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湄
周晓枫在《有力或有毒的批评》(《散文》2022年第4期)里谈到批评家的话题,让我感到了特别的兴味。
当时正重读鲁迅杂文,也读其他刊物的文章,自然而然地生发了联想。宋晓斌在《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里面写到,纪德是一位特别爱玫瑰花的作家,他在日记里说:“一上午跑在花园里,未能回房写作回去吃午饭,还一副陶醉的样子……我干了什么这么亢奋呢?只不过在我花园中玫瑰花枝上捉了虫子。”于是我觉得,批评家就是像纪德那样供养、凝视、守护玫瑰的人,是在玫瑰花枝上捉虫子的人。在文学的玫瑰园里,浇水是供养,捉虫子也是供养。爱的供养是心甘情愿,没有超出本分之说。
但周晓枫没有看到批评家对作品倾注的一腔深情。在《有力或有毒的批评》这篇文章里,没有表现出对于批评家足够的肯定和尊重。我以为,正是这种轻率的态度,导致了她行文的粗疏。
下面,我将列举《有力或有毒的批评》中带语病的四个例句来说明。我承认,我是一个苛刻的读者;但我也相信,读者对作家有苛责和选择的权利。如果作品不能满足读者的审美需求,那么看似宏伟的文学大厦一问世就会摇摇欲坠,转眼就会归于文字废墟。
1.有些专家说起来高山仰止,写起来一塌糊涂。
这句话是令人困惑的。“高山仰止”是个敬辞,“高山”比喻高尚的品德。“高山仰止”在这里虽然合于褒义的语境,却不合于对比的范畴。既然说的是“专家”,那么为什么不比专业水平,却要比道德水平呢?这显然是误用了成语。
2.坐而论道,一旦起而行之,发现双腿因久坐麻木,行动困难,遑论健步如飞——这真是一种尴尬的讽刺,等于努力搬起理论的石头,狠狠砸了自己实践的双脚。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两个四字短语,结构相同,但合起来读,并不通顺,也不明晰。接下来的“这真是……”一句,就更不高明了。作为成就斐然的散文家,周晓枫在这里以己之长度人之短,试图看批评家写蹩脚散文的笑话。她写出这样的文字来,我真替她捏了一把汗。在写这篇所谓散文批评的文章时,她也许忘记了自己的批评家身份,而只是摆出了“散文教头”的姿态。
说到批评家,我想多说两句。批评家不是随便好当的,因为挑食者常要饿肚子。鲁迅曾用厨子和食客的比喻来透视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却可以有几条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没有‘嗜痂之癖’,没有喝醉了酒,没有害着热病,舌苔厚到二三分。”(鲁迅《对于批评家的希望》)鲁迅说,厨子在食客面前是弱者,希望食客多多体谅厨子。这是站在作家的立场说的。我想,若站在批评家的立场看,事情则不尽然,批评家坚持真理有时困难得多。鲁迅对于厨子的修养估计太高,对能力估计不足。厨子的天性不是奉献、牺牲、隐忍,厨子的修养也不足以使之永远保持低调;厨子也惯会给食客甩脸子、使阴招,食客表面上总被奉承为上帝,实际上难免沦为厨子案板上的鱼肉。厨子和食客,作家与批评家,相爱也相杀,被称作“生死之交”。他们都为读者而存在,他们的前身都是读者。
写这篇文章时,周晓枫事实上是作家兼批评家的双重身份。她当然有足够的信心展开表演。作为厨子,她是一流作家,地位无可动摇;作为食客,她是刁钻的批评家,只管激扬文字。她似乎拥有超能力,既能在双重身份之间转换自如,百变莫测,又能在假想敌——批评家面前顾盼自雄,踌躇满志。只是从头看到尾,我都有点懵。
3.有的作家从事批评极其失格,只凭一腔热忱的好恶甚至亲疏的人际,罔顾事实地指鹿为马;有的评论者变身作家也景况堪忧,像打了数发空枪,瞄准之后没有击中什么猎物,后坐力倒是伤了自己的肩膀。
“只凭一腔热忱的好恶甚至亲疏的人际”,这句有个小问题,仍然是表达不通顺。修改起来其实是顺手的事。“只凭个人的好恶甚至人际的亲疏”,如何?意思还是那个意思,看起来却更加明白。
4.有时,同样的食谱,咽得下去、消化得了,就有力有益;否则,有害有毒。
这句纯粹是荒唐话。“食谱”当然不能下咽,改成“食物”还差不多。再推敲一下意思,又明显不合逻辑:食物中毒就怪厨师?假如厨师做了大虾,你吃了一大盘,谁叫你再喝一大杯维C泡腾水?
