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前后台湾作家的“悲情”情态与“祖国”认同※
——以钟理和、李荣春为论述中心

2022-11-17 05:49俞巧珍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祖国

俞巧珍

内容提要:台湾光复前后,不少本省籍作家在作品中表达过对祖国深情与热爱,钟理和、李荣春可谓其中代表。纵观战前战后的创作,不难发现他们始终坚持自己作为“中国人”这一事实,但他们关于祖国的美好想象和强烈期待却伴随着他们在两岸的生活经验而有所波动。他们的“悲情”,一方面源于战时祖国的贫弱苦痛所带来的生存忧虑;另一方面是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在复杂时局下难以自我成就的焦虑。他们的创作历程和各自曲折的人生体验,共同呈现了台湾知识分子在坚守祖国立场过程中真切而复杂的情态。

1945年台湾光复后本省籍作家的处境,通常被认为由于语言障碍等原因而被迫陷入沉默,致使创作处于边缘状态。特别是1949以后国民党白色恐怖的政治氛围和全台戒严的政治体制,更加深了本省籍作家言说的困境。这一“共识”,不但成为台湾部分本土派学者用以区隔两岸文学关系的例证,也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作家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所遭遇的认知、情感、信仰等难以规避的内在语境。不可否认,光复初期的语言政策与政治氛围确实使一部分在日据时期完整接受了日语教育从而熟练使用日语写作的本省籍作家,如杨逵、张文环、龙瑛宗等被迫陷入创作的停顿①杨逵、龙瑛宗、张文环、吕赫若等都因日文小说闻名。光复以后龙瑛宗因语言问题停笔多年;张文环短暂使用中文写作后停笔,又在晚年恢复日文创作;杨逵事实上并未停止创作,不过相比《送报夫》等日文小说而言,中文使用处于习作状态,并且多年绿岛囚禁生涯客观上限制了他的中文写作;吕赫若由于《人民导报》撰写新闻稿的经验,语言转换可说相当顺利,“二二八”事件之前就已发表四篇中文短篇小说,但因投身革命事业而英年早逝。参见刘登翰、庄明萱《台湾文学史》(第二册),现代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叶芸芸《个人的伤感主义——1947—1949台湾文学问题论议中的一个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6期。,但在事实上却仍然有部分本省籍作家如钟理和、李荣春等深具大陆生活经验,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能熟练运用白话文写作,不存在语言转换的技术性问题,因而在台湾光复以后也未曾停止过写作,甚至还获得国民党官方文艺奖金②李荣春《祖国与同胞》获1953年“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写作补助以鼓励他继续创作;钟理和《笠山农场》获1956年台湾“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长篇小说二等奖”(一等奖缺)。另外,廖清秀公学校(国小)毕业,没有大陆经验,但于1950年参加“中国文艺协会”小说研究组招考,为学员中唯一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其结业作品《恩仇血泪记》获1952年“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长篇小说奖”。。当然,相比较同时期轰轰烈烈的“战斗文艺”运动,以及当时颇为活跃的女作群体而言,本省籍作家的创作的确显示出某种程度的落寞。其原因或许在于,作家个体精神世界在复杂时局中整体性失落所带来的困窘,不仅使他们在创作和人生选择中呈现出某种挥之不去的“悲情”,更是他们在家国叙述与文化认同的场域里,虽不断调适、追问却始终难以和谐顺畅的内在动因。

