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静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近些年来,关于“侠以及侠文化”“咏侠诗”的研究十分广泛,尤其是对“侠文化”的探讨已经延伸到了现代文学之中,如陈夫龙《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论鲁迅的侠义人生及其意义》《刘绍棠乡土小说的侠文化解读》《民族复仇精神和反抗意志的抒写者——萧军与侠文化精神》《张恨水的侠文化观》等系列文章。陈先生认为:“在漫长的历史积淀和现代承传过程中,侠文化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积淀于中国人的人格结构和文化心理深层,逐渐形成民族性中的侠性心态。”[1]然对咏侠诗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宋前,金元咏侠诗则略有涉及,关于明清近代咏侠诗的探讨几乎为零。事实上,明清两代咏侠诗也是明清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金元以后的咏侠诗进行整理和研究,是完善咏侠诗研究历程的重要环节,对侠文化、侠文学的传承考察具有重要的价值。本文从《清代诗文集汇编》《四库全书》《续修四库全书》《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清诗别裁集》《晚晴簃诗汇》以及清代诗人别集等资料中搜集清代咏侠诗(不含近代咏侠诗)1100多首,试图对清代咏侠诗作一整体的考察与把握。
明清两代,封建专制统治十分严厉,全国上下奉行的是抑制豪强的政策,中央政府陆续削减各地有能力豢养侠客游士的藩王的势力。尤其是清代初年,汉人和满人之间尖锐对立,南方各地有一些秘密的组织结社,进行对抗清政府的活动。清政府一方面以武力大肆镇压,一方面依明朝旧制而提倡儒学,强调儒家伦理规范,在文化控制方面实行高压手段。与前代相比,侠的生存空间被破坏,渐次转向更平民化的活动中,以更隐蔽的方式存在于社会各个角落。由此便有学者认为,清代咏侠诗创作几乎是完全沉寂的。如刘若愚说:“清代是一个文网极严的时代,游侠乱法犯禁不为统治者所容,文人当然也就不敢为游侠唱颂歌。这一时期除了王士祯有一首《拟〈白马篇〉》和袁枚写过两首有关信陵君和荆轲的诗外,基本上不见有咏侠诗的存在。”[2]72在谈到清代咏侠诗衰落的原因时,刘先生进一步说:“清代时,侠客诗歌又一次衰落。这不仅和现实生活中侠客衰落的情况合拍,大概也还有满清皇帝对文学严加管制的因素。写游侠太危险了,很容易被定为煽动罪,诗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有触及这类题材的,也只是练练文笔而已。”[2]76这类观点不完全符合清代咏侠诗的创作实际。从数量上说,清代咏侠诗超过此前的任何一个时代。《清史稿》《清史列传》对历史人物的侠性、侠情往往会突出记述。此外,小横香室主人编纂的《清代野史大观》中的《清代述异》、晚清徐珂编的《清稗类钞》、裘毓麐的《清代轶闻》等一些笔记也记录了不少侠行事迹。尤其是清代晚期,文人大量创作以侠客活动为主题、表达侠义精神的小说作品,如《侠义风月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蜀山剑侠传》等,表达了人们对侠客精神的追慕与赞美。由此可见,侠义精神始终是中国传统精神人格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其生命力十分顽强,哪怕在高压之下被压抑无法喷薄而出,文人们还是在诗歌中隐晦曲折地表达着对侠义精神的追慕与凭吊,产生了大量的咏侠诗歌。这种丰富的创作活动与作品中的精神渴望,可视为封建末世文人在为中国古代最动人心魄的游侠群体和精神招魂。因而,清代,虽不是一个游侠活动十分活跃的时代,却是咏侠诗创作比较普遍的时期。
