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比较优势 成就不可替代
——《严家炎全集》拜读感言

2022-11-17 05:49解志熙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流派文学史

解志熙

小 引

严家炎先生的全集出版了,这不论对严先生本人还是我们这个学科,都是值得庆贺的事。盖自1960年代初进入现代文学研究、介入当代文学批评,直至新世纪的今天,严先生在学术和批评上已经辛勤耕耘了整整一个甲子,这是多么的不易,又是何等的光荣!六十年来,不论在逆境里还是在顺境中,严先生都不忘学术和批评,一直坚持独立思考、努力衡文著史,成为新中国文艺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更成为现代文学学科的代表性学人和主要领导者,其丰富而独特的学术经历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其卓越的学术贡献也几乎无出其右者。也因此“劳苦功高、德高望重”这八个字,在严先生就并非谀词,他实在是当之无愧的。

在此我想回忆一下严先生的前四部书——《知春集》、《求实集》、《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和他参与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所给予我的深刻教诲和深长记忆。记得1970年代末我在西北师范大学求学的时候,用的教材就是严先生参编的这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所以这部书乃是我的现代文学启蒙书,后来才得知这部三卷本教材的将近一半都是严先生所写或重写的,同时,我也因为对《创业史》的热爱,拜读了收有严先生批评文章的论文集《知春集》;到1983年下半年我赴河南大学读现代文学研究生,不久就看到严先生新出的论文集《求实集》,它是引领我进入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指南,今日重新翻出此书,看到书页间布满了我当日拜读时所画的标记和写在天地头的感想——我得承认,严先生这本论文集在治学态度与思想方法上对我的深刻影响,至今仍无可替代;再后来我跟严先生读书,考前已在学术刊物上拜读过先行发表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的若干重要章节,此书出版前又有幸细读校样,深受教益,记得校样还是我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林乐奇先生手里的。应该说,这四部书标志着严先生学术的三个阶段,所以重读这四部书,也可回顾一下严先生逐步前进的学术步履,“步履”这个词借自洪子诚老师的文章《纪念他们的步履——致敬北京大学中文系五位先生》,其中也涉及严先生,我想借此回溯一下严先生的学术进程,看他如何发挥其在批评和学术上的“比较优势”,把自己“炼就成”一个卓越学者的,这对我们这个学科的继往开来或者不无启示意义。然后再略说我阅读《求实集》和《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的体会——窃以为这两本书代表了严先生在现代文学史研究上的成就和贡献,那是不可替代的成就和贡献。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这次全集里收入的《知春集》和《求实集》都是重编的,有删有增,不复当年的样子了,而我这里要谈的仍以当年的《知春集》《求实集》为准。

《知春集》和文学史编写:严先生学术起步的“比较优势”

我们知道,严先生原本爱好创作,却在1956年进入北京大学师从杨晦、钱学熙二先生攻读文学理论,1958年成为《文艺报》特约评论员,参与当代文学批评,这年夏又因应教学之需提前留校,成为现代文学史的教员,1961年又受命参与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如此四五年间跨越了三个不同的领域,使严先生得到了多方面的学术训练,借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严先生在起步阶段获得了“比较优势”,这在同代学者中是很少见的。

这个比较优势可以从《知春集》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看出。这两部书迟至1979—1980年才问世,但里面收集的其实大多是严先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成果。这是严先生学术的起步阶段,一个相当长的起步,但这个起步却非同寻常——严先生正是由此获得了学术上的比较优势,他此后又很善于发挥这种比较优势,长期保持着这种优势,此所以他才能在新时期的现代文学研究界一马当先、成就杰出,成为众望所归的学术领袖。

第一点,严先生出身于文艺理论专业,这使他的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富有独立的理论思考和概括能力,而不像一般批评家只满足于印象式的批评或一般文学史研究者习惯于按照既定的或流行的理论教条来编织文学史。我至今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读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印象最深的是书前的那个长篇绪论(这个绪论后来以《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的几个基本问题》收入《求实集》),那是对整个现代文学史的一个大概括,就其重要性而言,这个绪论理应由主编唐弢先生来写的,可是却由严先生执笔。为什么由年轻的严先生执笔?因为他在全体编写人员中是最有理论修养和概括能力的。尽管受制于那时意识形态与文艺理论的限制,严先生的绪论仍然写得自有主见、提纲挈领而且论述严谨,即使在述学文体上也从容舒展、稳重大气,而不像后来的一些新编教材那样给人创新气势有余而理论阐述颇为勉强之感。也正是这种深入文学现象的理论思考和概括能力,严先生才能在新时期率先提出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的论断,引领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的开拓。

