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军 尹鹏凯
内容提要:法国学界长期将丁玲视为女权主义者研究。本文立足于丁玲作品的法语译介、法语研究等接受状况,以期对这一现象做出回应。若把丁玲作品接受中的女性向选择趋势与法国社会文化语境内的女权特质作为其在法国被视作女权主义者之外因,那么丁玲创作内涵与法国女权理论的深刻契合则构成其内核。丁玲是否为女权主义者?国内外学界迄今尚无定论。女权主义视域下的法国丁玲研究,可为我们理解丁玲及其作品,提供更多观点、借鉴和补充。
中国现代文学的法语译介中,丁玲作品占有特别的位置。不仅作品翻译数量众多,作家个人的传奇经历也被赋予“女性抗争中蜕变”的意义,其女性性别及作品中的女性意识被反复定位,诸如“女斗士”“革命女性”“女权主义者”等形象在法兰西语境中逐渐树立。诚如法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达尼埃尔-亨利·巴柔(Daniel-Henri Pageaux)在《总体文学与比较文学》(La littérature générale et comparée)中提出:“文学形象就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运作过程中对异国看法的总和。”①Daniel-Henri Pageaux, La littérature générale et comparée, Paris, Armand Colin, 1994, Chapitre 4 , “Images”, p. 60.丁玲众多作品被翻译、介绍到法国后所携的女权色彩并非纯文学运作,同样也深受法国社会文化影响。通过梳理、分析丁玲作品在法国的译介传播历程及相关法语学者对丁玲的研究与评述,我们认为,法语文本空间、法国社会文化特质以及丁玲创作内涵中与法国女权思想的契合性等主客观因素共同促成以女权主义者形象为基础的法国丁玲研究局面。
丁玲作品法语译介最初由艾田伯(René Éteimble)与戴望舒发起。1934年,法国《公社》杂志(La revueCommune)第7~8期刊载了二人合译的《无题》(Sans titre)与《囚徒之歌》(Chant des prisonniers),是丁玲在法国的最早译介①Zhang Yinde “La tentation de Shanghai : espace malrucien et hétérotopie chinoise”, Présence d’André Malraux, nos 5~6,printemps 2006 , “Malraux et la Chine”, actes du colloque international de Pékin 18~19~20 avril 2005, p. 81.。1980年,短篇小说集《大姐》(La Grande Sœur)经尚塔尔·格雷西埃(Chantal Gressier)、阿苏(Ah Su)合译,于法国巴黎弗拉马里翁出版社(Flammarion)出版,收入该社“亚洲面貌”(Aspects de l’Asie)丛书,是法国第一次出版丁玲的小说集法译本②乌兰汗、金志平:《丁玲谈访法印象》,《世界文学》1984年第1期。。译者在序言中称:“本书旨在研究一位女作家的生活历程,为研究一个社会的历史提供一点线索。”③[法]尚塔尔·格雷西埃、阿苏:《丁玲的短篇小说》,钱林森译,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1983年巴黎信使出版社(Mercure de France)出版收录丁玲等六人作品集《中国女作家》(La Chine des femmes)。法国作家苏珊娜·贝尔纳女士(Suzanne Bernard)作序称:“这些文字向我们揭示了当今中国现实的某些方面,以及今日中国女性文学创作的某些趋势。昨天爱情在中国还是禁忌的话题,今日已进入了文学的殿堂。在这些收录的小说中,我们将见识到非常美丽的女性形象和极其动人的爱情故事。”④Ding Ling et al., La Chine des femmes, Paris, Mercure de France, 1983, couverture du livre.集子被收入“一千零一个女人(Les Mille et Une Femmes)”系列丛书。据出版方定位,“异域情调”与“女权”为丛书关键词,重点展现异域女性形象。1995年,埃马纽埃尔·佩塞那尔(Emmanuelle Péchenart)主编、吴安娜(Anne Wu)译的《上海1920—1940:十二篇故事》(Shanghai 1920—1940.Douze récits)在巴黎中国蓝出版社(Bleu de Chine)出版,内收丁玲的《一天》(Une journée)与《日》(Vers la lumière du jour)。
