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动性与乡村振兴——贵州D 村的个案

2022-11-16 07:02健,方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鼓楼

王 健,方 锐

一、引言

2017 年 10 月 18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2018 年 3 月 8 日,习近平总书记为乡村振兴进一步指明五个具体路径,即产业振兴、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生态振兴、组织振兴。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使中国乡村发展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在理论上和现实上都具有重要意义。在当下的学界内,关于乡村振兴的讨论和探索基本上紧紧围绕这五个路径展开。

第一,产业振兴是乡村振兴的最直接体现,是乡村振兴的重中之重。而当下中国乡村中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将这些资源与乡村的产业振兴结合起来,就成为学者探讨的重点。具体而言,孙九霞[1]、陈刚[2]、徐新建[3]、黄渊基[4]等学者重点关注旅游与乡村产业振兴;彭兆荣[5]、田阡和苑利[6]、杨利慧[7]、王舫[8]、杜华君[9]、陈茜[10]、陈晓英[11]等学者则注意到中国乡村有着大量的农业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并重点思考如何让这些遗产的价值在乡村振兴中放大。

第二,人才振兴是乡村振兴的可持续基础,如何为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汇聚人才力量,是实现乡村振兴必须思考的重要问题,张登国[12]、王武林[13]、顾保国[14]、边琳丽[15]等对此做了专门阐述。大学生村官和新乡贤是乡村人才的重要类型。黄志辉[16]、保虎[17]等学者对大学生村官展开了讨论;季中阳[18]、付翠莲[19]、龚丽兰[20]、吴莉娅[21]、高万琴[22]、孙丽珍[23]、李岁科[24]等对新乡贤进行了充分论证和探索。

第三,“文化是乡村振兴之魂”[25],是乡村振兴凝心聚神的黏合剂和发动机。赵旭东[26]、唐剑[27]、索晓霞[28]、吕宾[29]、徐勇[30]、宋小霞[31]、高晓琴[32]、宋才发[33]、范波[34]、张宁[35]等对此展开了深入讨论。

第四,生态振兴是实现乡村振兴战略必不可少的一环。中国著名生态人类学家杨庭硕教授指出:“乡村要振兴:生态建设必先行。”[36]乡村振兴不仅要关注乡村的保护与重建,同时也要探寻一条中国乡村社会持续发展的道路。发掘中国传统生态智慧,实现生态可持续发展,推动政治经济全面振兴,促进生态文明价值理念深入人心。方李莉[37]、韩玉祥[38]、周伍阳[39]、郭苏豫[40]、张平[41]、张俊飚[42]等从理论和方法上对此进行了探索。

第五,在乡村振兴中,要以组织振兴作为引领。乡村组织包括基层党组织[43-44]和乡村社会自组织等[45]。实现组织振兴,才能为乡村振兴的公共服务[46]提供“协调有效性”的保障;才能实现乡村营造与发展在政府、社会与社区三维上的联动[47]。“乡村振兴,治理有效是基础”[48],而乡村有效治理必须实现乡村组织振兴。总之,乡村组织振兴直接关系到乡村振兴战略最后的成败。

毫无疑问,在乡村振兴五条路径的探索和实践中,主体问题是根本问题,而能动性(agency)是主体的直接体现。因之,在乡村振兴的路径探索中,我们还应该关注乡村主体为乡村振兴做出怎样的探索和实践,发挥怎样的能动性。本文在前人深入探讨和研究的基础上,结合贵州的田野个案,尝试探索乡村振兴中的能动性问题。

二、缘起:山地侗寨的渴望

D 村①出于多方面考虑,本文对田野调查点的人名和地名做匿名处理。系贵州省剑河县磻溪镇的侗寨,全村共9 姓:龙、刘、陈、张、杨、罗、欧、徐、谌,138户706人。1970年以前,D村仍普遍种植糯稻,今天仅仅在一些高寒山地种植糯稻。

2016年底,D村的陈AL女士找到凯里学院李斌教授,急切希望其能帮忙撰写D村村志。随后,李斌教授和笔者到D 村进行了预调查,并将此事确定下来。2017 年1 月,李斌教授组织了7 名民族学(3 名)、历史学(2 位)、文学(1 名)、旅游研究(1 名)的老师和12 名民族学和历史学本科生,以及1 名历史学在读研究生展开田野材料的收集。笔者作为调查组成员参与了全程。

