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风物传说中管窥“变化型”神话观念之传承

2022-11-21 13:29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风物母题哪吒

呼 和

长期以来,古都北京及其周边地区在其独特的历史变迁中,逐步形成了具有古都特色的民间文化传承系统,其中民间故事传承可以视为诸多“京味”民间文化的载体,而风物传说又成为民间传说中极具现实性的叙事集群。之所以称之具有“现实性”,原因在于其解释了实际存在的事物,如北京地区的山川名胜古迹、花鸟鱼虫、风俗习惯和乡土特产的来源和命名。传说的要点,在于有人相信[1],但其中经常具有神话性质的玄幻表述却是无法摆脱的文化元素,这也增添了“有人相信”前提下更深层次的神秘色彩。“变化型”神话作为一种神话类型,最突出的特点在于解释某种事物的来源时,认为其通过另一种事物的变化而形成,这也是北京风物传说解释“风物”由来的一种特殊方式。

一、北京风物传说中的“变化型”神话元素

在北京风物传说之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则传说当属北京建城传说《八臂哪吒城》,该传说巧妙利用了“变化型”神话的元素,传说这样讲道:

皇帝要修北京城,因听说北京原为苦海幽州,盘踞孽龙,故而派刘伯温和姚广孝两位军师修建北京城并镇服孽龙。二人在思考如何为北京城构画城图的过程中,分别遇到同样的身着红袄短裤子的小孩子——八臂哪吒,并被小孩指示按其身体模样画城图,二人相约后竟画出了一模一样的城图,城图中正阳门是哪吒脑袋,瓮城的东西开门是哪吒的耳朵,正阳门里的两眼井是哪吒的眼睛,崇文门、东便门、朝阳门、东直门是哪吒半边身子的四臂,宣武门、西便门、阜成门、西直门是哪吒另半边身子的四臂,安定门、德胜门为哪吒的两只脚,皇城为哪吒的五脏。[2]

“变化型”神话主要认为一种事物由另一种事物变化而来,以此来体现事物的神性特点。但《八臂哪吒城》这一传说显然并未直接道明北京城由八臂哪吒的所变,反而认为北京城蓝图的灵感来源于八臂哪吒的肢体,虽然其目的可能在于增加传说的传奇性特点,使其更贴近现实,但八臂哪吒作为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神话形象,所以讲述传说者希望借助刘伯温、姚广孝形象的现实性才能掩盖八臂哪吒直接变化为北京城隐含思想的思想其实不无根据,毕竟哪吒“三头六臂”或“八臂”形象的原型意义使其无法与神话思维完全割裂。

在我国古代神话中,最为典型的“变化型”神话便是被人们普遍熟知的盘古开天地神话,神话中的盘古作为创世者,在生于“混沌”之后垂死化身,而后其“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3],认为世界的形成来源于盘古肢体之变化。此类神话内容经过不断演化和流传,变化成多种样式的盘古神话,但其核心母题依然离不开“垂死化身”的情节要素。而《八臂哪吒城》中以哪吒肢体画北京城草图的创意,与盘古垂死化身的内容相比,虽然有着现实与非现实之分,但其相似之处却也存在几处,从神话人物形象来看,盘古与哪吒皆为具有神力的形象,“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4],体现了盘古作为神话中能够分离天地的力大无穷之人,而《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所载那叱(哪吒)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磐石,手持法律,大喊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5],体现了哪吒的神通广大,掌握控制自然现象的超凡能力,其“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于世尊之侧”[5],另佛教禅宗史书《五灯会元》中所载那吒(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6],体现了哪吒形象在传承过程中被聚焦的英雄主义特征,而后成书的《封神演义》中,哪吒因打死敖丙、李艮后,为了不连累父母,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泉”[7],这与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垂死化身”的英雄献身之意象似乎存在着相似性,虽然传说并未提及哪吒的肢体像盘古“垂死”后变化成为其他事物,但哪吒却在《封神演义》中由莲花变化而复生,莲花在中国古代被赋予圣洁之意,但经印度和佛教文化影响后的莲花却也不乏象征着原初的宇宙,毕竟印度教神话中,创世者梵天就诞生于一朵莲花之中,而哪吒与莲花的相互转化,则似乎又潜藏着古人对哪吒的崇敬,而后世人们又将哪吒躯体视为北京城的蓝图,其中很可能暗含了希望借助这一形象的“神力”来呵护城中百姓之平安的朴素观念。

此外,北京风物传说中涉及“变化型”神话元素的神话,主要集中于自然景观来源传说中,如流传于北京平谷区的传说《牛山》,便是一则通过“变化型”神话情节来解释山川来历的风物传说,传说讲:

偷偷下凡的牛郎爷日夜赶路,觉得鞋里有点硌,便坐下来倒了倒鞋壳里的土,玉皇大帝便派天兵天将前来捉拿,牛郎爷见势不好,顾不得划平鞋壳里倒出来的土,挑起担子就跑,直跑到东海,牛郎爷鞋壳土变成的那座小土山,人们就叫它牛山。[8]

传说认为,牛山源于“牛郎爷”鞋壳里的土,这种“以土化山”虽然是同一物质的属性转移,但可以视为人们对神性人物巨大体态的崇拜而引发的联想。而另一则风物传说中的“变化型”神话元素则意在不同物质之间的相互转化,如流传于密云区的传说《卧虎山的来历》认为,古北口长城关口左侧的卧虎山是由山崖上火光中扑出的两只大老虎变化而成,传说讲:

传说明朝大将戚继光率领士兵和民夫在卧虎山修长城。因这段山势险恶,路途艰难,就把它作为古北口长城修建中的最后一段。面对这座连老鹰飞上去都没处落脚儿的山崖,戚继光绞尽脑汁,对监修总管说,只要这段长城能在一年之内完工,就奖给其九缸十八锅金子。总管想了好多主意,提前一个月把这段长城修完了。总管和士兵因昼夜劳累也累死在山上了。戚继光不负诺言,为对总管和士卒表示纪念,把九缸十八锅金子埋在山崖上。这件事被一个小官知悉,为了以后有人能找着这九缸十八锅金子,他就在山上写下四句话:“长城好巍峨,全凭金子托,九缸十八锅,不在前坡在后坡。”小官写完这句话不久就死了。后来,从南方来的三个憋宝的发现西山上金光闪闪,便急忙上西山去了。沿着长城到了山崖,就发现了“九缸十八锅,不在前坡在后坡”的刻字,便开始寻找这九缸十八锅金子。突然山崖上一片火光,从火光里扑出两只大老虎向憋宝的冲了下来,一瞬间那三人没了踪影。片刻之后,在长城的西边山顶上卧下两只老虎,一只头朝东,一只头朝西,互相对着变成了石头。有人说,这两只老虎是玉皇大帝从天上派下来专门为看守这九缸十八锅金子的。后来,当地人就把这儿的西山称为“卧虎山”。[8]

而另一则关于山川来历的传说《妈妈山》认为延庆区井家庄东南的石坡梁是一位善良勇敢的青年妇女所变。[8]妇女变成山的情节,多见于创世神话之中,而妇女也就是神话中的“地母”形象,体现出先民对大地“生产”和“滋养”特质的崇拜心理,也可以看到一直以来人类发自内心对“慈母”形象的崇敬之心,就如心理学家C.G.荣格的弟子埃里希·诺伊曼说的那样:“因此女性,营养的给予者,在各地都成为令人肃然起敬的自然法则,而自然是人们怀着欢乐和痛苦所依赖着的。人是无助的,他依赖着自然,如同婴儿依赖着母亲,这种永恒的经验激发人们对母——子形象万古常新的灵感。”[9]

可见,以上传说分别从“以土变山”“以虎变山”和“以人变山”解释了北京周边山川的来历,其“变化型”神话情节元素显然在此类传说中得到了较为普遍的运用。

二、“变化型”神话元素的母题辨析

北京风物传说中的“变化型”神话元素之所以能够在传说中得到传承,其原因不乏“变化型”神话中的核心母题在神话情节中特有的功能。作为具有现实性和可信性等特点的地方风物传说,若其中渗入神话内容,必然需要神话母题在情节链条中形成承接效应,进而对整体传说叙事产生影响,由于主体部分依然是风物传说,作为最小单位的神话母题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在一些关键情节中加入神话母题,便会对传说的整体观念和走向形成主导。例如,对于以解释某一种地方风物来源为核心内容传说来说,若将神话母题放置于地方风物形成的过程中,便会给传说增添强烈的神性色彩,致使传说成为一种“准神话”,例如流传于昌平区的风物传说《小汤山、大汤山和九里山》就是一类具有“准神话”性质的风物传说,传说直接将小汤山、大汤山和九里山的形成与神性人物、神性动物直接联系在一起,传说讲:

据说,当年有个好心的二郎爷,看到老百姓生活疾苦,想通过挑来两座山把太阳压在下面,找了一根扁担挑起两座山,担子前头是虎山,后头是龙山,不分白天黑夜地一直往北追赶太阳。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翻过了多少座高山,涉过多少条大河,来到昌平地面,这里北边是陆地,南边是苦海,海里有一个龙潭。二郎爷觉得累了想把担子换一下肩,他一扭身,担子前后换了个儿,成了龙山在前,虎山在后。不料那根扁担断了,两座山掉了下来,前头的龙山掉在地上,生生给干死了,后面的虎山掉进龙潭,活活淹死了。而死了的龙山,就成了现在的九里山,死了的虎山就成了现在的大汤山。二郎爷坐下来休息之时,顺手脱下脚上的鞋,抖落里面的土坷垃,土坷垃倒在地上变成了现在的小汤山。二郎爷的热汗洒在地上,渗入九泉。直到今天,泉水还是滚滚沸沸——这就是小汤山温泉。[8]

