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
我读大学的时候,学校的现代文学史课程,用的是唐弢、严家炎主编的教材,但那时并不知道主编的情形。待到考取硕士研究生,对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前辈才开始有所了解。大概是1986年暑期吧,得知现代文学馆筹备处有讲习班的信息,便从沈阳赶到京城的万寿寺,第一次见到严家炎先生。他为我们这些学员讲的是小说流派史,分成几章慢慢道来。授课的声音不大,严谨、扎实的思路,一扫文坛漂浮的文辞,虽然感到有点沉闷,却也让我明白了治学的路径上,有一批与时风迥异的长者。
严先生不苟言笑,并非激情四射的学者,但他的文章也把我震住了。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热衷于诗化的文字,还不太懂得治学的规矩。追风,固然由于接受启蒙的需要,但其实与文学研究深层的机理距离很远。严先生行文简明而有逻辑,毫无感觉的漫溢,行文中也抑制了书写者的情绪。他似乎克制自己感受的发挥,对于没有证据的猜测是警惕的。我那时候感到,在他不动声色的表述里,大概有北大人的另一种风范,学院派毕竟是学院派,不像文坛那么五光十色。
当我真正成为大学的教员,开始文学史的教学工作后,才接触了严先生的几本著作。对于他的思想慢慢有了一点心得,也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孟浪,不太注意摄取前人的思想。前辈提示的一些要义,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太懂得,在弯路上走了很远而忽有醒悟时,发现时光已经流失了大半。
从事文学史的研究的人,面对的是风格各异的作品与思潮,要全面、深入呈现作家与文本以及时代之关系,其实有诸多难处。严家炎先生那代人最初从事学术研究的时候,正是思想日趋简化的时代,一切都在一个格子里,文章的表述被泾渭分明的逻辑所左右。不过他的研究对象所呈现的精神路径,与自己所处的时代语境是颇为不同的。在接触了大量原始文献的时候,会发现两个时代精神逻辑的差异。而文学史的写作,要么按照时代的逻辑而为,要么回到初始的语境里,寻找对应性的语言方式。后者,在那个时代是不易做到的。
新文学出现后,文学家常以决断的方式谈到自己与传统的区别,文学史的写作也受到历史当事人的口述的影响。倘以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的回忆性文字为背景描绘彼时的情形,大约是有问题的。研究者避开前人观念的暗示,从具体的文脉里感受时代的语境,可能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新文学史,纠葛着新旧问题、雅俗问题、革命问题,如何看这些形态里的人与事,要靠的是自己的辨析与体味,每个人的思路可以有所不同。钱钟书就说:“文学随国风民俗而殊,须各还其本来面目,削足适履,以求统定于一尊,斯无谓矣。”①钱钟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钱钟书集·写在人生边上·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6页。
但前人描述新文学的时候,是喜欢将存在格式化加以鉴别的。连胡适、郭沫若的回忆文字也难脱此窠臼,历史被泾渭分明描述的过程中,抹杀的人与事不知有多少。我注意到1919年蓝志先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近代文学之特质》一文,就说近代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区别有五点:一、从前的文学,是乡土的文学,近代文学,是世界的文学;二、从前的文学,是特别阶级的文学,近代文学,是国民的文学;三、从前的文学,是作家一个人的空想文学,近代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写实文学;四、从前的文学,是一种无用的好玩品,近代的文学,是一种神圣的事业;五、从前的文学,是形式的死文学,近代文学,是生命的活文学。②蓝志先:《近代文学之特质》,贺昌盛、何锡章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基础理论稀见文献选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6页。