“怕”类词的句法功能及其扩展机制研究

2022-11-21 02:52刘宁晖
黄山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副词用法主语

刘宁晖

(黄山学院 旅游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引 言

在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有一组结构内部包含自由性语素“怕”字的词语,可称之为“怕”类词,如“害怕”“惧怕”“恐怕”“怕是”等。这些“怕”类词,或表示内心的恐惧,或表示疑虑或猜想。就词性而言,大致可以分为动词、形容词、副词、连词。

(1)他怕我不来了。①

(2)我怕他不来了。

(3)他恐怕不来了。

(4)恐怕他不来了。

例(1)、例(2)中,“我”和“他”在句子中成分位置相反,呈对立关系。例(3)中的主语“他”挪到“恐怕”的后面形成例(4),但语义保持不变。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语言现象。另外,由“怕”字构成的“怕”类词“哪怕”在语义上似乎已经失去了“怕”的典型意义,在句中作连词使用,如例(5)。

(5)甚至在我们小时候,如果讲了哪怕一句半句假话,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神秘的女仆》

以上例句中的“怕”类词所做的句子成分不同,词的性质不同,语义也不尽相同。但是“怕”字在“怕”类词中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容忽略的。

一、“怕”的典型用法

“怕”在现代汉语中多指心理上的恐惧。作为动词的“怕”最有资格代表“怕”类词。其他用法的“怕”类词可以理解为是通过某种扩展机制生成的“怕”类词的非典型性表达。要阐明非典型性表达的扩展机制,必须先弄清楚“怕”的典型用法。

从语法功能看,作为动词的“怕”以及其派生动词“害怕”等都属于谓宾动词,可以带宾语,也可以不带宾语。带宾语的情况下,宾语成分可以是体词性的,即实体名词,也可以是谓词性的,即事件名词。具体而言,动词“怕”的典型用法可以总结为下列三种形式。

A:认知主体(主语)+怕

(6)他大声教训道:“说打你就打你,看你以后还怕不怕。”《春》

(7)我爸爸总骂我,说我光会花钱不会挣钱,成天为了钱大吵大闹的,我都怕死了。《东宫·西宫》

B:认知主体(主语)+怕+体词性宾语

(8)眼前的情形就像猫怕老鼠一样让人不解。《昆虫记》

(9)新郎可得小心点,不然准得怕老婆。《秧歌》

C:认知主体(主语)+怕+谓词性宾语

(10)不想死的人怕很快地死,想死的人怕慢慢地死,所以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人。《青铜时代》

(11)可偏偏想不出法子溜走,又怕一开口拒绝,那位仁兄就会不得安生。《金甲虫》

通过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动词“怕”的典型句式中,主语均为经验主体。主语的语义角色通过经历事件、把握事态、产生心理上的恐惧感。因此,在“怕”字的典型句式中,主语为具有情感的生命体,即人或是动物,此处称之为“认知主语”。例句中宾语的语义角色为认知主语感到害怕的对象或是害怕这种心理感受产生的起因。可以像B一样是一个具体的实体,也可以像C一样是一个具体的事件。它们在B和C句式中充当宾语的成分,多表示认知主语不希望发生的、具有消极意义的实体或事件。在A和B句式中,“怕”表示“惧怕,害怕”之意,在C句式中,“怕”多了一层担心、不安的含义。

二、“怕”的非典型用法

(一)认知主体背景化的“怕”

高增霞“怕”类词研究指出“怕”的两种副词用法,即表示“担心”的“怕”和表示“猜测”的“怕”。[1]但下述的两个例句中,“怕”既不表示担心,也不表示猜测。

(12)这种料子的衣服怕太阳晒。

(13)高楼风景是好,就怕停电。

在例(12)和例(13)中,“怕”表示的是“禁受不住,忍耐不了”之意。由“怕”这个语素组成的“怕太阳晒”“怕停电”这些谓语词,它们的语法功能更多的是偏向形容词的性质,在语义功能上用来描写句中主语所具备的属性。例(12)中的“怕太阳晒”是“衣服”所带的属性。例(13)中的“怕停电”是“高楼”所带的属性。说话人用“怕太阳晒”和“怕停电”分别描写了“衣服”和“高楼”的性质特点。因为是对事物属性特点的描写,所以能与它交换谓语位置的对立项一般是形容词。比如“这种料子的衣服特别贵”“高楼风景是好,就是价格高”等。同时,例(12)、例(13)中的“怕太阳晒”“怕停电”等还可以用副词去修饰,如“最怕太阳晒”“最怕停电”等。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在例(12)和例(13)中的“怕”类词已经完全获得了形容词的词性,可以用于修饰和描写主语所具有的特性。另外,“怕”类词的典型用法中,句中主语为“认知主语”。也就是说,主语是心里产生恐惧的感受主体,是事态的体验者和感知者。而在例(12)和例(13)这样的非典型用法中,主语已经不是“认知主体”,而成为了一个被描写的客体事物。

