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范子烨
自有人类之始,便有家族的存在;既有家族的存在,也就有家族文化的产生。如果说早期人类家族的出现,仅仅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体现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话,那么,当人类的文明进入自觉的成熟阶段时,则家族除了维系其原有的特征之外,又增添了许多新的功能,如作为文化载体的功能和作为文化传播渠道的功能,就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两个方面。《庄子·渔父》载:“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在这里,子路向渔父介绍了孔氏家族的特点,由此可知,孔氏家族能够产生孔子这样的文化巨人就不是偶然的现象。而纵目华夏古国辉煌灿烂的文化史,我们可以发现,古人的文化创造,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家族的背景开展并实现的。所以,关于中古史研究,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盖研究当时士大夫之言行出处者,必以详知其家世之姻族连系及宗教信仰二事为先决条件,此为治史者之常识,无待赘论也。”(《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陈氏由此骋其俊才,阐幽发微,取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但是,正如英国学者哈耶克所言:“旧的真理若想保持其对人们思想的影响力,就必须不断地用后来人的新语言和新概念对它重做阐释。”(《自由宪章》)因此,近年来,对古代家族文化和家族文学的研究再次成为学术界的一个热点。切入这一热点的路径主要有:第一,对古代文学家族的文化生态的还原;第二,对古代文学与家族文化之关系的考察;第三,对古代家族文学个案的探讨;第四,对古代家族文学的多元文化分析;第五,对古代家族文学的民族文化背景研究。多洛肯教授所著《清代少数民族文学家族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6月第1 版,以下简称为“多著”)就是近年来这一研究领域涌现的优秀学术著作之一。正如作者所言,近二十年来,关于家族文化与文学的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绩,逐渐成为学术界的一个亮点,是我们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特质必须要考虑的核心要素之一。家学与师承是中国文化赖以传承的重要途径,可以探讨中国文学与文化绵绵瓜瓞的深厚根基与衍生机制,揭示“耕读家传”的理想中所寄托的文化信念。文学家族的视野,是文学家族学的研究,大体属于文学本体与他体的关系性研究,主要包括家族文学的血缘性关联研究、家族文学的地缘性关联研究、社会关联性研究、文化关联性研究(包括家族成员的艺术好尚)、家族文学与文人生活姿态及经济关联研究,家族文学创作现场和成就研究。这是一种研究方向、一种研究范式,也是一种研究观念和方式。多著就是实践这种学术范式的代表性学术成果。而依循宗族和血缘的脉络研究明清少数民族文学家族现象,将家族学、地域学、文学贯通起来,在历史学、社会学、文学的多边互镜中重现古代少数民族文学世家的文学知识生产的社会历史语境,力求揭示文学创作的基层活动状况,用家族写作的具体事实乃至细节,形成文学创作的动态过程,从而显示文学演变的真实轨迹,深入研究家族文化传统、文学传统的形塑与呈现,成为近年来古代文学领域新的学术增长点,并有所建树和成就,也是对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极大鼓励与支持。这种具有鲜明传统中国特色的文学现象同样存在于古代少数民族文学史中。作为中国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少数民族文学家族也较为兴盛,综合来看,学术界对少数民族家族文学研究的成果,基本是以明清时期回族、蒙古族、满族、纳西族、白族、彝族、土家族、壮族等文学家族研究为主,与成果丰硕的汉族文学家族的研究相比,古代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依然较为薄弱。同时,家族文学研究以其独特的研究视野,对古代少数民族文学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明清文坛一个显著的现象便是文学家族作为聚合力量进行文学创造活动,一门融融,通经擅文,激发文学创作。明清两代,少数民族文学家族得到充分发展,他们在郡牧儒雅的群贤文会之上积淀人文禀性,在家族亲姻的世系交融中修养家学,用诗酒酬唱汇聚独特才情,从一定意义上说,少数民族文学家族显现出明清文学家族的诗性存在意义。少数民族的文学家族积累之深、品味愈高在明清滇黔桂之地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在特定环境中进行的文学群体性创作活动,开拓出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家族文学风貌和文学创造空间。基于以上清醒而深刻的理论认识,多著努力弥补学界研究之不足,在很多方面进行了新的开拓。