第二点,严先生最初的成名之作不是文学史研究,而是文学批评。从1960年代到1970年代,严先生一直参与当代文学批评,尤其是小说批评,为柳青的《创业史》、姚雪垠的《李自成》等长篇小说撰写了多篇评论。当然,许多与严先生同年的学者也写过评论,可是严先生的评论的确是卓越不凡,特别是他接连为《创业史》写了几篇独抒己见的评论,那不是一般的印象之谈,而是深入结合社会实际和作品实际的翔实分析,发人之所未发、道人之所未道,真是令人佩服的批评洞见。只要想想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小说批评方面很重要的两位批评家是大名鼎鼎的茅盾和著名的侯金镜,然后就数年轻的严先生了,严先生与他们两位鼎足而立,成为当代小说批评史绕不过去的三个名家,就知道严先生的批评造诣的非同一般了。与此同时,我记得严先生还写过《论徐志摩诗的艺术特色》那样出色的新诗论文,比诸同时期许多研究新诗的学者那种印象式的评点要出色得多。看得出来,具体批评的实践培养了严先生对作品的艺术敏感和细致解读文本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也使得严先生后来的现代文学史研究比如小说流派史的研究非同寻常:他总是在大的文学史视野之下,又能以相当精准的艺术判断和富有说服力的文本分析取胜,这在众多的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学者中是很突出的。

第三点,严先生1961年受命参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受到了当时可能是最好的学术训练。作为主编的唐弢先生在给严先生的《求实集》作序时,曾经透露了他们编写文学史几条“原则”:“一、采用第一手材料,反对人云亦云。作品要查最初发表的期刊,至少也应依据初版本或早期的印本。二、期刊往往登有关于同一问题的其他文章,自应充分利用。文学史写的是历史衍变的脉络,只有掌握时代的横的面貌,才能写出历史的纵的发展。三、尽量吸收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个人见解即使精辟,没有得到公众承认之前,暂时不写入书内。四、复述作品内容,力求简明扼要,既不能违背原意,又忌冗长拖沓,这在文学史工作者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五、文学史采取‘春秋笔法’,褒贬从叙述中流露出来。”这里除了第三条是集体编写不得不约束个人学术创见外,其余四条都是研治文学史最基本的也最主要的工作规范,它们对严先生影响很深,他也是做得最好的一位,如唐弢先生所说:“家炎同志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真是在各方面做得较多较好的一个。”(《〈求实集〉序》)通过这个漫长的编写工作,严先生养成了尊重原始文献、从实际出发的治学态度。待到新时期之初完成编写工作的时候,严先生对现代文学原始文献的熟悉程度、对现代文学史的通盘把握之深广及其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除了唐弢先生之外几乎无人能比,所以他在编写工作中成为挑重担的角色,与樊骏先生并列为唐弢先生的左膀右臂,以认真负责而又淡泊名利的“严骏”二先生并称。唐先生在《求实集》序中赞誉严先生的为人:“他正直,有点固执,肯承担责任,对于工作,即使不能说是忘我,也很少有为个人的利益着想或者打算的时候。”这是很中肯的评价。三卷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个集体项目,严先生无疑是最为尽心尽力的。我当年细读此书,很好奇具体章节到底是谁写的?后来才辗转得知那三卷书几乎近半都是严先生所写或重写的,足见严先生为那个项目付出了多大心血,他却默默不计个人名利。一个人能够担当重任而不计个人名利,这是很不容易的。当然,严先生吃亏之余也有收获——他为此阅读了大量原始文献、熟悉了现代文学的基本情况,这就比其他诸位先生获得了学术上的优势。事实上,从1960年代初开始,严先生一直孜孜不倦、持之以恒阅读了海量的现代文学原始文献,对整个现代文学史的情况了然于胸——在整个现代文学研究界的第二、三代学者中,论掌握原始文献之多、对现代文学状况之熟,无人能与严先生相比。而他由此养成了论从史出、实事求是、论议精严的学术作风,为他后来的现代文学史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要之,上述三点——独立思考的理论概括能力、良好的艺术判断力和文本分析能力,加上严谨求实的治史态度,与严先生同代的学者或者具备其一以至有二,但少有像严先生这样三者俱备而且逐渐综合融通为一体的。应该说,学术起步时期的严先生很善于学习且勤于实践,使自己获得了如此难得的综合能力,在同代学者中具有了显著的比较优势。不难想象,一旦遇到一个思想比较开明、学术比较自由的时代,严先生的比较优势必将得到出色的发挥。