随着作家官方名誉得到恢复以及访法的巨大成功,国内出版机构也陆续翻译兼发行其作品的法译本。1981年,《中国文学》杂志社(Éditions Littérature chinoise)出版《六位女作家作品选:丁玲、冰心、张洁、谌容、宗璞、茹志鹃》(Six femmes écrivains : Ding Ling, Bing Xin, Zhang Jie, Shen Rong,Zong Pu, Ru Zhijuan),收“熊猫丛书”,由贝尔纳女士作序。1984年,杂志社推出《八位女作家作品选》(Huit femmes écrivains),内收丁玲1979年新作《牛棚小品》(Dans l’étable)。随后在1985年,《丁玲三十年代小说选》(Nouvelles des années trente)由鲁富钧等译出继续于《中国文学》杂志社发行。自此,丁玲作品中塑造的经典女性形象基本得到翻译呈现,小说选一经问世受到欢迎,于1990年再版。
综观丁玲被翻译介绍到法国的近二十篇作品,一种偏向女性文学的翻译选择趋势直面受众。首先,该倾向最直接地体现在书名、丛书名中,如“女作家作品选”模式的数次重复、“一千零一个女人”等固有法文表达的女性向重构等。其次,丁玲以女性为主角或女性为第一视角完成的作品得到重视,出版次数多、传播环节完整,与法国女作家存在互动,尤其使读者借序言、生平等副文本能够与法国学界丁玲研究成果互通。置身此种女性标签主导的法语文本空间中,法国受众对丁玲形象的认知与构建逐步导向与女权相关的解读之径。
丁玲及其作品的法语研究离不开法国独特社会文化语境的影响。法国女权思潮影响深刻,先锋女性们将女权斗争目标逐渐自同工同酬、参政、性与生育自由等“实权”,至破除男权中心主义话语樊篱、创造女性语言与写作,从而进入更强调女性理论的时代。在一个历经女权思潮数次冲刷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丁玲作品在法国的解读包含接受主体裹挟自身文化特质的投射,具体表现为如下几点,
第一,法国丁玲研究关注域着落于丁玲作品中流露出的鲜明女性意识,近乎作家各创作阶段塑造的经典女性角色都得到了翻译与探讨。汉学家埃姆丽(Martine Valette-Hémery)评价“《梦珂》以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心理,却又带着某种恩宠的心情回顾了资产阶级少女们的愿望与困难”,而“《莎菲女士的日记》富有情趣,把中国女青年在性生活问题面前的那种迷离恍惚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①[法]马蒂娜·瓦莱特-埃姆丽:《从革命浪漫主义到无产阶级文学》,汪宗虎、陈积盛译,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0、330页。。贝尔纳则感叹丁玲笔下女性面貌的真实与多样:莎菲“以一种坦率和颠覆性的自觉在呐喊中反抗一切虚伪与束缚”;《田家冲》中的三小姐则“美丽、调皮、好玩,充斥着生命与自然的气息”,而贞贞“在轻蔑目光的侵袭下也绝不屈服”②Ding Ling, Nouvelles des années trente, traduit par Lu Fujun et alli, Pékin, Littérature Chinoise, 1985, pp. 13-19.。这种兴趣一直延续到丁玲的晚期创作:“《牛棚小品》将爱情显露在催人泪下的离情之中”,“爱情不再是男人专属的描绘,这种女性内心苦闷的直抒是‘令人窒息、难以忍受的报告’。”③[法]苏珊娜·贝尔纳:《中国的女作家》(一),邱海婴译,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200页。又如“杜晚香是纯洁、善良、完美的人物,但仍闪烁着对现状不满的火花”④[法]尚塔尔·格雷西埃、阿苏:《丁玲的短篇小说》,钱林森译,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页。等。
相比之下,反映解放区土改运动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与农民苦难的《水》在法国则相对遇冷。1957年,波伏娃于《长征:中国纪行》(La longue marche, essai sur la Chine)中以长篇幅引用此土改小说。汉学家保尔·巴迪(Paul Bady)亦认为这部反映农村革命的小说是“战后文学的巨大成功”⑤Paul Bady, “Pékin ou le microcosme, dans ‘Quatre générations sous un même toit’ de Lao She”, T’oung Pao, no 60, 1974, p. 327.。