批评家的这种描述,固然很有底气,其实与文学本身的形态,有一定的差异。其实,对于五四后的文学状态,当事人也有很清楚的认识,周作人就发现了文学生态的复杂性,他说:“不见得古文都是死的,也有活的;不见得白话文都是活的,也有死的。”③周作人:《死文学与活文学》,《周作人文类编》第三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页。现代文学的发展,其实正是这样。如果我们看作品发行量和影响力,有时候新文学并不比通俗文学更有市场。做细细分析后就会感到,文学有一种混合、复杂的形态。1960年代,当严家炎真正沉浸在大量文学文本的阅读后,已经感觉到流行的理论在文献面前的尴尬。文学史并非按照某种逻辑设想而演进的,它们有着无法归类性,或者说存在着逆规则化的形态。应当说在参与到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时,他还无法处理内在的诸多难题。
他最初的文章,已经表现出良好的文学批评感觉,鉴赏的眼光在那时的批评家中是颇为难得的,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对于《创业史》的批评,与许多人不同。他对于文本的研究是建立在自己真实的感觉基础上的。《创业史》的宏大叙述,乃一个时代观念的体现,但也遮蔽了存在的许多要点。柳青笔下的英雄人物虽然拖着时代的长影,但先验理念与现实真实生活存在很大的差异。严家炎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认为次要人物梁三老汉更有审美的价值。这个判断与“中间人物论”有点相似,在那时是受到非议的,但却保持了批评界的良知。他阅读文本时,本能地喜欢咀嚼那些非常规的片影,艺术感受告诉自己的,要比先验的理论更为宝贵。这种感觉一直延续了许多年,以至于在1980年代带动了新风。比如谈及《李自成》,看重的是作者对于悲剧的多样化的表现,这无疑是认知的深度和诗学的高度的统一。那些意外的,颠覆常人感受的生活画面,才是审美的一种有难度的达成。新时期的文学发生了很大变化,当张贤亮《绿化树》问世的时候,他的判断没有在旧的轨道上,而是看到了在苦海里寻觅思想之光的难能可贵。在思想界还没有完全打开窗口的年代,他已经走在了许多人的前面。因为那作品进入了寻常不见的精神洞穴,有创造性的表达向来都是不易的。
这种从作品的复杂性里寻找审美走向的选择,对于他的文学史的研究帮助很大。没有细读的功底和对文本的精准的体悟,小说史将是单一的。从参加唐弢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开始,他一直寻找一种初始阅读的感受与历史化表述之间的通道。虽然困难重重,但不久就显示了其洞察力与风骨。典型的代表是那本《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该书写作时间长达八年,材料与见解都显得耳目一新。我们说它丰富了对于现代文学的研究,确是不错的。
《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是他最有影响的著述之一,较之一般的文学史书写,没有浮夸和外在理念的辐射,都是尊重事实的一种审美梳理。这一本书,他绕开了前辈学者的框架,忠于原始资料,本乎心灵体悟,20世纪五六十年代被讥讽过的人与作品都被原貌地呈现出来。那些被掩埋的小说文本告诉世人审美的无数种可能。我记得初读他关于“新感觉派”的描述,如在平地忽遇迷幻花园,扭曲的时空里跳跃着怪影,满眼是都市青年另类的群像。由此也感到海派衍生出的奇异风光,稚嫩中也有火树银花。从大量杂志中觅出陌生的文字,在文本经脉里,发现了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的先锋式的表达。惊讶于快节奏的都市中的魔幻之影和病态之音,遂找到一种对应的词语,时间深处的色调就不同了。严家炎层层进入,步步环绕,在不同视角里勾勒出这一流派的特点。描述“新感觉派”,当有不同的知识谱系,他于此是做出相当的努力的。在①《严家炎全集》第四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314页。980年代,这被新发现的作品,影响了诸多作家。我们那时候对于这一流派的认识,也多受益于他的研读思路。