明清两代,封建专制统治愈加强硬,统治者不断强调儒家伦理规范,使得整体上社会任侠风气呈现暗淡之态。学者普遍认为,社会任侠风气和咏侠诗的创作自宋元以后也逐渐消歇。其实恰恰相反,任侠风气不是消歇,而是与秦汉游侠和隋唐任侠者相比,宋元以后的侠客与市井时俗以及江湖绿林发生了紧密的联系,侠客的活动与行为中积淀了一些新的气质特点,与传统意义上的侠风确有不同。在民间,绿林豪杰或仗义之士以武行侠,以江湖道义约束自己或同道,一些文人知识分子以侠义精神作为自己品格修养的标准之一,在日常行为中处处体现出侠性。尤其是明代中叶,在社会思潮与商业经济的双重作用下,侠风再度崛起,士、儒、商、侠身份多方重合转化,“侠”成为了品鉴评说人物时的一个重要准则。清代任侠风气便是在明代任侠风气的基础之上绵延不断并有所发展。与前代相比,影响清代任侠风气的主要因素有三个方面:第一,明清易代所引发的华夷之变,激起了仁人志士普遍的反抗,为维护民族大义,江湖、绿林、武林在已有的帮会基础之上形成了更多的秘密结社与帮会,一些会社甚至明确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帜。在大多数会社中,都有任侠豪士的存在,他们的具体行动与帮会的政治需求,成为影响当时侠风的重要因素。第二,满人入关后,带来了游牧民族的彪悍勇武、直率斗狠的民族性格,以及精于骑射、粗率任性的生活方式,对汉人的生活、精神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第三,清政府为维护统治,对民间习武、携带武器具有十分严格的管制,尤其是在康雍乾三朝,侠的存在空间缩小,在政府的严酷打压之下,江湖、绿林、武林、文人中的行侠风气在乾隆、嘉庆年间逐渐暗淡。现实中的侠风逐渐低沉,可文人对传统侠义精神的歌咏却依然普遍。因而,咏侠诗创作也在整体的创作低落中呈现了回光返照之势。
清代是封建末世王朝,漫长的历史文化进程中积淀了丰富的与侠相关的材料,比起前代咏侠诗,清代咏侠诗与咏史、怀古交并而作的现象更为突出,在继承此前咏侠诗的创作内容、手法的同时,拓展了更为丰富驳杂的创作内容,重在通过对侠者与任侠活动的歌咏,表达深刻的历史反思与评价。
有清一代,学者型诗人居多,在经世致用的学风观念影响之下,诗歌创作面向现实,形成了以诗为史的时代诗风。诗人凭借历史遗迹或是对古代侠者的直接吟咏,以饱满的感情表达时代情绪、自我价值判断以及个体的理想追求。
1.借历史遗迹怀古,凭吊古侠,追慕侠义精神,隐含着复杂的历史情绪
与唐宋咏侠诗相比,清人咏侠多了时代的感伤与无奈,借历史遗迹凭吊古代各类侠客的诗歌数量更多,粗略考察一下清代咏侠诗诗题就能得到大体的把握。清代咏侠诗中有大量的以“易水”、“豫让桥”(包括国士桥、国士报恩处等)、“督亢”、“博浪沙”、“专诸”遗迹(包括专诸塔、专诸墓等)、“荆轲”遗迹(包括荆轲馆、荆轲城、荆卿墓、荆卿故里等)为主题的诗篇。而以“怀古”为题的咏侠怀古诗就更多了,如《荆轲山怀古》《燕台怀古》《易州怀古》《邯郸怀古》《田横岛怀古》《平原怀古》等。怀古与咏侠交叉而作在咏侠诗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也是清代咏侠诗的内容特点之一。