《求实集》:引领整个现代文学学科拨乱反正的论文集

幸运的是,严先生遇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于是多年的积累与积郁、重建现代文学学科的责任感,使具备了比较优势的严先生率先贡献出一系列有理有据、拨乱反正的重要论文,结集为《求实集——中国现代文学论集》,1983年11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求实集》里的论文多写于1979—1982年间。严先生在跋中交代,之所以命名为《求实集》,“最主要的,还因为集子中的文章乃是求实精神的产物”。唐弢先生为该书所写序中也指出,在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推进学科的拨乱反正方面,“几年来经过深入思考,家炎的成就斐然可观”。

1979—1982年三年间的现代文学研究界,正处在拨乱反正的关头。盖自1950年代到“文革”时期,越来越“左”的政治路线助长着越来越“左”的文学批评,那时的现代文学研究日益狭窄而批判的范围日益扩大化,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如丁玲、胡风、冯雪峰、萧军等的冤案;同时,实用主义的批评风气大为流行,具体表现是一些学者和批评家依据一种自以为革命的政治实用主义的庸俗社会学的文学观,认为在现代文学时期的一些作家作品虽然曾经是进步的,可是到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就落后了甚至走向了反面,如姚文元对巴金小说的批评。如此等等的冤假错案和奇谈怪论,到了新时期亟须清理平反。可是当此之际,像王瑶先生这样的老前辈年事已高,只能发表一点“原则性”的意见,而无力进行学术上的清理;更多的第二代学者则满足于作再翻案文章,其理论逻辑其实与当年的大批判一般无二,只不过翻了个个儿而已。严先生《求实集》的杰出之处在于,其中一系列“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笔谈”,选取了一些典型的案例,将平反工作提升到理论的高度,深入地辨析和澄清了一些重大的理论是非问题,不论在实证上还是在理论上都达到了当时的最好水平,因而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对整个现代文学研究的拨乱反正,就具有了实证性的示范意义和普遍性的指导意义。

比如,《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笔谈之一》,重申了文学史研究的历史主义原则,认为“只有坚持从历史实际出发,才能科学地评判现代文学史上发生的那些争论,才能破除历来陈陈相因、沿袭下来的一些并不正确的说法,才能纠正历史上的一些冤案和错案”,其中举的事例有东北解放区对萧军的批判。如果按照当年编选的《萧军思想批判》里的资料,似乎那些批判也有根据。可是,严先生说“如果自己动手去翻翻一九四八年东北出版的《文化报》和《生活报》上的原始材料,就会感到萧军遭遇的真是天大的冤案”。然后严先生叙述了他查阅旧报刊的所得,并进行了具体细致的分析,确凿地而又痛切地证明当年的批判乃是断章取义,对萧军来说真是无妄之灾。如果不从历史实际出发、不从文本的实际出发,这个案子是翻不了的。这也足证“从历史实际出发、从文本的实际出发”,是文学史研究的第一原则,所以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从此信守不敢稍怠。同样坚持从文本实际出发而又富于文学史眼光的,是该文对丁玲的短篇小说《在医院中》的重评。如所周知,因为所谓“丁陈反党小集团”冤案,丁玲的这篇写于解放区的小说在后来被追罪为宣扬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敌视工农兵群众的“毒草”。严先生则从反封建的思想高度和文学史的长远视野,重新肯定了这篇小说的文学史意义:

其实,照我看,这篇作品在小说发展史上具有一定的意义,确实代表着一些新的东西。它的思想意义在于:通过青年女医生陆萍在一个新建医院里的遭遇,揭示了象中国这样一个经济上、文化上都很落后的国家,要进行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要推广先进的自然科学和技术,将会遇到多少严重的有时简直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障碍。陆萍周围遇到的一切,实际上是在一个长期具有封建传统、小生产占着支配地位的国家里必然会遇到的。从鲁迅开始,新文学就在为改造小生产的传统力量、传统心理和习惯势力而进行着斗争(鲁迅所说的“改造国民性”就包括这点在内)。丁玲的《在医院中》,就是“五四”新文学这一战斗传统在解放区的继续和延伸,它可能是解放区里最早提出这个问题而且提得非常鲜明的一篇小说。我们常讲民主革命的任务是“反帝反封建”,这“反封建”中,从意识形态上说,其实就包括要同小生产者的冷漠、自私、愚昧、落后心理进行斗争,就包括要改造这种旧的心理、旧的精神状态。《在医院中》可以说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类作品的先驱,陆萍就是四十年代医院里“新来的青年人”。(《求实集》,第9~10页)