一 “祖国”之行:欲行难行的困顿

在沦为日本殖民地的五十年历史时间里,台湾遭受了极为严重的殖民暴力。日本殖民者对台湾人种族上的蔑视、政治上的压迫、经济上的剥削与文化上的钳制,致使深受殖民统治之苦的台湾知识青年群体对祖国大陆及与之相关的进步思想文化和“不受异族统治”的未来充满期许。钟理和曾想象:“只要到了那里,以后往南往北,都随你的便”,为争取婚姻自由,他将祖国视为可以逃奔的“没有没有仇视和迫害的地方”①钟理和:《钟理和日记·五月十日》,《钟理和全集》第六卷,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并始终认为“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②李荣春:《祖国与同胞》(上),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6页。李荣春也在《祖国与同胞》表达过踏上祖国大陆的欣喜与兴奋:“他们所接触的一切都给他们年轻的生命以新鲜的兴奋,大地的空气也特别显得清鲜多了。”③李荣春:《祖国与同胞》(上),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6页。廖清秀借用林金火的老师之口更清晰表达了台湾知识青年反帝反殖民的社会责任感,他抱持为祖国贡献心力的信念回归大陆、奔向祖国,认为“台湾是个海岛,很难进行抗日;因此秘密潜入大陆,以便进行工作”,期待祖国能赢得这场战争以使台湾摆脱被奴役的地位:“除了台湾重回祖国以外,我誓不再踏此土。”④廖清秀:《恩仇血泪记》,台北:群益书报1957年版,第29~30页。

从这些作家的思想、言行里不难看出,海峡对岸的“祖国”,在日据时期台湾民众自我身份确证过程中,是作为融合了包容、进步和强大的多重情感依托与叙述的资源而存在的。他们想象中的“祖国”是通往更广大天地的自由世界,是推翻日本殖民统治以实现个人尊严、民族尊严的政治支撑。但是,随着在大陆生活的深入,台湾青年对大陆的无限向往和憧憬逐渐被切近的现实所置换。

1941年,钟理和从沈阳迁往北平。彼时已深陷战争旋涡而成为沦陷区的北平,并非他们想象中“水就能够养人”的人间天堂。在北平的钟理和几经更换职业,承受着生存压力,也因此真切触及了国人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与卑微。他的中篇《夹竹桃》,是以北平大杂院为书写对象,描述了一个缺衣少食又争吵不断的北平底层世界。正如鲁迅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地揭露国民劣根性一样,钟理和也以批判的眼光勾勒了祖国同胞惨淡的人生⑤对此问题,有学者认为:作为“五四”思想的继承者,钟理和缺乏“五四思想者的丰厚资源和复杂内涵,故而当他面对‘民众’之时,还一时难以在自身当中发现包容乃至超越的力量”,他意识到民众在政治运动中的积极作用,但是“当民众的个体出现在面前时,他却不只难以在情感上接受他们,甚至不能在理智上容受他们。五四新文学的时代难题,在钟理和这里不仅未得推进,反而发生了很大的‘倒退’”。张重岗:《原乡体验与钟理和的北平叙事》,《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08年第1期,第123页。。同样,李荣春也在作品中传达了“原乡”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分裂与差距。《祖国与同胞》中,鲁诚与同乡兴奋地踏上大陆不过几天,就在驻所附近发现尸骨遍野的战场上,横七竖八倒地牺牲的英雄们任凭鸟兽啄食的悲痛景象。因为来自日据台湾,鲁诚的抗日热情屡遭拒绝,“因为你是台湾人……恐怕靠不住,也许会被日本人利用来当反间谍的……”①李荣春:《祖国与同胞》(上),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06~207页。而在此过程中偶然遭遇的婚姻又夹杂着妻子的懒惰和泼辣、亲友邻人的自私与势利,使他难堪不已。生计的压力、参与抗日的艰困、沦陷区的糜烂、日本人的残酷,都加深了他关于“祖国”现实的深沉认知。

其实,彼时深受帝国主义侵略威胁的“祖国”已内外交困,并不是一个安宁富裕的非政治场域,而是各种文化政治力量交织并挣扎着进行民族自救的斗争场所,加之当时执政者的腐败无能,在在使得钟理和、李荣春这样的台湾知识分子精神上建构的美好“祖国”想象,不得不面对现实“祖国”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缺憾——事实上,台湾知识青年的“祖国”想象遭遇碰壁的过程本身就显示着一种单纯的精神依赖所必然遭受的现实危机。可以说,这种萌生于祖国想象与祖国生存现实之间真切的沉痛和艰困的体验,正是弥漫在台湾知识分子内心深处被日本殖民的“悲情”之外又一层“悲情”的起源。