在怀古咏侠诗里,很难将怀古情绪与对游侠的歌咏截然分割,诗人在怀古中凭吊已往难再的侠烈风神,赞美古侠重诺轻生、慨然报恩的任侠精神,借古寓今,表达自己对民族、历史、社会的思索。申涵光《豫让桥》诗很有代表性:“国士英灵死未休,石桥遗恨古邢州。千年强赵俱腐草,水到桥边咽不流。”[3]第70册67此诗以历史遗迹为线索,吟咏豫让的千古英风,“石桥”“流水”为见证,深深地融入了诗人的民族遗恨。
再如遗民诗人屈大均《重过易水》一诗:“年年易水吊荆轲,总奏平生变徵歌。上谷悲风吹泪尽,紫荆斜日傍愁多。骅骝老去空知路,鸿鹄高飞亦受罗。好向城西更沽酒,英雄惟有玉颜酡。”[3]第118册570屈大均一生游侠、从军、抗清,他歌咏荆轲的诗歌颇多,对荆轲的失败表达了深深的无奈与惋惜。此诗中对英雄的悼念,是明清易代之际许多遗民痛苦悲壮的内心追求。因而,清初的咏侠诗在一定程度上是诗人借咏侠而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这种情绪普遍存在于清初文人的诗歌之中。
以怀古为依托吟咏古游侠事迹,在诗意的描绘与想象中凸现他们的精神气质,并且杂糅了诗人强烈的主观情绪与民族感伤,这是清代前期咏侠诗中非常普遍的表达模式。
2.直接起兴,歌咏侠者的慷慨情怀与豪侠气概
自春秋末期游侠出现以来,侠客精神便是不同阶层所尊崇的一种人格气质,侠客逐渐寄托了人们呼唤正义与英雄的美好愿望。“侠就是这样一种极具顽强生命力的‘超人’形象,所以即使有重重挤压,他们也能以惩恶扬善、扶弱济贫、正义凛然的‘超越’之举,透过层层阻隔闪现出耀眼的光亮,为儒家思想教化下以柔弱和服从为精神特质的那些人寄托人生愿望,承担社会理想。于是,弱者气质的人就这样在对侠的向往和崇敬中获得善的补偿和人格美的憧憬,其社会文化心理也得到满足。”[4]咏侠诗所承载的也正是人们对言必信、行必果的“义侠”的呼唤,对能够救人困厄、赈人水火、恩怨分明的侠客精神的追崇与赞美。如方兆及《刘生》一诗:“刘生可是高皇裔,任侠由来重汉京。六郡良家输浩气,五陵豪士属荒伧。 雕龙雄辩金张馆,猎骑横穿卫霍营。死难报恩如饮食,一言投合此身轻。”[5]此诗开门见山,直接刻画了任侠豪士刘生豪宕重义的形象特点与精神气度,对侠的旌扬是清初文人普遍的心理渴望,呼唤侠义精神,曲折表达了明亡后的无奈情绪。
清初诗中多写游侠豪贵骄矜、结交死士、重诺轻死的主题,以表达对侠义生活的叹赏,对男儿崇尚侠义、纵横江湖的生命价值的肯定,这些篇章充分体现了清初的尚侠之风。同时也寄托着文人深刻曲折的内心追求,他们以旁观者的态度和历史性的眼光打量心中理想化的侠,表达他们的价值取向与人生理想。
对中国漫长历史的反思,徜徉于清代的各类文学作品中,诗文作品中的理性反思意味较前代文学都更为浓郁。时处末世,一度的高压控制给汉族文人内心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文人由外在的现实环境反观内心,理性的思致深入到感性的艺术表达中,尽可能地通过文学创作表达内心无奈的道德追求与历史反思。“中国知识分子的可贵就在于他们在无数兴亡盛衰、无数深重苦难中培养出一种非常宝贵的道德情操——‘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的忧患意识;这种意识驱动他们忘却了自己的依附身份,以自己相对独立的思想意识,在被动和能动中艰难地从事思想、文化、学术的研究和创造,或者有限地参与政治活动。”[6]部分咏侠诗中也承载着这层无奈与反思,诗人一方面对历史中的侠烈遗迹和精神进行歌咏,一方面又自然而然地对游侠行为进行着反思与评判。这也是清代咏侠诗呈现出的最普遍的表达特点。如彭孙贻《聂政》一诗中即具有强烈的反思精神:“丈夫报知己,宁能踰所生。杀身陷轻贼,讵足谓成名。轵深井里人,深沉兼大勇。屠豕以养亲,不为卿相动。亲殁身幸存,待时可奋奇。韩非无事国,却秦需熊罴。惜哉智勇身,徒为奸侠死。求义贵有托,轻生非国士。”[3]第52册2此诗一反常情,反思聂政为了严仲子的一己私仇而轻舍性命的行为,认为真正的侠义精神是应该依托合理愿望与精神而留存下来伸张正义,轻易舍身并不是真正的国士行为。
