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爷句式

2022-11-10 20:34蒋子龙
文学自由谈 2022年5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蒋子龙

这个题目是前两年被朋友所逼、情急之下匆匆想起来的。那天突然要被拉到一个青年作家培训班上“讲几句”,刚好读完阎纲先生自述,在书上划出了一些句子,便带着这些句子上场了。

阎纲先生是我结识并实实在在接触过的第一位文坛重量级人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有一本影响很大的书,茅盾点评的《1960年短篇小说欣赏》。我读后颇有心得,便写成文章寄给《文艺报》,不想正是阎纲先生看到我的稿子,并专程到天津约我面谈修改意见。

当时阎纲先生在一个文学爱好者心目中是大神一般的存在,经常在国报国刊上发表评论文章。这般大才竟面对面掰开揉碎了跟我讲怎样写文章,我能不铭记终生?1983年《小说选刊》问世,在创刊号头条选了我的短篇小说《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并配发了阎纲先生的短评《又一个厂长上任》……这是真正的导师,非是现在把称“老师”当客气话挂在嘴头上所能比。

六十多年来,我每次见到阎纲老师都毕恭毕敬。但太客气就难免会拘谨,话不敢多说。按天津卫的习惯,见面一抱拳,口称一两声“爷!爷!”有几分亲昵,又带点没大没小的痞味儿,后面就好办了。可以说正经的,也可以聊天,甚至八卦。至今,八十五岁以上的师友还有几位,在微信上无话不说的却只有两位,一位是八十七的林希,再一位就是九十岁的阎爷。称“阎爷”,只两个字,如果老是“阎纲先生”,我老得拿着个劲儿,读者也累得慌。其实,不管论文、还是论寿,阎纲先生在当今文场都是爷爷辈!

回到正题。近得先生又一大著《我还活着》,心里陡然一震。泰戈尔说“我活着”是自喜、自惊。阎爷加上一个“还”字,是自信、自励,是宣示,是挑战。挑战生活与命运。

“活着”为什么?“活就活个明白,说人话,做人事。”

简简单单的大白话,却疾风暴雨,波浪滔天。这就是锤子式的句式,一锤下去,火星喷溅。

书中这种出语奇横的句式,海了去啦。写癌病房:“满屋秃子!每人床前挂着几个吊瓶,不停地呻吟、呕吐……”

甚至调侃自己也如此:“瘦猴一个,电线杆子一根,又暗自神伤。我属猴。”“爱小目标不爱众目睽睽……越来越不如颧骨高高突起的马三立。”快然自适,气蕴盈溢。

再譬如:“我还活着,我作证。”为谁作证?证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尽人皆可猜测,或许答案各有不同。可以肯定的是,是为当代文学作证,为作家作证。

这部书就是他的“证词”。

为柳青作证:“半生顿踣,死后寂寞”,“梁生宝、梁三老汉不会过时,《创业史》不会速朽。”中国确确实实经历过一个“社会主义高潮”,《创业史》是那种语境下的“文学社会史”,写出了苦难深重的庄稼汉“在一种类似宗教的鼓动下的理想国、心灵史”,这样的表述是何等的精确、服人。

路遥和陈忠实都把《创业史》读了七遍。不知其他地方的作家,还有这样读本土前辈作家作品的吗?

路遥给《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疯子般一把推开窗户将笔扔了出去,扔得很远,叫喊:‘这是为什么?’然后冲进厕所,对着镜子再行叩问:‘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放声大哭。”以命搏文字,想不惊世都难。

阎爷引高建群赠路遥的话:“文学是一种殉道,陕北高原是一个英雄史诗、美人吟唱的地方。”陕西才子成群。阎爷论一位陕西师大的教授:“朱鸿三部,钩稽故实,于史补阙增容,于文散章别裁,质朴厚重,有乡党太史公之遗风。”

对呀,陕西文道是由司马迁开辟的。

连西安空军军医大学唐都医院退休的政委李亚军,“一年能写上百多篇散文”,已完成“百多万字”。牛汉说“散文是诗的散步”,他却是“诗的马拉松”。

陕西是文学的高地,也是文学的福地。已享米寿的文坛福星周明,邀约阎爷:“阎兄,日月如梭,转眼就是百年,咱俩葬到一起吧。我家在秦岭脚下,有地,终南山隐士处、白居易‘观刈麦’地,由你挑。”

他们是同乡、同学、同事、“五七”干校“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同案犯……做了一辈子的朋友还没做够,竟希望死后也葬在一起!在当今文坛上,还找得出第二对吗?