而伴随着抗战胜利台湾光复的重要历史时刻到来,“祖国”的重要性被再次凸显。对此,廖清秀有过相当直接的表达:“祖国……军民一体,打败顽敌日本,光复台湾了。现在,台湾已经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不再受异族压迫;我们能为祖国、台湾奋斗的时机也到了。”②廖清秀:《恩仇血泪记》,台北:群益书报1957年版,第152页。回顾日本殖民时期台湾同胞所遭受的屈辱和伤痛,台湾青年迫切期待祖国以温柔慈悲拥抱他们的回归,而十四年来遭受日本侵略以致山河破碎的祖国,此时却无力向收复后的台湾舒展怀抱,历史的伤痛带来了幽暗的嫌隙。《祖国与同胞》中的鲁诚及其同伴最终带着对祖国的留恋、对光复后台湾生存境况的忧虑返回台湾——尽管李荣春在小说的最后高呼:“我永远爱我的祖国与同胞!”③李荣春:《祖国与同胞》(下),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1290页。但钟理和却不无遗憾地写道:在物质、心理“两面的夹攻、压迫、威胁之下,于是,台湾人便不能不离开住惯了的祖国,逃回台湾。”④钟理和:《祖国归来》,《钟理和全集》第五卷,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页。台湾青年关于祖国的种种美好期待,此时无法自然地导向他们对“祖国”现实的进一步理解和把握,更难以舒缓生活重压和社会责任带给他们的焦虑。

应该指出,在“祖国”意识泛起之初,大部分台湾青年抱持着对“祖国”的模糊印象,甚或是“个人主义”式的理解与浪漫主义的想象。这使得他们想象中的“祖国”与反殖民的愿景及其相关实践方式之间的关联显得有些随意。这种随意性恰恰表现出日据时期台湾人对“祖国”的双重要求:在私人情感层面,她是“进步”的、“包容”的、“广阔”的精神慰藉;在社会责任层面,她是“强大”的、能产生正面影响并行使驱逐日本殖民者的社会使命的政治军事力量。显然,对于钟理和、李荣春这样的知识分子而言,关于“祖国”的认同不单局限于政治领域,而是从情感、精神、思想等各方面一致的整合。但是这样一种认同形态的实现,实际上需要相当的过程。

二 重返台湾:欲返难返的悲辛

1946年4月,钟理和携妻带子从祖国“原乡”返回阔别八年的“故乡”台湾。但光复后的台湾,并未给他带去光明的前景。他的“故乡”系列小说,与鲁迅的《故乡》一样,以“我”作为一个“归乡”者的视角,叙写阔别多年后的故乡印象。田园的荒芜、收获的无望,正如鲁迅笔下那“没有一丝活气”的萧索荒村。《竹头庄》《阿煌叔》中,“我”的老友炳文、曾让人敬重的阿煌叔,都似鲁迅笔下的闰土与“豆腐西施”,在艰难岁月中走向性格与形象的裂变。闰土的一声“老爷”,成为鲁迅眼中“我们”之间的厚障壁;而炳文一声声不耐烦的“不用了”“都不要了”拒绝“我”的援手,也使我看到“我们之间什么都完了,也更清楚我的朋友已经永逝不回”①钟理和:《竹头庄》,《钟理和全集·短篇小说卷》(上),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阿煌叔由最受欢迎的除草班子领班,变成哥哥口中“懒得出骨”的自暴自弃者。鲁迅通过《故乡》来批判辛亥革命未能真正建立起一个全新有效的政治体系以正面影响中国农村社会的变革,而钟理和的乡村系列也试图批判日本殖民统治对台湾农村的侵害。此时钟理和或许仍带着某种“革命英雄主义”式的考量,认为自己能通过个人努力使“故乡”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进步②钟理和在给廖清秀的信件中回忆过五四新文学对自己的启蒙和影响:“当时,隔岸的大陆上正是五四之后,新文学风起云涌,像鲁迅、巴金、茅盾、郁达夫等人的选集,在台湾也可以买到,这些作品几乎令我废寝忘食。”《钟理和1957年10月30日致廖清秀书》,《钟理和全集》第七卷,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136页。,因此,在作品中他尝试以自己的方式拯救炳文与阿煌叔,但这个“英雄式”的愿景,显然有些不切实际。