再如屈大均《博浪行》一诗,诗中隐括荆轲、张良之侠烈行为,重在咏史反思,情感浓郁,基调厚重。“一声震动惊秦始,猛过当年椎晋鄙。山东豪俊尽生心,圯下老人应不喜。英雄坚忍事方成,徼幸何须学庆卿。副车误中知天意,要使沙丘载臭行。扶苏不得作天子,总在沙丘龙一死。可怜百万死秦孤,秪有赵高能雪耻。赵高生长赵王家,泪洒长平作血花。报赵尽倾秦郡县,报韩秪得博狼沙。”[3]第118册32此诗中的历史意绪十分浓郁,在反思历史的同时,寄托了渴望一击成功的“反清”之志,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十分鲜明,这也是依托咏史描写刺客的共同特点。秦汉历史上的实存侠中,最动人心魄的就是刺客之侠了,他们重义轻生,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精神超越了历史而长久流传,至明清易代,文人更是凭借他们的任侠行为,表达自己深沉的历史民族情绪,渴望当下也有能够决意“刺秦(刺清)”的勇侠,实现自己的抗清复明愿望。因而,清人咏侠,侠义观念的承载内涵更加丰富。
清人入关,汉族文人只能依附并认可清王朝的统治,而侠客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勇敢无畏、追求自由、重义轻利的气质,极易激发起汉族文人的心灵共鸣。诗歌咏侠因此而承载了清代诗人渴望侠客纵横天地之间、解民于水火之中的时代呼唤,民族意识与爱国精神成为咏侠诗的又一内容指向。如陆葇《咏史》之六:“子房报韩仇,毅然思击秦。力士与之俱,气勇何绝伦。击之虽不中,已夺沙丘魂。大索不可得,知几乃其神。惜哉秦舞阳,徒殒荆卿身。”[3]第119册374诗中吟咏张良于博浪沙椎击秦皇的历史,表达了对张良侠义精神的尊崇和追慕。诗末以荆卿刺秦事作比,“惜哉”“徒殒”所凝聚的强烈情感,不仅突出了对张良侠行的赞美,也表达了对荆轲失败的惋惜。清初诗歌中大量而反复吟咏专诸、豫让、荆轲、聂政、张良等刺客之侠,恐怕不仅仅是咏叹其“士为知己者死”“已诺必成”的侠义精神和英雄气概,更是幽隐而曲折地传递着渴望侠客横空出世刺杀暴君的情怀,寄托着自己的故国之思。
再如袁枚《荆卿里》,亦是鲜明地呈现了这一精神渴望:“水边歌罢酒千行,生戴吾头入虎狼。力尽自揕酬太子,魂归何忍见田光?英雄祖饯当年泪,过客衣冠此日霜。匕首无灵公莫恨,乱山终古刺咸阳。”[3]第339册329此诗咏古抒情,感情倾向十分强烈,荆轲刺秦虽败,但群山奇峰凌厉,都像刀剑一样刺向咸阳。诗中借对荆轲失败的遗恨,表达复杂的民族情绪和抗争精神。
金德嘉《咏史》之三也很典型:“虎狼恣啖食,六国无坚城。千金奉说士,割地为连衡。燕秦不两立,乃谒田先生。画策殊倜傥,匕首咸阳行。祖道易水上,临风奏羽声。壮士尽慷慨,怒发上冠缨。登车不返顾,气可吞暴赢。英风振千古,惜哉事不成。”[3]第121册420此诗比兴寄托、托物言志,将心思、情感隐藏在物象或景物之中,在抒情与达意上重于含蓄、隐约,抒情主体的情绪与心态在诗句的字里行间是比较曲折、朦胧的。咏侠诗中对先秦刺客侠士的歌咏,正是清初一些激进的遗民诗人内心隐晦的表达。
再如朱彝尊《少年子》:“臂上黑彫弧,腰间金仆姑。突骑五花马,射杀千年狐。”[3]第116册50此诗作于顺治五年(1648年),诗人用乐府古题,含蓄隐晦地塑造了一个反清士人的形象。钱仲联《清诗纪事》称,“《少年子》为顺治五年所作,表现竹坨(朱彝尊号竹坨)反清之志甚烈”,还明确指出,“狐谐音胡,知其用意所在”[7]。