笔者对D村的关注是从这种急切的渴望开始的——村民缘何急切修志?调查中我们强烈感到了这种渴望。无论是修村志,抑或是他们对于村落空间的规划与建设,还是对教育的重视,都体现了类似的渴望。而这种渴望背后呈现出的能动性一直刺激笔者思考乡村振兴的问题。

在我们收集村志材料的过程中,D 村人似乎处于一种矛盾中:一方面他们要求客观真实,写出来的村志要能令人信服。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我们能把D村的历史写得“悠久些”和“传统些”(某几位老人一度坚信D村有五六百年甚至八百年的历史)。因为这样可以在与周边其他侗寨比较时不落下风(“周边这些寨子还没有哪个村写出村志来,整个剑河县只有3 个村快要写出村志来了”,对情况非常了解的陈AL 说)。更为重要的是,田野调查时中国的一些政策正在导向传统村落的建设,紧随其后的政策导向早已被“嗅觉灵敏”的D村人(主要是从D村走出去的人)知悉,村志在很多项目的申报中,是一个重要指标。

三、“空间生产”与“传统的发明”

在田野调查中,陈NY 老支书将自己的家谱、契约、工作笔记尽数拿出。他特别向我们介绍了自己写的一份规划稿,雄心勃勃地展现出自己对整个D村落空间的塑造愿望。

D村传统村落保护自然寨项目计划搞(稿)

一、修建侗寨戏台

二、增加100个太阳能灯

三、重修踩堂鼓,并修好四周排水沟、配备6盏大灯

四、寨子中间人行道全部铺上青石板

五、包装寨子中间的破房

六、修建D村接待站(备饮食炊具等)

七、修建D村招待所

八、修建D村卫生室

九、修建D村办公室

十、修建D村停车场(包括管理房以及征地补偿费)

十一、恢复D村寨观音庙(建在岩王洞湾适当地方)

十二、由寨门修通岩王电平公路(沿溪修建防护栏)

十三、添置5辆电瓶车作为拉客常用

十四、地名(洞头老巴现)至杨家塘的步道6000米

十五、由岩王脚修步道至亚细湾通梁家3000米有300米要架设梯级栅道

十六、东号至梁永术永,通高论下石应湾通坝上步道7000米

十七、高论下通圭荣步道1000米

十八、由圭荣机跟道接通高论、梁永、杨家塘基跟道全长5公里、宽四米五以上

十九、开发杨家塘水库,作为旅游观光、湖区、域在库区周围植树种草造林的保护

二十、由高桥妹石桥至岑边亚细步道600米

二十一、由岩王岩妈亭至龙王必木屋背脊坡下小岭到杨顺发门口1000米

二十二、由独坡背后横盘半坡山人行道观光步道通在告(地名)便于人民劳动生产接通田坝上(备注:在人行步道半山坡修建1-2个休息亭)

二十三、重修独坡大桥,长18米,宽8米

二十四、机跟道重建两座大桥:全长18米,宽6米

二十五、恢复古井6 口,其中冷水刘仁锡家门口、陈东银屋边水井、陈再森老屋基、屋背古井、杨顺镜田以路边古井、白果树刘仁坤田埂下坎脚古井

二十六、D村古树挂牌进行保护、明确专人管理

二十七、修建寨门机跟道公路长400米,宽4.5米、根跟道桥长18米,宽6米

D村村民自治执行委员会陈NY

2016-5-14

这位已经从“村两委”退下来的老支书,田野调查时正担任村民自治委员会主席,依然在为家乡的建设发挥自己的余热。他对D 村的每一寸山林田土了如指掌,对当下的旅游也有自己的见解,访谈中总是滔滔不绝。

事实上,D村也正在一群人(主要是从D村走出去的人、村里的老人以及村干)的带领下展开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近年来,他们“光复了很多旧物”,包括风雨桥、鼓楼、“苑普噜”广场、九姓公祠等。这些空间的再造,将D村打造得“原生态”且“传统”,同时,这也是社会空间的再造和“传统的发明”[49]。下面将以“苑普噜”广场和D村鼓楼为例来讨论。