钟理和因自身与钟台妹的同姓婚姻不见容于故乡客家民俗,曾抱定“誓死不回”的决心携妻出走大陆,但在台湾光复后抱着对台湾重生的无限憧憬回到故乡之后,“同姓不婚”这个封建习俗仍然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人生枷锁。他的《同姓之婚》写尽了笼罩在日常生活中的歧视和伤害。他在祭奠次子立儿的作品《野茫茫》写道:“作为你们的生身父母的我们的结合,只为了名字上头一个字相同,在由最初的刹那起,便被诅咒了……”①钟理和:《野茫茫》,《钟理和全集·短篇小说卷》(上),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205页。显然,他曾寄望的发源于祖国大陆的五四思想解放思潮,并未带给他解决现实困境的有效方法。对钟理和而言,争取同姓结婚的努力实际上也是抵抗封建势力的一次有意尝试。他曾说:“封建势力有压倒之势,不容抗拒,在它下面,我是软弱渺小,孤独无援。”“偏偏是同姓!偏偏旧社会不允许同姓的人结婚!这事倒反而是在心里激起了一种类似偏执狂的固执和倔强的意志。”②钟理和:《民国四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致廖清秀信》,《钟理和全集》第七卷,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页。为争取婚姻自由,故乡成为他们的伤心地:“别人的蜜月旅行,却变成我们的逃奔了。逃到远远的地方,没有仇视和迫害的地方去。”不幸的是,他们所期待的“没有仇视和迫害的地方”——祖国原乡,因为艰难而持久的抗日战争,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的生存空间。“我们曾立誓不再见到它的面(指台湾——引者注)……然而我们到底回来了,这是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一着……”③钟理和:《钟理和日记·五月十日》,《钟理和全集》第六卷,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胜利等于失业”“胜利等于逃亡”的处境,看上去似乎是个体选择的命运,事实上也意味着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感召的台湾青年,在特殊时局中尝试投身社会文化变革浪潮的失败。

可以说,同姓之婚是钟理和人生中遭遇的重大精神创伤,就此而言,他返台后的创作有特别的意义:“写作和记录是一种疗伤。”④计璧瑞:《钟理和日记与创伤记忆》,《华文文学》2015年第3期。返台后生活的不安定和物质的匮乏,更加深了钟理和内心的焦虑。这种焦虑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自己基于“反封建”的精神追求而做出的婚姻选择的怀疑,二是基于“知识精英”的自我定位产生的“承担社会使命、参与社会改造”的自我要求而带来的心理压力。试图参与战后台湾社会思想变革,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钟理和内心社会责任感的召唤,由此而获得的心理满足也是对“同姓婚姻”负罪感的消解与补偿,换句话说,钟理和对“祖国”原乡的想象和信仰,更切实的动力是为寻求反抗台湾社会“封建性”的力量,以此探寻对自身个性、“自由”追求的确认和道德的安慰。但是在战时中国这样一个长期积蓄着民族危亡的现实、不断摸索出路的社会中,其实难以在他反抗传统的意识与台湾被殖民的经验之间给予他理想中的某种坚定有力的平衡的力量。

相对于钟理和不断通过日记书信来梳理创伤、表达个体在社会与政治黑暗前的无能为力,李荣春显得颇为沉默。小说《海角归人》可以视为他返台后的自叙传。主人公“牧野”一方面为避免在殖民环境下成为日本侵略东亚的工具和炮灰,另一方面也为逃脱封建“养女”制度下母亲为他安排的婚姻而去往大陆。八年后,牧野回到台湾,却徘徊在基隆车站不敢回家,直到被家人认出。在情感层面,牧野始终无法给予苦等他八年的素梅以妻子身份,致使素梅在无望的等待中跳海自尽;在经济层面,他无力改善拮据的生存状态也引得家人抱怨。对此,牧野无力地申辩:“一个本想惊天动地的大丈夫,竟为糊口,便屈膝于这些地方的小人物的威势之下了不成?那真太难堪!太辜负了一生的抱负了!”①李荣春:《海角归人》,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88页。同样体现生活理想与现实错位的人物形象,还有《洋楼芳梦》中的罗庆。罗庆也从大陆返台,他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写作。他希望身边人理解他作品的内容与精神,而别人却只关心他的创作能带来多少版税、奖励和名声。对此他自言:“我的时间给别人看的见是那么不值钱,但是每一秒钟在我自己都是生命的点滴……”②李荣春:《洋楼芳梦》,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32页。