这样的思想高度、这样的文学史眼光和敏锐的批评判断,正体现出难得的“比较优势”,在那时是非严先生莫属的。同样杰出的甚至更为难得的,是紧接着的《现代文学的评价标准问题——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笔谈之二》。该文针对的是“一种曾经广为流传的评价标准”,这个评价标准始于姚文元对巴金作品的批判,进而扩展到对茅盾的《林家铺子》、柔石的《二月》及其相关电影的批判,其批判的逻辑是说这些作品虽然在民主革命时期不无进步意义,但其宣扬的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以及对资产阶级的同情等,在当今时代就“起着反社会主义的反动作用”。这种看似很革命的批判逻辑成了狙杀许多优秀的现代文学作品的灭门绝技,不破除它,这些优秀作品就得不到公正的评价,但这个荒诞的批判逻辑又貌似言之成理、很难破解。严先生充分发挥他的理论思考能力和文学史眼光,逐层辩驳——先从“现实与历史的‘双重评价标准’能否成立”说起,揭露这种“双重评价标准”不过是实用主义的变种,接着是“决不要以作家的政治身份代替作品的客观评价”,重申了从作品实际出发的批评原则,再继之以“还是要从总的倾向上把握和评价作品”,强调了顾及作品总体的批评原则,最后落脚到“美学评价与历史评价不可偏废,必须统一”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原理。如此条分缕析、有破有立,理论逻辑严密又辅以绵密的具体分析,很有说服力,这就为许多优秀的现代文学作品打开了正确评价之路,当之无愧地成为指引现代文学研究拨乱反正工作的名论。

不仅如此,《求实集》的另外几篇重要论文,更率先为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的开拓导夫先路。比如《鲁迅小说的历史地位——论〈呐喊〉〈彷徨〉对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贡献》和《历史的脚印,现实的启示——“五四”以来文学现代化问题断想》两文。前文是为1981年的鲁迅百年诞辰纪念活动撰写的论文。虽然严先生自谦说此文是临时应命而作的急就篇,但由于他对鲁迅作品烂熟于心、由于他的文学史的眼光,加上敏感的艺术判断力与深入分析文本的能力,所以不仅通过精细翔实的艺术分析,令人信服地得出了“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的判断,而且充分发挥一个真正的文学史家的出色史识,由点及面、由局部到整体地提出了“中国现代文学就是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的大判断:

从五四时期起,我国开始有了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有了和世界各国取得共同语言的新文学。而鲁迅,就是这种从内容到形式都崭新的文学的奠基人,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路先锋。没有鲁迅的《呐喊》《彷徨》,就没有中国小说现代化征途上所跨出的第一阶段最坚实的步伐。(《求实集》,第77页)

后一文则进一步对“五四”以来现代文学的现代化特性的方方面面做出了纲举目张的申说,并将这个判断引申为对“‘五四’以来六十多年文学发展的经验”之概括。这就突破了早期“新文学”概念的笼统性和后来过分政治性的现代文学定性,为重新认识现当代文学的现代性提出了极具启发性的新思路。这个新思路也确实启发和影响了后来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重写文学史”运动以及“现代性”的现代文学论述,却又比这些后来者日益走向另一种狭窄化、排他性以至于“非政治的政治性”论调显得更为宏阔得当也更具包容性。

就这样,严先生以一本薄薄的却很厚重的论文集,为拨乱反正且要开拓新局面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提供了很具示范性和指导性的学术导向。当然,这并非说严先生主观上要示范谁和指导谁,我只是就其客观上确实达到的学术水准和曾经发生的学术影响而言。一本论文集能够达到这样的学术境界、获得这样的学术影响,这在现代文学学科史上是很罕见的,并且这种指导性今天仍然有效。正惟如此,我把《求实集》看作严先生学术成熟期的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小说之“史略”:作为经典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

