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薛熹祯
内容提要:随着全球信息互通,不同文化背景的思潮也慢慢影响人们对性别关系的认识。新时期女性对两性世界的憧憬,虽然朦胧但却处处透露强烈的主观欲望。她们在等待一个真正回归“本性”的蜕变,也在期待一个完整的“自我”的出现。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通过记录男性中心话语的“反叛”方式,突出被传统男权文化所遮蔽的隐秘心理,为多年来被遗忘的女性权力话语系统重建,提供了介于“我”与“他”之间角色解读的全新视角。
高举“科学”“民主”两面旗帜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除了反对愚昧、反对专制以外,还引发了世人对自身价值的探索和发现。其中,“解放女性”更被认为是追寻自由的重要环节。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映射着它在现代化文学创作中不容小觑的地位。从子君要求拥有“属于自己的不被干涉的权利”①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页。开始,再到许多“娜拉”们成功地从封建旧家庭中出走,不难看出当时社会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认知正在逐渐清醒。这种自觉形成的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当代女性作家在现代文学创作上的思考。1949年前后,一批被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或是对其感同身受的女性作家们,带着自由、自强、自立的五四精神到了台湾,成长为后来台湾文学的主心骨干,如苏雪林、谢冰莹、孟瑶、琦君、林海音、聂华苓等。在她们的努力之下,海峡两岸隔绝了近三十年(1949—1979)的文学交流终于迎来了新的契机。至此,也让大陆和台湾之间“不再是某一方的单向联系,而是双方必然对话的双向默契”①朱双一:《台湾文学“现代性”研究的提出及回顾》,《华侨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更重要的是,1990年代以来台湾社会围绕女性主义、男性文化、边缘群体进行的思考,大大推动了台湾文学在“多元化”“差异化”的现代社会进一步确立人的自我价值的重要性,得益于此,台湾文学在性别论述与分析上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新的研究维度。
事实上“现代性并没有固定的、可观的参照对象,它只有一个主体”②[法]伊夫·瓦岱:《文学与现代性》,田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43页。。通过人这一个体在自我性别认知中不断确证,得以发现其理应作为自由主体成为判断现代性的核心要素之一。所以,所谓“现代性”其实就是人的一种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它体现着人类自我解放的内在要求和历史发展的动力。因此,只要对社会中的性别意识进行相关剖析,就不难看出人对社会、文化层面存在某种制度性变革的愿望,而与之相适应的主体精神、情感状态、心性结构的变化等具有自我解放意义的载体,则可被解读成现代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化以后的台湾社会就好像一个“矛盾综合体:掺杂着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草根与都市等复杂且对立关系,也让男女之间的性别主题争议互相纠缠”③徐学:《悦读台北女》,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伴随各种新思潮的不断涌现,台湾当代女性作家的情感经历也在日渐丰富中走向深沉,这不仅为她们日后的创作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更是为发展留足想象空间。1990年代以后的台湾文坛,早已不单纯停留在对女性主义的研究,而是在探索中发现并突破了一个个多元化时代下的生存挑战,让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重新审视男性的身份。
虽然作家们的写作方式各不相同,但依然有某些基本模式是作家之间共通的。以五四时期为例,大陆女性作家的创作风格,大致是以冰心和丁玲为代表的两大流派。而台湾女性文学亦可分为两类:一类借用爱情、亲情、婚姻、家庭等日常生活的描写,委婉地表现女性的成长;另一类则真实地刻画了女性走出家庭、参与社会生活,独立自强的形象。就在这两路作家不同的规划下,出走的“娜拉”也开始着人生的新旅程。
