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邹春秀
在宋金对峙时期,完颜亮是宋人最为关注的一位金代帝王。这当然是因为绍兴三十一年(1161)完颜亮发动的大规模侵宋战争。但是,如果完颜亮没有遭遇采石之败,没有在瓜洲被杀,恐怕不会引起宋人的集体关注。从完颜亮大规模入侵到突然被杀,宋人经历了从黑暗地狱到光明世界的历史大转折。这一过程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劫后余生的宋人在回过神之际,对完颜亮突然死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在金朝方面,完颜亮的突然被杀以及宋金战局的转变,也让金朝文人十分关注完颜亮之死。因此,宋金双方关于完颜亮之死,都有相关的文学书写。下文拟就这一问题做些探讨。
在宋人的文献中,完颜亮被杀往往被归功于采石之战。实际上,从战争规模和结局上来看,宋金采石之战与皂角林之战相仿,皆是一次局部性战争。双方胜负与否,在当时并不能决定战争的最后结局。完颜亮在采石之战后被杀,才从真正意义上扭转了宋金战局,这对宋金双方而言,都是十分值得关注的事件。完颜亮为什么突然被杀,如何被杀,是双方关注的焦点。
完颜亮被杀后,南宋方面书写这一事件的野史笔记类作品较多,譬如蹇驹《采石瓜洲毙亮记》、员兴宗《采石战胜录》、赵甡之《中兴遗史》、晁公忞《败盟记》等。先看蹇驹的《采石瓜洲毙亮记》①对完颜亮被杀原因的记述:
辛卯……战士踏船绕金山上下洄溯如飞,北岸诸酋皆凭垒纵观,曰:“南军为备张设如此。”时亮已次扬州,急遣人报亮。亮跨马即至,列坐诸酋会议。一酋前跪曰:“南军有备,未可轻举,向观所用舟楫,迅驶如飞,此宁能当之?且采石江面视此为甚狭,而我军尚且不利,不如徐为谋,以间其隙。”亮震怒,拔剑数之曰:“汝罪当死数矣,我不即诛汝,今沮吾军事,讵可恕?”酋哀恳久之,亮曰:“赦汝,汝率诸酋旦日各将战船百艘,约五日必绝江,违令先斩汝。”诸酋退曰:“南军有备,岂宜轻举?轻即送死。今主以险狠拒谏,吾等有言不从,必杀我,不如先下手为强也。”遂定谋杀之。
蹇驹这段文字,对话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蹇驹借虏酋之口,刻画了完颜亮的“险狠拒谏”,指出完颜亮求成心切,不顾部下死活,因而激起将士哗变,自取灭亡。蹇驹特别突出了宋人舟师的强大,使金军将士产生畏战情绪。员兴宗的《采石战胜录》②中也有类似情节:
十一月二十五日,习水战耀兵,命战士踏戈船,上下中流如飞,北岸酋长皆凭垒纵观,骇愕,皆曰:“南军有备。”急遣人扬州报亮,亮跨马即至,列坐诸酋长会议,为必渡之举,有酋长前曰:“南军有备,未可轻举,向睹所乘舟楫,迅驶如飞,此宁能当之?且采石江面方此为狭甚,而我军犹不利,不如徐为之谋,以俟其隙。”亮震怒,拔剑数之曰:“汝罪当死者数矣,我不即诛汝,今沮吾军事,尚可恕乎?”酋伏地涕泣交流,哀告久之。亮曰:“我且赦汝,汝与诸酋议来旦合要船百只,即渡江,违令者斩之。”诸酋退曰:“南军如此,岂宜轻举?轻则送死,亮凶狠不容吾等说,明日必杀我,不如先下手为强也。”遂定谋杀亮。
这段文字无论是语言还是情节,都与蹇驹的记述高度相似。至于完颜亮被杀的过程,蹇驹与员兴宗所记也大体相同:
乙未夜,作南军劫寨,直至亮寝帐,前后皆亮亲兵,谁呵诸酋云:“汝安往?”诸酋谕之曰:“我欲帐中干事。”亲兵纵诸酋入。引弓射帐中,亮被箭跃起,犹挽弓欲射,已而问曰:“你是江南人?自家人?”应曰:“自家人。”即卑辞祈恳曰:“汝杀我,今日之命悬。汝等必杀我,速得死为幸。然我自去年十月至今日,作无道理事,宜汝等之杀我也。”诸酋连以数箭毙亮,兼杀侍寝妃花不如等五人,并杀梁大使、郭副留、马韩钦哥、李康政,四人者,皆为虏谋南犯者。明日,诸酋遂麾军退屯三十里。是日,北人田政以其死报我师。(蹇驹《采石瓜洲毙亮记》)
夜即其所居帐中,连发三箭,射亮,亮引弓欲射,已而问曰:“你是江南人?是自家人?”万户答曰:“自家人。”虏主曰:“我自去年煞是无道理,事至今日,饶我也由你辈,杀我也由你辈,不若早早下手。”万户一人直入,即其帐中杀之,并及其帐中妃侍五人,并杀梁大使、郭副留(药师之子)、马韩哥(马钦)、李参正(通)四人,皆为谋来南者,尽焚其尸。是月初一日,虢州签军雷政来告。(员兴宗《采石战胜录》)
二人叙述完颜亮被杀细节没有多大区别,但末尾交代的通风报信者身份和姓名不同,一为北人田政,一为虢州签军雷政。这一细微差别恰好说明他们的消息是来自传闻,所以他们关于完颜亮被杀过程的叙述,基本是在传闻基础上的虚构和想象而已。不过,他们对以完颜亮为首的金人侵略集团的仇恨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在文中赋予这些“谋来南者”悉数被杀的结局。而参考其他人的记载,则发现完颜亮心腹的结局不尽相同。
蹇、员二人对完颜亮被杀原因和过程的记载,都有大量的对话情节,有关细节活灵活现而又几乎雷同。他们对完颜亮被杀前言语的虚构,代表了当时宋人对完颜亮侵宋战争的谴责。完颜亮以中原正统之君自居,这场战争是其统一天下的理想之所在;但对宋人而言,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侵略战争。所以,蹇驹等人以完颜亮的自我悔悟、自我反省来谴责其侵宋战争的不义性。
