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冕
1957年,时年24岁的严家炎以同等学历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成为攻读文艺理论的副博士研究生,师从杨晦、钱学煕教授。不久,由于工作需要,他被改任中文系教师,从此开始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教学和研究工作。1960年严家炎为中文系1957级讲授中国现代小说课程。这一年,严先生完成关于《创业史》的第一篇论文,并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上。
往后数年,他被安排参加现代文学史教材的编写工作,开始协助主编改稿。在这些工作中,他一直是唐弢先生的得力助手。严家炎的才华、学养与能力得到导师的器重。1964年六十余万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完成。严家炎协助主编修改、重写、整理这些文稿。这一年,主编唐弢先生突发心脏病住院,严家炎接力主编未竟的工作。
其间,社会动荡,业务受阻。严家炎没有中断他的研究工作,在艰难中先后写出《关于梁生宝形象》《梁生宝形象和新英雄人物创造问题》等论文。严家炎因他丰厚的学识和优良的工作,给北大和学界留下深刻的印象。1989年12月13日,王瑶先生在上海病逝。1990年,在杭州举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年会上,严家炎以他杰出的学术贡献和影响力,接替去世的王瑶先生被选举为会长。
严家炎秉承唐弢、王瑶等一代宗师的学术传统,开始立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术领域,由于他的勤勉和慧心,他很快就赢得学界的承认,成为这一学科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务实求真的言行准则与北大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立校精神相结合,引领着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以及北大中文系(他长期担任中文系主任)科研教学事业健康发展。
严家炎有鲜明的治学风范,概而言之就是:严谨的求证,严密的表述,无处不体现着他严格的学术精神,也无处不发扬着他严正的言行立场。严谨、严密、严格、严正,一个“严”字贯穿他一生为人、为文、立论、行事的行止。我注意到,《严家炎文集》十卷的安排,第一卷不是写作较早的“知春”,也不是我们熟知的、最能体现他的治学精神的“求实”,而是不按照年代排列的系列的“考辨”文章。将“考辨”列为十卷之首,显然是作者特意安排并着意强调的。
《考辨集》收集了严家炎最重要的一批文章: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新体白话的起源问题,所谓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文学革命论》作者的“推倒”“古典文学”问题,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等。这些,都是我们这些从业者耳熟能详的一般“不疑”的,或“人云亦云”的,甚而已是“定评”的问题。然而,严先生偏不,“从来如此,便对么?”他要寻根究底,偏要在众人不疑,且多半有结论处提出疑问并锲而不舍地往深处开掘,从而寻求真相和真知。
举例说,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都说起自五四,严先生认为“似有不妥”。他列举黄遵宪、《老残游记》《孽海花》《海上花列传》,特别是陈季同小说《黄衫客传奇》的实践,提出现代文学的起点应当提前到1880年代。他称自己的这一论断是他为现代文学史研究奠下的第一块“基石”。考辨成了严先生治学的重中之重,是他学问的前锋。关于严先生的治学与为人,年来谈论颇多,其实无须多言,用他的姓名即可概括。人们戏说他是“严上加严”,简而言之,即自始至终的一个“严”字。严先生告诉我们,做学问不能讨巧,必须下真功夫、苦功夫,必须严上还要加“严”。
严先生是最早也最坚定肯定姚雪垠历史小说《李自成》的学者,他写出了长篇专论《〈李自成〉初探》。为此,他反复阅读原作,阅览《明史》相关部分,以及明末清初的诸多野史。没有充分的准备,严先生轻易不会发言,更不会下定论。“我尽量谨守着这样一条原则:让材料说话,有一份材料就说一分话,没有材料就不说话。”①严家炎:《时代催生文学的现代化》,《文艺报》2021年6月21日。他的话坚定而自信,对于我们无疑有着极大的警策意义。
严先生为人儒雅、沉潜、思维细腻,平时语气轻缓。初识,往往给人以不苟言笑的印象。事实并非如此,这往后再说。先说治学,他对人、对己尤其为文、立论都极为严苛。但他绝非四平八稳之人,有事实为证。柳青的《创业史》问世后,舆论一片叫好。叫好的基点,在作者创造了梁生宝这一代表时代潮流的“新人”形象上。严先生经过认真阅读、思索,论定《创业史》中最成功的形象不是梁生宝而是梁三老汉。②严家炎:《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文学评论》1961年第3期。1960年代初、中期,中国文化界和学术界是什么氛围?过来人心知肚明。严家炎这篇文章的写作和发表,显然“不合潮流”。他的严肃的思考所体现的“学术”和“审美”精神,显然具有很大的挑战性。事实是,他的“学术”冒犯了“潮流”!在这点上,你可以说他“迂”,但我却读出了他令人起敬的刚正!