自“五四”以来,女性一直都在思索着如何开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虽然周而复始的循环之中,新旧问题总是层出不穷。但回首看她们走过的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脚印都被深深地印在原地。对那些成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当代女性作家来说,封建时代的悲剧阴影早已过去,她们更多地需要把自身的合法性放在首位,也更多地综合影响女性内外的因素来思考。回顾当代小说的发展,直到①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3页。970年代末的小说中,对于事件的关注点还在于“事件”本身,这就足以证明人只是作为当事者参与其中。而作为事件的附属,就无法规避常被一系列事件埋没的可能。其实这些所谓过去了的“故事”内容主要还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给人以“离奇的、刺激性的审美感受”①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3页。。
在重新认识“故事”这一点上,林奕含是当代台湾不可忽略的一位作家。这样一个因长期遭受补习班老师性侵却无力抵抗,以致最终毁灭自己人生的故事,一度成为2017年度台湾地区的舆论热点。尤其是她在遭遇不幸后仍旧埋头写作,在实现女性自身价值转换的同时,更是把支撑自己的这股信念全部倾注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作品之中。虽然她对于社会制度的反思与批判的结局是让人心痛的,但这也恰好表明女性作家创作之路开始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
现今,“林奕含”这个名字早已和“选择了自杀”紧密联系,成了人们走进她的小说时必不可少的关键词。在一次访谈里,林奕含就有提到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写作主题,但她之前的所经历的种种,仿佛都是在为这部小说做足准备”②韩智浅:《有关“房思琪”的话语权斗争》,《华文文学》2018年第5期。。或许她在父母的眼里是最脆弱的久病之人,但她仍凭着坚韧的内心写下:
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生小孩,也许不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情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慌,失童,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①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台湾游击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214页。
所谓创造性的、强有力的想法,对林奕含来说不过是“来自某个地方,又像是来无踪去无影,它可以从任何途径而来,甚至很奇怪的途径;但它肯定是从作者的内心深处来的,它百分之百的主观”②汤锐:《现代儿童文学本体论》,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5年版,第71页。。她所表达的是,当代女性随着对自我的深度涉入和广度推进,开始借用不同以往的身份,大胆诉求新的理想与生存的希望。
正因她这犀利的语言,《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林奕含的自传。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未成年少女房思琪遭受补习班的老师李国华性侵,而她却无法摆脱,痛苦绝望的故事。中年的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房思琪之后,就萌生了占有的欲望,所以他以免费补课为由,利用单独相处的机会,趁机强暴;并在“老师爱学生,学生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的捏词下,长期诱骗房思琪与其维持不正当的关系。但细读作品,不难发现,女主人公们尽管没有了过去封建伦理的束缚,满足于当下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现状的她们,反而再次把自己关入了命运的牢笼。文中的房思琪、刘怡婷、许伊文以及作者林奕含等人,她们的目的是用自身的经历,为其他女性敲响警钟。即使现代社会把路铺到脚下,但女性的地位如要再有所突破,还要首先战胜自己的内心,勇敢地逃离现状。
身处社会现实与观念相悖的旋涡之中,能让这些女人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与孤独往往源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忍气吞声的、自虐式的成长。女性作家处处呼吁“通过自我躯体的生命,冲破男性影响下女性肖像修辞学的种种枷锁,强调女性写作在历史中的无可替代性和文化内涵的无与伦比性”③孙桂荣:《纠缠在利用与依赖之间的性别修辞》,《扬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不难看出,她们内心深处仍被“他者”的地位占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五四”以后的几十年里不断被讨论的女性问题的实质所在。正因女性面对现代教育和传统熏陶无从取舍,也让原本矛盾的事物本身进退两难。正像房思琪常常麻醉自己所说的那样“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部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①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台湾游击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页。。