1.“苑普噜”广场

在今天D 村的中心地段,几年前还是稻田、民房和一小块休闲平地(D 村人称为“踩鼓坪”)。随着国家政策开始导向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从D 村走出去的学子(尤其是公职人员)很快意识到这一趋势,于是敦促村干提交相应材料,努力争取国家政策和资金的支持。时逢一事一议项目工程的推进,D村人结合本村实际,申报各类建设项目。其中之一就是扩建村落中心的“踩鼓坪”为广场。2013年初,D 村民投工投劳拆迁了1栋民房,并征收了一些田土,经过1 年多的努力,一个1200 平方米的广场扩建完成。踩鼓坪地面铺上青石板,中间有直径为15米的圆完全铺上大理石,圆上有一个九角星图案,寓意着D村九姓。

广场的中心是鼓楼(这是另一个建设成果),广场东侧是一个刚刚兴建的长廊。至于长廊的命名,D 村人至今还未统一,一说是“文化长廊”;一说是“亭塔长廊”。但是广场的命名已被确定下来:在广场不显眼的角落,立有一块石碑,直书“苑普噜广场”字样,以现代汉语叙述的碑文解释了这一广场的由来。

相传,很早以前,岩王溪畔,住着一位财主,他家财万贯,良田千亩。可他非常霸道,待长工格外刻薄。附近住着一个名叫腊更的长工和他年迈的母亲,腊更家里很穷,但对母亲非常孝顺。

一天腊更给财主上山砍柴,来到岩王洞下龙潭边,看见浅水处有一闪闪发光的东西,便捡起放入衣袋里。正欲走时,忽然走来一个姑娘对他说道:“大哥,你拾到的是我的珍珠呢”。腊更急忙从衣袋里拿出来还给她,姑娘道了个谢就不见了。

晚上腊更回到家,将这件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夸他做得对。第二天,天还没亮,腊更早就起床劈柴、扫地,忙这忙那时,姑娘来了,笑眯眯地说:“大哥你是好心人,我爹叫我来谢谢你。”姑娘进了屋,母亲见了很高兴,并挽留多住几天,姑娘笑着答应了。姑娘在腊更家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住了几天后,姑娘对腊更说:“我是东海龙王的女儿,排行老幺,人们叫我幺女,也叫龙女。前几天与父亲到龙潭,不慎将珍珠丢失,幸亏你拾得还给我,要不我就无法回转龙宫了”。

腊更与龙女一见钟情,不久结成夫妻。从此男耕女织,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一天财主出来散心遇JL 女,转回家后动了坏点子,他把腊更叫到家里,弄了一桌夜宵将腊更灌醉后说:“兄弟,我用一部分田地换你的老婆,以后你不用打帮工就能奉养你一家人了。”腊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财主拿了笔纸当场签下字据。

腊更回到家酒醒后,将“字据”原委告诉了龙女,龙女听了非常生气。于是龙女决定教训一下财主。便找到财主向他提出要求:用你家财产一半分给长工,再把你葫芦坝的田地分给附近山民,财主答应了,当场也画了押。次日,财主将花轿抬到腊更家门口,龙女上了轿,吹吹打打回到财主家,当财主撩开轿帘一刹那间,一只天鹅从轿内冲他飞出,朝东方飞去。财主傻了眼,当场气绝身亡。

之后,人们陆续来到“葫芦地”种养安居。为了纪念这位龙女,人们便在寨脚溪边修建了一座塑像,塑像师傅动工前,不少人说,龙女是龙的化身,像要塑得神奇一些,塑她身作“龙衣”。谁知白天塑成,夜里泥皮脱落,一连几次都是如此。领工很着急,晚上梦见一老人来看塑像,领工就对老人诉苦。老人说:“你要照着她在凡间时的样子塑,啥事都没有了。”领工醒来,反复品味,忽然明白了,龙女来凡间不图显贵,画像不能违背她的心愿。说也奇怪,照她原来的模样去塑,再也没有返工,就这样,龙女成了人们心中的女神。大家都尊敬地称她“龙奶”,并为“龙奶”建起了庙宇,其庙宇就叫“奶庙”(侗语叫奶缪)。因年代久远,庙宇损坏崩塌,现空地还在,没人敢去动用。人们逢年过节都还一如既往地到空地去烧香祭祀龙女。

为纪念龙女,人们便根据龙女讲的“葫芦地”,译成侗语“苑普噜”——实际上就是寨址及寨前田坝合起来像一“葫芦”形状之意。如今D 村修建了一个广场,大家就把它叫作“苑普噜广场”。