流派研究,也涉及文脉的变化,属于文学生态的话题。严家炎从繁杂的文本里,看到了不同审美意识的交织。比如以往谈京派小说,多看重那儒雅、朴素的诗学色彩。但《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则告诉我们,静穆的审美的追求者,其实也有一些现代主义的遗风。京派与海派原也有交叉之地,并非一种截然的对立。先锋的与古典的一旦融合,则汇出新流,图景完全不同了。像张爱玲这样的作家,就不能以简单的概念解释,严家炎看到了她身上的古典气味与现代主义的某种默契,新感觉与写实都得到统一。而实际的情况就是如此:卓越的作家,总是无法归类的。文学是一种反逻辑的心绪流淌,主体世界乃无边的深海,每一种波流在不同的时刻形态不一,文学史家的任务是告诉世人审美的奇异性和表达的无限可能性。
在该书的结尾中,他写道:“用一种流行的审美标准去批评另一种流派的作品,这种‘跨元批评’或‘异元批评’,往往很不科学。”①《严家炎全集》第四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314页。从口吻可以体会到,这既有当代文学批评的经验,也是现代文学批评的教训带来的感受。所以,一方面要复原历史文本的特征,另一方面要抵抗时代的语境里的单值价值判断。我猜想,那感叹的背后有对于“胡风事件”的冷思的醒悟,也带着对萧军、丁玲一类作家冤案的体察也说不定。偏离事实的主观化的臆断,是学术的大敌。现在看来,他的许多研究所以能够被人们认可,就在于在文学史研究领域移动了旧有的坐标。复杂性的思维,繁复性的审美考量,给写作注入了新的血液。
真正的学者是不能满足于同质化的认知方式的,重要的在于对于差异性的发现,从纷繁的现象里看文学演进的轨迹。研究者的敏锐性视角和求异思维,是进入存在的一种必备的能力。因为看到了文学生态的多样性,他与北大许多同人的劳作便有了特殊的品位。从僵化的逻辑里走出,思维方式也发生着变化。这才更为接近鲁迅、胡适、周作人的治学传统。我注意到,在梳理文学流派的时候,他对于差异性的写作是颇为敏感的。严先生说:
文学流派的变迁,并非只有生存或衰亡两种形态,而是要复杂得多。例如乡土派小说,后来实际上分化为两支,并非简单消失;它原有的揭示旧制度的野蛮落后和描写乡土风习这两方面的功能,分别溶入了30年代的“社会剖析派”和“京派”。这是一种“分流”现象。而七月派,它继承了现实主义的遗产,又吸收了心理现实主义的因素,两者融合就产生变异。这又是一种“合流”。①《严家炎全集》第七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页。
这种思维方式,让我们想起新文化运动初期的学术理念。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也是这样。比如谈到儒家思想,也就有不同的形态,要区别对待才是。他们对于儒学的批评,非后人理解的那么简单。《新青年》杂志探讨问题,都有针对性,也都在确定的语境里,后人如果不能摸清这些语境,可能会得出片面的结论。比如新文学家批判儒教,也并非拒绝儒学,他们自己的旧学修养和爱好,都非常人可比。因为在旧文学里浸泡过,便知道内中的瑕疵,他们的学术中的策略化表达,需认真品味才能感受到。严家炎受到先贤文本的启示,在讨论五四的反传统的话题时,清楚地看到今人对于前人认知过程的误区。他说:
明后期和清前期李卓吾、黄宗羲这些有启蒙思想的学者,他们大体上对儒家的经典还是肯定的,但是他们用自己的观点作了新的阐发。他们不是教条主义地照搬历代儒家的一些想法,特别是对宋明理学他们有自己的很多新的看法,有很多尖锐批评。①《严家炎全集》第一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75页。
以这种认知方式反观文学,其实也存在类似的对照。与古代文化的复杂性相比,现代文学也呈现出审美形态的融合与分离的多致景观。比如雅俗问题,新知识人虽然厌恶通俗文学,但后者的影响力也是不可忽略的。在很长时间中,通俗文学作品在国民中有着很大的市场,难怪朱自清说文人倾向“灵怪、艳情、剑侠三类故事”,“化俗就是争取群众”②朱自清:《论雅俗共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这种看法,在有个时期是被忽略的。范伯群先生的通俗文学研究就引起他的共鸣,因为呈现了过去文学史写作中遗漏的世界。他后来的研究也呼应了相关的思路,对于不同群落的不同生态有了客观的态度。仅仅在左翼文化视角里看不到这些生态的完整性。严家炎认为:“如果说辛亥之后礼拜六派的崛起只被新文学家当作对立面,那么,张恨水的出现,张爱玲的成就,这些挑战似乎并没有使新文学界有所清醒,使他们的傲慢姿态有所收敛。”