这部作品的叙事倾向明显是从性别歧视的历史出发,探讨延续至今日的传统价值观所在。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平等并立的两性关系,而是双方在精神上缺乏沟通与交流的对立。“她”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与尊重,而“他”也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丝的反省与检讨。更多的是“她”借用“我”的视野,痛责“我”不见宠于“他”的性格软弱,痛责“我”为了得到“他”的认可而靠拢所做的努力,实则是“她”为不能改变“我”而忏悔的内心独白。
如果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块敲门砖,那么这诸多女性能否顺利迈过平等的门槛,则取决于她们自身的觉悟。虽然成长的过程总是困难重重,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则很好地表明了当代女性自我开掘、不断深化的主题要求,也佐证了台湾女性作家的创作相较于“五四”时期有了显著的进步。
文艺是在写实人生,作者有权自由选择写作题材,创造文本世界里的任何事物,即掌握着影响读者辨别是非善恶的标尺。②郭良蕙:《我没有哭》,《联合文学》1998年第8期。初入文坛的林奕含在她“爱”的话语中是以理想化的生活方式去追求真爱的态度,但在接连遭受她所敬爱的老师强暴后,她渐渐发现自己迷失在“爱”与“被爱”的表象中,被文雅的糖衣炮弹夹击,最终就只能让女性在传统男权意识的夹缝中生存。林奕含通过文学手段对传统男权社会进行了颠覆性的大胆尝试,思考并试图解析现实社会中,被性侵的未成年女生及其家人是如何走出痛苦、回归正常生活的难题。她选择以一种伤害性较小而内敛的方式轻敲读者内心,为那些因社会制度而长期遭受男权压制的女性群体不平。《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作者并没有把人性的善恶放在相互对等的天平之上,而是通过那些虚伪、自私、堕落、欺骗,让读者看到一念之间所产生的纠结与矛盾的对立与冲突: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美貌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部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当下就会加一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①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台湾游击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190页。
当今社会,人们对师生之间“乱伦”的故事早已不足为奇,但林奕含选择以不同角度,让人不得不肯定她对人性的深度的揭露,而最终也是必然走向对于人性丑恶的审视。
小说在李国华和房思琪尊卑分明的两性关系下,以探讨“食色,性也”这两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条件。如果说色是人类的本能,那么性就是一种本能的生理需求。总的来说,一个社会对性的包容程度从侧面反映出了该社会人类文明的发展水平。然而,成熟的性道德观念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的。如今女性,即使接受“性解放”“性自由”等代表社会进步的行为方式,却对其中所谓的“先进”表现得茫然不解。这种观念上的盲从所导致的行为上的偏差,实则是歪曲原生概念所造成的。由此可见,性道德的内容十分广泛,不能从单一的角度对其进行简单的界定。
在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化中,“性”文化有着特殊的意义。传统的性文化,用激进女性主义的词汇来讲,就是“性政治”。女性在“性”这一方面永远是软弱无力的,而男性则相反,甚至可以通过性来贬低、控制和教训女人。性政治是过去父权制度衍生的产物,它代表着男人在家庭、社会、生活等各个公私领域,有着压制女性的生存和创造力的绝对权威。女性因此被异化,成为被动的“他者”。在“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道德束缚中,“性”成了衡量一切善恶的价值标准,是贯穿中国人伦理观念的最高目的。由于“性”只是被人们当作生殖和发泄——“男女大欲”——的实用手段,而那些非实用的、“形而上的”方面从来就是禁区和盲区,因而人人只能虚构和伪装自己。②唐俟:《鲁迅写作中的性》,《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6期。
