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政府总统题褒匾额背后的历史——以黄山学院图书馆馆藏资料为例

吴秉坤

（黄山学院 图书馆，安徽 黄山 245041）

黄山学院图书馆特藏部藏有一幅北洋政府颁发的绢质总统题褒，纵向82厘米，横向170厘米，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六月总统府为徽州商人邵琳题写的“里党观型”匾额。其形制正如耆旧故老回忆，“褒扬匾额，用橘红厚绢，右上写‘大总统题褒’。中写正文四字，左下写人姓名，更左上写年月，无日期。正文大字，余皆小字”[1]。邵琳是谁？有何生平事迹？如何获得总统题褒？从民间征集到邵琳的家族档案文书资料①，厘清了此事来龙去脉。

邵琳，字韵甫，谱名运珮，徽州绩溪县纹川村人。纹川又名伏岭下，前者以纹水河名，后者以伏岭山名，依山傍水，是邵氏一族聚居之地。清代咸丰兵燹之后，邵氏族人流散在外，以经营徽菜馆谋生，渐成风气，被誉为“徽厨之乡”。据统计，“从第一家徽面馆打入沪上起至建国初年，伏岭下人在上海一地开办徽面、酒菜馆达90多家”[2]。伏岭下村所在的伏岭乡，“清代中期以后，乡人出外经营面馆业，蔚然成风。民国年间，乡人经营的徽菜馆，遍布沪、宁、汉、渝、昆、穗等城镇。抗战期间，曾远涉东南亚国家”[3]。根据其往来信件可知，邵琳虽未直接参与徽菜馆的经营，却是徽菜馆早期投资者之一，其遗嘱中交代各店股份曰：

上海同庆二股，股本二百元，同春一股，股本一百元，畅乐二股，股本二百元；乌镇长春园六股，每股折实洋念五元，合一百五十元，又祥侄划来一股念五元，总计一百七十五元；南浔上元两股，每股折实洋念元，合四十元；苏州易和园一股，现折实洋念元。

可以推论，近代徽菜馆在各大城市的扩张与徽商借助血缘、地缘为纽带参股投资密不可分。

据《先父韵甫公家传》，邵琳生于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十二月，16岁丧父，携母至徽州休宁县逃避战火，并学习中医药材。18岁奉母归乡，结婚生子。21岁受聘于休宁五城道生药号，执事三年后辞职，在休宁由溪经营水碓，数年后颇有收益。旋归乡开设益元药号，兼营杂货，并入股多家在外徽菜馆，家道日盛。同时，纳粟为监生，参与宗族和地方治理，评判曲直，解纷息讼，修桥铺路，建祠修谱。

五十岁后，如里中之桥梁、道路、祠庙、会社等，大都皆公倡首兴修，而尤以修谱祔主事为最盛举。……妇人孺子偶见祠宇堂皇、道途平治，莫不欣然色喜而言曰：某处运珮公之所修复也，某处运珮公之所建置也，运珮公诚好人哉！殆天所以生斯人而为桑梓造福也！

民国八年（1919年）二月邵琳逝世，享年74岁。

邵琳是一个典型的徽州乡绅，以商业起家，通过捐纳获得士绅的身份，通过宗族组织参与地方社会的治理，“国家与民众间的徽州乡绅与宗族的紧密结合，不仅担当教化、教育、互济、公益建设等自治职能，而且担当起治安、司法、赋役等基层政权的管理职能”[4]。值得注意的是，邵琳对地方事务的参与，是太平天国战争后徽州乡绅重建地方秩序的体现。

盖乱后乡村流离失所，公有所感而为之，尝语人曰：人世不应与草木同腐，余不幸少孤失学，自不能如儒生之可为家国治事。然本吾志之所愿，求吾心之所安，竭吾力之所能，将为不治乡村一一而整饬之，死才瞑目！

邵琳去世后，长子邵在炳执管家业。民国十五年（1926年），邵在炳谋划为父母争取政府的旌表褒扬。根据北洋政府《褒扬条例》，凡孝行纯笃、特著义行、尽心公益、有功艺术、硕德淑行、睦婣任恤、节烈妇女、年登百岁者，其子孙、亲属、邻里均得具呈于县知事，请其确考行实，出具证明书，呈由该管最高级地方行政长官咨行内务部，请予褒扬。内务部审核后，据其事状分别拟具字样，呈请总统府题给匾额。按这种常规渠道，手续繁杂，成功概率较低。然邵在炳有一族弟邵在方任职于内务部，根据《褒扬条例》，“但取具在京同乡荐任以上文官二人证明书者，得迳呈内务部”[5]。若由邵在方来运作此事，则十拿九稳。