小说人物所遭遇的孤独与苦闷、贫乏与执着,事实上也同样缠绕着李荣春大半的人生。他在给《文友通讯》发起人钟肇政的信中说:“我的一生为了写作什么都废了……为了三餐,将宝贵的时间几乎都费在微贱的工作上……”③《文友通讯》第2期,1957年5月4日。自李荣春以“一身流浪汉形貌”返台至去世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他以修脚踏车、去农地/工厂打零工谋生,也短暂担任过《公论报》“日月潭副刊”的主编,但总体而言,他从未拥有过一个正式的、长期的职业。他不曾结婚,终身依靠母亲生活。他“怪异”的行为也如小说人物一样遭到家人朋友的不解。在中篇小说《怀母》中,李荣春写尽了自己如殉道般孤注一掷投身文学世界的孤独与悲壮。

需要指出的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李荣春关于如何实现将“祖国文化”与台湾的社会建设融为一体的路径,其实并不十分清晰。实际的情形是,一生都在努力使自己成为新的社会力量的李荣春,一直难以在现实社会和政治进程中为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虽然他提出向台湾同胞传播祖国文化的理念,但他无法客观地面对和把握政治文化形态的复杂性,事实是,文化形态与政治形态并非必然地并列在一起发展变化,李荣春尽管认识到日本殖民时代结束,台湾光复,也认识到光复后的台湾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他自身却并没能参与影响台湾社会新架构的创造,这使他的“祖国文化”与台湾的社会建设融为一体的理想在事实上蜕变为一个空中楼阁——他拒绝参与社会工作,其实也是他难以在“英雄主义”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实现动态平衡的一种体现。

三 “祖国”认同:交错又永恒的精神底色

很显然,无论是钟理和还是李荣春,都没有完成他们理想中的归乡旅程。应该说,被殖民与被侵略的经历带来的两岸同胞在精神归乡与认同旅程中的错位,印证了佛朗兹·法农所说的:“殖民地的子民必须宿命般地被迫承受殖民主义所导致的多元的、错乱的、流动不居的认同分裂的痛苦。”①[法]佛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万冰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页。对于祖国想象的充分接近又无限失落的困境,始终是台湾“悲情”里难以抚平的创痕。如何在失落了原乡想象之后寻找精神的安居之所,如何与光复以后的故乡台湾和解对话,不仅仅是钟理和、李荣春这些台湾知识分子的困惑,更是近代以来台湾遭受异族殖民统治五十年之后,在回归祖国之际,所有台湾人都必须面对的与祖国重光弥合过程中的再适应、再创造的过程。

钟理和与李荣春所面临的困顿,事实上并非始自他们。早在日据时期,吴浊流长篇小说《亚细亚的孤儿》中的主人公胡太明,就因无法忍受日本殖民统治,也不愿接受家族中备受压抑的传统而偷渡到大陆。在大陆时,他因“台湾人”的身份被排斥甚至被怀疑为日本间谍;返回台湾后,他又因大陆经历而被故乡所抛弃。无论是大陆原乡还是台湾故乡,他都没有被接纳,沮丧的胡太明最后发了疯。胡太明曾在墙壁上题诗“奴隶生涯抱恨多,横暴蛮威奈若何?同心来复旧山河,六百万民齐崛起,誓将热血为义死!”一个深陷殖民困境的台湾知识分子,仍然试图唤醒六百万台湾人民的“汉魂”,这种具有悲壮色彩的精神追求和心路历程,在光复以后台湾省籍作家的个人生活和文学创作中,仍在不断重复。

