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杨光祖
多年来,一直在阅读龚鹏程。2012 年在北大听过他的《文心雕龙》,他的见解,让我耳目一新,也有点怀疑。其实,我去的时候,此课已到尾声,所以只是听了几次。很想把他所有的讲课内容都听一遍。他当时跟我说,不久就会出书。我就期待着。
终于《文心雕龙讲记》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蒙先生厚爱,赐赠一册。用了两周多时间,仔仔细细地读完,感觉收获良多。其实,阅读的过程就是一个享受的过程。有时一天才读几页,舍不得多读。
我阅读龚鹏程的著作,最大的感受是,一、学问渊博,文史哲无所不知,信手拈来;视野开阔,把所谈对象放在中国,甚至世界文学(文化)坐标系中讨论。二、不羁的才情,文字飞扬而灵动,读得人齿颊生香,欲罢不能。《文心雕龙讲记》也是如此。刘勰在《事类》中说:“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龚鹏程先生可谓有“才”有“学”,甚至感觉有时候“才”大于“学”。这是他的著作好读、耐读的一个原因吧。
清朝李家瑞《停云阁诗话》认为《文心雕龙》:“谓有益于词章则可,谓有意于经训则未能也。乃自述所梦,以为曾执丹漆礼器于孔子随行,此服虔、郑康成辈之所思,于彦和无与也。况其熟精梵夹,与如来释迦随行则可,何为其梦我孔子哉?”其实,这是《文心雕龙》诞生以来,后世对它的一贯误解,认为它就是讲文章之学的,与经学无关。
但龚鹏程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他通过大量的事实排比、考证,认为:“刘勰的根底在经学,写这本书的目的也是要阐发经义,因此他将所有的问题推源于经典。这就是全书的大纲维、大脉络。”我们认真阅读《文心雕龙》,开篇便是《宗经》《征圣》。这里的“征”,有“信而有征”之“征”的意思,也有印证之意。在刘勰看来,所有的文体都来自经典,其实很多文体是后起的,比如“碑”,与经典没有关系。这一点,龚鹏程都做了详细的论证。
刘勰认为所有的文体都是“道”的显现,而“道”是靠圣人才可以传布的。龚鹏程说:“他论文的目的,就是要通过圣人留下来的文章来了解圣人、了解道。在这个脉络里,他谈的看起来虽是文,却也都是经学,并非无益于经训之物。”刘永济先生曾说:刘勰是以“子书自许”,庶几近之。所以,在刘勰看来,文即是道,道即是文。近代以来,以文学理论、文章学、写作指南视之,都不是刘勰写作此书的目的和愿望。台湾学者王更生认为,《文心雕龙》有两条血脉经络,“一是‘经学思想’,一是‘史学识见’”,可谓一针见血。
龚鹏程说:“不了解经学、不注意经学,常常不懂刘勰在讲什么。”“因为这本书(《文心雕龙》)主要的脉络是宗经征圣”。这话是对的。近代以来,我们用西方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传统,结果,经常郢书燕说,牛唇不对马嘴。比如,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即误读很多,好多句子,他都完全读反了。龚鹏程在书中都有详细的论证。他说:“这就是典型现代人对《文心雕龙》的曲解。现代人的文学史观和刘勰完全不一样,但偏要用现在的想法去套刘勰,借刘勰来讲我们想讲的话。”
龚鹏程说,刘勰的文学观,有几个重点:第一,以六经、儒家和圣人作为评价、衡文的标准,是非常明确的。第二,在文质关系之中,重质更胜于重文。如果义理内容偏离了儒家的道理,刘勰定是批评的。第三,文学一代不如一代。最好的就是六经产生的时代,即先秦,汉代就略逊了,但依然可以作为文章的典范。魏晋就差了,宋齐,就更不用说了。阅读《文心雕龙讲记》到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以前读了很多人的书,都无法得其堂奥。原来,他们本身就迷惑呢。如此来说,刘勰对陶渊明不着一字,也可以理解了。至于他不提魏晋志怪、六朝乐府,更是自然了。