爱国精神与咏侠诗歌的结合,虽不是清代才有的,但清王朝的社会文化环境,尤其是明清易代的时代命运,以及满清政府的高压统治和奴化政策,却是爱国精神能够扬厉的推手之一。诗人借着扬厉自由生命精神的“侠”之形象,将民族意识与爱国情怀鲜明地表达了出来。
清代咏侠诗中有很多描写贵族侠少豪奢不羁、自由行乐、纵情任侠的生活状貌的作品,这一内容主要是承曹植的《白马篇》中对边塞游侠的描写而来,这也是唐宋咏侠诗中的重要内容之一。清代咏侠诗人保留了此类诗歌中悠游夸耀、恣意游乐的创作传统。如梁佩兰《羽林郎》:“年少羽林郎,腰间插大黄。猿猱身敏捷,戎马气刚强。击剑名王帐,飞球侠客场。腐儒牙齿落,啧啧讶金章。”[3]第120册483自汉代辛延年作《羽林郎》以来,这一诗题多写羽林侠客春风得意之意态与行猎任侠、建功立业之豪举。
再如冷士嵋《少年行》,描写纵马扬鞭、服饰鲜明华美的五陵豪侠少年,骄矜豪宕、目中无人:“玉勒紫茸縚,银鞍绣锦袍。遗鞭不肯顾,知是五陵豪。”[3]第111册99诗人着眼于少年侠轻裘肥马、服饰光鲜富丽进行描绘,展示其冶游驰逐、青春无羁的行为特点。此类诗大多描写少年豪贵风流、引人称羡的生活,以及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纵饮狎妓、拔剑盛气的无拘无束、任性任情、以义当先的气质特点,豪宕浪漫、纵情游历的生活状貌。在清代专制政治文化之下,这是文人向往自由精神的曲折表达。值得一说的是,这类作品中,“侠”的真正意义被淡化了。
此外,清代咏侠诗中也有对不务正业、寻衅滋事、霸道横行的“轻侠”这一负面形象的描绘。这些轻侠骄纵横行,为祸乡里,如“咸阳少年天下无,朝夕系马酒家胡。酒酣提刀气雄粗,大者杀人小博徒”(李楷《少年行》),“邯郸侠少年,乃生于大族。出入乘肥马,僮仆皆华服。诗书弃如尘,弓刀爱如珍。好杀固其性,不必皆仇人。燕赵无赖儿,千里常相亲”(傅维枟《少年行》),“走狗斗鸡自任侠,羞从田父问稼穑。睚眦杀人浑如麻,夜夜探丸赤白黑。报德报仇心常切,杀妻食子不动色”(张实居《少年行》),“恶少本幽并,纵横自性成。黄须千帐晓,绿眼万人惊”(梁佩兰《恶少》)等等,为鸡毛蒜皮的事情“睚眦杀人”,这是游侠精神的堕落。传统社会中,人们对“侠客”看法不一,少年侠士走马斗鸡、游猎狎妓,有时也为自己的利益与义气而欺压良善,因而他们也是影响社会稳定的因子,被视为“恶少年”,这大约就是《史记》中所说的“豪暴之侠”。“流氓行径成为任侠行为中伴随始终的消极成分。侠的流氓传统,使侠文化的末流成为社会的蠹虫,既为朝廷法令所禁止,也为广大百姓所厌弃。”[8]
概括来说,清代咏侠诗综合了前代所有咏侠诗的基本特点,但清代社会文化与文学风习的变化,让这段末世王朝的诗歌作品呈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清代咏侠诗大量采用乐府旧题和古诗形式,继承了汉魏、唐、宋诗歌的艺术特点,既有古朴壮阔的诗美境界,也有浪漫洒脱的任侠情怀,更有雍容理性的思辨精神,因而整个清代咏侠诗呈现出来的审美精神与艺术面貌是比较复杂的。
清代咏侠诗虽在积极浪漫的用事精神方面不及唐代咏侠诗,然“侠”慷慨壮阔的精神状态和传统咏侠诗古朴浪漫的精神影响,仍然在清代咏侠诗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如王夫之《结袜子》:“初识张公子,投琼气已横。匣中报恩剑,不为汝曹鸣。”[3]第66册499再如施闰章《少年行》:“少年矜任侠,走马探金丸。朝从渐离饮,戏交剧孟欢。家本五陵子,遨游双阙间。使气陵五侯,结客满长安。白日报人仇,纯钩血未干。官骑不敢追,九衢侧目看。一朝见天子,请缨输心肝。南征举百粤,西使斩楼兰。英声振海陬,胜气浮云端。竦身光竹帛,小勇宁足观。”[3]第67册262这两首诗歌皆用乐府古题描写当下人事,诗语古朴有力,将任侠少年的侠肝义胆和作家的自我思考结合起来,诗境豪迈,纵横不羁,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对侠义精神的追慕和渴望建功立业实现自我理想的愿望。