碑文的撰写者刘RH,先从教后从政,2013 年退休。他一直为D 村的发展出谋划策,并在D 村的各次项目申报中负责文本把关甚至主笔。对于碑文的撰写,他告诉笔者是在长时间的访谈后写出来的。事实上,D村被称为“葫芦地”也确有其说。但调查中我们知悉,最初广场的命名并不是“苑普噜”,而是“岩王洞”。“岩王洞”在D 村确有其名,而且似乎暗示了D村的历史。“岩”在当地汉语方言里发音同“挨”,写成汉字后的“岩王”和“阎王”同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村里人将这个命名告知陈JL(从D村走出去的精英,在D村威望颇高,正是在他的建议下,D村九姓合建“九姓公祠”,共同祭拜各自祖先)时,他建议“再考虑下”。也就是说,当广场被建成后,对于这一空间的命名存在不同的看法。在“岩王洞”的命名被否定后,刘RH 等人突出了“民族风”,他们选取了一个“有民族特色又好听”的名字,这就是“苑普噜”。事实上,今天的D 村已经很少有人会讲侗话,就连老人之间的日常交流,也基本是汉语。

没有必要去过分较真碑文中的传说在多大程度上是杜撰,多大程度上是真实。这个看上去可能“不太真实”的碑文后面却有一个真实的事情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D村人正在苦心经营和建设自己的乡村。个中展现出来的热忱和能动性,就鲜活地展现在眼前。而能动性问题,不就是今天乡村建设中最迫切需要的吗?为什么不直接从这一确定的事实出发呢?D 村人在一个邻村或外界很少关注的空间上,花费了怎样的心血,注入了怎样一种情感?D村鼓楼的建设将这点更好地体现了出来。

2. 鼓楼

今天贵州东南的侗族,通俗上被划分为“南侗”和“北侗”。这一分类虽有争议,但在大体上却符合人们的印象:南侗有鼓楼和侗族大歌等民族特色鲜明的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北侗在民族融合方面成绩显著,几乎没有鼓楼,更没有侗族大歌。简言之,南侗更“传统”。无论是出于实用的目的还是出于对家乡历史文化的关注,D村人在自己的空间实践中都将目光聚焦于传统。他们相信鼓楼是自己的“旧物”,“光复”这一设施,既凸显自己的民族特色,又在周边区域内凸显自己的传统。于是,“北侗第一鼓楼”应运而生。2016 年,刘RH在自己的笔记本写道。

八年前,为“光复旧物”,一场轰轰烈烈、气势高昂、满载群众集体热忱的鼓楼建设运动在D 村掀起。全村人浩浩荡荡,以排山倒海之势,出人、出力、出钱、出物——家家户户奉献出全部力量。大家一鼓作气,建造D 村鼓楼,将北侗鼓楼的空白填补。从此,一栋高十七层(28.8 米)的“D 村鼓楼”拔地而起,并将成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北侗第一(鼓)楼”。这是时代的强音,是历史的重铸,更是北侗还原鼓楼历史中最光辉的一页①刘RH:《一段难忘的经历——D村鼓楼工程建设纪事》,2016年12月。!

根据对陈AL、刘RH、陈NY等人的访谈,我们了解了鼓楼建造的过程。

2006年清明,陈AL、陈JL姐弟回家为去世的父母立碑。清明时节,淫雨霏霏,尽管陈氏姐弟请了20 多人帮忙,糟糕的天气还是严重拖慢了进度。按照当地习俗,这事必须当天完成,陈氏姐弟十分焦急。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全寨在家的父老乡亲自带工具,冒雨前来相帮,在天黑之前完成了一切工作。这也深深触动了陈氏姐弟。晚餐后,JL 感慨地唱道:“远行的人儿思故乡,远方的游子想爹娘,站在山坳上,回头望一望,只见茫茫的群山,不见白发苍苍的爹娘,故乡啊故乡,我走过千里万里,永远也不忘。”应情应景,感动了所有人。次日,姐弟俩召集村里的几位精英——杨ZZ、刘RD、刘RK 等10 人,商量家乡的建设问题。陈AL 认为,要做就做大一点,她主张在D 村修建一座鼓楼。在侗族文化更为突出的“南侗”地区,鼓楼是侗寨的象征,D村周边乃至剑河、锦屏、天柱等北侗地区几乎没有鼓楼。在D村“恢复”鼓楼无疑具有重大意义。陈AL 的这个想法,大大超乎大家的意料,无论是资金还是技术都是D 村人的短板。然而,陈AL 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在D 村颇有威望。她的自信还源于D 村的主要精英都极力支持她。D 村的村干也非常得力,村支书刘RB 年轻有为,有较强的工作能力和协调能力;村主任刘RY 德高望重,办事干脆利索,有较强的凝聚力和团队精神;文书陈ZP年轻力壮,扎实肯干,原则性强,有自我牺牲精神。退休教师,原村委会副主任杨ZZ也一直在鼎力相助。争取到大家的支持以后,陈AL便开始联系鼓楼师傅,她分别找了凯里、黎平、从江、镇远等几家有“古建筑”资质的公司,然而都价格不菲,在80-120 万元左右(含购买木材在内)。价格昂贵,但陈AL没有放弃,她改变了思路,从黎从榕一带的侗寨中寻找鼓楼师傅。她自费带着村干等7 人到从江的高增,榕江的车江,黎平的肇兴和纪堂,一路参观鼓楼一路寻访建造鼓楼的侗家师傅。最后他们选中了黎平纪堂的陆师傅。陆师傅根据鼓楼的高度和层数,估价12万,不含木材用料230立方左右(由村里负责)。D村人觉得可行,于是双方达成协议。