但最终小说并未能引起法国出版机构兴趣。而后1993年,法籍华人黄育顺(NG Yok-Soon)翻译的《水》(L’Eau)于巴黎百花出版社(Les Cent Fleurs)出版。丁玲曾致信育顺,感谢他帮助法国读者了解中国人民曾经的苦难与斗争⑥张炯编:《丁玲全集》第1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8页。。但《水》在法热度仍旧不高,埃姆丽认为:“尽管(《水》)描写的事实令人毛骨悚然,但人们对这些辞藻华丽的辉煌篇章的反应仍然有些冷淡。”⑦[法]马蒂娜·瓦莱特-埃姆丽:《从革命浪漫主义到无产阶级文学》,汪宗虎、陈积盛译,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0、330页。这种冷淡或缘于:(一)意识形态遮蔽。《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曾获斯大林文学奖金,一度被西欧视为服务于社会主义的文艺作品;(二)审美疲劳。丁玲译介在法国开始推行较晚,法国此时已历“鲁迅热”“巴金热”,法国读者已有接触近代中国变革、苦难叙事的诸多机会;(三)原作发表时系作家创作风格转变初期,曾擅长申诉女性个体话语的丁玲在集体、宏大的叙事中舍弃原有经验,但新风格的锤炼暂未体现较高的独创性、辨识度。这一系列因素促使法国受众更专注于丁玲作品的女性意识研究。
第二,丁玲极富斗争精神的女性形象深入法兰西语境。1930年代丁玲被捕后,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及社会活动家保罗-瓦扬·古久里(PaulVaillant-Couturier)联合声援抗议,联合国内文艺界对反动当局形成巨大舆论压力。新中国成立后,应邀来华访问的波伏娃也向丁玲长期参与革命抗争之勇气投以敬佩,她认为正是这种深入到人民中的社会经验给予她作品如此高度。①[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长征:中国纪行》,胡小跃译,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50页。直至1980年代丁玲作品法译集中出版之际,“斗争”仍是其代名词。格雷西埃评丁玲是“伟大的作家”“才华横溢的妇女”“女战士”②[法]尚塔尔·格雷西埃、阿苏:《丁玲的短篇小说》,钱林森译,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1986年,丁玲去世,《世界报》(Le Monde)刊登巴惕丝·德·比尔(Patrice De Beer)所撰的悼文,褒称丁玲“为女性境遇而斗争的斗士”,而《“三八”节有感》(Réfl exions sur le 8 mars)是一篇女性向男权宣战的檄文。③https://www.lemonde.fr/archives/article/1986/03/06/mort-de-ding-ling-femme-de-lettres-et-militantechinoise_2923821_1819218.html .1987年,米歇尔·鲁阿(Michelle Loi)的《丁玲,一位女革命斗士》(Ding Ling, une révolutionnaire et une femme)发表于《环球社》(Universalia),以朴实的文笔回顾了丁玲的一生沉浮,感念丁玲逆境后涅槃之坚毅:“(丁玲)直至生命的最后岁月都在试图重写曾被摧毁的书页,以记录她生命中那段无法被追溯的牢狱时光。”④Michelle Loi,“DING LING (1904—1986)”,Encyclopædia Universalis [en ligne],consulté le15décembre 2020.URL :https://www.universalis.fr/encyclopedie/ding/ .鲁阿仍感慨:“经历了无数次考验后,仍然永不停息地投身于当代最激烈的斗争中。这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女性啊!”⑤[法]米歇尔·鲁阿:《中国的女作家》(二),施婉丽译,钱林森编:《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202页。保尔·巴迪在其1993年出版专著《中国现代文学史》(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moderne)中称丁玲是“为妇女利益而斗争的斗士”⑥Paul Bady,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moderne,Chapitre II ,“Sociétéet débats littéraires”,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France,1993, p.28.。