我一直觉得,严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是一部“中国现代小说”之“史略”,是足以接续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而且同鲁迅的名著一样不可替代的学术经典。

显然,《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一方面继续和拓展了《鲁迅小说的历史地位——论〈呐喊〉〈彷徨〉对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贡献》和《历史的脚印,现实的启示——“五四”以来文学现代化问题断想》两文所首倡的学术新思路,将“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走向现代化进程”这一新思路应用和落实到对现代小说的研究,成为新时期以来开拓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最为显著的学术实绩。另一方面它也像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一样,是适应着教学的需要又因应着教学的检验,在内容上逐步完善、在述学上精耕细作出来的学术杰作,所以内容非常丰富而述学则简明扼要,显得恰当得体,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确然有当。据严先生在该书“后记”中所述:“一九八二年和一九八三年,我先后对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进修教师、本科高年级生开设了‘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的课程(此后又讲授多遍)。校外听课者很多,近十台录音机同时启动,不少人还做了较详细的笔记,使我的讲课内容一下子传到了校外一些地方,有些文学史、小说史著作还把我一部分观点吸收了过去,但也有辗转传抄,将错就错的。于是我想,与其听之任之,以讹传讹,不如正式整理出版。”如此从①解志熙:《学术史的寻根与补课》,《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2期。982年开讲到1989年正式出版,前后经过了长达七年的应急草创、教学检验、反复修订、精心打磨的过程。这是非常沉稳坚实的学术步履,显示出严先生在学术上的严谨与成熟,由此,人、文、学俱臻成熟的严先生贡献出了一部难得的学术精品,一部无可替代的经典之作。

是前年的晚些时候吧,我在一个场合提到《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时说过这样的话:

窃以为,近四十年来北大人文学科有三部著作堪称经典,史学方面是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外国文学方面是杨周翰先生的《十七世纪英国文学》,中国文学研究方面则首推严家炎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①解志熙:《学术史的寻根与补课》,《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2期。

“窃以为”是谦抑的口吻,因为我是严先生的学生,说话得谦虚点儿、客气点儿,倘若撇开私谊,爽性站在纯学术的立场论,那我要毫不客气地说:《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不仅是曾经名重一时的学科史名著,而且是超越了一时之重的学术名著、不可替代的学术经典。

学科史名著和学术名著之间,偶尔是会统一的,但更常见的情况是大多数的学科史名著也就止步于学科史名著,只有很少的学科史名著经过时间的检验,才能成为不可替代的学术名著,也即不可有二的学术经典。这之间的差别似乎不易区分,但举个例子也就不难理解了。我在1996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曾经以鲁迅和胡适为例说明了这二者之间的差别:

就以鲁迅和胡适为例:前者的《中国小说史略》和后者的《白话文学史》都利用了当时的学术资源,但鲁迅在写战斗性的杂文的同时,却相当克制地叙述着历史,留给我们一本至今无人超越的学术名著,而胡适拼命追求学术的现实性及当代性,极力用他的《白话文学史》来证明其文学进化论的合理性——这种现实性及当代性的目的虽然达到了,但事过境迁,如今还有多少人把《白话文学史》当作值得参考的学术著作看?类似的可资比较的例子还有韦勒克的《现代批评史》和维姆萨特、布鲁克斯的《文学批评史》。(解志熙:《“古典化”与“平常心”——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若干断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1期)

再具体到一个学者比如王瑶先生吧,他的两部名著《中古文学史论》和《中国新文学史稿》,前者经过时间的检验,成为不刊之论、学术经典,谁研究中古文学史都绕不过去,后者在开创现代文学学科上有大功,但止步于学科史的名著,没有成为不可替代的学术名著。王瑶先生两部著作的差异表明,造成学科史名著和学术名著或者说学术经典之差别的原因,或许不全在学术能力上,而更在学术旨趣或学术用心上——当一个研究文学史的学者特别用心于某种学术方法的创新与引领、某种思想意义的着意提点和全力发挥、某种学术个性或主体性的自我表现、某种当代性或现实性的强化(这又表现为适应现实的当代性追求或反现实的当代性批判意向),其著作可能会因此而名重一时、成为学科史的名著,但正惟如此,其所研究的文学史现象之本真或实际却往往被疏忽或简化了,此所以待到那个“一时”的热点和看点过去之后,其所别有用心强化的那些时新观念、理论方法之类时髦东西,成为稀松平常的常识,也就渐渐地无足轻重了,因为它究竟无当于史学,所以也就难成学术经典。归根结底,文学史研究是史学的一支,当然其中也包含着文学批评,但那是历史化的文学批评。也因此,一部文学史著述首要的学术要求必定是史学的——看它对所研究的某一段某一类文学的历史实际之发掘是否认真和全面、叙述是否信实和可靠、概括评价是否恰当中肯,至于理论方法的创新、思想义理的阐释以至主体性、当代性的发挥,其实都是次要的,所以这些好东西还是谦退一点,倘若奋勇争先地把这些东西强化过了头,那就喧宾夺主、适得其反了。