丹麦心理学家鲁宾(Rubin)在1915年设计了著名的“人面/花瓶图”,后来被心理学家借鉴运用到了对直觉组织的研究当中。他们认为主体的直觉认知包括图形和背景两个部分。人们倾向于在背景中感知图形。换句话说,图形和背景不能同时被确认。以“人面/花瓶图”为例,当把“人面”当成背景时,“花瓶”得到突显,成为图形。当把“花瓶”当成背景时,“人面”得到突显,成为图形。根据上述理论可知,一个事物在被认知的过程中分为优势和次优势,即图形和背景。图形包含于背景之中,但又突显背景,在认知中占优势,成为注意的焦点。而背景相对于图形来说不占据优势,突显程度低,是作为认知的参照点。

例(12)中暗含着“某行为主体将衣服拿去晒”这一层语义关系,例(13)中暗含着“某行为主体将大楼断电”这一层语义关系。句中的“衣服”和“大楼”原来应该是“晒”和“停电”的支配对象。但是在说话人,即认知主体的认知领域中,行为主体“晒衣服”和“停电”这一行为已经隐退到认知的背景之中,在表达中不被突显。也就是说,认知主体注意的焦点不是“谁晒衣服”和“谁停了大楼的电”。因此行为主体就没有必要出现在语言表达的表层结构上。受此认知机制的影响,动词“怕”句式的主语部分由“行为主体”转换成“行为对象”,即主语由“认知主语”转变成了“对象主语”。在这类“怕”的非典型用法中,“怕”的认知主体不出现在句式中,整体句式可以概括为:对象主语+“怕(宾语)”。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将曾经理解为“主语+怕+宾语”的一些句子进行重新释义。

(14)我怕冷。

(15)人怕出名,猪怕壮。

在以往的研究中,例(14)和例(15)中的“我”“人”“猪”作为生命体,在句中被理解为“认知主体”,在句中充当“认知主语”成分。但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这两个例句中主语的语义成分并不是认知主体而是被描写的对象。“怕冷”描写的是“我”的身体属性,“怕出名”描写的是人的心理属性,“怕壮”描写的是猪的属性。例(15)作为俗语,阐述的是一种人生经历和道理,并非是主语的主观感受。在以往研究中,将猪作为“认知主体”也是不合适的。思维能力是人所特有的对客观事物产生主观认知的能力。猪虽为生命体,但它无法对客观事物进行主观认知。因此,“怕壮”就不能解释为猪的主观感受。在“怕”的典型用法中,当动物作为主语时,如“小猫怕主人生气”这样的句子,属于“怕”的C类典型用法。小猫在句子中是“认知主体”。但需要指出的是,这句话中很明显采用了拟人的描写手法将小猫赋予了人的认知能力。因此,小猫才能成为句式的“认知主语”。

(二)认知对象前景化的“怕”

“怕”的非典型用法句式中,因为认知主体背景化,认知对象代替了认知主语的位置,句式是对行为对象主语属性的描写。认知主体的背景化也就意味着认知对象的前景化。认知主体越是隐退,认知对象就越容易成为注意焦点得到突显。

(16)“你这人真可怕。”我深深地叹息道,小津打了个呵欠。《四畳半神话大系》

“可怕”在例(16)中作为形容词充当谓语成分。句子的主语“你”并非是“怕”的认知主体,而是“怕”的感知起因。从句中判断,认知主体是说话人“我”。在保持语义不变的前提下,例(16)可以改写成“你这人真让我害怕”。这也能进一步说明例(16)中的主语是对象主语,并非认知主语。认知主体“我”在例(16)中被背景化,没有突显。与之相对的,句中的“你”作为认知对象,成为了唯一重要论元,在认知主体的认知领域中被前景化得以突显。当“怕”类词作为形容词充当谓语成分时,句式可以归结为:认知对象+“怕”类词。

(17)想必我的面目十分怕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18)奥莉芙愤然地把香烟丢进烟灰缸,扯开喉咙说:“我父亲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女雕刻家》

