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气穴”谈针灸之气*

2022-11-15 13:41陈沁怡王继红梁铭悦贺芳姿
中医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腧穴素问黄帝内经

陈沁怡,王继红,梁铭悦,贺芳姿

广州中医药大学针灸康复临床医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气穴”一词首见于《黄帝内经》,全书共10处,并在《素问·气穴论》独立作为篇名出现。该词在原文中无明确释义,后世对其理解亦不统一,多数医家认为“气穴”是因穴位与脏腑经络之气相通而得名,与“节”“会”“骨空”等均作为“俞”的别称之一,现在针灸教材广泛称之为“腧穴”。然笔者在阅读《黄帝内经》及后世衍生诸本后发现,“气穴”与“俞”(即腧穴)二词本同末异,不可一概而论。因古代针灸文献繁多,而后世各家针刺学说多构筑于《黄帝内经》的基石上,故本文追本溯源,基于《黄帝内经》相关条文进行分析,尝试用“以经释经”之法,探析“气穴”本义,挖掘“气”在针灸治疗中所扮演的角色与实践意义。

1 气穴本义初探

1.1 “气穴”之表义古人一向惜墨如金,对命名一事更是重取义重内涵。若“气穴”与“俞”实为一物,为何要不同命名?为进一步阐释《黄帝内经》中的气穴本义,笔者选取与其成书年代相近的《说文解字》以训诂。

何谓“俞”?“俞”,又写作“腧”“输”,今多称之为“腧穴”。《说文解字》[1]案“俞,空中木为舟也”“舟,船也……以济不通”,可见“俞”的本义为挖空树干的独木舟,一指像舟船一般随水游移,动而不居;二可引申为舟船的运输之用,与“输”同义,“输,委输也”[1]。后《千金要方》谓之“凡孔穴在身,皆是脏腑荣卫血脉流通”[2],今《中医大词典》[3]认为“腧穴泛指人体脏腑经络气血输注出入的部位,是针灸治疗的刺激点,又是某些病痛的反应点”。

何谓“气穴”?《素问·气穴论》曰:“气穴三百六十五以应一岁”,《灵枢集注》注:“穴乃气之所注,故曰气穴”[4],可见从数量和功能上来看,气穴与今之“腧穴”似乎义同无异,区别在于“气穴”一词以“气”命名,则进一步强调了穴位乃脏腑经络之气输注之处、神气游行出入之门户。

1.2 “气穴”之结构关于腧穴的结构,有医者[5]提出“非皮肉筋骨”是其结构特点——三维立体,即腧穴可深可浅,具有结构层次上的差异。如《灵枢》中有关九针和五脏刺的论述便体现了腧穴的立体性,“针各有所宜,各不同形,各任其所,为刺之要”,这也符合俞者为舟,动而不居,非固定位置可取之,这对针刺角度、方向和深度等各方面有不同的要求,从而针灸临床上发展出不同的进针、行针的方法和派别。

《黄帝内经素问吴注》将气穴一词注解为:“人身孔穴,皆气所居,故曰气穴”[6],《说文》案:“穴,土室也”[1],即气穴为“气”的居室,居室有固定不移、居而不动之意。《素问·气穴论》亦云:“气穴之处,游针所居”,《素问识》注:“游针者。谓得针之道。而以神遇之”[7],故可将气穴理解为定位明确的某一点,是指针刺入体后医者自由行针,得气后留针所在。《灵枢·胀论》载治胀而“三而不下”的原因:“针不陷肓”“上越中肉”等都是未刺中病所,即“未中气穴”,会导致气内闭、气不行、卫气相乱等表现;只要刺中气穴,才会“如鼓应桴”“气下乃止”。《灵枢·邪气藏府病形》谓:“中气穴,则针游于巷;中肉节,即皮肤痛……中筋则筋缓”。上文中“肓”“肉”“肉节”“筋”……均为结构层次关系,这也说明了“气穴”为其中某一层次,与腧穴的立体性不同。

笔者推测,腧穴为某一局部的三维立体结构,是具有明确定位的体表区域及其皮下各层组织,可涉及皮、肉、筋、骨等各层组织,并不在于某一特定组织结构,亦非局限于体表的一点一面,所以针刺时要求不同的施治手法。而“气穴”则强调针刺得气后的局部某一点,即游针所居之处,这一点的范围可因人的形体胖瘦、局部的组织结构等因素而异,但都以得气为判断标准。

