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君榑
1967年,家父黄德伟的诗集《火凤凰的预言》第一次出版。时隔半个世纪的今天,我很荣幸能在诗集再版之际,为其撰写后记,以尝试给读者提供一种阅读家父诗歌的可能性,亦算是藉此机会与其时年纪与我相仿的父亲,进行一次跨时空的对话。
家父早在中学时期,便已用“靖笙”等笔名写诗。之后到台湾大学读书,更受其时诗坛的影响而开始积极创作,才有了这本诗集中的大部分诗歌。诗集共分作三辑,均为父亲青年时期所写的作品。前两辑保留了初版时的样式,并附上当时所写的跋记;第三辑为新增部分,收录了诗集首版后发表的作品,算是对其诗歌的一次较完整的整理。
家父是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哲学博士,学成回港后在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任职,一直深耕文学,尤擅中西古典文学的比较研究。小时候我最享受的时光,就是窝在沙发里听父亲声情并茂地讲述古希腊罗马神话,讲那藏在悲剧中的跌宕起伏,讲那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渺小个体的命运。印象中,那沙发很宽,而家父的形象无比伟岸。一聊起文学,他就会亢奋不已,仿若有璀璨星辰自其眼中迸发而出。他可以连续讲上好几个小时也毫无倦意。小时候的我被这些引人入胜的星辰大海所吸引,现在回读其诗,才发现原来它们早在父亲年轻时,已融会进他的诗性血液中。
解读家父的诗并不容易,当中大量的神话典故凝炼而私人化,并通过一种毫无滞留的速度,叠加成无数个似幻疑真的场景,将现实揉成一种敏感且强迫式的精神性探索。就叙事角度而言,我们不妨将前两辑诗歌,视作一次连贯且递进的史诗故事。诗人通过将诗歌的叙事转化为一种悲剧哲学式的旅途,引领我们步移至其诗歌内部的空间中,并藉由无数个幻象化的场景,记录对世界预言式的洞察与解答。
我们要阅读他的诗歌,便需先了解何谓悲剧哲学式的旅途。旅途在父亲眼中,象征着主体以一种向外流放的方式,完成的向内认知之旅,是悲剧的本质所在。不过这一旅途所最终赋予主体的,并不只是对自我的认知,更是在宇宙论框架下对命运的认知。旅途的选择,原本作为悲剧主体摆脱既定命运的尝试,却反而在无意识中进一步推进了这一既定命运的延伸,形成了一种悖论性,敦促主体去直面并寻找最终的意义。
就像俄狄浦斯那样,诗人也似乎意识到了有某种无从闪躲的力量,持续往他身上堆积沉重,无边且压迫,于是决定以诗歌的方式,开展某种向内的俄狄浦斯式自我流放之旅。诗人的要求也是俄狄浦斯式的,亦即在规避与求索之间,寻找一个摆脱既定命运的出口。诗人在此将目光投向了死亡,当然此一死亡在其诗歌体系中,是隐喻式的。诗人并不认为悲剧人物的死亡是值得惋惜的,是因为从悲剧哲学的角度出发,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呈现的死亡,均为主体以生命意志对抗既定命运,并最终挣脱的方法,是一种以选择的死亡来征服既定死亡的胜利。死亡因而富含着滂湃狂热的生命张力,并向着新的可能性所展开。
就一定层面而言,父亲的探索具有某种尼采式的起点。就如尼采诗意地向世人宣布上帝之死,父亲也在其诗歌中,将老迈的上帝视作一种旧制度,并认为其所代表的永生本身,是一种有缺陷且僵化的线性模式,是被单一阶段性的永生所囚禁的,少却了在悲剧哲学精神中那以死向生的澎湃永续性与再生性。
而龙钟的上帝乃附身于过去与预言里
说火凤凰将复活
原野的钹声将自水面传来
——《火凤凰的预言》