晁公忞《败盟记》③记完颜亮被杀原因与蹇驹、员兴宗一致,但叙述诸酋密谋、刺杀完颜亮的过程更详细一些:
二十七日,金虏诸酋集众兵帐中……有万户戴总管李总管者,诸酋之豪,起前密谕诸酋曰:“杀郎主,却与南宋通和,归乡则生?”众口一词曰:“诺。”不食顷,诸酋统集甲兵万余人,控弦持满,呼噪直入,逆亮寝帐把门细军问:“为谁”?曰:“我等欲至帐前,有公事理会。”细军纵入,诸酋引兵射帐中,亮左右护驾亲信兵卫识其难作,擐甲上马,各带奴婢,出营脱身北走。而亮觉变,索弓箭仗剑,顾视左右,无一人矣,乃独身仓卒引弓欲射曰:“南家人?我家人?今日杀我赦我在汝等,囚我可也,无取弑君之名。”诸酋不应,连射帐中,矢下如雨,亮即死于扬州,并杀妃二人,太傅一人,左右亲信谋事者数十人。
晁公忞记述的这起弑君事件中,不仅有主谋和行动目标,还有完颜亮的亲兵临危脱逃的细节。另外,还补充交代了完颜亮的妹夫反戈刺杀完颜亮,以及诸酋设计调离完颜亮的三万护驾细军等情节。
蹇驹三人记完颜亮之死,虽然细节和详略上有所差别,但在行文方式上高度一致,都虚构了生动的对话情节,以“还原”完颜亮被杀前的心态和被杀的过程。但是,他们对完颜亮之死的记述来自传闻,所以一些很重要的细节信息,如主谋者姓名以及如何谋划等,皆含糊其辞。
赵甡之的《中兴遗史》对完颜亮被杀的记载,与以上各家区别较大:
金国主亮驻于扬州之东南,督诸万户渡江甚急,限来日不渡,尽行诛斩,万户皆惧之。……万户等以大江不可渡,斩戮不免,遂各怀异心,有弑其主归葛王意。亮有亲兵,皆心腹人,以紫茸穿甲,谓之紫茸军,又谓之细军,素号精勇。诸万户请于亮曰:“紫茸军远行数千里,未有以犒之,可令自取泰州犒其军。”亮然之,遂发紫茸军取泰州。诸万户无所畏,丙申夜,持劲弓突入帐下,卫者止之,则曰:“有急事闻奏。”亮闻喧,欲披衣出,则矢已及左右矣,乱矢齐发,亮毙于帐中。④
赵甡之没有虚构完颜亮被杀前自我悔悟一类言语,也没有提及宋人舟师对金人的威慑,叙述完颜亮被杀过程也十分简洁。另外,在蹇驹等人笔下已经被杀的“梁大使”(梁汉臣),却在赵甡之的笔下“活”了过来,还撰写了通告南宋的牒文,将战争的责任归咎于完颜亮:“正隆失德,师出无名,使两国生灵皆遭涂炭”,且表达了“各宜戢兵,以敦旧好”的和议态度。相较而言,赵甡之对完颜亮之死的记载,可能更接近于事实。另外,周麟之也记录了完颜亮之死:“谋逆者乘其醉卧,引弓射之”,并作诗曰:“一朝醉卧隋堤曲,众箭攒胸死不知。”(周麟之:《破虏凯歌二十四首》其一)⑤把完颜亮之死和隋炀帝之死相提并论。
以上南宋文人士大夫对完颜亮之死的演绎,大多来自传闻,因而都有虚构细节的成分,但执笔者对完颜亮及其侵宋战争的认识,基本上是一致的。
完颜亮之死,来自于金人内部的叛乱,金人应该更接近事情真相。现存记录完颜亮之死的金源文献,仅见于无名氏的《炀王江上录》。《四库全书总目》著录《炀王江上录》一卷,“不著撰人名氏”,但又肯定该书“当为金人所撰,故虞允文拒守之事,略不一言也”⑥。《炀王江上录》对完颜亮被杀的谋划过叙述得十分详细:
正隆五年十一月,亮至扬州东门外汉王庙建御寨,诣瓜洲岸……有木突总管大怀忠、总管肖这巴众议曰:“郎主坚欲渡江,适观大宋战舰,江心如飞,甲士奋勇,人船精锐。我等皆北人,走马射箭为上,岂可乘船与江南人战大江?多是死于江中,不见乡里。”大怀忠等早至御寨奏事,见乐家奴将军,云:“郎主昨晚大醉,未醒。”大怀忠等询乐家奴:“郎主夜来有何圣旨?”乐家奴曰:“昨晚与后妃饮,言三日渡江不得,将大臣尽行处斩。”肖这巴以足蹑大怀忠脚,谓乐家奴曰:“若郎主起来,谓大臣奏事则个。”于是肖这巴、大怀忠复回商议云:“若不行弑逆,我等无缘还乡,必死于此。”大怀忠云:“郎主有紫茸细军万人护御,又乐家奴将军倾信,奈何?事有泄露,死必无疑。”肖这巴云:“晚朝奏遣细军东取海陵,先请乐家奴将军,谕以祸福,使心变动,事可济矣。”晚朝奏云:“臣等度大江必能济渡,(东有)泰州,可令紫茸细军连夜进取,所掠金银,尽以给赐,一发渡江,必能济岸。”遂遣之行。是夜,诸人邀乐家奴将军说之云:“郎主坚欲下江南,今南宋沿江战艘万只,冲巨浪如飞,我等(尽喂)鱼鳖耳。”乐家奴曰:“诸人欲何如?”大怀忠等曰:“若不行弑逆,定难回乡。”乐家奴曰:“诸人举事,家奴愿效愚诚。”肖这巴曰:“今夜三鼓,伏万弓于暗处,使人举喊,公即入言南人劫寨。公先盗郎主弓剑,以烛引郎主出帐,诸人望烛明处,以万箭齐施,时公当避之。”大怀忠曰:“若事济,拜公大将军、东道大总管。”乐家奴许诺。是夜三鼓,亮醉卧帐中,闻外喊声,乐家奴入报云:“南人劫寨。”亮惊慌,索剑甲。乐家奴云:“恐人所盗,臣带于身。”家奴执烛引,亮慌急披锦衾出外,家奴弃烛奔窜,万箭齐发,射死亮。大怀忠等引军北遁。⑦
这段文字语言十分通俗,读来犹如通俗话本。在宋人的笔下,刺杀完颜亮的主谋面目都很模糊,或者统呼之以“诸酋”“诸万户”,或者含糊称之曰“李总管”“戴总管”,而在这里,主谋者的姓名十分清楚,曲折的谋划过程也交代得很详细。
还有一些文献的作者可能在金王朝生活过很长时间,记载完颜亮被杀的故事时,其人当时可能还在北方,因而这类文献也可以视作金源文献。比如张棣的《正隆事迹记》对完颜亮之死的记载:
至十一月,亮以内乱所扰,知军意之二三,战船之不至,在江之不可渡,或有鸡肋之意,然未形于牙齿间,又恐贻笑万世,遂筑渡江台于江北岸,欲渡万人于大江之南,然后作还军计。是日,宣威胜军万户耶律劝农语曰:“尔所将军兵,俟来日朕欲自较其部族,苟失其数,当从军法。”耶律自度所统军已不及半,惧亮之必诛,与子寝殿宿直将军母里哥谋,母里哥以计弑亮,上下皆从之。明日,乘亮未起,军突于帐前,集箭射之,亮疑本朝掩袭,令取箭。视之愕然曰:“军变矣。”披衣而前,已为谋客当鹘杀射,亮仆地,众执而缢之,都督李通亦为乱军所杀,三军遂四散而归。⑧