严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当然也有创新意识的驱动,事实上这部专题史乃是他在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新时期率先获得“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进程”这一新的文学史洞见,而将之进一步落实到现代小说领域的学术创新之作,但严先生是一个严肃的文学史家,他没有让创新意识、理论追求喧宾夺主,而始终严格地坚守着史学的立场:他竭诚尽力地发掘中国现代小说的历史实际,从海量的现代小说文献中梳理出“流派”纷纭衍变的确凿史实,严谨地分疏出一个个流派的来龙去脉和前后左右的复杂关系,而又在“现代化”的兼容并包的大视野里,准确地让各流派各安其位并恰当地评骘各派的得与失,由此使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大宗而又纷乱如同一团乱麻的中国现代小说,获得了贴切恰当的派别命名、合乎实际的潮流分疏、井井有条的历史叙述,清晰地揭示出一波又一波小说现代化浪潮的激荡史。正由于严先生的治学是建立在充分的文献史料基础上,而又充分发挥文学史家的史识做出恰当贴切的命名和概括,所以他的说法很快从课堂上不胫而走,先行发表在一些学术刊物上的各流派论文也迅即被学界传诵,全书出版后很自然地成为普遍接受的学术定论了,以至于变成现代文学研究界共用的“公共财产”。我自己就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和受益者之一。

当然,像任何一部学术经典名著一样,《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也不可能完美无缺,还存在着一些可补正和修正之处,但属于局部的小毛病、小疏漏,而无损于整体的坚固可靠。严先生对现代小说的大家如鲁迅,名家如丁玲、老舍、穆时英、施蛰存、张爱玲等都有专深的研究,对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剖析派小说、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小说等各个现代小说流派,也都谙熟于心,按说是撰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不二人选,可是他仍然谨慎地以流派为限,撰写了一部谨严求实的专题史。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出版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现代小说”始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点领域,先后也出现了不止一部巨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论著,和众多的名家专论,可是我们要了解中国现代小说的总体实际,严先生的这本并不很厚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仍然是最可信赖的学术名著、被证明为不可替代的“不刊之论”。这种“不可替代”性就是一部经典著作的标识。一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虽然也有可补充可修订之处,所以在它出版之后又不断涌现出越来越厚、越来越详的“中国小说史”,可从总体上看,后来者都逃不出鲁迅所首先揭橥的历史事实和首先提出的史识断制,此所以《中国小说史略》乃是确当无疑的“不刊之论”和无可替代的学术经典。而严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乃是真正接续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的经脉的中国现代小说之“史略”。看得出来,严先生的现代小说流派史在治史为学的态度上深受鲁迅的影响,比如同样注重从文献史料得出可靠的史识,所以亲力亲为、着意收集整理出版了不少第一手文献史料,力求在此基础上做出实事求是的文学史论断,甚至在史才的发挥和述史的史笔上也和鲁迅一样的节制、俭省和简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写杂文特好发挥的鲁迅,在治学著史时却是很克制的,甚至自觉地约束自己的发挥,如他1923年末回复胡适的一封信里谈及小说史略时,曾坦承发挥论断的笔墨太少,说是因为“我自省太易流于感情之论,所以力避此事,其实正是一个缺点”(鲁迅1923年12月29日致胡适函)。这其实是一个大优点,显示出难得的自制,颇为耐人寻味。严先生的小说流派史在发挥个人见解时也很俭省、节制和凝练。我有时想,假如自己也熟悉同样的文献来写同样的著作,那篇幅一定多出一倍还不止,而势必陷入事倍功半之窘境,因此愈发佩服二位先生的节制用笔、克制发挥之俭德。

匆匆属笔,不成敬意,谨此祝贺《严家炎全集》的出版和严先生八十八岁华诞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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