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语言与语言瘟疫

2022-11-10 20:34□汤
文学自由谈 2022年5期
关键词:文学语言白话文陌生化

□汤 达

我们以白话文作为书写语言,至今不过一百多年历史。也就是说,我们使用的是一种极为年轻的语言,它仍在幼年期,远未成熟。

读现代作家的小说,可以很明显地看到那种摸索的痕迹。像沈从文《长河》中这类句子,在当时就是很常见的:

惟一面是个人如此谨慎认真的来处理一个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好象也十分谨慎认真的检审制度。另外在社会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过于谨慎认真,只要在官场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真的便利。

我们今天读来,已经颇感吃力了。文白杂糅不是问题,问题是语言的节奏和语感。白话文是对口语的模仿,而这里所说的口语,是指北方语系,南方人初学现代白话文,在表达习惯上自然找不到一个可供参考的基调。

比如废名《竹林的故事》中这样的句子:

一个人穿过开着的窗而看,决不如那对着闭着的窗的看出来的东西那么多。世间上更无物为深邃,为神秘,为丰富,为阴暗,为眩动,较之一枝烛光所照的窗了。我们在日光下所能见到的一切,永不及那窗玻璃后见到的有趣。

他的白话文里,杂糅了文言文的句式,还带着一点翻译腔。这是他们那一代作家在语言上开荒的印记,我们应该为他们做出的努力充满感激。

也有人认为鲁迅的文字不好懂,问题也是一样的。所幸鲁迅喜欢用短句,且幽默感实足,即使不习惯他那种风格,接受起来也还不太麻烦。对于如我本人这类读者而言,因喜欢鲁迅,且习惯了他的风格,他的那种语言反而很有嚼劲,有种独特的声音,要是换成平白的大众普通话,恐怕我们会很失落。

不可否认,周作人在白话文的造诣上,是现代文学的第一人。周作人使得白话文的优美、通俗、简洁达到一个很高的层次。我甚至认为,他的文学地位完全是奠定在他的语言之上的。这当然也是一种偏见,因为我对他的写作题材和思想观念完全没有共鸣。

这一百多年来,有些作家对我们的文学语言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使得现代汉语的意味日渐丰厚,比如孙犁、老舍、汪曾祺、阿城、王小波等等。曾经风行一时的寻根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寻找语言上的根脉,丰富我们的语言感受。这是正向的一面。也有反向的一面。总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将语言的表现力压平,或者说是玷污。机械的、口号式的、烂俗的文字排山倒海而来,毁坏了数不清的词语和句子,使我们对语言感到麻木、僵死。

有一次,我冷不丁瞥了一眼电视里的古装剧,两个宫廷女子在对话中说:“我们一定要发愤图强!”我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合拢下巴。“发愤图强”第一次使用,是在1959年的《人民日报》。

我还看到过一部设定在秦汉时期的古装剧,士兵们喊的口号是:“我们誓死精忠报国!”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精忠报国”出自南宋岳飞的故事。而且,这种口号从语气上讲,也是不通的。

小说中也经常碰到类似“出其不意”的词句,让人瞬间出戏,再也无法进入。一部小说中,有位湖南乡村的老妇叫道:“桃花被无情的春雨打落了!”有位乡土作家的小说中,农民口里出现这样的台词:“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饱经风霜的你还是这么积极乐观。”

不光是人物开口说话时,写作者容易露出马脚,让人出戏,有时风景白描太模糊抽象,也会使我们的阅读兴致瞬间消失。比如这样的句子:“在一条简洁的道路的四周,虽然风景并不出众,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生长着各式各样平凡而热烈的花草树木,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些惹眼的秀丽之色。”这样的文字,每一个句子和词语,都落在虚的地方,对读者而言实在是一种阻碍,写了还不如不写。

有的学生习作,字里行间,饱含着浓浓的自恋,这种现象也越来越普遍:“今天又拒绝了两个男生,看着他们失落的背影,我只能默默地说声抱歉。”自恋中有时候还会夹杂着大量鸡汤文字:“我始终相信释迦牟尼说的一句话,你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你命中注定要遇见的,没有偶然,没有错误。一切都是缘分。”

另一种常见的语言毛病,就是生涩的翻译腔:“他踏着在他的脚底下的活动的石子摔了跤。疲倦达于顶点的他,心里很愁苦了,不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人称代词前面的形容词,放到中文语境中,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什么饱经风霜的你,疲倦达于顶点的他,或者默默伤神的我,除了在精神病院,谁见过这样说话的人呢?

