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兴,杨璨玉
清代至民国时期出现了诸多绘制西南各族图像的民族图志,学界通常将之称为“苗蛮图”。一段时间以来,这些民族图志均被作为珍稀艺术品、文物,收藏于海内外博物馆、图书馆,研究者无缘目睹真容。近年来,随着学术研究的不断深入,海内外学者的广泛交流,诸多民族图志汇集出版或公开展示,给研究者提供了新的材料。这些图志因组织编绘者不同或因描绘记录地域民族种类各异,大致可分为四类:一为朝廷组织编绘的“职贡图”,如《皇清职贡图》,是在乾隆皇帝旨意下,由内阁军机大臣主持编绘,用以记录王朝境内及周边藩属国家诸民族概况,以“昭王会之盛”;①傅恒等纂,门庆安等绘:《皇清职贡图》,乾隆十六年编,嘉庆十年增修,内府刊本,第1页。二是地方官员组织绘制各族图册,用以记录所管辖区内各族分布区域、风俗习惯、生计方式等,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藏《滇省夷人图说·滇省舆地图说》,由嘉庆时期任云贵总督伯麟主持编绘,专门记录与描绘云南各族情形之图册;三是,私家编绘“苗蛮图”,其中最著者为嘉庆时任贵州八寨厅理苗同知陈浩作《八十二种苗图并说》以及相关传抄本;四是清代绿营军因边疆控制需要绘制的各族图像、图册,如《云南营制苗蛮图册》[1]44-47、《维西夷人图册·维西舆地图册》②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藏《维西夷人图旧画本·维西舆地图旧画本》,古籍登记编号为152693,1960年的图书登记显示为“旧存”。该书由《维西夷人图》《维西舆地图》两部图册合订而成,图册绘制精美,一直作为古代边疆民族画册珍藏于馆内。等。针对上述四类民族图志,目前所见前辈学人的研究中,多注重微观层面的论述分析,他们或从国内外图册收藏情况、各版本考订与图说内容校勘等方面入手展开研究,或针对某一具体类型图册内容所反映民族概貌、文化习俗变迁进行论述,或就图册编定形式、过程及图说内容解读探讨清代王朝国家民族观与天下观等。①如李汉林:《百苗图校释》,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1年;杨庭硕、潘盛之等编:《百苗图抄本汇编》(上下),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祁庆富、史晖等:《清代少数民族图册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年。李德龙:《黔南苗蛮图说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8 年。又如苍铭、刘星雨等《从〈皇清职贡图〉看“新清史”的“清朝非中国论”》以《皇清职贡图》为例,从三个方面阐述了清朝是中国的一个王朝,认为清朝并非“满洲帝国”,而是一个以满、蒙、汉三族为主体,包含边疆各族的统一的中华帝国。苍铭、刘星雨等:《从〈皇清职贡图〉看“新清史”的“清朝非中国论”》,《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上述研究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但亦忽略了对各民族图志类型层次差异与特征实质的把握,从而很难揭示各民族图志绘制背后的深层意义。只有明辨不同图志的类型,区分不同图志类型差异,深入探讨民族图志编绘目的与意义,才能更好地读懂与利用民族图志。
意大利社会地理学社图书馆(Societa’Geografica Italiana Biblioteca)收藏有《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这是一部由永北镇驻防官军组织绘制永北厅“夷人图”。本文试图以该图志为例,着重分析该图志在类型上与其他图志存在何种差异性,并就相关问题进行澄清,希望以此引起学界高度关注,不要把不同类型民族图志混为一谈,以一种标准来认定、看待。