前面说过,对于身处日本殖民地的台湾人而言,他们试图参与抗日战争,是伴随着“寻找祖国”“回归祖国”以确立民族身份来抵抗被殖民的状态而展开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心中“民族”的概念更倾向于一种“想象的社群”,从而被建构成一种定型(stereotype)或单一(singular)的形象,而忽视或错失真实的民族状况和民族历史。霍米巴巴在《撒播民族》一文中将这种同一时间上“民族”叙事的分化定义为“训导式”时间和“演现式”时间两种形式。他认为在“训导式”时间中,民族历史似乎永远脉络清晰毫不模糊,事件与思想都是透明的、线性的等价物,民族叙事是一种历史上传统的宏大叙事;而“演现式”时间则意味着“民族”成为一个带有人民的文化差异和异质性历史的社群,它允许有缺席、有增补、有差异,是一种有着“断裂式的、差异性的”变动的另类历史①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A Study of Homi K.Bhabha’s Postcolonial Theories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4~59页。。从总体上看,钟理和、李荣春等台湾知识分子反复叙述的追寻原乡却又不时幻灭的苦痛,实际上根源于殖民背景下,民族想象或叙事在内在时间上产生的矛盾。他们所专注想象的得以给他们归属感的“原乡”,其疆域、传统、文化都倾向于一种“整体性”的“民族神话”;而事实上,20世纪上半叶,被卷入世界政治、经济与文化结构更新潮流的中国,固有的、“本真性”的民族秩序早已发生了变化。台湾知识分子面对的“原乡”,正是一个由延续了几千年的帝制中国摸索着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与固有的历史、文化传统不断发生断裂与变异的,在世界帝国主义的压制中奋力向前行进的“祖国”。因此,对彼时的台湾人而言,当他们从“祖国想象”中走出而不得不面对种种差异时,那种存在于“训导式”时间中的“民族神话”被“演现式”时间中的“当下现实”所取代。也就是说,真正使他们失落的,是他们想象中的希望用以对抗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权威性”丧失了。

明确了这一点,在重新面对光复前后台湾省籍作家“祖国”叙事中不断涌现的悲情时,或许就可以有更加多元的视野和更为理性的认知。1950年代国民党的威权统治固然对台湾本土知识分子造成了从语言到精神的全方位压抑,但也应该看到,政治力影响之外,文学话语、社会语境等更多更复杂的文化知识层面的因素交错的作用。说到底,战后的“祖国”与台湾看起来并不像台湾知识人所认为的“应该是”的样子,其原因在于,抗日战争结束了,但从许多方面来说,战争并未彻底结束。因此,“祖国”还来不及给台湾带去一个完全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当然,随着1949年国民党迁台,台湾在发生变化,但随之而来的白色恐怖和戒严体制,却并不是台湾知识人所想象和期待的在摆脱了日本殖民统治重新成为“中国人”之后的最直接最理想的结果。

结 语

考虑到当前台湾知识分子对两岸问题回应的多样性,特别是部分本土派知识分子借由战后台湾省籍作家的人生境遇,过分强调国族认同过程中作为“祖国”的政治与社会现实带给他们的紧张感和焦虑感,以强调“台湾悲情”,甚至为分离主义张目。对此,有必要通过对台湾省籍作家的研究,特别指出:在战后台湾重新回归到“祖国”版图之后,台湾知识分子在面对光复后的“新台湾”乃至战后“新中国”时,尽管他们关于祖国的想象、期待伴随着彼时政治历史的演进各自遭受了不同的困境,但他们对祖国的认同和追寻,始终是他们最忠诚的人生坐标。

事实上,以钟理和、李荣春为代表的台湾知识分子,他们所追求的民族立场、文化秩序和理想未来,相较于日据时期,绝非丝毫没有改变,而是在复杂的时局中以一种非连续性的方式呈现。因此,关于台湾光复前后省籍作家在作品中反复陈述的祖国想象和认同期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特别是,其中流露的失落与苦闷的情绪、反思与批判的言论,必须还原到当时的台湾语境,进行多层面审视。说到底,他们通过文字所传达的自身精神追索的曲折历程,正是他们视祖国为首要精神皈依的重要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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