阿尔图瓦大学中文系主任金丝燕(JinSiyan)则在《今日中国的女性文学》(La littérature féminine dans la Chine d’aujourd’hui)中将1920—1940年代定性为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第二阶段“女性与革命”,认为丁玲是此时期的典型代表:当爱情与革命难两全时,丁玲在《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中指出“女性需要抉择”,她清楚地认识到:女性个体的觉醒还只是先声,仅依靠女性个体的力量,再坚定的立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也会变得不堪一击。而于革命事业,她希望女性和男性的贡献是相同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这一乌托邦理想的典型体现①Siyan Jin, “La littérature féminine dans la Chine d’aujourd’hui”, Perspectives chinoises, no 74, 2002, p. 45.。
第三,法国丁玲研究中视丁玲为推动中国妇女解放事业、促进中国现代女性觉醒的先驱。居伊·勒克莱克(Guy Leclerc)曾断言:“如果有朝一日能在中国掀起一场妇女解放运动,那么就得承认,丁玲是位开拓者。”②[法]居伊·勒克莱克:《巴金的〈复仇〉,丁玲的〈大姐〉》,孙瑞珍译、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6、336页。埃姆丽亦论:“丁玲的短篇小说反映的妇女解放问题在当时的中国仍具有现实意义,其社会价值大于其文学价值。”③[法]马蒂娜·瓦莱特-埃姆丽:《从革命浪漫主义到无产阶级文学》,汪宗虎、陈积盛译,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29~331页。二人明显肯定丁玲于文坛开启的女性抗争对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推动价值。1981年1月22日,《罗讷·阿尔卑斯日报》(Rhône-Alpes)刊载的《巴金的〈复仇〉,丁玲的〈大姐〉》(Vengeance de Ba Jin, La grande sœur de Ding Ling)中指出:“丁玲在小说中强烈地抨击那些束缚中国妇女的传统习俗并鼓励妇女们去争取自由和爱的权利。”④[法]居伊·勒克莱克:《巴金的〈复仇〉,丁玲的〈大姐〉》,孙瑞珍译、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6、336页。随着新中国开放时代的到来以及法国社会对中国妇女境遇改善的了解增进,丁玲于异国文学领域肩负起一个“社会集体想象物”⑤Castoriadis, Cornelius, L’institution imaginaire de la société, Chapitre IV : “Le social-historique”, Paris, Seuil,1975, p. 233.的角色,法国受众对丁玲的评判符合自身的认知与期待。正如克里斯蒂娃1974年在《中国妇女》(Des Chinoises)提出:“中国的女权主义运动初始是与反封建斗争糅杂在一起的,要求放脚、实行一夫一妻等举措走在了最前列。”⑥[法]朱丽娅·克里斯蒂娃:《中国妇女》,赵靓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6页。我们从诸如《母亲》等早期作品中读到丁玲对裹脚陋习的批判,而同时,梦珂、莎菲等正回应更多女青年的精神困境,此后贞贞、陆萍又展现出女性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丁玲笔下,不同性格、处境、命运的女性形象揭示出作家对女性权益、境遇的严肃思考。《“三八”节有感》开篇便言:“‘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①张炯编:《丁玲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页。这句话直接表达出丁玲当时的失落。埃姆丽细心地捕捉了她这一微妙情绪,认为:“初出茅庐就以其对妇女问题大胆的看法引起过轰动的丁玲失望地发现,在她所投奔的延安,妇女问题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②[法]马蒂娜·瓦莱特-埃姆丽:《从革命浪漫主义到无产阶级文学》,汪宗虎、陈积盛译,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29页。丁玲似乎“永不满足”,无论“实”的权益、“虚”的观念,妇女问题始终是丁玲写作的一个重要议题。丁玲对妇女事业的热忱,在法国学者眼中被塑造为一位伟大女权主义者应具备的、绝不屈服的行动气质——以争取妇女权益的文字宣言为直接反映,以展现女性个性的题材实验为深层动力。