还有这种句子:“他对媚俗文化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为什么不用“他不遗余力地批判了媚俗文化”呢?更好懂,也更简洁。所谓“进行了”,是一种官腔,一种讲话中常见的拖延时间的策略,如今,这些东西都肆无忌惮进入了书面语言。

卡尔维诺曾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说:

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一场瘟疫已传染了人类最特殊的天赋——对文字的使用。这是一场祸害语言的瘟疫,它体现于丧失认知能力和直接性;变成某种自动性,往往把一切的表达都简化为最通用、划一和抽象的陈套,把意义稀释,把表达力的棱角抹去,把文字与新环境碰撞所引发的火花熄掉。

卡尔维诺没有生活在今天,没有见识过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否则,他很可能会认为这场瘟疫已经无药可救。

各式各样的流行语,一阵一阵如同传染病一样,毫无征兆地感染了所有人,而又在突然之间消失不见。十年前几乎每个年轻人都爱用的词,比如什么“鸭梨”“亮骚”“闹太套”之类,放到今天就已经显得费解或者老土了。那么多人,追求着流行词汇和表达方式,像追求时尚一样,把语言当成了快消品。

当然,网络上也会有很多精妙的语言诞生,这些语言因其民间性而显得独具生命力。但这样的语言毕竟只是少数,很容易被淹没在信息的洪流中,没办法传播开来。

我们对语言的轻视,实际上是我们对个性的轻视。当语言的美感和个性化消失不见,也就是人性的危机时刻。因为没有人可以脱离语言而思考,你的语言很庸俗,就是你的人格很庸俗。维特根斯坦说,哲学问题就是语言问题。

卡尔维诺将希望寄托在文学身上:“文学,也许只有文学,才能创造抗体,去抑制这场语言瘟疫。”

而我们年轻稚嫩的现代汉语,更需要写作者具备一种自觉的使命感,担负起守护语言和开拓语言的重任。

从哪里寻找语言资源,来对抗这场语言的瘟疫呢?

我们首先应该明白的一点,就是文学语言的特点究竟是什么。形式主义者曾经将语言的文学性定义为陌生化效果。这个说法不够全面,但可以用来帮助我们将问题简化。

什么是陌生化呢?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得好:“给平常的事物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在诗歌中,这种方式是常见的,并且也适宜于这种方式,因为诗歌当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和日常生活隔得较远。使用奇字,风格显得高雅而不平凡;……他们因为和普通字有所不同而显得奇异,所以能使风格不致流于平凡。”

举例而言,我们知道,文学中常见的修辞手法是比喻,而比喻就是典型的陌生化手段。

雷蒙德·钱德勒有个比喻:“对于我,失眠的夜晚和肥胖的邮差同样罕见。”他的意思很平常,如果他表达也很平常,“对于我,睡不着的夜晚是很少见的。”那么读者基本无动于衷。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因为他用了一个有趣的比喻,我们能够愉快地接受他表达的意思。

钱锺书是一个精通比喻修辞的作家。他说:“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擅长,一到哲学思辨里,就变为缺点——不谨严、不足依据的比类推理。”他是吃透了比喻的写作者。我们读他的小说《围城》,从比喻中获得的乐趣,有时候比情节本身还要大。

比喻修辞,只是陌生化的手段之一。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比如黄永玉在他的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中写一个叫苏儒臣的染坊老板,想附庸风雅做文人,受到打击后想不开。他是这样写的:

苏大坨又添了个外号叫“苏蠢卵”。半个月苏大坨瘦了好几斤,路上遇到那些卵读书人,便铁青着脸,招呼都不打,也断了跟文人拉关系的念头,准备从政。其实,苏家染匠铺的布确实染得好,透蓝,匀称,犯不上去计较别的什么的。他想不开,就是想不开!

这样的语言带有方言的节奏和句式,与我们看惯了的普通话有差异,而且整个口吻带有孩子气的味道,增添了语言的趣味性,读起来就有很强的陌生化之感,是一种很高明的文学语言。

很多方言都自带陌生化的文学效果。比如湖北小县城安陆,表达“我想你了”时,会说“我欠你了”。山西有些地方夸人好看叫“喜人”,说人坏蛋是“灰猴”,出去玩是“去哪胡撒”,说人讨厌叫“不敬眼”。这种语言,是作者闷在书房里不可能想出来的,它的表现力和现实感,可以为虚构作品提供强大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在我的老家湘潭县,有些老人称那些华而不实的年轻人叫“样子货”,赌咒发誓时,常说的话是“我要讲假话,你一竹竿叼泡屎放我鼻头上”。我在写文章时,因为有这套方言系统作为参照,总是能发现普通话的乏味和无力,会不自觉地加入一些异质化的词语和句子,使语言更有特色。这些词语和句子,不一定原原本本来自方言,它们可能是一种组合,甚至一种新的创造。

所以汪曾祺说,只要你留心,在大街上,在电车上,从人们的谈话中,从广告招贴上,你每天都能学到几句很好的语言。

礼失求诸野。其实读一下中国文学史,就会发现我们的文学语言之形成,是一个不断从民间取经的过程。然而,我还是有点担忧,看到那么多学生,一年又一年,使用的语言日益雷同和僵硬,读到那么多新出的文学书,作者们越来越不重视语言的个性和美感,我就在想他们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语言感觉,断绝了活水源头。标准化和“政治正确”侵蚀了语言的方方面面。汪曾祺所热爱的民间,就如阿城曾在小说中关注的“自为空间”一样,日益消失在信息时代的洪流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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