《正隆事迹记》所记皆完颜亮之事。张棣,其人始末无考,书中只称“归正官”,盖自金入宋之后,叙述在金见闻。张棣记载完颜亮被杀的过程,没有一字提及虞允文采石之战,但指出完颜亮的残暴激发部下谋反。其时张棣尚在北方,他的关注点是完颜亮为什么被杀以及被谁谋杀,而对南宋方面的信息则比较陌生。类似的还有苗耀的《神麓记》:
亮自提大兵直至淮阳,要一举而下。先以采石难渡,定要渡瓜洲,如违制,来日皆从军法。众军恐惧,惟以待死,计无所出。劝农使契丹阿列等谋,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分,以御营诸军弓弩持满,向内喧哗,声近御帐,亮惊问:“莫非南军至乎?”王光道秉烛引亮出帐来,未即言间,众谓曰:“君违天虐民,杀母戮亲,族灭大臣,举国愁痛,惟君一人。南朝无罪,背约犯边,生造衅端,不容谏诤,恶逆不道,神人共怒,岂能脱乎!”亮见不免,谓曰:“汝等杀我,顺南乎?归国乎?”厉声言“归国”,众箭皆发射。死,焚其尸。⑨
《神麓记》是一部有关女真族和金王朝的野史,记事起于传说中的女真民族始祖函普,迄于完颜亮被杀、金世宗还都燕京,原书早已失传,散见于《三朝北盟会编》。苗耀,生平事迹不详,从他对女真族历史的熟悉程度来看,他应该在北方生活过很长时间。从这段记载来看,苗耀的信息来源与张棣比较一致。苗耀借金军将领之口,控诉了完颜亮的种种罪行,俨然是金人口吻。
综上所述,宋金双方文人由于信息来源和政治立场的不同,导致他们对完颜亮之死的记录各有侧重:南宋文人对完颜亮被杀的过程并不了解,因而大多根据自己的想象进行细节的虚构,如蹇驹等人皆虚构完颜亮被杀前的言语,借完颜亮的自我反省来批判侵宋战争的不义性质,由此可见出南宋文人对侵略者的敌视和仇恨。而金源文献对完颜亮被杀的记载则相对要详细清晰得多,他们对南宋方面的信息一般不做叙述,而重在突出主谋者的谋划过程,对完颜亮被谋杀的瞬间都一带而过,对完颜亮的批判则站在金人的立场上,批判他暴虐不道、不容谏诤等罪行。如果双方文人的记载合而观之,就基本能呈现完颜亮被杀事件的“前世今生”了。
完颜亮被杀,对宋人来说,大出意料,犹如天助。南宋朝野集体表示了极大的惊喜和庆幸。宋高宗得知消息后大喜过望:“此人簒君弑母,背盟兴戎。自采石与海道败后,知本国已为人所据,乃欲力决一战,今遽灭亡,是天赐朕也。”⑩
为了庆贺这“天下大庆”“普天同庆”之事,有人倡议发动朝野上下集体进献贺表,如洪适的《乞进贺诛虏酋表奏状》就称完颜亮被杀乃“国家大庆”,“宜陈百官之班,受四方之贺,使远迩播传,匝地呼舞”。⑪当初完颜亮举重兵入侵,给宋人带来极大恐慌。尽管左相陈康伯等人力主抗战,并强烈要求宋高宗御驾亲征,但面对势不可挡的完颜亮大军,南宋不堪一击,所以朝野上下根本没人相信可以抵挡势如洪水的金军,甚至连主战派人物如王十朋也认为宋高宗亲征不过是“赌彩一掷”⑫。而就在万分危急之际,情势却陡然急转,宋人怎能不狂喜和庆幸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谓“大庆”,既是喜悦之庆,也是庆幸之庆。所以,这次“大庆” 掀起一股举国欢庆的热潮,催生了一批歌功颂德之作。
考察这些出自不同文人之手的同题贺表,可见出南宋文人对完颜亮被杀的不同心态。先看《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六所引边臣贺表:
丑虏叛盟,方恣行于狂悖;皇天震怒,俾亟就于诛夷。宗社增休,迩遐多庆(中贺)。窃以夷狄之患,今古所同,唯其空国而来,必有涂炭之败。然淝水之战,才快斩于符融。而澶渊之师,止独歼于挞览。至戎酋之遭戮,实旷古之罕闻。恭惟皇帝陛下,德备圣神,资全勇智,本大国而事小国,盖自下以兼容,体至仁而伐不仁,果何忧于弗克?岂期妖孽敢肆凭陵,悉驱番汉之民入扰江淮之地,毒流南北,愤激人神,爰假手于群凶,用倒戈于元恶。风驱电扫,行净洗于胡尘。地劈天开,期尽还于禹迹。遂使车书之混一,旋兴礼乐于升平。⑬
这是一份来自前线的贺表。该文称完颜亮被杀是旷古奇闻,并以淝水之战斩杀符融、澶渊之战诛杀挞览做对照,突出完颜亮以敌国之君入侵而被杀,前无古人。与此同时,作者认为完颜亮叛盟狂悖,罪大恶极,愤激人神,因而上天诛之。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对完颜亮极力攻击和丑化,譬如“丑虏”“妖孽”“恣行”“狂悖”等词语,可见其对侵略者的极度仇恨。在庆贺的同时,作者又表达了对收复中原的无限展望:“风驱电扫,行净洗于胡尘,地劈天开,期尽还于禹迹,遂使车书之混一,旋兴礼乐于升平。”
作为这一集体狂欢的积极倡议者洪适,自然不能不带头创作,洪适的《贺诛完颜亮表》曰:
明诏出车,憺英威于毳幕。元凶染锷,布吉语于蒿街。喜匝幅员,事超简策。中贺。窃以阳九厄于百六会,否终则倾。运一变者三十年,恶周必复。国赘斿于昔者,胡扛鼎以狺然。若圣与仁,不忍干戈之用;以大事小,屡捐玉帛之珍。悔祸有期,叛盟在彼。一介到阙,谓割地之请为必从;两宫蒙尘,岂戴天之仇而不报!雷霆震怒,日月耀兵。虽边捷之交驰,偶淮师之小衄,致令对垒,直欲涉江。盖瓜步既应童谣,那无天道?恐棘门或如儿戏,将屈帝尊!孰知呼吸之间,已得分剺之报。祸胎殄绝,杀气澄清。讵容刳腹以实盐,政可漆头而为器。示猾夏四夷之戒,慰在天九庙之灵。淝水之败,苻坚尚犹亡国;澶渊之灭,挞览永断侵疆。俟猛将之犁庭,治旧京而迎跸。役无再举,庆不一书。恭惟皇帝陛下睿断有为,庙谟必胜。坐料目中之虏,迄成机上之屠。歼厥渠魁,斯足摅高文之愤。禅于姑衍,何止归郓讙之田。臣文既无以磨崖,武义不能略地。距跃三陌,窃同折屐之欢;胪句九宾,愿上奉觞之寿。⑭