在陈AL 和D 村精英的动员下,村民们纷纷加入鼓楼的建设中来,大家投工投劳,献木献料。齐心协力解决鼓楼建造最大的木料问题。虽然D 村也出产杉木,但筹集这些木材依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鼓楼的主柱和排扇枋,这部分的木材要求要大、长且直。根据陆师傅定下的标准,由村两委负责统一选树,统一采伐和统一搬运。一般用材由村两委按户分摊,整个D 村除“五保户”外,每户动员捐献杉木5 根。每根长度不低于10 米,且尾部直径不低于18厘米。村里负责办理采伐的相应文件。尽管如此,鼓楼建材依然超出了大家的意料,尤其是主柱的筹集。这部分木材长度不能低于12 米,(其中有4 根主承柱和4 根配承柱要求15米以上),且直径最小处不得小于25厘米,一共23根,加上所有的排扇枋用材一共30 多根。尽管D 村木材资源丰富,但是考虑到可搬运性和不能砍伐风水林等因素,选材更加艰难。凡是选中的每一根杉木,村委都必须要亲自爬上树尖用皮尺从上面放下来丈量长度,达到所规定的长度后,再量其最小直径是否达到25 厘米。仅这项工作就不是普通人能胜任,3 个村干中陈ZP 一人几乎包揽了这项工作,“他一是年轻且爬树能力强;二是能吃苦耐劳且肯干。为选好这几十根柱子,他爬了近百棵超一人抱的树木,有些时候一天爬六七棵树还没选中一根。要么直径不合要求,要么是长度不够。在爬树中遇到的重重困难一般人不会懂,藤蔓刺伤、毒虫叮咬、蚂蚁缠身、蜂子锥蛰,汗雨交加等等,个中艰辛只有他自己晓得”。亲历整个过程的陈AL对他赞叹不已。搬运木材是另一项艰难的工作。这些木材都是即砍即搬运,连树皮都没剥,木材特别重,而且山路崎岖,有盘旋的山路、或要翻坳、或要过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靠全寨的人出力搬运。最大的一棵杉树,几十个牛钉控住,几十根丁牛杠并排成行,80多个男人一起拖拉抬扛,用了一整天才搬回来。

剩下的每户自愿捐献的5 根木材,是D 村全村讨论自愿捐献的。由各家各户自行安排完成。“鼓楼是大家的,每捐一份木材即是增加一份责任、添一股纽带、增加一份凝聚力,大家心甘情愿”,刘RH 说。有劳力的人家自己采伐搬运或互换工天采运,无劳力的人家讨人或请人来帮助完成,举家外出打工的人家,出钱托人帮助采伐搬运或购材交付。由于交材时间是统一的,所以搬运期间一片繁忙,人来人往,交织如梭,寨前寨后“八方来材”,热火朝天,整个村寨呈现出一派紧张繁忙的劳动建设景象。