1.3 “气穴”之机用“气穴”与腧穴都是中医理论认识下的人体重要结构之一,是在针刺治疗时候施术的定位标准。但前者着眼于气,重点在强调针刺得气,更是针刺疗效有无的评判标准,如《灵枢》曰:“刺之有道乎?……刺此者,必中气穴”。此外,《黄帝内经》将气穴独立为名,以别于俞,气穴论篇又以“金兰之室”一词代指气穴所在,“……乃藏之金兰之室,署曰气穴所在”。金兰之室乃帝王珍藏图书之处,一方面说明了气穴与藏书府一样,具有潜藏经脉脏腑之气的作用,另一方面则强调了气穴的重要性,中气穴是针刺得气,乃至气至的必要条件,而气至是针刺有效的判断标准。

综上所述,窃以为气穴与腧穴二词本同末异,“气穴”之名蕴含以下三层含义:一是对脏腑经脉之气输注集中人体部位形成穴位的作用性描述,强调穴位具有潜藏经脉脏腑气之用,“三百六十五穴,十二经脉之气发会之处,故曰气穴也”。二是从结构定位而言,“腧穴”具有三维立体结构,为相对不定处,而“气穴”为得气后的固定处。刺中腧穴并不等同于刺中气穴,换言之,气穴包含在腧穴的范畴内,可见腧穴的形体结构并非针刺得气的关键,其核心在于气的搜寻和调节。三是强调针刺疗效与“气”密切关系的功能性描述,“中其气穴,则针着脉道而经络通”(《灵枢识》)[8],“中气穴,则针游于巷,而气脉相通”(《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9],均说明刺中气穴,才能疏通经气,方可收效。

2 从气穴理解针灸“气”理论

2.1 针理“气”之内涵“气”作为中医基础理论特有的概念之一,是组成人体与维持生命活动的最基本元素,其运行状态的改变决定人体的一切生理及病理变化。自古“气”是针灸经典的命脉,如《灵枢·小针解》曰:“粗守关者,守四支而不知血气正邪之往来也。上守机者,知守气也”,《黄帝内经素问集注》[10]注曰:“上守机者。守其空而当刺之时。”可见下工仅调节四肢关节和皮肉筋骨,上工则擅于调气,强调针刺调气的重要性。除调气之外,针刺得气前需“候气”“催气”,得气后要施行手法“导气”“行气”“气至”则有效……以上名词不胜枚举,可见针刺过程中各环节均围绕“气”这一概念。云玉芬[11]认为气在人体运行的路径即为经络,而脉气所发则在经络线路上形成穴位,所以气是形成经络和穴位的前提。严格来说,针理的“气”并不单指经气,亦包括元气、谷气、正气与邪气等,针灸治病的实质是调整人体气机,补不足而泻有余,进而调节人体的气血津液及脏腑功能。

2.2 针理 “气”之辨析回顾古今文献,针灸“气”理论存在不少争议,其中便有针感、得气、气至的异同之争。古今医家普遍认为三者概念一致,均为针刺入穴后产生的经气感传现象,“十三五”版教材《针灸学》中也写道:“得气,古称‘气至’,近又称‘针感’。”但笔者对此持有不同见解,认为三者概念有异,以下试以阐明。

《素问·离合真邪论》说:“吸则内针,无令邪忤,静以久留。无令气布,吸则转针,以得气为故”,此为“得气”一词的最早记载。窦汉卿在《标幽赋》[12]将其详细描述为:“先详多少之宜,次察应至之气,轻滑慢而未来,沉涩紧而已至……气之至也,如鱼吞钩饵之浮沉……气速至则速效,气迟至则迟效”,从这段话可得知,第一个“应至之气”当指针感,即针刺后患者局部产生酸、麻、痒、胀、重、痛等感觉,同时施针者感觉针下有鱼吞钩饵之沉紧涩滞,感知针感后,辨寒热而留针或疾出,此为气至,而气至速迟会影响针刺疗效。窃以为,针感为针在局部后医患双方的感知,重在强调患者对针刺的感应和医者手下的感觉。而得气,即得气反应,包括局部针感和气至病所,重在强调施用手法或静留针以“调气”的过程。而气至是指一种“气调”的状态,也可称之为得气效应,起效时间或即时、或滞后、或持续,重在强调祛除疾病的结果。“灸刺之道,得气穴为定”(《灵枢·四时气》),“刺之要,气至而有效”(《灵枢·九针十二原》),均能说明针刺有效在于刺中气穴,调气使气至,气至则病除,故可出针。另有医者[13-14]提出针灸诊治前后宜诊脉,针后取效首先反映在脉象上,这也为我们判断气至提供新思路。