这是十分工整的四六文,遣词造句、声律对偶都十分用心,很显然是作者精心结撰之作。后人对其中的“瓜步”与“实盐”二联,称美不已,谓其“语壮而对切”⑮。此文不仅抒发了狂喜之情,表达了庆贺之意,同时还糅入了完颜亮侵宋战争的始末,“若圣与仁,不忍干戈之用……恐棘门或如儿戏,将屈帝尊”等语,一边是南宋的忍辱求和,一边是金人的寻衅背盟;一边是金军的来势汹汹,一边是南宋的岌岌可危,给人以步步紧逼之感,心如倒悬。但忽然笔锋一转,“孰知呼吸之间,已得分剺之报。祸胎殄绝,杀气澄清”,完颜亮突然被杀,云开日出,顿时吐气如虹。这一段叙述宋金战争的发展变化,起伏跌宕,有很强的节奏感。而且叙中有论,融入了欣喜之情,颇为精彩。本文也用了淝水之战和澶渊之战的典故,但不是为了突出完颜亮的被杀,而是以“淝水之败,苻坚尚犹亡国;澶渊之灭,挞览永断侵疆”来勉励南宋朝廷乘势而起,报仇雪耻,收复旧土。应该说,洪适所表达的喜悦和庆贺之情真诚而有节,对朝廷所寄予的期望也是十分恳切和热忱的。
而周麟之的《贺杀获敌主完颜亮表》,则是一份比较纯粹的颂贺之作:
天戈所指,大敌摧锋,敌帐自隳,渠魁授首。共快邦仇之雪,仰系庙略之神,捷奏九重,欢腾四表。臣中贺。窃以北敌之难逾三十年,南来之师号五百万。其贪残固中国之所未有,其暴戾有仁心之所不为。岂期投箠以临江,妄意挥戈而却日。一夕瓦解,腹败支披,群敌逃奔,魄褫胆丧。虽曰皇天之默鉴,实由上圣之成谟。方徐动于和銮,即坐收于疆土。历稽往谍,度越前闻,汉斩郅支,第乘其无备,唐擒颉利,盖得于已降,犹足以扬昆山之威,遂至于澡渭水之耻。若今丕绩,亘古绝伦。恭惟皇帝陛下天德清明,圣图广大,视民如子,天下之所共知。应敌以兵,圣人之不得已,膺信顺之多助,协修攘之本谋。孟子言:不嗜杀人,齐焉能一?高皇谓:吾宁斗智,项岂终强。伟此帝王之极功,昭然仁义之明效。臣自婴大戾,久阔清光。幸存困踬之余生,得睹殊尤之庆事。遥望天颜之喜,阻拜舞以称觞。夙蒙帝力之深,但讴歌而击壤。⑯
开篇“天戈所指,大敌摧锋……捷奏九重,欢腾四表”等语,欣喜和兴奋,溢于言表。周麟之痛斥完颜亮前所未有的贪残、暴戾、狂妄,表达了南宋文人士大夫对完颜亮及金人的仇恨。但他嘲笑金军“群敌逃奔,魄褫胆丧”,则又纯粹出于主观想象。这虽然与实际情形不符合,但却宣泄了南宋文人士大夫报仇雪耻的快意感,在他们的想象中,群龙无首的金军必然狼狈溃逃、魂飞胆丧。而这篇贺表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歌功颂德之意十分明显,把完颜亮被杀归功于“上圣之谟成”,不遗余力地谀颂宋高宗的圣明,譬如“方徐动于和銮,即坐收于疆土”“若今丕绩,亘古绝伦”“伟此帝王之极功,昭然仁义之明效”之类,实在是溢美过当。而且,周麟之一味沉溺在喜悦和歌颂中,没有上述两份贺表当中的乘胜追击、收复失地的期待。另外,周麟之的《破虏凯歌二十四首》也高歌“不失一矢戎酋毙,又胜澶渊却敌时”⑰,也纯粹是毫无理性地谀颂之词。
完颜亮被杀,金人退兵,如此重大的事件,再加上洪适等人的刻意倡导,当时所上贺表应该不少,甚至连不知名的普通文人也有贺表,如楼钥的《跋从子深所藏书画》就记载周淙(贰卿)上贺表,用“万马救中原”对“一驴载都市”⑱。这些来自于前线边臣或者公卿大夫的贺表,都表达了对完颜亮突然被杀的狂喜和庆贺之情,将完颜亮被杀视为南宋王朝的伟大战绩,对完颜亮的贪婪、残暴、狂妄给予了不遗余力的谴责和怒斥。然而,他们又都认为完颜亮被杀是“天假手其徒以诛之”⑲,这就暴露了他们内心的虚怯,他们潜意识里都承认这是侥幸之功。
在朝野上下的称贺声中,也有一些冷静的声音,如陈康伯论完颜亮之死,就没有这种全凭天佑的侥幸之想,而是从地理形势和军事实力方面,思考南宋对金采石战役取胜的原因:
虏亮之再渝盟也,采石之役,则我江右而彼秦符矣。吾国之君臣上下不曰“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则曰“今日之事,有进攻无迟守”也。临江试士,舟运如飞,用能裭逆酋之魄,而破虏亮之胆,岂非吾气凛然有以致之耶!⑳
陈康伯认为采石一战所以能“裭逆酋之魄”“破虏亮之胆”,原因有三:一是南宋占据了长江天险的地理优势,二是南宋君臣上下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高昂之气,三是南宋水师精良的装备。所谓“吾气凛然”,应该是指临危不惧、积极备战、奋勇抗敌的凛然正气,这才是制敌取胜的关键。只有坚持抗战才有赢取胜利的机会,这正是陈康伯一直所坚持的主张。
完颜亮被杀,金人退兵求和,南宋朝臣在庆贺的同时,很自然地会联想起南渡以来的“恢复大计”。宋高宗率先表示要御驾亲征,恢复旧都:“朕当择日进临大江,洒扫陵寝,肃清京都。”㉑号召文武群臣“各扬厥职,戢宁中外,共济大功”㉒,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性。但金世宗却给南宋送来了议和文书:“各宜戢兵,以修旧好。”㉓这就让南宋朝廷陷入了两难境地:乘势恢复的良机与求之不得的议和,何去何从?