意大利社会地理学会图书馆藏《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是该图书馆所藏众多中国西南各民族图志文献资料十七函之一种。据意大利汉学家白佐良推测,该批资料收藏于20 世纪初,为当时意大利外交官朱塞佩·罗斯的捐赠之物。直到20 世纪80 年代,意大利社会地理学会图书馆才完成对这批资料初步清点、整理和归档工作[2]399-438。《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归档编号为000070,内含6 帧绘图及1 幅地图。纸胎托底,纸质封面,正文图文互见,所有绘图均为彩色手绘。封面开本:20×25cm,画页开本:20×25 cm。地图所绘永北厅所辖区域范围涉及今金沙江南北两岸,其6帧“夷人”图像部分属今四川,部分属今云南,是研究滇西北边地治理与民族文化难得的图志资料。②本文所研究《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乃吉首大学杨庭硕教授从意大利社会地理学会图书馆购得该馆藏中国西南各民族图志文献资料高清扫描本之一。
永北处滇西北与川西南交界,“(于云南)孤悬江外,界接吐蕃……西通鹤丽,北距卫藏”,“人杂汉夷,为边陲重地”[3]238,是由滇入川、藏之咽喉,战略地位十分突出,自元至清均为王朝重点控扼之要区。元明清三朝利用土司代管夷人,设置流官管理汉民,广设屯军施行军事管控。元置北胜、永宁两土州。明设流官分治,初置北胜州,后改设澜沧卫军民指挥使司,领北胜、蒗蕖、永宁三土州。入清后,清廷广布绿营,分设汛塘哨所,施行军屯。顺治十七年(1660年)设北胜营。康熙五年(1666年),以北胜州改隶大理府,添设永北镇。①即以永宁之“永”字,北胜之“北”字,定名曰“永北”。康熙三十七年(1688 年)升北胜州为永北府,以永宁土府隶之,府镇同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改府为直隶厅,直至清末。②永北府改永北直隶厅,《嘉庆大清一统志》《清史稿》均作“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光绪《续修永北直隶厅志》记为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据《清高宗实录》卷863“乾隆三十五年六月癸巳条”载:“吏部议准:署云贵总督彰宝奏称……永北、蒙化、景东、三府裁去府名改直隶厅同知。其所属各缺,均无庸更改。从之。”可知,清廷正式批准永北府改直隶厅应在乾隆三十五年六月。
该图志由《永北舆地图》与《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两部分构成。③为方便表述,本文讨论仅涉及“夷人”图像时称《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仅涉及“舆地图”时称《永北舆地图》,两者均涉及时用其全称《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图志绘制精美,图说内容丰富,惜无作者署名,无成书时间。但我们通过该图志所含本证,结合同类图志编绘时间相比较,做一大致推测,该图志成书时间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 年)以后,光绪十八年(1892年)以前,初步推定相对准确可靠的编绘时间为嘉道之际。其理由如下:
第一,将该图志中的舆地图与乾隆《永北府志》所绘府舆地图相比对,内容大体一致[4]9,不同之处有二:(1)《永北舆地图》为手绘彩墨图,乾隆《永北府志》舆地图则为雕版刻印黑白图;(2)该图志的舆地图将永北府城更名为永北厅城。永北府改置直隶厅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据此我们可以断定该图志绘制时间上限为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