鼓楼材料筹集完成后,木工即进场施工。掌墨师傅带着他的鼓楼建造团队一行14 人,于2008年11月底进驻D村。前后一共花了3个多月的时间,于次年3月全部竣工。

鼓楼建设已告完成,整个建设资金就成为最大的难题:造价12.8 万元,平整地基9 万元,购主柱部分木材6.5 万元,购瓦2.5 万元,购油漆及绘画颜料2 万元,磉礅2.5 万元,其他开支2.5万元,合计38万元。陈AL一方面发动大家充分利用各自的人际关系向有关部门及企业募捐,东拼西凑到15 万元左右,用于给木匠师傅和一些零散开支,剩余的欠款继续求援。在此后的3 年时间里,陈AL 通过自己在同济大学进修时认识的师友又募捐了30 万元,才最终解决了鼓楼建造的资金问题。

刘RH在自己的笔记中写出了如下感叹。

任何一件事情成功的背后,都离不开人们心底里的两个字——热忱。D村鼓楼的建成,正是这样一个凝聚了万众一心的热忱在撼动。这份热忱包含着D 村干,包含着D 村全体村民,包含着D 村人在外工作、生活的乡贤、游子。正是因为这份热忱鼓舞着大家的士气,才让我们看到了D 村日新月异的变化,正是这份热忱,才让我们的建设自己家乡的行动更加坚定,也正是这份热忱,才让侗族鼓楼这块瑰宝在D村寨重现。

今天,让我们再次回顾那奔走的日日夜夜,重新回味那奋斗中的点点滴滴,再次去承载那份责任、体味那份艰辛、感受那份荣耀。我们会悟出一个道理:信念让潜能无限,热忱让力量无边,行动让能者无疆!①刘RH:《一段难忘的经历——D村鼓楼工程建设纪事》,2016年12月。

鼓楼建设展现出来的村民积极性、能动性和效率,也引起了政府和有关部门的关注,政策和资金往往会优先给到能起到实效的地方。所谓“自助者,天助之”,鼓楼建设带来了蝴蝶效应,几年来D村通过申请一事一议和以工代赈等工程项目修缮了学校灯光球场、踩鼓坪(广场)、风雨长廊、亭子、寨门和村内道路硬化。还实施了人畜饮水工程建设,消防管网工程设施建设、靓化民宅、靓化学校教学楼等等。工程建设一个接一个,现在整个村寨焕然一新。与此同时,他们通过各自对国家政策的解,为D 村争取评选了各种称号和荣誉(如下图)。而其中的一些项目,国家辅以村寨建设资金,进一步促进了D村建设的良性循环。

表1 D村近年所获荣誉(2011-2016)

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塑造、生产空间和景观。人们建立过去与现在之间可能关联的目的,最终会落脚于当下。D村人从过去寻求话语资源,用来进行空间的生产或再造,这种“传统的发明”使过去成功转化成为现在发展的资源。在D村的个案里,我们看到,“人们再造社会空间”的同时,空间也在塑造着乡村和不同的个体。并最终促成了乡村主体的文化身份认同。

在乡村振兴的不断实践中,乡村主体会根据自身对于乡村的了解和认识,选择他们自己认为最适合乡村发展的措施,将乡村中存在的情况与自身的能动性结合起来,“创造性转化”为乡村振兴中的有利条件和措施,并最终造就自己的乡村振兴之路。

四、余论:乡村振兴主体性问题的三个层次

乡村振兴的关键在人,如何在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中汇聚人的力量、激发人的能动性,是实现乡村振兴必须思考的根本性问题。这一主体性问题需要从三个层次切入。第一是主体定位的问题。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前提是明确“谁的”[50]和“为了谁”[51],“乡村振兴以何为主体,不仅涉及政治目标‘为谁’,也涉及治理技术‘靠谁’”[52],否则在实践中就会误读乡村振兴的战略本质并走入各种误区[53]。第二是主体回归的问题。“有人才会有乡村的存续和发展”[54],“如何让缺失的主体(人)有序地回归”[55]并作为乡村振兴的主体参与进来,是乡村振兴的必由之路[56]。第三是主体的能动性问题,这是激发内生动力的关键。D 村的广场、鼓楼等是人们在当下生产的一个“源于传统”的物和空间,通过这一空间的生产或“传统的发明”,现在的人成功追忆过去,这就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建立起一种可能的关联。在这一过程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什么样的人在行动,他们是怎样去理解国家的政策、乡村的历史与当下的社会大环境等、又将怎样的情感(这种情感包括刘RH 概括的“热忱”,以及所谓的“乡愁”)注入乡村空间,并最终将景观或空间、乡村中的声誉与个人的名望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幅乡村振兴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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