严家炎求实的学术精神,作为学者的勇气所显示的理论锋芒,就隐藏在他那有条不紊和从容不迫的姿态中。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严先生。他的学术行止远不止《创业史》这一端,它贯穿他治学的全过程:关于萧军批判,关于丁玲《在医院中》的辩正,关于巴金《家》的评价,以及他主张将鸳鸯蝴蝶派和旧体诗词入史,等等,均闪现着他坚定的理论立场。这种理论的锋芒,尤为突出地体现在他对金庸武侠小说的评价和定位上。1994年10月25日,严先生在北京大学授予金庸荣誉教授会上致辞称:“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当日可谓“语惊四座”,而他坚持,证明他一旦认清了事实,他就有勇气不容置疑地、尖锐而果断地判断并立论。
严家炎在接受记者访谈时,总是对学术的前途充满信心:真诚永远不会老,“严寒”过去是新春。他的表面上严肃的叙述,内里却是充满温馨和热情。北大中文系在“反右”中有过一个“同人刊物”事件,一份拟议中叫作《当代英雄》的刊物,几乎将全系的青年教师和研究生变成右派。时隔多年,严家炎不忘故人旧事。他为此写了《五十七年前的一桩冤案——同人刊物〈当代英雄〉筹办记往》。这篇文章,严先生一改历来行文严肃的习惯,劈头就是:“1956年,仿佛是个没有寒冬而只有暖春的年份。”这不是一般的抒情笔墨,严先生笔下饱含了沉重和忧思。当年这批青年才俊,正是受诱人的早春气象的鼓动而陷入苦难的深渊的!
除了大家熟知的“严上加严”,严先生还有一个绰号:“过于执”,简称“老过”。“过于执”是当日流行的一部戏曲中的人物,指他遇事死板、固执。这正好“套”上了一个“严上加严”的严先生。“老过”在鲤鱼洲农场用皮尺“精密”丈量田埂高度的“事迹”广为流传,一时成为“美谈”。这不是“八卦”。说真话,先生有时行事是有点“执”,不是固执的执,而是执着的执。执着于他的文学信念,执着于他的审美理想,对此,他是分毫不让的。但一般行事他都没有“过”,说他过,是夸张了。鲤鱼洲逸事,他只是错把农事学术化了。我对严先生的总的评语是:“执近于迂,终及于严。”我对他是充分理解的。
我与严先生在北大共事数十年,深知他是一个言必严、行必决的人。我从他身上不仅学到做学问的道理,而且学到做人的道理。那年风传严家炎要当北大的副校长了,我闻之大喜,私下里给他“下达”了就任后要做的“三项任务”①此乃戏言,却是真意。三项任务者,一立,二破。一立,在校园为马寅初先生立铜像。二破之一,拆除未名湖边大烟囱;二破之二,撤校园门卫(此前北大未设门卫)。。后来时局有变,副校长之议告停,我的“指示”也失效了。但我对严先生的信任不变。他在我们这些同辈人中,是最早在学问和事业上取得成功的人,我始终奉他为前进的榜样。在这篇发言的最后,我要仿效严家炎回想五十多年前那场冤案的笔调,写下我的也并非抒情的结束语:“公元某某某某年,仿佛是个没有暖春而只有苦夏的年份。”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热,一个坚定的身影,行进在一支队伍的最前列!
我们尊敬的严家炎先生,在学术和事业上走在队伍的前列,也在人生和社会责任上走在队伍的前列。致敬始终勇敢前行的严家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