诗意壮美,充满了烈烈英风。如李式玉《结客少年场》:“弱冠慕游侠,结客燕赵间。相逢一慷慨,然诺重丘山。义不惜千金,长驱出秦关。丈夫感意气,投躯臣燕丹。叹息荆轲辈,负恩不复还。我来易水上,潺湲为谁寒。”[3]第78册100诗中“慕”“重”“惜”“感”“叹”等具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字眼,与“游侠”“然诺”“结客”“慷慨”“意气”等相结合,统摄在易水寒波、悲歌余韵的自然环境与心理环境之中,构成了壮美雄浑的诗歌意境。
清人咏侠,在歌咏任侠精神的同时,进一步发挥了诗歌对历史行迹的追索与评判功能,与整个清诗的历史使命相契合。诗人以深沉的理性思致,观照具有深远传统的游侠和侠义精神,追索历史与古侠的遗迹,与宋前咏侠诗相比,清代咏侠诗淡化了直抒胸臆的感性阐发和抒情色彩,更多了理性的自我观照。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将侠客的人格壮美与诗人的理性思辨、历史评价结合在一起,二者交相辉映,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境界。
一方面,诗人们对侠客人格精神的认可与赞美,仍然是咏侠诗最核心的表现。“自矜然诺重千金,不惜头颅轻一死”(魏裔介《邯郸少年行》),“挂剑千金值,酬恩一命轻”(顾景星《刘生》),“从来然诺重千金,是处报仇轻七尺。相逢意气人争羡,怀中拂拭鱼肠剑”等等,诗人用侠客高大、豪俊、纵马悬剑的外在形象和行为特点渲染、衬托其英雄、慷慨的人格美。“身挂明珠袍,佩剑入都市。金鞍铁连钱,顾盼玉鞭指”(邱上峰《侠客行》),“朝辞主人去,昏叩主人门。手提头颅热血腥,杀君仇家报君恩”(邵长蘅《侠客行》),“手提血髑髅,匹马如流星。报恩复报仇,誓死不顾生”(刘岩《侠客行》)等等,诗人正面描写,侧面烘托,侠客的形象呼之欲出,跃然纸上,以此衬托其光彩灿烂的人格魅力。
另一方面,清代咏侠诗中,作家的主观情绪十分鲜明,往往将自己的身世之伤和对时代历史的思考融入诗歌,诗人的自我形象与侠客的精神交相辉映。如俞瑒《游侠篇》:“咸阳门外秋风起,落叶萧条满城市。莫道人生重结交,结交恩义今何似。……貂裘欲敝黄金尽,谁向长安问少年。昔年相许多相负,白头倾盖终何有?自古交知贵寸心,今朝意气空杯酒。回思往事几蹉跎,东海桑田生白波。吕梁悬水三千尺,不比人情险更多。人情反覆何堪再,由来贫贱知交态。 廷尉门前张网罗,平津东阁今安在。九月凉秋蕙草残,空令犹子恋长安。傍人只笑侯嬴贱,故友谁怜范叔寒。闲情欲付东流水,世路悠悠何足恃。同袍空有素心人,怅望关河隔千里。”[9]此诗夹叙夹议,隐括众多典故,突出了咸阳游侠慷慨意气、斗鸡走狗、冶游狎妓、呼卢纵博的豪宕生活,诗歌同时也是借少年游侠子之名抒发对结交之难与世态炎凉的无限感慨。诗人站在旁观的角度评价咏叹游侠当年的盛况,理性的观照与感性的阐发相得益彰。
综上,清代咏侠诗,延续魏晋唐代咏侠诗的特点,紧紧围绕着游侠生活状貌与精神特点,更加普遍深入地与咏史、怀古的写作模式结合起来,与豪侠独特的气质风貌和谐统一,最终形成了壮美雄浑的诗意美,让清代咏侠诗立于传统文学咏侠一脉中而毫不逊色。当然,在清诗创作的大背景下,咏侠诗仍然存在内容单调重复、艺术境界良莠不齐的现象。然而在整个咏侠诗创作的纵向发展中,清代咏侠诗深于寄托,长于思辨,是中国古代咏侠诗发展中独特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