③《严家炎全集》第一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31、128页。通俗文学与纯文学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他觉得并非能简单地区分高低贵贱,看似不同,其实也有互为补充的价值。“这种雅俗对峙,很难说只有消极作用而没有积极作用。它在实际上促成了两种文学的相互竞赛,相互吸取,相互推动,带来了各自的进步。”④《严家炎全集》第一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31、128页。这就从精英的文学史观回到世俗社会。先锋写作与世俗演义,是不同人的不同审美,乔木与草丛各显其姿,它们都属于大地绿色的一部分。
新文学作家对于俗文学的蔑视,导致了审美只有远思,而缺少世情。经历过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都知道,这种偏狭的思路的结果是精神的平庸,许多我们熟知的作品看不见人间烟火,人的存在的衣食住行和谣俗意味被置换成一种抽象的理念。好的作家向来能够调适雅俗问题的,像曹雪芹与鲁迅既有远思,又带世情的文本,都说明了审美当存在一种弹性的空间,后来的作家真正做到此点的是张爱玲和汪曾祺,他们市井气有之,诗味亦存。严家炎在写作中是深切地意识到了此点的,那些灵动的文本有文学理论所无法解释的精神之流。文学判断与文学史观念是诞生于鲜活的文本之海的,它处于涌动的状态,刺激着我们对于历史的想象与思想的凝视。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史研究,是文学理论的不可须臾离开的沃土,它的深度也一定程度决定了理论的厚度。
在某种意义上说,好的文学史研究者也应当是好的批评家。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从事现代文学史研究的人,多少是要关注当代文学的。王瑶的学问之路,唐弢的写作过程,都是这样。严家炎在①《严家炎全集》第六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0、296页。960年代关于马烽、柳青的批评,新世纪以来对于王蒙、莫言的研究,既有民国文学研究经验的辐射,也能看出这些经验刺激了对于远去历史的想象。文学史家,也要回答自己的时代的难题,这也是自我生命的一种表达。当新武侠小说风靡的时候,他发现了文学史家的一个问题,遗忘了纯文学之外的文学形态是一种失误。1990年代开始的金庸研究,其实既是面对当下,也是面对自己。由金庸的作品,他意识到了文学生态内在的潜质,而五四前后精英文人对于武侠小说的态度当要反省才是。他说:
五四时期某些先驱者在文学问题上也有一些幼稚偏狭的看法:他们重写实而轻想象,重科学而轻幻想,重思想功利而轻审美特质,对神话、童话、武侠、志怪类作品很不理解。他们把《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均看作“非人的”文学,把《聂隐娘》《红线》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中某些情节斥责为“迷信”而对整个作品不予肯定。这使他们不能较为客观和全面地去评价武侠类作品。①《严家炎全集》第六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0、296页。
新武侠作品给严家炎带来了许多兴奋。因为由此看到了纯文学与俗文学的合流。文学的进化,是小溪汇入江海,最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旧小说也可以给新小说一种语态的支撑,而新小说之间也是彼此影响的。他从鲁迅与金庸的写作中发现了审美的流变:“传统武侠小说一般是浪漫主义的,很少有人用非浪漫主义方法去写。鲁迅用表现主义方法去写传说中的武侠故事《铸剑》,这是重大的发展。金庸自《神雕侠侣》起,创作方法开始发生变化,那就是增添了不少象征寓意的成分。”②《严家炎全集》第六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0、296页。他又说:“新武侠小说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在武侠小说这个传统品种中熔注了新的内容……金庸的小说,吸取了西方近代文学和‘五四’新文学的艺术经验。”①《严家炎全集》第五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0、263页。这些阐述都有一种多元观念的流露,不同的思维和反向的诗学,因为差异性的表述而拓展了写作空间。生活是作家的老师,作家的文本也是文学理论的酵母。作为文学史的研究者,经由各类活跃的文本,也看到了时代语境的单一性带来的尴尬。而自己的工作一定程度上在消解这样的尴尬。