我闲暇之时,喜欢翻阅古人文集,发现他们的文集,放在最前面的是章表奏议,然后是墓志铭、某某人传或者记等,最后才是抒情言志的散文。我一般都要认真读那些散文,传或记也选读一些,至于章表奏议,基本都不读。比如《王安石全集》《苏轼文集》,他们都担任过知制诰,为皇帝撰写过很多公文,这些都收录入集。龚鹏程认为,这就是《尚书》传统,古人是最重视这些章表奏议的。刘勰《文心雕龙》谈文章,也是如此。讲的各种文体都逃不出五经的范围,“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所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这倒也是。《文心雕龙》里有很多文体,如今看,就是公文,不能算文学的。
龚鹏程认为,《文心雕龙》本身是一个大的传统下的东西,叫作“经学下的文论”,但是,刘勰又开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即“以文学性解读经典”的传统。所以,《文心雕龙》在魏晋隋唐不太被人欣赏,可是,从明朝中晚期开始,就越来越有知音。龚鹏程先生的这个梳理,可谓破冰之举。然后,他列举了历代“以文学性解读经典”的著作。仅就《左传》而言,唐代才开始被认为是文学的典范,如刘知几、韩愈等,但要真正具体讨论,是到宋朝了,托名欧阳修的《左传节文》、吕东莱的《东莱博义》,真德秀的《文章正宗》,明代有汪南溟、孙月峰,清代有金圣叹、方苞、林纾等,层层分析下来,呈现了一个久被人忽视的传统。如果没有广博的学问和过人的见识,是写不到这个地步的。可以说,龚鹏程写的是《文心雕龙》,但上下古今,其实把文学史打通了,甚至把文化史打通了。
刘勰讲的既然是经学下的文学观,那魏晋志怪、六朝乐府,包括陶渊明,自然就不在他的视野里。而且,就《文心雕龙》看,他是六经之外,只推崇汉代。因为,他认为,汉代还能遵循经之规范,魏晋就不行了,更不用说六朝。
第七讲,《文心雕龙》的“文”,从字源学上讨论了“文”的意思。批评了以张少康、罗宗强为代表的当代学者对《文心雕龙》的误解,他们都批评刘勰持杂文学观,甚至认为“刘勰的文学观念也存在着某些不科学的地方”,“不符合现代学科严格的要求”,“还停留在学科未分的阶段”。这其实还是以西方的文学观来强制阐释刘勰的《文心雕龙》。龚鹏程认为:“纯文学、杂文学之分,其实是个假命题,从来找不出这个‘分’的界线。”章太炎当年讲《文心雕龙》也认为:“《文心雕龙》于凡有字者,皆谓之文,故经、传、子、史、诗、赋、歌、谣,以至谐、隐,皆称谓文,唯分其工拙而已。此彦和之见高出于他人者也。彦和以史传列诸文,是也。昭明以为非文,误也。”
在这个基础上,龚鹏程指出,刘勰论“文”推原于道,或明道或达道或载道,从而开启了一条非常重要的思路。他还进一步认为,文为阴阳相交,感而遂通。这个感通的原则,正是刘勰文学理论的核心。中国文学基本上是由“感”形成的,与西方文学重视“模仿”的传统完全不同。这真是切中肯綮之论。叶嘉莹论诗词,非常强调“感发”,也是此理。
第十二章,《文心雕龙》文势论——兼论书法与文学的关系,从书法的角度,深入讨论“势”在刘勰《文心雕龙》“定势”中的意思。他认为黄侃等人对“势”的误解,都是因为专家之狭隘造成的。其实,在汉魏晋之间,书法领域就出现了一批谈论“势”的著作或文章,提出了篆势、隶势、草势等,对每一体的艺术美各有不同的规范。并认为好的书法,可以打通不同书体,比如隶书中掺入楷法等。刘勰的“定势”,指的也是不同文体都有自己的规范,“每一体之势是固定的”,“希望写作者都能依循此种定体定势”。否则,就是“讹势”。刘勰认为,体势虽然已定,却不妨兼通,只不过兼通也有兼通的原则,不能乱来。龚鹏程结论说:“什么文体,会形成什么样的美感,这就叫作‘势’,是势必如此的。故凡作文作字,无不即体成势或循体成势,逆势则乖体、失体,刘勰称为‘失体成怪’或‘讹势’。”这个解释,应该是很通达的。刘勰说:“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意思是,势,就是顺应文体的特点而进行创作。此点,涂光社《势与中国艺术》、戚良德《文论巨典——〈文心雕龙〉与中国文化》都有相似的论述。戚良德认为,势,“主要是指由文体而决定的文章的一种基调、趋向、特点”。不过,读戚先生著作,感觉功夫下了不少,但才情不足,稍乏灵动,更缺乏一种史家见识。