不同于“五四”以后大多女性创作作家的“正统”做派,林奕含采取了最极端的方式来颠覆男权。这就是剥离林奕含作品“性”的前卫外衣,我们理应看到的内在:封建伦理的残余、男性中心的霸权、女性内在的束缚等社会问题。
林奕含始终坚持一个创作方向,她把偏向关怀的社会意义,扩大到其他更深层面。在突破了传统女性写作的性禁忌的同时,把很多隐蔽的问题透明化。也正因她对当前社会的批判不留情面,才得以其让作品中的性道德框架成功跨建于社会问题之上。这更是体现着五四时期进步作家“为人生”创作观的延续和当时社会的性伦理观念同时具有历史性与时代性的双重含义。一面是以男女平等为主导统一双方在爱情中的权利与义务;另一面则是以性神秘、性蒙昧的片面观点,强调阻碍性道德的发展与传播的女性贞操观的重要性。仔细观察鲁迅等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对个人身体和情爱的理解与认识就会发现,他们对“性”这个问题也是充满矛盾。他们在理论上对于西方个人主义强烈认同,但一旦放进中国文化的现实语境,则表现出他们自己都无从理解的困惑;他们对于晚清民初言情小说“诲淫”强烈批判,就如鲁迅的随感《有无相通》一文对“黑幕”小说“尚武”进行讽刺的同时,更是表达了对“鸳鸯蝴蝶”小说“滥情”“诲淫”的抨击:
北方人可怜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给他们许多拳脚:什么“八卦拳”“太极拳”,什么“洪家”“侠家”,什么“阴截腿”“抱桩腿”“谭腿”“戳脚”,什么“新武术”“旧武术”,什么“实为尽美尽善之体育”,“强国保种尽在于斯”。
南方人也可怜北方人太简单了,便送上许多文章:什么“……梦”“……魂”“……痕”“……影”“……泪”,什么“外史”“趣史”“秽史”“秘史”,什么“黑幕”“现形”,什么“淌牌”“吊膀”“拆白”,什么“噫嘻卿卿我我”“呜呼燕燕莺莺”“吁嗟风风雨雨”“耐阿是勒浪勿要面孔哉!”①鲁迅:《热风·有无相通》,《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2页。
实际上,晚清初期言情小说的书写几乎谈不上“诲淫”,它对男女感情的描写几乎未涉及身体的情欲层面,至多是男女主人公的一点“非分之想”②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4页。,但是却遭到五四知识分子的强烈批判。可见他们并没有肯定个人情欲、性爱、身体层面的合理性。当然,真正的身体理论不仅局限于女性主义范围,而应由此扩展出更开阔的视野。正如身体不只是生物学所定义的躯体,而是可以承载着许多精神意义,建构出错综复杂的身体意象的理论本体。③廖玉芳:《凝视身体——女性身体的变貌与潜藏意识》,台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6页。因此,这种“身体”“情爱”“性欲”与“精神”的二元论本身就是对传统中国伦理观念的反驳。由于中国人长期受传统文化的熏染,且又经历了现代体验的特殊性,才让这种反驳逐渐走向另一种极端,出现身体的二元论逐渐表现出强烈异化的趋势,鲁迅就是最为突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周作人强调身体的“灵肉一致”观念不同,鲁迅对将人的身体肉欲视为“兽性”的表达给予强烈否定,而这正是中国现代小说身体叙事的重要驱动因素。在鲁迅小说中,通过女性形象的刻画,显示出这种二元论的“病态性意识”,更加强化了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新思考。
21世纪的台湾“现代性”所包含的是现代社会所有可能的问题,这不免让读者联想到“五四”时期的创作理念。大多数作家相信“文以载道”的力量,但这里的“道”不一定是名词意义上的中国传统的道德,而可能是作者对这整个人类社会提出的自己的看法。因此,比起直接写出女性对性的一种不为人知更不为人道的隐秘经验,林奕含更愿意把她笔下的女性“性观念”的蜕变,体现成对女性贞操上的自主意识凸显。但她又不局限于此,而是把意识形态的触角伸长至更远,甚至被她触动的人终于有勇气站到充满谎言的“初恋乐园”的城堡下,呐喊出自己的心声。所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标志着林奕含向“更大的层面”又迈进一步。对此小说有着充分的描写:
思琪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种小年纪就这样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①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台湾游击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76、58页。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②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台湾游击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76、58页。