综上,针感是一种得气过程中的现象,而得气是气至的前提条件,气至是针刺起效的客观指征。换而言之,针灸疗效应以针刺后“气至”,即以机体的整体客观反应为判断标准,而非以“得气”或“针感”为标准。厘清三者的关系,有利于临床医师理解古代针理中“气”的重要性,树立针灸气思维模式,有助于提高针灸临床调气之效。

3 从气穴指导针灸临证调气

《灵枢》强调“上工守机”,杨氏在《太素》[15]解释为“知司补泻者,守神气也”[15],故针灸治病的机理在于调气,其前提是刺中气穴,核心在于治神,关键在于手法,量在气调而止。

3.1 凡刺之法,先本于神《素问·宝命全形论》曰:“凡刺之真,必先治神”,《灵枢·官能》亦云:“用针之要,无忘其神”,故治神要贯穿针灸始终,一指治医者之神,二指治患者之神。

医者在施术全程需全神贯注,“如临深渊,手如握虎,神无营于众物”。临证时应先察患者神气之盛衰,同时仔细辨析气穴之所在,做到“正指直刺,无针左右”,下针时做到“必一其神,令志在针”,以便快速进针,直达病所。进针后如有得气感,则“密意守气勿失也”,仔细体察针下气之虚实,运针调气使针到病除。段鲜红等[16]还强调针刺过程中必须随时注意患者神气的变化。治疗时也必须治“患者之神”,既要求医者认真解释病情,消除患者顾虑,树立治病信心,也要求患者凝神针处,意守针下,细察针感,而非被动地接受治疗。如靳三针疗法中的四神针和定神针,施用可将患者涣散的注意力引到医者针下[17]。

3.2 法从手出,气随法调如果说治神是调气的核心,那么针刺补泻手法则是调气的关键。《素问·针解》:“补泻之时(以针为之)者,与气开阖相合也”,可见针灸补泻手法亦是依据“气”来施术的。《针灸甲乙经·针道第四》[18]云:“迎而随之,以意和之,针道毕矣”,只有医者察觉针下气之虚实,再实施循摄、提插、捻转、搓弹等手法,或补或泻,或平补平泻,使气机平调,达到“已补而实,已泻而虚”的状态。待气机已平,阴阳和调,则可出针。正所谓 “气至而去之者,言补泻气调而去之也”(《灵枢·小针解》),《太素》亦云:“得气行补泻已,即便出针”[15]。

3.3 凡刺之道,气调而止《灵枢·刺节真邪》谓:“用针之类,在于调气。”针灸以气调为效,而针效以“气至”为判断标准,而非以“得气”或“针感”为标准,且气至之速迟与疗效挂钩。有关“气至”的临床表现及特征,《黄帝内经》并无过多着墨,仅用寥寥数字描述了气至后疗效如拨云见日,“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但气至并不等同于追求所谓针感,袁婷等[19]认为临床实践中对于针灸得气应该辨证看待,不可一味强调得气,反而增加患者的不适感,不利于临床疗效。如腕踝针、耳针、穴位埋线等新型针法并无强烈的主观针感,患者无酸麻胀痛等局部感觉,医者指下无鱼吞钩饵的沉紧感,患处刻下亦无明显的症状缓解感,但此类针法后续收效颇佳,这也是气至的一种客观表现,是针灸治疗所追求的整体调节作用。所以现代针灸所要求的“气调而止”都应以临床疗效为标准,追求客观“气至”。

4 结语

现有中医理论中气的相关研究不在少数,却鲜有专门针对针灸气理论的探讨,而“气”是古代针灸文献的核心概念之一[20]。当今许多临床医师往往忽略针刺“调气”,认为针灸仅擅于治疗神经、肌肉、骨骼疾病,将针灸片面视为治形的手段,而忽略了其治气之功。《灵枢·根结》云:“用针之要,在乎知调,调阴与阳,精气乃光,合形与气,使神内藏。”人体是形气合一的整体,故针灸治病也应兼重治形和调气。气穴作为《气穴论》之篇名,重要性不言而喻,“灸刺之道,得气穴为定”是对其意义的高度概括,但历代注家多将其与腧穴混为一谈。本文通过研读分析各类医籍文献,探析“气穴”本义,深入理解针灸“气”理论,目的在于阐明“气”在针刺治疗,乃至中医防病治病中的作用,强调针灸理论中气思维模式的重要性,对其系统运用于针灸临床将大有裨益。以上是笔者对针灸医理的部分浅薄认识,望抛砖引玉,激发同道对针灸气理论的探讨,如有不足,还望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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