《散文》杂志有了散文批评专栏,读者可以定期在这里看到名家名作,这是令人振奋的事。只是散文家周晓枫充当批评家时,好像有点力不从心。本来一直期待,这位写过《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的散文大家,能够持续呈现足够精彩的美文或者随笔,这次却大失所望了。想象力十分强大的散文家,在批评家的职位上,竟不知不觉将行文没有逻辑性的短板暴露无遗。周晓枫说:
文学,你就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要放弃这种幻想;何况,所有人都喜欢你是危险的,罪犯也喜欢你,说不定你不是同谋就是牺牲品。
我不知道这里想要说些什么。这句话大约就是所谓“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试问一下,那些被批评的作家,难道这么幼稚,竟然会幻想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文章;或者这么脆弱,遇到批评就赌咒发誓扬言封笔?文学作品如果不曾现身于文学期刊或者出版社,批评家从哪里去看到并加以批评?说句良心话,批评家是作家的幸运神!批评家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使作家惩前毖后,使作品起死回生。
无论作家还是批评家,谁都不喜欢别人来指手画脚。热情使人感到威胁,冷漠反倒令人安心。潜游于同一个文学江湖,作家和批评家早就结成了欢喜冤家,他们必须相互依存,相互救助。当然,批评家若不想惹人生厌,就得注意自己的操守,收起好为人师的做派,言辞恳切地就事论事。关于批评家的修为,鲁迅杂文里还有一段话:
……批评家若不就事论事,而说些应当去如此如彼,是溢出于事权以外的事,因为这类言语,是商量教训而不是批评。现在还将厨子来比,则吃菜的只要说出品味如何就尽够,若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那是无论怎样的呆厨子,也难免要说这位客官是痰迷心窍的了。(鲁迅《对于批评家的希望》)
鲁迅的文章是面镜子,周晓枫只要偶尔揽镜自照,也会明白其中的深意,而不至于挑唆反间,或者把理论和实践对立起来。
总的来讲,周晓枫这篇散文批评,譬喻丰富,不乏文学性,但立论肤浅,差逊理论性。该文在选材和表达上过于随意,开篇用相当长的篇幅反复掂量批评家的散文创作,树错了靶子。其实说到底,她不过是想现身说法来安慰散文作家:不要害怕批评家,批评家自己可能都写不好散文;如果被批评了,也不要感到委屈,要做打不死的“小强”。这个想法诚然不错,通篇的表达却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味道,即使有什么表达上的语法错误和逻辑上的纰漏,可能她也看不见了。
周晓枫散文向来是妙语连珠,如果从细部着眼,就可以看出这篇评论也具有说理生动的特点。遗憾的是,整篇文章的思想是苍白无力的,她在文章的最后分享自己从批评中成长的经历时,还暗示自己喜欢的是来自粉丝读者群的批评,而不是“职业鉴赏家”的批评:
我想强调,虽然批评家说起来是职业鉴赏家,其实有些不过是职业,有些才是鉴赏家——这是很难相信的事实:并非所有厨子都擅长烹饪,有的会把新鲜食材处理得像剩菜,仅仅因为做熟了而沾沾自喜。我们需要有清晰的大脑、强健的肠胃来处理批评。
这才是有毒的批评:混淆概念,颠倒立场。“把新鲜食材处理得像剩菜”—— 为什么不拿这个来诫勉作家而用来批评批评家?如此表达对批评家的偏见,就不担心“后坐力”?
读到这段话,我都有种窒息感。一方面,我这个不擅长烹饪的厨子必须感到汗颜,另一方面,我这个偶尔写篇文学评论的写作者,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了:文学批评不是我的职业,做文学鉴赏家,我也没有资格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