该图志所绘永北直隶厅舆地图,采用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形象画法,无比例尺、无经纬度。从整体构图看,图中绘制的地理要素有厅城、汛塘、土司宅邸、关隘、寺观、山脉、河流、道路;从所用颜色和图标看,山脉用青绿色,河流用浅墨色,道路用红实线,湖泊用浅墨色并起波纹。永北厅城是永北直隶厅署与永北镇署驻地,位于舆图中心位置,正方形城池,东西南北各开一城门,蒗蕖汛位于其东北、永宁汛处在其西北,分别有南北两座门,设有方形城墙。顺州土州城在永北厅城西面,背靠公山,东西两城楼,南面城墙。其他汛塘、关隘、土司宅邸均用浅黄色长方形方框与文字标识。该图志外围边框分别标示永北厅四至交界。④自北逆时针所书文字为:“北界六百里至乌角寺,与四川黄喇嘛交界;西北一百五十里至丽江府交界;西二百二十里至鹤庆府交界;西南一百八十里至邓川州交界;南二百二十里至宾川州交界;东南三百里至大姚县交界;东三百五十里至元谋县交界;东北三百里至四川盐源县交界。”
第二,光绪《续修永北直隶厅志》卷7《土司》载北胜州土州同于光绪十八年(1892 年)改流[3]431。该图志舆地图中所绘章土州同宅即北胜州土州同宅,足见该图志编绘之际北胜州并未改流,据此推之该图志编制时间下限绝不会晚于光绪十八年(1892年)。
第三,同类型图志绘制时间多为嘉道时期。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普洱府舆地夷人图说》,此图志包含舆图1幅,“夷人图”13帧,其体例构成与本文所讨论该图志体例吻合。美国学者劳拉·霍斯特勒(Laura Hostetler)据《普洱府舆地夷人图说》上所用印章,认定其绘制于嘉庆十四年(1810年)[5]348,Liscak Vladimir 则称年代应为嘉庆二十四年四月(1820年4月或5月)。[6]68此两位外国学者的考订,在没有看到原图的情况下,很难断定他们结论的可靠程度。但就总体而言,《普洱府舆地夷人图说》大致绘制于道光以前比较接近历史真实。以之做参考,由于两本图志内容和体例结构相近,该图志编制时间大致应与《普洱府舆地夷人图说》相接近,推定该图志编绘于嘉道之间,比较接近历史原貌。
第四,乾嘉之际,全国范围动乱频仍,北方有白莲教起义、天理会起义,南方则在湖南湘西、贵州黔东南黔西南、云南滇西北等地“民族起事”不断。清廷在事态平息、时局大定之后,出于统治需要与社会治理出发,命令地方行政长官及军事将领,对所辖区域内民族情况进行普查并绘制民族图志,以供当地军事管控之用。如嘉庆七年(1802年)云南恒乍绷起义被镇压后,维西协镇守军官便组织编绘《维西协营制总图》,即是当时的一种应对措置。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从《维西协营制总图》中节录的《维西夷人图·维西舆地图》,还是意大利藏《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都非当时所编绘图志原本,而是民国年间在原件基础上的临摹本。①据苍铭《〈维西夷人图〉考释》一文考证,《维西夷人图·维西舆地图》原图成书时间为嘉庆七、八年间,现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维西夷人图·维西舆地图》藏本,为1920 年收藏者杨昭隽购置,系民国时期传抄临摹本。参见苍铭:《〈维西夷人图〉考释》,《民族研究》2020年第5期。其文物价值或许不大,但因他们均为按照原图临摹,基本保留了原本原始面貌,其资料价值十分重要。《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名为改绘时所题,其中“地舆”一词与传统“舆地”一语,语言使用惯例相较,差异明显,或为民国时期临摹者用语习惯改变使然,却也成了该图志临摹于民国初年的有力证据。
总之,意大利所藏这批中国西南民族图志就其性质而言,肯定都非原本,似为书摊上收购或经由其他途径获得,绝大多数都非文物真迹,文物价值并不大,但因其是在原件基础临摹而成,因而资料价值不容低估。
图一:《永北舆地图》
乾隆三十年(1765年)修《永北府志》卷二十五《土司》附录“种人夷俗”,为较早全面记述永北“夷人”分布与习俗之文献,但惜并未有“夷人”图像描绘。《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形象生动地描绘了辖区内6种“夷人”的外貌与服饰,图说部分则详细介绍了各族的分布、生产生活习俗,并特别记述了边地“夷人”的地域归属,较好的补充了(乾隆)《永北府志》之不足。该图志所绘6 种“夷人”分别为西番、白夷、僰人、麽些、力些、倮㑩。①《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图说中族称用“犭”旁,本文均删除或用“亻”旁。西番即今藏族,白夷、倮㑩为今彝族,僰人是为今白族,力些即今傈僳族,麽些是为今纳西族。