那么,该如何去调和死亡所同时具有的可能性与完结性呢?父亲开始了两个阶段的探索。年轻的尼采将激情依托于狄奥尼修斯的酒神精神,父亲则追逐着一种俄里翁式的猎人精神。无论是猎人精神或酒神精神,实则皆有同一悲剧哲学内核,那就是,两者大都是通过一种狂欢式的放纵,来抵御对有限性与既定性的恐惧。
我们说,尼采酒神精神的悲剧本质,是在于主体虽然深刻地洞察了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并感到前所未有的虚无与恐惧,却从未厌倦或否定自身的意义,转而更义无反顾地沉醉并热爱自己的有限存在,开始渴望无限次地重回。父亲的猎人精神与之相似,我们可将其理解为一种植根于追逐与冲突中的激情,是一种狂欢至死的亢奋状态。亦是这一亢奋状态,为其诗注入了一种脱缰般的速度。通过不断迭加的隐秘意象,诗歌在密集的符号间跳跃并试探,将内蕴的俄里翁猎户精神激发成一种肉眼可见的语速:
而肺炎的蝶以厚厚的色彩涂去冬日
裸体的标本奔不出室息阳光的抽屉
捕蝶人与上帝在疯痫的雨里竞捕斑斓的祭祀
不觉把白鸽的生命压在叶蝶玻璃的思想下
毕加索早把死亡畸形在灰白的画布上
炭描的手竟创造了一个滂沱的雨夜
——《捕蝶人》
可此种猎人精神本身,是短暂且需要不断填补的,是需要通过不断迭加的狩猎行为才能持续的一种精神性亢奋,是一种俄狄浦斯式无法挣脱的循环,并不足以充当最终解答。诗人尚需在猎人精神的悲剧哲学中,寻找到一种永恒的可能。
父亲最终将目光放到了火凤凰的意象上。历经无数次浴火重生的火凤凰,无疑从多个层面而言,完美融汇了诗人所渴望的悲剧性与精神性。一方面,火凤凰依凭着过去的经验,明确知晓自身终将死亡并再次复活的永恒使命,遂能在真正意义上从容且放纵地接受这一现实,可以直面死亡,并通过死亡本身打破生命的既定程序,通过复活来容纳新的死亡可塑性:
而火凤凰必死于另一个复活里
从此猎犬也迷失了朝圣的方向
——《火凤凰的预言》
另一方面,火凤凰又代表着诗人在符号层面的延伸。我们在其诗歌中,可见大量鸽子的意象;诗人也在“后记”中,称鸽子象征着自然与美善,是猎人精神中那被狩猎的对象,亦即诗人所追逐与渴望的生命之美好。可与此同时,我们似乎又可从白鸽中读出诗人的自我隐喻,那种在自我放逐的旅途中始终保留纯粹的精神性。
在我向孤独忏悔那个下午
浮士德以一迭筹码击毙白鸽的我
于圣神的名押上我蓊郁的灵魂
我身体乃风化于三合土的闷哼中
——《炭黑的岛》
无疑,白鸽与凤凰在形体类属上的相似,暗示了白鸽最终可能蜕变,转化成火凤凰的可能,甚至后者就是前者在超越死亡幻象后所呈现出的超验形态。就此而言,白鸽与凤凰分别代表着诗人精神旅途中的起点与终点。诗人在抵达终点时,才真正地超越了死亡的幻象,并向着其所追求的永恒生命开放,那里才是一个诗人所期望预告给读者的真正起点。
我们由此可见,火凤凰的预言,就是诗人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诗人藉由悲剧哲学来调和青年时期那无法抑制的死亡压迫感,并将隐喻式的死亡视作一种离开生命约束的出口。那不断死而复活的火凤凰意象,充分而具象地体现了父亲所渴望的生命意志,是他给予上帝死后虚无世界的一次精神性答复。可能是因为找到了这个答案,父亲后未再频繁写诗;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答案,协助父亲离开了属于他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寻找到了由死而生的真正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