于是，邵在炳写信给邵在方，拜托此事，其信曰：

宗矩宗弟大鉴，……兹有恳者，顷见亨弟托由吾弟为其大父、故母请得褒扬两件，此种发扬潜德美举，得吾弟在部举行，较由县详请，自然快便多多。炳行年五七，一事无成，大负先志。年来复多时疾，盖精力渐见衰惫，人寿几何，转眼行将就木矣。此次亦欲费神，为我父请褒，藉扬先德，以尽子道之万一耳。吾弟以为然否？至先大人在日，行为举凡足为闾里矜式者，义举重重，自不必炳缕陈述，谅亦为吾弟所熟知也。合得褒扬条例何种行谊，请烦斟酌施行。能于六月间发给到家，炳便于九十月间为之悬挂了事。知我如弟，该可拨允，为我快行，更不必炳如寻常多作泛套客气话为请托也。再家母行年八十一岁，自来归先父，……艰困万分，乃能茹苦含辛，不辞劳瘁，相夫教子，始克有家，炳尤欲为之请褒，趁其生年，聊慰苦志，惟合得何种行谊，并乞为我斟酌施行，不胜盼祷之至。种种费神，徐图报谢。……

民国十五年元月二十一日

邵在方对此事颇为支持，即刻回信曰：

炳兄如见，奉正月廿一日来示，读悉一切。……佩伯生前急公好义，佩婶年已八十有一，幽娴淑德，允宜由部直接呈请政府褒扬，以为宗族乡里光宠。弟系侄辈，尤应代办，以遂老兄之孝意也。其生平事迹，……最好请兄开一详细节略寄京，由弟再为删改，决无不准之理。此事手续虽繁，而弟现在部中，却不为难。即觅同乡实缺京官出具保结，亦甚易易。……刻下岭北②及芜湖一带请匾最多，因绩溪京官只有弟一人，均系托弟办理，以部中系直接呈请，较由县知事间接代请，面子更为好看故也。……此事经过手续太多，总须半年乃能发出部中，并不耽延，以总统府审查盖印甚费事也。……

民国十五年二月初二日

邵在炳根据要求将其父母行略于二月二十八日寄出。未曾想，北京政局变动，段祺瑞执政府垮台，时至六月方才办完内务部手续，送交总统府查核，至于何时走完总统府流程，邵在方亦不敢确定。其回信曰：

哲兄左右，前函均已收到。比时适值老段将要退位，不能办理。及段公下野，即无国务院，并无各部总长，又不能具呈。现在已有国务院并各部总长，其总统职位即由总理代行，故办褒扬者甚多。弟已将佩伯、佩婶之褒扬业已办出，弟在本部一无延搁。惟由部送到总统府察核盖印等事，手续甚繁至半年，至迟须八九个月，乃能发出。此指无变故时而言也，否则恐更为延长矣。此种局面真不可料，亦自民国来所未有也。总而言之，一俟匾额等物发出之后，即刻由京交邮局直寄里中益元号手收。……弟现在部中，办理此项褒扬之事甚为容易，否则极其艰难。倘我邑亲友欲将其父母伯叔等呈求褒扬，以为体面或慰幽魂，弟均可勉办理，由弟办必能照准，盖弟其乐做此事故也。请兄随时示知，即为办理，并望留意，此亦为扬善之一道耳。……再者褒费共卅八元，弟已代付，不必寄京，以免周折，请兄即面付内人手收可也。

民国十五年六月初四

邵在方于信中附有当时呈请褒扬的文件抄本，择其一二录之：

呈为呈请褒扬事，窃同乡故邵琳公有本条例第一条第三款之行谊，又现存邵张氏为琳公之妻，有第一条第六款之行谊，均系安徽绩溪县籍，兹遵例所具同乡荐任官证明书，缮造事实册，并一并随缴褒扬费及印税，呈请鉴核，准予褒扬。附事实册二件、证明书一件。具呈人：邵在方，籍贯：安徽绩溪，年岁：五十岁，职业：国务院荷任职存记内务部佥事。