图二:《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西番
图三:《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白夷
图四:《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僰人
图五:《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麽些
图六:《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力些
图七:《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之倮㑩
该图志中的西番、白夷、僰人、麽些、力些、倮㑩六种“夷人”,《皇清职贡图》《滇省夷人图说》中亦有绘制,但人物构图、设色、形象有所不同,显示了不同类型图册的具体差异,兹论述如下:
《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与《皇清职贡图》相较。《皇清职贡图》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绘制成册,以手绘和彩色雕版印刷两种类型版本传世,其中云南夷人总计36种,其图是在地方画师绘制的小样基础上,由宫廷职业画师依样重新起白描稿、正稿、再上色,对每一种图像均进行了艺术的再创作、再加工,绘画技法属于工笔重彩画[7]119-126。该图志为永北镇军官组织画工绘制的“夷人”图册,完成于嘉道年间,绘画技法属于“兼工带写”,即工笔与写意结合,人物面部工整细致,服饰具写意成分,对衣服质地与人物所佩戴首饰做了一定程度的夸张表现,意在方便下级军吏于执行防务时容易分辨其民族归属,而采取的实用性画法。《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与《皇清职贡图》均为一男一女人物特写画像,其差异之处主要表现如下:第一,构图方面,该图志一男一女绘于同一帧画幅上,两人合为一图,面向随意,以各自“夷人”的生计活动为背景,将人物置于日常生产活动中,如实反映各“夷人”生计方式与劳作场景。《皇清职贡图》则男女各为一图,独立成画,正面朝向读者,无背景描述,仅为人物的肖像呈现。第二,人物表情方面,该图志在人物面部刻画上生动风趣,6幅图像中的每对男女人物均有眼神的互动和交流,意在如实反映各“夷人”生活场景。而《皇清职贡图》中的男女表情均庄重恭顺,面带笑容,意在突显对王朝顺服之意。第三,服饰方面,该图志采用粗线条写意画风,服饰材质简朴而原生态,而《皇清职贡图》服饰材质考究,样式端庄沉稳。两图志此三方面差异,充分突显了该图志作为军营军官绘制图册的实用性,即便于分辨所管辖区内各民族特征,以利于实现有效管控的目的。而《皇清职贡图》代表了宫廷绘本民族图志类型,整个画面用色艳丽庄重,力求写真,构图工整,没有残缺。作为呈报皇帝御览画本,《皇清职贡图》着重突出表现所绘“夷人”正面形象特征及其对王朝恭顺神情,彰显王朝盛世之气象。上述差异,反映了清代民族图志因类型不同而图绘特征各异的实质。
《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与《滇省夷人图说》比较。《滇省夷人图说》为云贵总督伯麟组织云南地方画师所绘制[8],与该图志为时代相近的官方图志,但该图志为地方军管官员编绘的应用性图志,《滇省夷人图说》则是省级地方要员,出于行政、军事、经济管辖的综合需要而编绘的民族图志,因而其间也存在类型上差异。从画面上看,《滇省夷人图说》是由人物和山水组合而成的人物山水画,绘画技法上也属“兼工带写”,人物的绘制主要是用工笔,但笔法不精细,类似速写画;背景山水用写意画法。《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与《滇省夷人图说》比较如下:人物刻画上,《滇省夷人图说》是多个人组成的生产生活画面,人物在整个图像中所占比例相对较小,因此人物的面部刻画不甚清晰,但整体画面叙事性非常强,例如,麽些一图表现的是男子们打架、妇女劝和的场面。