小说“乐园”里生活的两代人,围绕社会、政治、历史展开的男女角逐令人深思。女性主体貌似自尊式的表白,是否只是灵魂内核为自己的性别自卑与恐慌的独舞?这种完全迥异于已然有知的“说不出来”或“没什么可说”的行为,是女性急于划清界线的自我保护,但也是其不能真正解脱男性主体的枷锁。无法享有平等的对待,直接关系到整个女性集体的地位与利益。无可否认,当今社会在性别问题上明显存在偏倚,被诱奸的少女成了替罪羔羊,为男人在“社会”犯下的罪恶遭受惩罚。似乎利用“独特”的伦理视角转移,可以让她们在社会环境的内疚中得到宽解救赎,殊不知她们正在逐渐沦为社会罪恶的牺牲品,并陷入越来越糟糕的道德败坏中。即社会赋予将她们当罪犯对待的权利。①[德]格奥尔格·西梅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刘小枫编,顾仁明译,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页。“谴责受害者”的现象看似荒谬,实则是男权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有力证明。人们对待被性侵女性持有一种可笑的直觉是受害人不洁、恶心、不自重,个人受伤害是自己招惹来的……这种畸形的伦理规范造成了受害少女爱上强奸犯的诡异现象。②任现品、王裕:《男权社会下的个体异化——评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林奕含借女性生存历史与现状的辩证,讨论了“女性”固有角色的悲剧性因素,更寻得了“把握自己的命运”的起点。创造没有男性凌驾其上,一方完全属于女性的生存净土,是她对台湾文化精神的期望与追求。
林奕含从登上文坛开始,就凭借锐利而精悍的笔锋,让人们不可回避地直面两性关系的血腥实质,那种心灵上的震撼力是不容被忽略的。通过自省提出对人类社会的新看法,是与文学界前辈作家的交流,也是自我创作的不断超越。
尽管中国传统伦理自1990年代以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每个国家传统性观念的发展都会经历从生成到发展,从完善到固化的漫长岁月。随着社会发展和社会需求的变化,一些性伦理也经历了打破与再建的过程。“贞节”可以是历史留给全人类的训诫,但时至今日也理应被赋予全新的内涵。这当然是一次当代新女性主义对“贞节观”的具体探讨与演示:“贞操应该从礼教的桎梏提升为人性的修炼,从被动束缚扩充为两性的道德戒律。”③林丹娅:《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厦门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传统的“贞节观”从礼教的桎梏中脱胎换骨,历经人性的修炼,方能维护两性平等相互关系,进阶成新秩序的道德准则。只有让女性和男性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体,才能从根本上完成社会的现代性任务。即现代性不应从字面意思上理解成单纯的现代化,而是在反思与自我正当化的升华中,让文化达到内部积聚批判能量的过程。①钱永祥:《现代性业已耗尽了批判意义吗?——汪晖论现代性读后有感》,《台湾社会研究》2000年第37期。实际上,对于“娜拉出走以后”的问题思考,更多地要立足于所有边缘群体,而不仅仅是针对新女性提出要求。
有研究者对新世纪以来,台湾女性文学对女性解放的探讨和内涵的发掘方面的丰富度,提出了自己高度的肯定。其中相关内容,大致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体现:一是铺垫或交代自然存在的女性解放;二是探究社会中存在的女性解放;三是剖析女性解放的精神所在。就在林奕含等一大批年轻有为、才思敏锐、女性本位的叙述主体对台湾的父权意识犹存的现实发起冲击之时,那些用理性精神指导书写的文学经典,成了自己异于传统弱者的强者声音。这声音是冲破自身思想的禁锢的呐喊,也是震慑社会良知的呼号,更吹响了社会崭新风貌下,全新阅读视野的进击号角。
对此,龚鹏程曾这样解释过:“五四新文化精神对于台湾从事文学的人来说是一个活着的传统,这不只因新文学创作者不断反刍,哺养于这个传统,其文学活动一直对新文学传统的理解起联结作用。”②龚鹏程:《由台湾看中国文学的传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9页。这就是本文在以女性为本位的书写中,体现的文学人置身所处的自拟空间。这不在于从左翼、右翼的政治情绪中论争情境,更多强调的是胡适、鲁迅式的感时忧国、社会批判、反压迫、强调自由的人道精神。
至今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已经过去了100余年,回首其中的思想内核不难发现许多矛盾。但正是这些矛盾,使文学在新文化运动的启示下,走向了更多元化发展的无限可能。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吸收新鲜血液,完善自身的不足,时刻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台湾文学与作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自由、理性、个性,刷写着五四以后的又一次中国女性奋斗的里程碑。学会用批判的眼光审视世界,独立思考,也正是五四新文化精神在台湾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