丁玲是否为女权主义者的论争在国内学界曾引发广泛讨论。董炳月③董炳月:《男权与丁玲早期小说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年第4期。、袁良骏④袁良骏:《丁玲和女权主义漫议》,《中国现当代文学一颗耀眼的巨星——丁玲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67页。、林伟民⑤林伟民:《丁玲女权主义之断想——兼谈中国女性文学》,《武陵学刊》1997年第4期。等学者认为丁玲是女权主义者,而另一边陈漱渝⑥陈漱渝:《丁玲·女性文学·女权主义——在第七次全国丁玲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丁玲与中国女性文学——第七次全国丁玲学术研讨会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页。、欧秀岚⑦欧秀岚:《丁玲女权思想漫议》,《丁玲与中国女性文学——第七次全国丁玲学术研讨会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页。、许道军⑧许道军:《丁玲女权意识的实质及转变的文化逻辑》,《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等学者则相对持否定意见。该论争于国内外学界曾多有所感,然而迄今尚无定论。法国汉学界对丁玲亦颇为关注,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开拓者——米歇尔·鲁阿女士较早涉及这一论争:1994年巴黎妇女出版社(IDIGO&côté-femmes éditions)出版的《天生是个女人:中国当代女性小说家文选》(Nous sommes nées femmes : anthologie de romancières chinoises actuelles)序言中,鲁阿最终以女权主义者身份探讨丁玲,认为丁玲与冰心是给予中国文学创作新维度的最著名的两位女作家,冰心是“腼腆、温和的女权主义者”,而丁玲是“叛逆而勇敢”的女权主义者①Michelle Loi, « Avant propos », in Zhang Jie et alii, Nous sommes nées femmes. Anthologie de romancières chinoises actuelles,traduit du chinois par Jacqueline Desperrois et alii, Paris, INDIGO&côté-femmes éditions, 1994, pp. 7-8 .。
鲁阿的观点正迎合当时国内外学界的研究趋势。学界对于丁玲女性向作品评价导向曾大致经历三阶段:第一阶段从1927年处女作《梦珂》发表到新中国成立。此时,人们多以谈论丁玲对中国女性之现代性、以及引发此种现代性之社会内核的呈现为主,认为丁玲积极表现了“Modern Girl(摩登女郎)”的姿态②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237页。。丁玲被视作前卫女性形象的“肖像家”,是“五四”以来裂变的“托举者”。评论界对她做出非凡肯定,认为她表现了新旧之间进步女青年们精神的苦闷,并将其与时代、社会变革相结合。第二阶段与丁玲创作沉寂期大致重叠。1950年代,丁玲被错划为“反党小集团”,早年塑造的进步女性形象被抹黑,批评、攻击声不断。第三阶段的发轫为1970年代中后期,尤以欧美现代汉学研究成果的介入为特征。此时有关丁玲的论述进入崭新阶段,即文学与女权主义。鲁阿观点正迎合此时西方学界对丁玲的主流印象。1980年6月,法国汉学家丁儒伯(R. Ruhlmann)主持的名为“中国抗日战争期间的文学(1937至1945)”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巴黎召开,会议第二环节为:“延安的大作家们,向丁玲致敬。”研讨会上多国学者探讨了丁玲作品的创作风格及女权意识,认为“丁玲的早期作品(1927—1931)是以反映人们(尤其是妇女)的主观意识与社会冲突为主要特征的”③[德]沃尔夫根·顾彬:《丁玲延安时期的短篇小说〈夜〉》,郑小英译,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1页。。此外,“丁玲过去之所以是一位女权主义者,而不是简单地以妇女为题材的作家,其原因之一是她对人物性别十分重视”④[美]白露:《〈三八节有感〉和丁玲的女权主义在她文学作品中的表现》,熊文华译,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97页。。丁玲作品蕴含的女权意识仿佛历久弥新,重现呼应新时代的理论价值。