《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的背景主要侧重表现其生计方式与生产活动场景,人物在画面中占据中心位置,面部表情刻画清晰、个性化,甚至略显夸张。服饰上《滇省夷人图说》男子上衣下裤,女子上衣下裙,各族之间的服装款式差异不大,服装颜色用色浅淡,与背景的“青山绿水”或“浅山绛水”颜色协调一致。《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服饰与所绘背景联系紧密,重点突显与生计方式相关,体现与生产劳动关联性。从整体画面看,《滇省夷人图说》的绘画者有较好的构图、设色等绘画技术,但人物个体形象特征不鲜明,甚至雷同。由此可推断,《滇省夷人图说》的绘画者可能没有逐一见过所绘图像中的“夷人”,仅凭借文字介绍和下级呈报画稿对滇省“夷人”的想象而作。
具言之,《皇清职贡图》是对清朝“大一统”盛世歌功颂德的绘画作品,需要体现大清治下百姓幸福安康,所绘永北“夷人”经过画师的精心雕琢雅化,艺术水准较高,写实性很强;《滇省夷人图说》所绘“夷人”是因文写意的图像,写实性不足;《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所绘“夷人”相对真实,大多为亲眼所见,直接描绘,对于驻防清军与行政官员辨识所辖各族相貌、服饰可以发挥直接的实用价值,对了解各民族生活习性和交流方式具有指南意义。
《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的图册结构为前图后文,一图一文相配而成。图说对永北所属6种“夷人”的概述内容带有明显民族治理与军事管控的视角特点。兹将图说内容列表如下。
从表1 可知,永北土司所属6 种“夷人”是按居住地区、男女服饰、生计方式、汉化程度、婚俗礼仪、丧葬习俗等六方面进行概述,简明扼要,言简意赅。
表1 《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图说
性最枭雄,能远视,山崖而栖,就穴而居。头戴树叶帽,身佩弓弩,猎獐鹿以易食,纲鸟雀而资生。不通汉语,男女衣同,性情桀骜。此辈老于山冈,不蹗平地。婚配亦有媒妁。粗知其礼,殁后火化,取土深埋。其人矮小,好饮轻生,非剥树皮倚山盖屋,即捕鱼雀就水为家。处烟瘴之乡而不惧,近狼虫之穴而不惊。男子耕田供食,女子绩麻为衣。婚聘以牛以豕,殁后棺殓掩埋。附居城郭,稍类汉迹,男子以帕包头。大半跣足。女人背负羊皮,以布束发。富者棉衣夹袄,贫者麻布为衣。男子耕田纳赋,女人采樵营生,间有读书名列宫墙者。婚丧与汉人无异。其人淳朴。男女悉以麻布束发。身披长毡,腰挂短刀,颇知事上之理。稗麦油茶,稍餐即罢,板屋草房比连而居。男女二八成婚,凭媒妁定婚期。身后不用棺椁,以布缠裹火化,倾骨山上,并无冢墓。生于山崖深箐,距城百里之外,无姓氏。男子跣足蓬头,开山挖地,资种荞麦。女人身穿短衣,腰系桶裙,不知洗盥,鲜通礼义。男女野合自配,终身不二。殁后火化葬骨,插松枝以栖神。2 3 4 5 6力些白夷僰人麽些倮㑩
这6种“夷人”分属永北不同土司管辖,见下表。
由表2 可知,该图志所绘6 种“夷人”分属永胜州土司、永宁土知府、北胜州土州同、顺州土州同、蒗蕖州土舍五大土司所辖,是对永北厅境内土司所辖不同民族的分布反映,目的是希望驻军和下级小吏,对当地民族易于识别与查明其与土司在行政归属上的关系,以便沟通顺畅,对中下级军官施行军务发挥指导作用。为达此目的,与之相配的画图会放大识别标识。在人物装扮特征方面力求写真,但又不拘泥于写真,以此突显不同“夷人”之间的标志性特征,如可识别的生态背景,服饰装扮及首饰标识,还特别强调是否通汉语。故需要引起注意之处在于,民族图志并非浑然一体,铁板一块,相互之间绝不能对勘。将不同类型民族图志进行比勘,反而会造成曲解和理解上的偏离史实。这是目前在民族图志研究中亟待澄清之关键点,即图志编撰类型要从宏观视野来看,不能作为无区别的同一文献类型看待。
表2 《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夷人”所属土司