严家炎先生就这样在不动声色中,远离了自己的时代的某些语境,也因此完成了自己这代人难得的审美的跨越和思想的演进。对于原始文献的体悟和经典的解读,摆脱了先验的理论对于自己的束缚,越到后来,越表现出对于文本的立体化的读解的能力。他在文学史思考的悖谬式思维,大概受到了鲁迅的影响。鲁迅的思维方式的非逻辑里的逻辑,是对于古老认知的反叛,新的现代性的智慧,恰是诞生于这样的反叛中的。
《论鲁迅的复调小说》是他的一本论文集,这里有着他审美观念最为重要的部分,也可以由此了解他对于经典的基本态度。他对于鲁迅的研究多限于小说,并没有具体涉及其旧学修养与翻译实绩。不过鲁迅的思想与诗学的内在性的元素,是被其深入打量过的。在描述鲁迅思想时,他的方式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抵抗着同代人的平庸思维,将悖谬感受运用到其间。鲁迅早期主张个性主义,这是不错的,但他敏锐地发现,鲁迅的“立人”,不是教人自私。要将个人主义与自私自利区别开来。②《严家炎全集》第五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0、263页。鲁迅受到了尼采影响,但又没有滑入社会达尔文主义,严家炎特别强调了其思想的限定性。在鲁迅那里,有一种与前辈知识人旧式思维相悖的路径,这是必须看到的。而鲁迅的小说,也非现实主义单一的表现,其间吸取了诸多现代主义的精神,他引用俄国学者巴赫金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思路,认为作品里也存在“复调”性。这种借用,学界略有争议,可是看到了其文本的超常的扑朔迷离,其实就感受到了对于存在的多维度的审视。鲁迅的小说如此,杂文也如此。那些文字在民族主义和虚无主义语境里都无法理解。因为在根本层面,其看人看事的方式都不同于前人。谈到与康有为这类文化人的区别时,他发现康有为《中国歌》的“唯我有霸国之资兮,横览大地无与我颉颃”的表述,是被鲁迅斥为“旧式的觉悟”的。①《严家炎全集》第五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64页。鲁迅所以如此点评,源于对于文明的多样化理解,有一种超越性的思维,他自己是有一种文化生态理念的。因为善于从不同的参照里形成自己的认知方式,比如辑校古籍过程,就发现了野史与乡邦文献的价值,由在野的角度看到了文化的另一景观。他翻译日本、俄国、德国的文学资料,就建立了一种跨语境的文明观。在不同的生态里,诞生了不同的精神,这些互为渗透的过程,便有着思想突破的可能。看得出,鲁迅对于他的启发,已经表现在治学的方方面面。
单一的文化生态与文学生态,造就的是无思想的人。五四那代人要拒绝的是同质化的思想,没有料到,新文学作家本身也可能是排他主义的一分子,须知,没有旧的文学生态的滋养和变异,新的文学也不会出现。新文学接受了旧的生态里的思想的馈赠,许多作家在不同风格的文本中汲取了营养,他们只是苍郁的森林的一棵树,有泥土的地方,万物皆生。异质化来自多样化,文学史已经显示,生活的样式是象牙塔里的人难以想象的,在辽阔的生活之野,河谷与丘陵风光不同,杂花生树,各臻其妙。博尔赫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就看到了与托尔斯泰笔下不同的世界。他读《群魔》,就说“像走进一座从未到过的城市或置身于一场搏斗的阴影之中”②《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69页。。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城堡,不是谁都可以走进。我们的世界就这样变得不可思议。小说家不过是这不可思议生活的感受者,他们所得所思,不过是存在的一角罢了。