为证明事，今有内务部佥事邵在方呈请褒扬之同乡邵琳公、邵张氏，所具事状均悉无虚伪捏造情事，谨此证明。内务部佥事金子直、内务佥事邓祁。

邵在方曾担心时局变动会延长总统府的审核时间，果不其然，迟至民国十六年（1927年）腊月初四日，方才办完手续，寄出褒扬匾额等物。收到褒扬物件之后，邵在炳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三月举行盛大祭祖仪式，将此荣耀上告祖先、下告邻里。至此，邵氏家族实现了获得国家旌表褒扬的目标，邵琳也得到了一生最高的荣耀。

对邵氏家族而言，此次获得褒扬是一个重大激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德行是重要的价值评判标准。这既受儒家价值观念的影响，也是历代王朝旌表褒扬制度盛行的结果。历代王朝通过旌表褒扬制度，表彰儒家所倡导的忠、孝、节、义等道德行为，从而为普通民众树立榜样，使儒家价值目标在民众中得到广泛传播。其目的是通过旌表的导向作用和教化功能，形成自上而下的价值认同和凝聚力，有利于社会治理和整合。对民间社会而言，获得官方的旌表褒扬不仅是对个体人生价值的肯定，更是家族门楣的荣耀，有利于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故而，邵在炳不仅为其父母争取旌表褒扬，自己也积极投身地方公共事务，希望为自己获得生前身后的荣誉名声。他在地方公益事业的最大成果是募集资金重修徽杭古道，历时八年而成。徽杭古道重修工程完成后，邵在炳请当时的县长撰写了一篇《重修遥遥岩碑记》，并将此碑记附抄在其父邵琳褒扬文件档案的末页。建国大纲有言，民生之首，要在民生。关于民生四大需要，行其一也。稽诸往昔，每以修桥筑路为地方慈善事业。任人而施，鲜有足述。民国肇兴，路政著为法规。有国道、省道、县道之别，更有铁路、马路、土路之分。诚以欲解决民生，衣食住而外，不能不注重于行。尤其是路政之修，不独专求便利行程，而于地方文化实业，亦均有直接、间接关系。邑东遥遥岩为徽杭往来孔道，邑人士旅外多出其途，四面环山，壑立千仞，绕越颠顶，恍约航空，昔人之所以遥遥名者，信不我诬。中虽有路，不致迷津，而年久失修，参差陷突，崖悬石立，奇险万状，一届春冬，雨雪交加，土松泥滑，踣跌堪虞，人第知蜀道之难，而不知此路有甚于蜀道者。邑人士有鉴于此，毅然群起兴修，并经郭、卞诸前知事为序，及旅外同乡同赞其成，计自民国十二年起，至十九年冬止，凡八阅寒暑，先后募捐，动工修筑，经营惨淡，不遗余力，卒使羊肠蚁穴一变而为康庄坦途，其时见者惊奇，行者歌颂。鄙人承乏斯邑，获观厥成，同深庆幸。兹因邵绅持以捐簿记略见示，属为碑文，并详述一切经过情形，尤见当日兴修此路煞费苦心，爰不揣简陋，撮叙崖略，以告来兹。深愿同具热忱，损坏即补，毋使已竟前功，废于一旦，地方之幸，亦鄙人之幸也。是为记。

重修遥遥岩碑记

中华民国二十年三月 日试署绩溪县长张继良敬撰

不知为何，此篇碑记当时并未刻石立碑，迟至1997年方才由其后人于徽杭古道上刻石立碑，并将原碑文做了删改，明确说明重修徽杭古道的首事人是邵在炳、邵之华、程怀邦、胡商岩。虽然随着现代交通业的发展，徽杭古道早已失去原有的交通功能，但是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徽杭古道逐渐成为户外旅游的热门景点，各种有关徽杭古道的宣传和游记中都会提及邵在炳当年的重修善举。可以说，邵在炳当年的公益之举在今天以另一种形式造福桑梓，也实现了自己后世留名的愿望。

注释：

①《绩溪纹川邵氏家族档案》，黄山学院图书馆特藏部收藏，本文所引邵氏文书档案，凡未特别注明者，皆出于此。

②绩溪县岭北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