从该图志图说所描述“夷人”概貌与“夷人”所属土司管辖二者结合,我们可以看到,详细报告与描述所辖区域内“夷人种类”与分布,有效辨识与区分所辖区域内各族“夷人”特征以及是否通汉语,还要弄清其土司归属,从军事防御与边地治理角度加强对辖区内各民族的治理与军事管控,显然是此图志绘制最重要之目的。因此,“夷人”居住区域、生计方式以及汉化程度也是这一类型图志编撰的标志性特点所在。
通过比较可知,《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中“夷人”图说对“夷人”描绘内容,与《皇清职贡图》图说内容有较大差异,最显著之处在于,《皇清职贡图》一类的皇家民族图志,照例要记载“夷人”是否臣服、是否输赋纳贡等,该图志对此则阙如。①如《皇清职贡图》所涉永北“夷人”有西番、麽些、力些等,图说西番“地种荞稗,纳粮”,麽些“土宜荞稗,岁输粮赋”,力些“地种荞麦、随地输赋”。《皇清职贡图》作为朝廷编绘宫廷图志,其目的是为呈现太平盛世面、万国来朝之景象,因此政治大一统是其要表达的主要方面,边疆“夷人”纳粮贡赋、归顺臣服与外藩朝觐归附、倾心向化是其要描述的重要事项,也是王朝最高统治者最为看重与关注之点,而其他类型图志则无此方面要求。《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图说中“夷人”为土司代管,在地军政官吏只有防其反叛之务而无征收赋税之责,因此图说内容集中描写居住地区、男女服饰、生计方式、汉化程度、婚俗礼仪、丧葬习俗等方面内容,目的就是要对管辖区内各“夷人”实施精确识别,其是否纳粮当差当然可以一概从略。至于说对他们婚丧嫁娶等行为特别加以重点关照说明,其目的也很明确,主要是为防范在处理民族事务时,因文化偏见造成误解,将少数民族的婚丧等人口密集活动,误判为聚众闹事与妨碍军务等违规行为。由此可见,两类图志经纬之别,明白如画。
至于一些地方大员组织编绘的综合性民族图志等图说内容,往往侧重描述边疆各族风俗习惯与服饰装扮等内容,目的是为了满足内地汉人对边疆异文化的好奇之心。例如,德国莱比锡民族学博物馆藏《滇省迆西迆南夷人图说》,为乾隆时期曾任普洱知府、永昌知府、云南按察使的地方官贺长庚主持编绘,其图说对各“夷人”的描述重点侧重风俗习惯与服饰装扮等。贺长庚在图志的序言中坦言,云南诸夷与汉人杂居者,多知向化,读书习礼,但边疆高山深谷之地,风俗习惯与内地差异较大,“夷人”种类十分复杂,作为地方官员要了解地方风俗,才有利于实施有效的教化[9]109-119。
概言之,《永北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图说是永北镇军官视角下对“夷人”认知的表述,需要突出地方行政军事管控下的边疆状况,因此更为关注对边疆各族居处、形貌、服饰、习俗、归属等精准定位,侧重于民族治理与边疆管控的思维记录边地“夷人”民情。
民族图志类型众多,对众多民族图志研究重点在于各图志不同类型存在的层次和特征方面的差异,这应成为民族图志研究的首要问题。只有明辨各民族图志的类型差异,我们才会懂得《皇清职贡图》是从全国境内,更多关注涉外族类与文化描绘、记录,而作为基层地方军政要员主持编绘的《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更多从具体的微观层面来作人物识别,根据具体地域目标与社会治理难点,对辖区内少数民族进行分辨,从而为普通下级官吏乃至士兵执行军务时,提供行动指南与经验教训总结。特别是在发生如恒乍绷起义事件后,为应对边疆动乱,更需要编撰此一类型图志,以应对与处理民族危机,避免民族识别上的偏颇,导致不应有的隔阂与误判。因此《永北地舆并土司所属夷人种类图》可谓是一类在特定行政区划,应对具体施政需求的实用性营制类民族图志。因此,我们在对民族图志做总结性研究之时,不能轻易认定某一版本是对或错,不能简单地把民族图志视为一体,而要分别类型,从不同类型角度来进行分辨,分门别类加以对待。不能将不同类型民族图志相互进行校勘,更不能厚此薄彼。只有在分辨与明确民族图志类型的基础上,从编撰目的与读者受众角度进行分类解读与分析,才能揭示民族图志实质内涵。这一启示对当代的应用价值而言,表现得更为直接了。到了今天,民族图志这一体例的文献编撰,躬逢盛世,也很自然应提上议事日程。在此背景下,分辨历史时期图志类型,更具有价值,对我们编撰新时代不同类型中国新民族图志提供重要的参考和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