我极认可他为周明的画像:“热爱生活,精力充沛,有求必应……是热心穿梭的‘文坛基辛格’,从早笑到晚,越老越比儿子年轻,没大没小,人见人爱。他的命不大,谁命大?”澄怀创真,情谊酣畅,显示了两个人充盈的生命力。

阎爷为吴冠中作证:“他丰满而瘦小,富有而简陋,平易而固执,谦逊而倔强,誉满全球却像个苦行僧。”句式如连珠炮,元气浑成,字字朗激。

为屠岸作证:“乍看文弱书生,再看是大儒……满腹经纶的文场通才”,“历经乱世,两次自杀,屠岸还是挺过来了,思维敏捷,生活规律,不生闲气,比鲁迅健康,比托尔斯泰命大……”用十来个精妙的句子,把老诗人饱经磨难的一生概括得清和刚劲,又明快朗润。

我从阎爷写屠岸的文章中还获得一个很难学到的知识,当人在想到死神的时候,会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便渴望自杀。这是屠岸将脖子已经伸进绳套时的真实感受……难怪当今世界很有一些人,动不动就自杀,特别是跳楼者,现场惨烈。原来在他们决定上路的一瞬间是“甜蜜的”,却害得身边的人无比痛惜。

我以为,评论的本质是交流。与读者交流,与作者交流,与文学史交流。阎爷的评论言简意赅,这本书里的证词大都是好话。但好话不多说,如排球场上对阵,讲究“短平快、稳准狠”。

因他“兴趣在大众文艺一边,痴心于大众文学、民间文化……”所以他对作家极友好,精神刚硬强大,心地柔软和厚,故能以善为魂,以文为骨。良药不一定非得“苦口”,《随园诗话》云:“药之上品,其味必不苦,若人参、枸杞……”同样是陕西大才的李建军有言:“伟大的文学从来不是怨毒的。”

阎爷喜欢使用锤子式的语句,对响鼓要重锤,对业余作者小锤点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在车间当铁匠,大铁砧子后面站着掌钳子的,钳子夹着红铁,右手一把小锤,对面站着下手抡大锤,小锤点到哪儿,大锤紧跟着就砸在哪儿,其节奏是“叮当当,叮叮当”。当时我就感觉阎爷是拿小锤的,我是那个抡大锤的,他指哪儿我打哪儿。

如今敢说作家的好话,也需要勇气和正直坦荡的品格。因为现实的风气是不能公开说某个作家的好话,人心陷溺,文场也一样,你说张三好,会开罪不喜欢张三的人。你不知道现在的人际关系有多复杂,不是现实主义,是人人活得现实。所以聪明人想说自己小圈子里哥们的好话,都要用轻贬真褒或打情骂俏的方式。

我参加作协主席团的会十几年,非常奇怪这样的会上却极少谈及具体作家和作品,作家开会回避讨论作家和作品,岂不大怪?有一次讨论什么文件,我找不到新鲜词脑子一热,借机大谈《白鹿原》。会场骤然一片冷寂、僵硬,个个神色狐疑、凝重,气氛异常,好像是我在呼喊反动口号。我发言完毕不仅没有一个人接话茬,甚至连大气不敢喘,似乎等待着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时还不时兴开着会纪检委把人带走,主持人赶紧把话题转到该讨论的文件上,就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并没有一个姓蒋的人说了一大堆不合时宜的话。

散会后作协机关一个熟人悄悄对我说“子龙可爱”。他的表情却明明是在说“子龙犯傻”!吃饭的时候,因为没有酒,陈忠实端着碗菜汤,绕了一个桌子过来跟我“碰杯”。我明白他的意思。

阎爷不怕,有胆气,有真性情。文气通正气。古人云,歪风邪气写不出传世文章,有真性情才有好文字。他尖锐,识力深透,且看他的焦虑:“我是乐观主义者,但对我国文艺界多多少少有些悲观。中国作家笔下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很难说都是成熟的角色。他们难得具备健全的、高质量的心理状态,并且亮不出健美的肉体、敏捷的活力和自然、未被败坏的‘性爱’能力。所以,七七八八的隐私文学居然没有多少可以拿来与《廊桥遗梦》相比的,不怪别的,只怪我们土壤上生长出的往往是人工培育的生物,欠缺整体上的和谐,肉与灵分裂,性与情、情与爱分离,健康与美丽相悖。偷偷摸摸的婚外恋、猥猥琐琐的情话和性事何美之有?”

我非响鼓,也挨了他一记重锤。凡“中国作家”读到这段文字,都不能不反省自己的作品中有没有这些毛病。

老,是一门学问。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不是指到老了还能读书看报。想要老得漂亮,是要学的,学会怎么变老。《我还活着》就是一本教人怎样能老得漂亮的书。沧桑作笑谈,坎坷任纵横,神思感奋,逸兴遄飞……做过别人的贵人,自己也会遇到贵人。如此老境,怎不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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