鲁阿视角的形成受到丁玲作品译介、译研中的女性向选择趋势与法国社会文化语境内女权特质的双重影响,但其立足点则基于丁玲创作内涵与当时法国女权主流观点的契合性。在丁玲作品法译本集中问世的1980年代,法国主流女权主义代表人物如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等正致力于将后现代理论导向对男权制文化及生殖器中心话语的批判。西苏主张“女性写作”,期待女性用自己的语言来定义其身体与情感以弥补父权系中妇女的失语。她在《美杜莎的笑声》(Le Rire de la Méduse)中声援女性身体书写,认为女子的想象力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女性探索自身是丰富而具独创性的活动,书写女性身体、性的主动权应该由女人自己掌握①[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黄晓红译,张京媛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89页。。丁玲的写作实践与此时法国女权主义者们鼓励的行为不谋而合:女性通过对自己的身体以及性的书写能够回到那曾被压制的身体上,夺取话语权,做自己的主人。“五四”后,中国妇女性别意识加速觉醒,逐渐开始呼吁平权,在“五四”潮略显疲态的19②张炯编:《丁玲全集》第3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7页。0年代末,丁玲正迎合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深层需要,追求精神层面的个性解放。丁玲作品中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契合“女性身体应由女人书写”的思潮,一如梦珂、丽嘉,她们的肌肤、曲线均在书作中被反复呈现,此凝视已超出“摩登女郎”姿态的描绘,迈向女性身体语言的塑造。丁玲亦精于描绘女子内心复杂的心理活动,表达女性情欲大胆、热烈的笔触着实令人惊艳。她还颇具异想地以女人视角审视男人之美:“他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②张炯编:《丁玲全集》第3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7页。这无疑颠覆了男权中心社会中文艺作品里男人对女人居高临下的审视关系,是打破男性视角桎梏的写作体验:女性不再退居次位,而积极成为诉说、宣泄的主体。乃至《暑假中》丁玲涉及女同恋爱,对女性主体进行了一次实验性探讨。1980年法国当代女同性恋女权主义理论家莫尼克·维蒂格(Monique Wittig)发表文章《女人不是天生的》(On ne naît pas femme),提出“女同性恋不是女人”质疑通行的性别的定义③Monique Wittig, “On ne naît pas femme”, Questions Féministes, 1980, no 8, p. 76.。维蒂格认为性别是社会构建的结果,是宰制者将社会关系转化为自然秩序。社会关系对女人的定义长期受制于异性恋固有模式,鉴于女同对此模式的疏离,值得女权主义者深入发掘,女同题材写作虽为反男权的一种激进模式,但仍可被视为女性挣脱男性霸权的一种隐喻。种种契合也促使汉学家们试图于本国女性议题中寻找研究丁玲的回响。
异国解读无异于“重生”。法国女权主义根实深厚,女权思潮中浸润的法语学者们以一种于我们新颖、于他们熟悉的方式解读丁玲。鉴于法国国情、社会文化背景、历史土壤等诸多接受因素的差异,学者们在分析丁玲作品时不可避免地带入自身熟悉的话语,因此这种跨文化解读必然放大的是作家某一领域的写作专长。若丁玲作品的法语译介、译研中的女性向选择趋势与法国社会文化语境内的女权特质为影响其在法国被视作女权主义者之外因,那么作家创作内涵与法国女权理论的深刻契合则构成其女权主义者形象能在法国被广泛接受的真正内核:以文学译介进入法国的丁玲恰因其作品中丰富的女性意识使得她在法国被深入、持续地翻译、解码,进而与女权主义者“画上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