历来研究《文心雕龙》和《文选》的学者,都认为两者是相同的。“精读选理,津逮在斯。”意思说,要了解《文选》道理的途径就在《文心雕龙》。但龚鹏程先生通过深入分析两本书的差异,竟发现有十三个不同。他认为:“这两本书南辕北辙,选文的标准、具体的分析、内容的讨论,完全是两回事。”认真想来,他说的是对的。
近代以来,随着西学东渐,一批留学归来的学者,开始用西方的理论重新阐释中国的文学(文化)传统。比如,胡适、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郭绍虞、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等。包括对《文心雕龙》的研究,如王元化、詹锳等。这些学者确实对中国文学(文化)进入世界视野做出了贡献。他们在新的视角下,也的确做到了解蔽,让传统的东西焕发出了青春。但某种意义上,在解蔽的同时,其实也遮蔽了很多东西。比如《文心雕龙》,用西方的“文学”观念进行研究的时候,其实把很多东西重新掩埋了。表面上,似乎很推崇它,其实,不仅是一种误读,更是一种变相的贬低。龚鹏程的《文心雕龙》把《文心雕龙》重新放入中国文论的传统,拂去近代强加给它的很多阐释,用考古的方式,让它焕发出“自己”的光芒。它的优点,它的不足,都那么清晰明了。这才是真正的《文心雕龙》。
当然,龚鹏程先生由此前进,尖锐地批评了王国维、胡适、鲁迅、刘大杰等人的文学史,认为“刘勰对文学史的处理可能比近人更好,更接近文学本性”。我感觉就有点矫枉过正了。刘勰的这种文学观,按龚鹏程先生的梳理,还不是“文学”,是“文”。所以,有学者认为,《文心雕龙》就是讲文章学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王国维、胡适、鲁迅等人,虽然有缺点,但用一种现代理念重现解释中国文学,功绩显赫,是值得肯定的。八股文、没有文学性的章表奏议等公文或应用文,不列入“文学”,我觉得是对的。至于骈文、赋等,那当然是中国“文学”很重要的内容。
对《文心雕龙》的总体评价,龚鹏程先生是这样说的:“《文心》在中国文学批评领域里,乃草创时期的‘英雄’,非穷深极高的‘伟人’。”不能因为它的理论结构严格,就无限抬高。他认为,理论的深刻,可以有各种表现方式,他认为宋代诗话,其实已经达到了很高的高度。正因为有一个开阔的批评史视野,所以,才能看清《文心雕龙》的局限与不足。
他也很不客气地批评了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认为“要么论刘勰的阶级,要么讨论他是唯心抑或唯物,要么对儒家怀抱深仇大恨,一谈到儒家就认为是腐朽的”。有些点名了,比如缪俊杰,有些没有点名,但其实,批评得都很有道理,时代的烙印在这一代学者身上还是很深刻的。夏中义也曾批评王元化《文心雕龙》的研究,我觉得说得很中肯。
龚鹏程认为,文学创作是不会过时的,如今读李白、杜甫,还是很好。可是理论就不一样了,“理论是要解决它的时代所面临的问题”。那个问题一旦解决,对后代人来说,也就没有价值了。这是理论的局限性。所以,刘勰《文心雕龙》里的很多篇章,到后代就遭到一些人的批评,比如纪晓岚。理论,本来就是后出转精的。比如《声律》,刘勰的时代,本来只是一个开端,唐以后才逐渐完善,且越来越复杂。比如纪晓岚批评《章句》,说“论语助亦无高论”。语助问题,到清朝已经变成了一门学问,有专著《助字辨略》等。所以,纪晓岚觉得《章句》谈语助,没有什么高论,也是自然。
龚鹏程的《文心雕龙讲记》能够站在中国文学发展史,有时甚至站在世界文学史上讨论《文心雕龙》,对它的局限就看得明白。把它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这是真正的学术研究。
“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文心雕龙讲记》可谓得之矣。
2021 年8 月12-18 日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