作为一部我国少数民族的断代家族文学史,多著可谓包罗宏富、蕴大含深。上编“清代少数民族文学家族综述”,涉及满族、回族、白族、纳西族、彝族、蒙古族和壮族等七个文学家族;下编“清代少数民族文学家族个案研究”,涉及大理白族师氏、纳西族桑氏、回族福州萨氏、彝族姚安高氏、满族汉军蒋氏、蒙古和瑛和布依族莫氏等七个家族的文学创作个案。依据多元一体的文化原则,作者完成了对清代七个少数民族的家族文学历史的建构。
对于清代蒙古族诗人的创作,作者的关注是比较多的。目前为止,根据可靠文献资料确定下来的清代蒙古族文学家族,据统计有十六家,他们分别是和瑛家族、博卿额家族、法式善家族、倭仁家族、柏葰家族、尹湛纳希家族、延清家族、恭钊家族、梁承光家族、瑞常家族、锡缜家族、富俊家族、恩华家族、托浑布家族、成堃家族、贡桑诺尔布家族,其家族成员共四十五人。在清代学术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下,在多民族不断交流互动中,蒙古族贵族及民众从物质生活到文化精神,受汉族影响,如他们中有的在关内定居,说汉语,习汉字,写汉文,吟汉诗,读汉书;同时随着他们汉文化水平的提高,他们之中的蒙古族成员,与汉族文人士大夫交往酬唱,进行相关的文艺创作活动,并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如法式善、梦麟、博明、和瑛、松筠、延清、梁承光、恭钊、博卿额、文孚、恩麟、尹湛纳希、桂茂等。这些蒙古族作家大多运用汉语文进行诗文创作,渐渐形成自己民族的文学艺术风格,并形成文学家族。因此,对蒙古家族文学的梳理和开掘是多著的亮点之一。
显而易见,实现这种家族文学史建构的基础是阅读和掌握丰富的第一手少数民族文学文献。近二十年来,作者进行了广泛的调查和搜集,其涉猎之广、力度之大、搜罗之齐,均超越前人,并且有很多富有学术意义的重要文献的发现。
例证之一:雍乾时期的满族重臣鄂尔泰的诗文集有两部,其中存诗四百六十七首的《鄂文端公遗稿》六卷(又名《西林遗稿》),门生杨潮观编。乾隆三十九年葆真堂刻本,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湖南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有藏;又有嘉庆二十五年重刻本,藏于辽宁图书馆、广东图书馆和山西大学图书馆。另有《文蔚堂诗集》八卷,其子鄂弼抄录,卷首有张廷玉序。现有清竹虚斋钞本,藏于天津图书馆。是集共存诗七百六十二首,几乎囊括整部《西林遗稿》六卷,仅未收《鄂文端公遗稿》卷二《苔又上》与卷六《侍卫有寻鹰不得者诗以记之并示鹰》两首,应是收录鄂尔泰诗歌作品最为全面的别集。然而 《清代诗文集汇编》将《鄂文端公遗稿》收入,未将诗歌足本《文蔚堂诗集》收入。
例证之二:乾嘉时期八旗满蒙的重要学者、文人法式善,其主盟诗坛三十年,使海内学者咸集于都,“一時坛坫之盛,几与仓山南北相望云。”学界对其的个案研究是最为典型的,然而学界更注重其诗文理论的研究,其《梧门诗话》《八旗诗话》多有人研究。对其诗文创作的研究尚处于草创阶段。《续修四库全书》《清代诗文集汇编》只收录其《存素堂诗初集录存》,收诗二千零三十七首;《存素堂诗二集》八卷,收嘉庆十二年(1808)至十七年(1812)间所作诗九百一十首;文收录其 《存素堂文集》《存素堂文续集》。国家图书馆所藏《存素堂续集录存》,其中诗人逝世那年(1813)元月至六月间的诗作五十六首;《诗龛诗稿》,收诗二百四十首,这两个集子却被漏收。
例证之三:乾嘉时期蒙古封疆大吏和瑛,今存两部诗集,其一是《太庵诗稿》,今存写本两种:一为吴兴刘承幹嘉业堂藏嘉庆十五年手稿本,不分卷,诗编年,录甲寅至丁巳、丙午至丁未、壬子至癸丑等诗,复旦大学图书馆藏,《贩书偶记续编》著录此本,惜虫损严重,亟待修复;一为《太庵诗草》不分卷,三册,是集为和瑛手定稿本,甚为珍贵,起记于乾隆五十一年丙午(1786),止于嘉庆二年丁巳(1797),与《易简斋诗钞》著录诗歌的起始時间相同,计收诗五百三十八首,每首诗题之下,有诗人朱笔行楷批点注释,可知为诗人手定稿本。主要记作者与友人唱和及戎马生涯感怀之作,内容涉及四川、陕西、西藏等地,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其二是四卷本《易简斋诗钞》,是集收其乾隆五十一年至道光元年诗五百七十六首。