主进派文人建议朝廷乘机挥戈北上,收复中原故疆。如林栗《允进军恢复剳子》认为金人的议和是缓兵之计,一旦让他们有喘息之机,则必然会卷土重来,“是一亮死一亮生也”。因此,应使“诸将进军临之,别遣重兵分出泗、亳、颍、寿,规取汴京,截其归路,勿与之战;使之前无所进,退无所归……若失此时,纵其北归,是禄山毙,而庆绪立,思明弑,而朝义立。中原涂炭,不知何时而已”㉔。其他诸如江南东路转运判官李若川、柳大节等人也积极上书,认为此时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一方面,金国内乱方定,政权内部各种力量必染“更相攻杀,尽而后已”,同时契丹农牧民起义也会乘乱壮大,金王朝势必会出现“五单于争国”的乱象。而另一方面,中原百姓由于“被祖宗德泽之深,日思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正是“天启恢复之时”。此时乘机出兵,不但“恢复中原,有反掌之易”,而且还可以“一举而空朔庭也”。㉕
主守派文人认为虽有可乘之机,但南宋并无恢复实力,故不宜急于冒进,而应整顿休息,伺机恢复。洪适的《条陈恢复事宜奏》㉖首先承认完颜亮被杀、金兵撤退是恢复中原的良机,然后又层层阐述不宜急于进兵:一是“我师疲劳,淮甸疮痏,粮食未丰,民力凋瘵。若乘时渡淮,前逢坚敌,恐无后援,或彼贼清野,则馈饷不接,却致上勤宵旰之虑”。所论比较客观,符合当时宋金双方的实际情形。二是期待金世宗能顺应天意,主动归还中原侵地,使“王师不血刃而得土宇”。这种论调就比较天真了。三是可以暗中招募中原义士归附,“王师但留屯淮泗,募兵积粟以为声援,不必轻涉其地以务力争。俟蜀、汉、山东之兵数道俱归,见可而进,迟以岁月,必有机会可乘,则恢复故地,何啻破竹?”这也是书生之论,幻想兵不血刃而退敌。当时反对骤然北伐者不在少数,如张焘在“人人驰志幽燕”的主流舆论下,主张“持重养威,观衅而动”㉗,黄公石亦力主 “按甲休兵,徐俟敌隙”㉘。
除此之外,当时还有一种声音,并不执着于进退,而是对南宋朝廷的整体局势和未来走向表示了深切的忧虑。比如朱熹的《与黄枢密书》㉙,针对完颜亮被杀后南宋朝廷的各种议论而发,他认为进或守皆不是根本问题,关键是在于如何进、如何守,谁来领导进和守,这体现了南宋文人士大夫对国家大势的深刻思考和深切忧虑。不过,南宋朝廷这场激烈的论议,并没有持续多久。绍兴三十二年(1162)二月,金国派使者以向宋高宗报告金世宗“登位”为名,请求双方议和。面对金人大军的干净撤退,以及金人不断的议和要求,一向惯于议和以求苟安的宋高宗,再一次选择了与金人休兵讲和。完颜亮被杀在南宋朝野引起的这一场集体狂欢,就此落下帷幕。
完颜亮的倾国入侵和突然被杀,对南宋人的心理冲击力实在是太巨大了。宋人蔡戡有一段话形容当时情势颇为妥帖:“金亮败盟,长驱而来,如入无人之境,践蹂淮甸,睥睨长江,人心惊惶,国势迫蹙。幸而上天垂佑,金亮中殒,师徒亦溃,弃甲而归。”㉚惊喜交集的宋人集体认为完颜亮之死乃是“天杀”,诸如“皇天震怒”“雷霆震怒”“天怒强敌”“上天降殃”以及“天佑皇家、降罚于彼”之类的词语,充斥于南宋文人的字里行间,甚至连宋高宗也失声高呼“天赐朕也”。既然是“天杀”,必然会有种种异兆,来昭示完颜亮必死的结局。宋人在庆贺完颜亮被杀之余,纷纷敷演完颜亮必死之兆,一方面表现了他们对完颜亮传奇之死的关注,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宋人比较复杂的心态。
完颜亮举百万大军入侵,势如破竹,南宋朝野上下几乎都抱着坐等亡国的心态。即便是力主抗战者,也无必胜之论,而是声称不战必亡。然而,完颜亮被杀后,申言宋人必胜的言论,就陆陆续续浮出水面。一大批预言必胜的能人异士纷纷粉墨登场。
朱熹在给傅自得(1116—1183)写行状时,就声称傅自得在完颜亮入侵时曾写信给黄祖舜,陈述备战和御敌之策,“因策金有十败,且言其变必自中起”㉛,不但预测了金人将会屡败,而且还能预言其变必定出自金军内部,并且书信到后不数日后,完颜亮果为部下所杀。简直应验若神。完颜亮入侵时,傅自得被贬谪在潮州(今广东汕头),以当时信息的畅通程度,居然能对局势做出如此预测,简直形同神异之士。其他如周麟之在完颜亮被杀后,也自称“予顷在枢廷,谍知北事甚悉,固策其必败”㉜,假如周麟之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在完颜亮大举入侵时,就应该出面安抚南宋朝廷坐等完颜亮之死了,可见其不过是标榜自己的先见之明,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问题在于,这些对完颜亮个人命运的预测、对完颜亮侵宋战争结局的乐观预测,在完颜亮被杀之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在完颜亮被杀之后,这类颇有“先见之明”的声音就涌现出来。除了这些文人士大夫的“先见之明”,当时还流传了一些方外高人的神奇预言,就完全失之理性,纯属附会罢了。如周麟之的《破虏凯歌》二十四首其中一诗自注曰:
今年春,有罗浮山得道者木道人,尝以谶语闻于上,其略曰:“山西犬吠,东海人闹,巨木塞门,交攻不少。”至是,虏人称兵先犯蜀,吴琳与战,大破之,横尸数千里,已先失意矣。李宝相继取东海。后亮为木毒大总管大怀忠所杀,皆如其言。又谓虏酋来不待冬,死不及腊,亦验云。㉝
周麟之煞有介事地把“木道人”的谶语记录下来,并与其后发生的吴璘大战金军、李宝攻占东海、完颜亮被杀等事联系起来,牵强附会之意十分明显。木道人的十六字谶语,如果不验之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所云。即便如周麟之所谓的“应验”,也是十分勉强的望文生义、生拉硬凑。但周麟之愿意相信并传播这样的神异之事,并且还写诗纪其事:“一从犬吠瞰西山,便报车轮不得还。自诡长驱如破竹,不知先衄剑门关。”
无独有偶,曾极也记载了一位高人的预言,其《刘莎衣庵》诗曰:
佛狸麾骑饮长江,呼吸安危阖国忙。南北两家都换主,从容一悟忙高皇。㉞
曾极,临川人,有《金陵百咏》一卷存世,“大抵皆以南渡君臣画江自守、无志中原而作,其寓意颇为深远”㉟。前两句写完颜亮挥师南下、宋人危在旦夕、举国恐慌的危急情势,很有水平。后两句写战争的结局,金世宗篡位,宋高宗禅位,将严肃的历史事件用戏谑之语来表达,耐人寻味。这首诗歌题下原有一小注曰:“金人入寇,高宗召问之,云:‘没事没事,两家都换主。’”相传这里宋高宗所召问者,即刘莎衣,其人生平不详,据《茅山志》载:“齐云庵,在中茅,小茅之西玉沙泉上,刘莎衣先生之居”㊱,刘莎衣为当时颇有声名的道士,完颜亮入侵之时,宋高宗曾问吉凶于其人。这一小注不仅令人想起“不问苍生问鬼神”之语。
这些在完颜亮死后涌现出来的“先见之明”或者“神异预言”,被人津津乐道地予以传播,乃至有诗人以诗歌的形式咏叹其事,这是宋人迷信因果报应论的一种表现。