在例(17)中,“我的面目”并不是“怕人”的认知主体,而是被描写的对象,是句中唯一的论元。在例(18)中,“父亲”虽为生命体,但在句中仍然作为认知对象被前景化。具体是谁觉得父亲很可怕,在认知主体的认知领域中背景化,“父亲”作为唯一论元得以突显。

三、“怕”的语法化

在高增霞的研究中阐明了“怕”从动词向副词扩展的机制,即从Pa:害怕(动词)→Pb:疑虑担心(动词)→Pc:既表担心又表推测(副词)→Pd:猜测(副词)的扩展过程。[1]高增霞在论述中同时指出:“在对主语的要求方面,Pa是有生,Pb升级为人,Pc/d又降级为无生命。”[1]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违背语法常规的曲折变化,高增霞解释道:“生命度只是表象,实质是句子从叙述语言变成元语用法。元语的主体是人,所以必须经历这样一个阶段。”[1]

(19)我问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吧?《灵山》

(20)如果不是莫雷尔在全神贯注倾听的话,他恐怕就听不清了。《基督山伯爵》

(21)找伊牧师来跟她说,又恐怕他不管这些闲事。《二马》

在例(19)中,“这一担”是非生命体,句子没有使用拟人的描写手法,因此“这一担”不存在心理感受,显然不是“怕”的实施主语。例(20)和例(21)是由“怕”类词“恐怕”构成的句子。两个例句中的“他”,一个在“恐怕”之前,一个在“恐怕”之后。但二者都不表示“他”的担心和害怕。例(20)和例(21)中的“他”,均不是实施主体和认知主体。例(20)表示的是说话人“我”的担心。例(21)传达的是说话人对“他不管这些闲事”的焦虑和担心。从上述三个例句可以看出,句中的“一担米”和“他”,无论是生命体还是非生命体,在句子中充当的是结构主语的成分,不是其句子语义上的实施者和事态的认知者。真正的认知主体并不存在于句法结构之中。沈家煊称之为“言者主语”。[2]句子所描述的均是言者主语的主观判断。言者主语在认知中被背景化,导致其在句中不予体现,从而形成了例(21)这样的句子。言者主语的背景化意味着结构主语的前景化,结构主语在句中被突显。因此,例(20)中的结构主语“他”被置于“恐怕”之前。沈家煊所提及的“言者主语”实际上就是文中提到的“认知主语”。无论“怕”类词如何扩展,它始终存在对一种心理感受进行描写的语义。能进行心理活动的只有具有认知能力的人。以上三个例句均是认知主体对事态进行主观判断和认知。句中的“一担米”和“他”均是认知主体的认知对象。当认知主体在句子结构中出现时,结构主语就必须和认知主体保持一致,成为前文提及的认知主语。比如“我怕他不来了”。如果认知主体隐退到句子结构之后,不出现在句中,结构主语得以突显,就成为例(20)、例(21)这样的句子。“怕”由动词性质扩展为“情态副词”,这是“怕”语法化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种语法化的扩展,“怕”的语法性质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作为动词的“怕”,有其否定形式和特殊疑问形式,比如“我不怕。”“你怕吗?”而当“怕”作为副词时,否定和疑问形式都不复存在了。不能说“这一担不怕有百十来斤”或者“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吗?”这就是“怕”的语法化带来的语法性质磨灭现象。另外“怕”的后面多跟一些对认知主体来说不理想的或是消极的实体和事件。但在“怕”类词的语法化过程中,其语义也逐渐被淡化。比如在《新乱世佳人》中有这么一句话:“上埝镇有个薛暮紫薛先生,怕是能有点办法。”这句话的句法结构和语义结构与例(20)、例(21)无异。句中的“薛暮紫薛先生”是结构主语,认知主体在句子结构中隐退,是说话人。但不同的是,“能有点办法”对说话人即认知主体来说是积极的、理想的事件。再如贾平凹的《废都》中“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这句话,“心灵感应”对认知主体来说,感情色彩偏中立,是不好不坏的事情。因此,在“怕”类词语法化扩展的过程中,其语义也发生了淡化。“怕”作为情态副词时,其句式可以描写为“怕”+命题。

结 语

“怕”类词从典型用法向非典型用法扩展的过程中,受认知主体背景化和认知对象前景化的影响,“怕”的词性会发生变化,或是在典型用法中的认知对象代替了认知主语的位置,句子语义转换为描写句中主语的属性。此外,随着“怕”类词的语法化,其语法功能和语义功能均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观察“怕”的语法化过程,更加清楚地解释了“怕”的词性、意义发生转变的原因。

注释:

①文中例句来源于BCC语料库文学作品和笔者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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