今有国家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两者皆是清道光三年刻本,线装,黑口、四周、双边、单鱼尾,一函两册,行款九行,行十八字,小字双行三十二字,卷首有其侄吴慈鹤(兰雪)序言一篇,序后有目录,分四卷,卷一收诗一百五十三首;卷二收诗一百七十七首;卷三收诗一百二十九首;卷四收诗一百一十七首,计五百七十六首,诗以《春分前一日雪》终,末尾题男奎昌、壁昌校字。《易简斋诗钞》按内容分,可以分为四大类,其一是纪游之作,共三百余題;其二是咏物之作;其三是与友人的酬唱和赠答诗,约五十余题;最后是咏史诗,约三十余题。《太庵诗草》与《易简斋诗钞》中有一百零三首重合诗作,重合的多为其乾隆间于四川、西藏等地的戎马生涯,虽内容相同但是个别字句,亦有差别。《太庵诗草》是作者的手稿本。晚近诸多研究和瑛的专家们的论文及专著,都只是从容易查阅的《易简斋诗钞》入手,对《太庵诗草》中所收诗歌只字未提,这对全面研究一位诗人是非常不够的(《续修四库全书》仅收入《易简斋诗钞》)。
类似的在民族文学文献方面的发现,在多著中俯拾即是。深厚的文献学积累,构成了多著理论大厦的基石,坚实而厚重。由此出发,作者笔扫千军,所向披靡,廓清万里。作者不仅深刻揭示了清代少数民族文学赖以成长壮大的文化传统,而且揭示了其家族的文化特质。作为少数民族的家族文化,通过何种历史途径,依靠何种社会条件,能够潜滋暗长,发展壮大,最后臻于辉煌?多著已经给我们提供了答案。通过深入的研究,多著彰显了清代多民族文化—文学交流汇通的历史轨迹,揭示了清代多民族间精神、心理、文化性格沟通联系的深层肌理、机制,如少数民族文士对经典诗文的接受、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文学交往、少数民族代表性文士的文学影响以及民汉文学交融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在客观上展现了诸多民族在清代自觉接受汉文化的历史过程及其汉文学书写的累累硕果,从而彰显了诸多民族在文学创造上实现了古希腊哲人伯利克里所说的“无差别的公正”(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种客观事实。作者指出:“这些少数民族文士、作家的汉文别集,既是中华古代各民族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也是中华古代各民族文化交流的结晶,具有重大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史料价值和学术意义。”由此,少数民族文学家族的 “诗性存在意义”和“地域的鲜明特征”成为多著开掘的重点。一个个孤立而鲜活的文学家族被多著衔接起来,成为一道道绚丽的文学景观。作者以文献学为基础,充分地占有相关的材料,举凡诗文别集、地方史志乃至金石碑版等,无不兼收并蓄;而文史结合,诗史互证,同时借鉴社会学、文化学的研究方法也是多著的鲜明特色。作者善于将家族成员的文学创作置于同时代文学语境中加以考量,并揭示其特殊的文学价值和文化意义。“一个作家、一个家族是社会的一个单元,作为社会结构中的一部分,必然与特定时代的文化背景构成一种社会互动关系,成为整体的社会文化结构中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而且,在数百年的历史演进过程中,一个家族的历史变迁本身就蕴含着深刻的文化意义。”(《绪论》)因此,作者常常以社会学和文化学的眼光审视少数民族家族文学的特质,力图在明清嬗变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准确还原当时少数民族家族文学的具体文学样态并揭示其文化内涵。
“在中国文学史上,用汉语文写作的少数民族作家群体的存在的确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奇异独特的文学现象,始终是充满活力的中华多民族文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中国历史上,汉语文文学并非单一的汉族文学,汉语文文学很早就成为以汉族文学为主体的多民族文学。这也是我们对中华多民族文学史的总体把握与观照,始终是我们考察与立论的基础。”(《绪论》)中华多民族文学史是作者展开其研究的基石。作为一位杰出的少数民族文学史家,作者的目光和笔触已经走进了中华多民族文学史的深处,故此书的广度和深度均对前人的研究有所突破和超越。多著通过对清代若干少数民族家族文学的研究,深刻展现了“文化认同”的若干文学个案,其关于清代七个民族与七个家族的二重文学史建构,具有非常重要的人文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