关于完颜亮入侵及被杀的结局,南宋还流传着星象学、占卜学一类先见之论,也十分神异。这类迷信的方术之说,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一般在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同时或稍后,都会流行这类预言之说。
中国古人常常根据星象的变化来占测人事的吉凶祸福,因而形成了星象学。星象学对完颜亮入侵被杀一事的预言,以姚宽(字令威)为代表。据叶适记载,姚令威曾预测完颜亮会入侵江南:“今岁八月入翼,明年七月入轸。又其行在己巳者,东南屏蔽也。”并且还推算出“太一荧惑所次,皆敌必灭之兆”。㊲此事不知真假,但姚宽其人博学强记,确实精于天文推算。另外,张淏也声称完颜亮入侵时,姚宽曾上书执政,预言完颜亮必亡:“昔越得岁,而吴伐越,吴卒以亡;晋得岁,而苻坚伐晋,坚随以灭。今金人背盟犯岁,灭亡指日可待。”㊳这种借星象来预测历史和未来的学说,不过是一种伪科学。叶适和张淏言之凿凿地叙说神异,而当事人姚宽并没有任何文字涉及,可见大抵也是传闻附会罢了。
岳珂对完颜亮十分关注,他的《桯史》中有不少与完颜亮诗词及其南侵有关的条目。其中有《岁星之祥》一条:
绍兴辛巳,逆亮渝盟,有上封者言:“吾方得岁,虏且送死。”诏以问太史,考步如言。陈文正(康伯)当国,请以著之亲征诏书,故其辞有曰:“岁星临于吴分,冀成淝水之勋;斗士倍于晋师,当决韩原之胜。”盖指此。是冬,亮遂授首,二事之验,不差毫厘。㊴
所谓“得岁”,即“得太岁”。所谓“太岁如君,为众神之首,众煞之主,有如君临天下,不可冒犯”。反之,如果“得太岁”则大吉大利,万事大吉。宋高宗六神无主之际,得到这样的预言自然大喜过望。因此,陈康伯在撰写高宗亲征诏书的时候,特意把星象学的美好寓意写进去,来鼓舞士气和民心,表达对战争胜利的乐观和信心。“是冬,亮遂授首,二事之验,不差毫厘”,可见岳珂也很迷信星象学。
除了星象学的神奇征兆之外,中国传统的占卜学在完颜亮之死上也显示了神通:
完颜亮入寇,会稽士夫筮之遇蛊,迥为占之曰:……自否卦中来,断乾之首,坠于地下。当杀亮。㊵
仅凭一卦就断定“当杀亮”,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想象能力。这种神异的预言,在完颜亮被杀之前,是无论如何也预测不出来的。又如:
绍兴辛巳,完颜亮入寇,沈丞相判明州,用以筮之,遇比之随,云:“过时不归,若悲雄雌,徘徊外国,与叔分离。”又有以筮之者,遇解之大壮,云:“骄胡大形,造恶作凶。无所能成,还自灭身。”其占验如此。㊶
这段文字中的两段卦辞,相较于上则卜卦之举,似乎更能取信于人。但是前一则卦辞其实似是而非,后一则卦辞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时人对侵略者完颜亮的诅咒而已。
更神奇的是,据车若水的《脚气集》记载,当时镇江有钱弼者,喜好谈论军事,而且能以“气运”预测胜负。完颜亮入侵的时候,钱弼曰:“此耶律德光帝巴气运也。”㊷帝巴,或许应为“帝羓”,指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干尸。史载,耶律德光入侵后晋,死于栾城杀胡林后,依契丹旧俗制成干尸,人称之为帝羓㊸。也就是说,钱弼预言完颜亮入侵的结局,如同耶律德光死于杀胡林。南宋诗人范成大曾有“一江遮虏障,千古杀胡林”(《太师陈文恭公挽词》)㊹的诗句,也是将完颜亮之死与耶律德光之死相提并论。
这类星象学、占卜学、气数之类的迷信之说,一般总是在历史事件发生后会大肆流行。这类流行说法一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当事人从不出面,而是由他人辗转叙述,所以明显是传闻附会之言;即便确有其事,他们所谓的“预测”,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寄托了时人对未来的美好期待而已。
自然界的异常现象,也是中国古人借以预测吉凶祸福的方式之一。比如古代如果出现日食、月食、流星等自然现象,或者洪水、大雪、大旱等罕见气象,帝王一般会下罪己诏,反省自己的不德招致上天的警告。在科学知识不发达的时代,文人士大夫乃至普通百姓也习惯将异常的自然现象与人事的吉凶祸福联系起来。所以,南宋人也纷纷从完颜亮入侵前后一些异常的自然现象中来求证其预兆。
完颜亮迁都燕京、移居汴京、屯兵淮边等一系列举动,都给宋人带来了强烈的入侵信号,一些有识之士纷纷呼吁朝廷积极备战,但宋高宗却一直不愿面对现实,对与金人和议抱有幻想。所以,在完颜亮入侵前夕,不少宋人密切关注自然现象,并在上奏朝廷的公文中,盛言天气异常情况乃金人入侵之兆,以此来警醒宋高宗。比如,绍兴三十一年(1161)的正月,“风雷雨雪一夕交作”,侍御史汪澈、殿中御史陈俊卿立即上书朝廷,声称这是“阴盛阳微,外裔窥中国之象”㊺。汉代以来的灾异思想中有以灾异警戒君王的传统,借天象以示儆,汪澈等人便是延续了这个传统。
完颜亮被杀后,有些文人也拿出战争期间的一些奇异自然现象,作为战争事件的预兆,实际上都是事后的敷演和附会而已。比如员兴宗《四边用兵祥征甚多》:
关外四州,比岁屡荒。岁在辛巳,夏秋大熟,九月军兴,粮糗及约而办。武都,陋邦也,麋碁子造至四万石,他物输军称是。嘉陵江水,平日春秋之际,其流浅跣可涉也。冬十月,乃运舟,舻舳相衔以上,而大潦方涨焉。悲夫!金人之祸吾国烈矣,神久愤嫉于此,岂惟人心有知,江神亦有知耶。许同诸公方议奏此事,得之矣。㊻
从题目就可以看出这是一篇明显的附会之文,亦是谀颂南宋战功的一类文字。文中说完颜亮入侵当年,关外四州和武都等地粮食丰收,嘉陵江冬季涨水等,皆是“祥征”,因为它们为南宋提供了粮草保证和水战条件。从客观事实上,二者之间确实存在前提和后果的关系。这应该是天气异常而导致的偶然事件,员兴宗把这种偶然事件附会为“祥征”,是“江神有知”,显然有牵强附会之嫌。
又比如洪迈《夷坚丙志》卷二十记载完颜亮的“死兆”,一是有客预言金人“冬至前有萧墙之变”,二是有人报告,冬至日东北方向有流星坠落。㊼在今人看来,流星坠落是很平常的自然现象,古人却往往觉得有特别的预兆,所以便在完颜亮被杀后将流星坠落与完颜亮之死联系起来。
可见,这些所谓的自然现象的“预兆”,每一个预兆都有无数种解读的可能性,甚至出现截然相反的解读,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来说,用自然现象的异常来解释一些天灾比如地震,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如果用于人事的预测,则是附会之词。但是完颜亮死后,人们却十分乐意将一些异常的自然现象与完颜亮联系起来,赋予恶人恶行一些“天杀”的报应。
上述星象占卜以及自然现象的异兆之类预测,大略还是有些影子的事情,但另有一些关于完颜亮之死的神异传说,则完全是荒诞不经之谈了,譬如神人托梦一类,完全是刻意编造的荒诞之说。洪迈《夷坚三志》中有《任天用梦》一条:
绍兴辛巳冬,江上用兵。任天用守官南康,摄星子县事,治山寨于黄石岩,作草舍五百间,日役五百人,设三隘口,甚险固。将奏功,夜梦人著黄道服携杖来谒,语之曰:“重役良苦,然终亦无用,空扰民耳。”天用意殊不平。数日间,报虏亮自焚。果如神告。㊽
任天用积极备战,却被神人托梦告知“无用”且“扰民”。数日后完颜亮“自焚”,果然应验。联系洪迈在前线督战期间祷告江神一事,似乎就不难理解这里的“神人托梦”说。洪迈作为朝廷的督战官,不积极履行督战使命,反而求神拜佛,其消极备战的态度可见一斑。采石战胜后洪迈又记载了很多神异传说,以验证完颜亮必死之兆,把完颜亮之死归结为天意。
与洪迈这种刻意附会如出一辙的,还有周麟之,其《破虏凯歌》二十四首有一诗曰:
昨从北邙山下过,旋移狼纛驻鸡笼。此身已是邻尸冢,又欲飞投鼎镬中。㊾
这首诗的自注:“亮先过西京,于北邙山下起御寨,乃在尸冢之间。尝掘地得石,刻不祥语,大怒,挞其主事者内侍梁大使。及到淮西,又居鸡笼山。必死之兆,已见于此。”很明显,这些所谓的“必死之兆”,都是牵强附会。
南宋民间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完颜亮被杀的预兆,如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即有一条记载:
绍兴三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侵晨,日出如在水面,色淡而白,中有二人,一南一北,南者色白,北者色黑,相与上下,甚速。至日中,光彩射人,以水照之,只见南白一人,余不见。是年十二月,逆亮送死于淮南,方悟黑人为亮云。㊿
这里所载的奇异景象,以常理思之,是不可能出现的,绝对是好事者刻意敷演出来的神异见闻。再看姜夔的《昔游诗》:
青草长沙境,洞庭渺相连。洞庭西北角,云梦更无边。复有白湖沌,渺莽里数千。岂惟大盗窟,神龙所盘旋。白湖辛已岁,忽堕死蜿蜒。一鳞大如箕,一髯大如椽。白身青鬐鬛,两角上梢天。半体卧沙上,半体犹沈渊。里正闻之官,官使吏致虔。作斋为禳襘,观者足阗阗。敛席覆其体,数里闻腥膻。一夕雷雨过,此物忽已迁。遗迹陷成川,中可行大船。是年金亮至,送死江之壖。或云祖龙谶,诡异非偶然。近日山阳人,采菱不知还。望见三龙浮,目若电火燃。见龙多见尾,少见四体全。一龙已为异,三者亦罕传。又因渔湖侧,水中忽生烟。烟中一驴出,绕身步蹁跹。俄随霹雳去,欲语无由缘。我闻语此事,乘舟往观焉。径往枯葭浦,白鹭争相先。湖有刘备庙,实司浩渺权。徘徊无所见,归棹月明前。(51)
姜夔诗记叙的是洞庭湖边的民间传闻,很可能是雷雨前夕,蜿蜒(大蟒蛇或者鳄鱼类)游到浅水区域搁浅,因缺水而暂时窒息,夜间下起雷雨,湖水暴涨,蜿蜒复苏,又游回湖中。蜿蜒身体十分巨大,移动时可能留下很深的坑。附近的居民此前应该没见过如此巨大的蜿蜒,于是争相传说,越传越神,最后就变成姜夔笔下所记载的奇异现象了。如果当年没有发生完颜亮入侵和被杀之事,这件事情也就是一时异闻罢了。可是,完颜亮以帝王入侵而被杀,时人就把这条“死龙”附会成送死江滨的完颜亮。诗末诗人写自己特意乘船游览,却一无所得,惆怅而归。这就更加验证了以上种种传闻不过是时人的附会而已。
这类关于完颜亮之死的刻意附会,都是事后将一些传闻与完颜亮入侵及被杀凑在一起,从情理上看都是完全说不通的,洪迈和周麟之等人以有知识的文人士大夫而做这种刻意附会之事,既体现了宋人认为完颜亮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传统思想,也反映了宋人意外战胜强敌之后的侥幸心理。至于民间传闻,虽然纯属传闻和刻意附会,但却代表了普通百姓朴素的愿望和真诚的心声。
实际上,完颜亮之死,是众多原因促成的,既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必然性是因为完颜亮平时残暴,不听从周围的人劝说决意南侵。偶然性是因为杀死完颜亮的部下不是软弱顺从之人,被激怒才会杀死他。或许刘炎的《今昔》中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会给人们一个答案:“或问:金亮之死,天耶?人耶?曰:仁与暴,德与力,于是乎分矣。人也,即天也。”(52)完颜亮不仁不德,注定自取灭亡。所以,既是人为,也是“天意”。
综上所述,完颜亮之死,引发了宋金双方文人尤其是宋人的极度关注,宋人对完颜亮之死的记述,偏向于细节的虚构,在有关传闻的基础上“记录”完颜亮被杀的原因及过程,反映了宋人对完颜亮侵宋战争的谴责和仇恨;完颜亮之死,在南宋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集体狂欢,一方面宋人纷纷以贺表的形式庆祝完颜亮被杀,另一方面又引起了一场关于战守的大讨论;完颜亮突然被杀,还让宋人纷纷敷演完颜亮必死之兆,把完颜亮之死归结为天意,可见宋人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态。
①〔宋〕蹇驹撰:《采石瓜洲毙亮记》,清乾隆刻奇晋斋丛书本。
②〔宋〕员兴宗撰:《采石战胜录》,见〔宋〕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36—1739 页。
③《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一引《败盟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29—1730 页。
④《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一引《中兴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29 页。
⑤傅璇琮等编:《全宋诗》第38 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565 页。
⑥〔清〕纪昀等纂:《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二,中华书局1997 年版,第729 页。
⑦《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三引《炀王江上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47—1748 页。
⑧《三朝北盟汇编》卷二百四十二引《正隆事迹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43 页。
⑨《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一引《神麓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30 页。