在这则传说中,不但出现多处神话内容,而且“变化型”神话的母题也在核心情节中占据了主要位置,传说中共出现了“ 二郎担山逐日”(W0673.5.1)、“二郎担山填海”(W0673.5.2)、“英雄造山”(W1804.8)、“山是挑来的”(W1809.13)、“龙变成山”和“虎变成山”(W1818.5)、“泥土变成山”(W1821.5)、“神性人物的汗变成水”(W1886.2)等7个神话母题。[10]可见,该传说的主线基本与神话有关,剥离出的母题中,有一半以上为涉及“变化”的母题,能够看到传说丰富神话内涵的同时,也体现出“变化型”神话元素在自然景观类风物传说中根深蒂固的传承状态。无论是古代先民还是后世,皆能明了自然景观并非人力所能打造,即使寓言故事《愚公移山》也未能将移山奇迹归功于愚公本身,而是“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最终由神话人物之“神力”完成移山的浩大工程,这种只有“神力”才能完成的事情,在形成对世界的科学认知之前,神话思维在对自然景观形成的解释中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神力”移山,其本身是对愚公人力移山之恒心的歌颂,而其感天动地之处恰在于“神力”移山这一母题的点睛之笔,这就使神话母题的作用显现了出来。

三、“变化型”神话元素的文化传承内涵

从神话传承角度来看,风物传说中出现“变化型”神话元素,而神话母题又能主导传说的情节走向,这说明人们对于神话,尤其是“变化型”神话依然长期存在着心理依赖,对自身长期居住环境的神圣化想象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自然物起源的判断与理解。神话母题虽然长期扮演着具有“典型性”[11]的最小单位,但在神话传承中却是具有活力的,这种活力并不随着时间、空间等因素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而是形成一种具有吸附力的文化因子,长期黏着在各类文学题材当中。风物传说可以被看作是一面民俗与历史在融合后形成的文化镜子,随着时代的变迁,镜子中的文化内容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但能否选择相应的神话母题则要依赖民间的集体需求。“变化型”神话元素在风物传说中的体现,不但可以视为神话文化能够长期传承的典型依据,也可从中看到人们对该类型神话的需要。

从上文可见,风物传说中“变化型”神话元素分别出现了两种不同走势,一种是像北京建城传说中《八臂哪吒城》一样的隐藏性走势,另一种则是像自然景观来源传说中表现出的直观性走势,两种走势虽然一暗一明,但影响传说流传和发展的神话母题其实并未发生实质上的变化。如隐藏性的走势中,“变化型”虽然在传说中体现为“以人构图”的巧妙转化,但这种通过类比思维形成的观念并不能影响神话母题的存在,从北京城的“建设者”刘伯温和姚广孝时常幻听“照着我画,不就行了吗”以及“红袄短裤小孩儿”(八臂哪吒)的时隐时现,都能够说明神话中经常出现的暗示性话语的存在,其深层次内涵很可能为“以人化城”,但由于北京城的历史发展和现实需要,感性创造转为理性创造的动能被相应放大,致使传说中的神话内容被转化成更容易使人相信的“以人构图”。又如直观性走势中,居住于山川周边的人们依然存在对山川的发自内心的崇拜,运用的神话元素更为丰富且更为直观,如对山川形成的描述中,不但使用了神话叙事中经常能看到的“以小变大”,还能看到“形态类比”。[12]体现出风物传说中特定范围居住人群对神话元素的强烈而主动传承的需要。

“变化型”神话观念在北京风物传说中的传承,可以视为人们对“变化”本身所具有的神秘性的好奇。一种事物变化为另一种事物,在现实生活中,若抛去客观和理性,无非是对类似“蝌蚪变青蛙”“毛虫变蝴蝶”原理的感性想象,但在社会发展进程中,人们对风物传说口耳相传时纳入这种神话元素,一方面是集体无意识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刻意而为之,民间文学与各类文学一样,神话元素可能都会被有意无意地嫁接到文学中,就像加拿大文艺批评家弗莱说的“每一个诗人有他自己的神话”,神话是“文学的结构因素,因为文学总的来说是‘位移的’神话”。[13]而且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对神话的需求也是更为实际的需求,其带给人们的不但是体验原始思维的美,也是对现实生活的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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