是的,那些远去的,被人忽略或误读的文字,对于严家炎是一种诱惑。看似枯燥的小说史的写作,其实有文本破译后的释然。每一种类型的文本的发现,都是一次从陌生到熟悉的对话。自然,其间考察的是作品的得失,以及它们在文学长河里的位置,审视中流露的还有理解中的同情。这个过程,严明与宽容都不可或缺,科学与感性的表述也各得其所。优秀的文本总带有某种内在冲突,“一旦它们描写出了写作行为本身所存在的矛盾性,它们就达到了一种‘元文本的状态’(meta-textual status),也就是说,它们就在叙说着自身内在的、本质的开放性”①[意]安贝托·艾柯:《应答》,[意]安贝托·艾柯等著,[英]斯特凡·柯里尼编:《诠释与过度诠释》,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2页。。这里形成的思路,使文学史研究一直处于敞开的状态。由此诞生的理念也成了他回答当下问题的一种资源。比如,当有人简单地独尊一种艺术形态的时候,他就坦言多元的重要;当新儒家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候,他就阐释了陈独秀、胡适等人的国学研究的成就,纠正了社会的一些偏见。1999年,他发表了《有关文化生态平衡的思考》,文章说:
任何一个社会想要取得持续的稳定的发展,都需要具备一些基本条件,文化生态保持平衡就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条。在中国古代,儒家的德治,法家的法制,道家的与民修养生息无为而治,孤立的单纯的哪一家的药方,可能都治理不好国家和社会,但当它们构成一种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的关系后,好处就大了。如果再加上在下层的墨家,又加上后来传进的佛家,这些思想学说组合到一起,就体现着文化生态平衡。……汉武帝虽然独尊儒术,实际却是“霸王道杂之”,阳儒阴法。唐代是儒道佛三家并存和合流,政治、文化发展得很高,国势也很强。宋明理学又是儒家吸取佛教哲学所获得的重大发展。这些史实都可供我们借鉴。②《严家炎全集》第七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23页。
上述文化生态观,也一直用于对于文学的考察中。我以为是严先生几十年学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亮点。除了方法论的突破之外,也有思想的突围。他的许多表述已经具有了经典的含义。比如说:“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③《严家炎全集》第五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1页。比如说:“对写实主义的作品不要用浪漫主义或现代主义标准去衡量,对现代主义的作品也不要用写实主义的标准去衡量,对浪漫主义作品也不要用写实主义或现代主义的标准去衡量。不应该把哲学上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简单地套用到文学上。在批评上应当允许各种类型作品的存在,而不应该单一化。”④《严家炎全集》第十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37页。这些论述,是一个文学研究者的心言,乃逆向思考的结果。离开了独立性与超越性的境界,学术难以进化。一百多年来,几代人在无路之途苦苦探索,寻觅的就有这类的精神。
一个懂得文脉和文学生态的人,不易成为独断论者。这是严家炎先生留给世人的深深印象。因为远离本质主义理论那些空乏之说,就使研究有了针对性。在面对不同类型的作家时,深知世界本身与对世界的描述的本身有着巨大的区别。文学史是对于描述的描述,认识的认识,这一切有时无规可循。拒绝绝对化,拒绝脱离自我的感受而盲目依附别人的理论,那结果是显示了自己在学林的独特性,也因此有了述学的精细和逻辑的缜密。精神原来如此丰饶,文字原来那么多彩,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是现象界的一种常态,也是文学世界的常态。由于时代的缘故,和知识结构的限定,严家炎先生那代人自然也存在自己的盲区,比如不能自如运用西学资源,鉴赏的文字还略显拘谨,述学时不可避免有所遗漏。但他在开放中保持了严谨与中正,暗示了学术之路的各种可能性。这是北大传统的一部分,如今已经延伸到更年轻的一代治学人身上。在缺乏弹性的空间里,也有我们自己的路。自由而不迷狂,多元而非浮华,是可以矫正时代的语病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人人可以做到此点。也由此,他受到了学界的普遍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