⑩㉑㉒㉔㉕〔宋〕李心传编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九十五,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3831 页,第3831 页,第3831 页,第3836 页,第3839 页。
⑪曾枣庄主编:《全宋文》第213 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年版,第114 页。
⑫〔宋〕陈康伯撰:《陈文正公文集》卷六外集引《达贤录》,清刻本。
⑬㉓《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769 页,第1768 页。
⑭《全宋文》第212 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年版,第425—426 页。
⑮ 〔宋〕杨囦道撰:《云庄四六余话》,宋刻本。
⑯《全宋文》第217 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年版,第197 页。
⑰《全宋诗》第38 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567 页。
⑱ 〔宋〕楼钥撰:《攻媿集》卷七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⑲〔宋〕王十朋撰:《梅溪文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⑳〔宋〕陈康伯撰:《陈文正公文集》卷一,清刻本。
㉖〔宋〕洪适撰:《盘洲文集》卷五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㉗〔宋〕周必大撰:《文忠集》卷六十四《张忠定公焘神道碑》,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㉘〔宋〕周必大撰:《文忠集》卷三十二《朝散大夫直显谟阁黄公石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㉙〔宋〕朱熹撰,尹波、郭齐点校:《朱熹集》卷二十四,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12—1014页。
㉚〔宋〕蔡戡撰:《定斋集》卷一《乞备边札子》,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㉛《朱熹集》卷二十四《朝奉大夫直秘阁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傅公行状》,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第5021 页。
㉜ 周麟之:《破虏凯歌二十四首》序言,见《全宋诗》第38 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565 页。
㉝《全宋诗》第38 册,第23565 页。
㉞〔宋〕曾极撰:《金陵百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㉟《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144 页。
㊱ 〔元〕刘大彬撰:《茅山志》卷十,元刻本配明刻本。
㊲〔宋〕叶适撰:《水心集》卷二十九《题姚令威西溪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㊳〔宋〕张淏撰:《会稽续志》卷五,清嘉庆十三年刻本。
㊴〔宋〕岳珂撰,岳企明点校:《桯史》卷三,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26 页。
㊵〔宋〕程迥撰:《周易章句外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㊶〔宋〕冯椅撰:《厚斋易学》附录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㊷〔宋〕车若水撰:《脚气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㊸《旧五代史·契丹传》载:“(耶律德光)次于栾城县杀胡林之側……契丹人破其尸,摘去肠胃,以盐沃之,载而北去,汉人目为‘帝羓’焉。” 又《说郛》卷八引宋文惟简《虏廷事实》:“……耶律德光之死,盖用此法,时人目为帝羓,信有之也。”
㊹〔宋〕范成大撰:《范石湖集》卷十,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22 页。
㊺ 〔宋〕袁燮撰:《挈斋集》卷三《论修战守札子》,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事见《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二十五,第1621 页;《宋史全文》卷二十三上《高宗十八》,第1557 页。)
㊻〔宋〕员兴宗撰:《九华集》卷二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㊼〔宋〕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丙志》卷第二十,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530 页。
㊽〔宋〕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三志》卷第八,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1367 页。
㊾《全宋诗》第38 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23567 页。
㊿ 〔宋〕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卷十,中华书局1996 年版,第177—178 页。
(51)〔宋〕姜夔撰:《白石道人诗集》卷上,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 年版,第5—6 页。
(52)〔宋〕刘炎撰:《迩言》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