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希望空间”的叙事与策略

2022-11-08 11:04牛英杰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城市化

吴 伟 牛英杰

一、引言

在现代社会,每一个人都不会对城市产生陌生感。同时,每一座城市也会给人带来不同的城市意象。“每一个人都会与自己生活的城市的某一部分联系密切,对城市的印象必然沉浸在记忆中,意味深长。”无论我们拥有怎样不同的城市印象,我们都要直面城市化的浪潮,城市化的意象过程不仅是一种回忆,也是必须面对的社会现实。“2008年,世界上的城市人口首次超越了农村人口。”1950年,全球城市化的平均水平为30%,同时期,中国城市化率只有10%。2020年,全球城市化的平均水平达到56%,此时中国的城市化率已达到了60%。列斐伏尔预言的城市社会如今已经成为现实。不仅如此,城市社会呈现出都市圈、城市带、城市群等形态,从而形成了市域社会。“市域社会由不同量级的城市、城镇组成,是大都市、中等城市、城镇等的统一,既涉及都市、城市、城镇内部的关系和都市、城市、城镇之间的关系,也涉及城镇与农村、区域内部与区域之间的关系。”城市化的高速推进,使得市域社会成为城市社会的新样态。与此同时,城市化的过程也遭遇到危机、问题、质疑与批评。以至于肖恩·埃文认为,城市已经成为“社会所有希望和恐惧之源”。那么,在市域社会背景下,城市和城市化如何能够给予我们希望,摆脱恐惧,走向未来呢?从城市化浪潮的认知范式切入研究,反思其中遭遇的城市化问题,以城市化的空间启蒙,打开我国城市化道路美好希望的未来可能性。

一、城市化浪潮的认知范式

自工业革命以来,研究城市化的成果逐渐增多,许多学科都给予了充分关注。尤其是20世纪以来,城市研究已经形成了初具规模的知识体系,如果说哪一个概念可以同时兼容并包多学科,它既可以保持诸学科的共同性,又可以保持各个学科之间的张力,那么这个关键词肯定是“城市”。在共时性上,城市研究呈现出每个学科的弹性视角,在历时性上,每个学科独特的视角又会涉及城市普遍性的视阈,即回到这个学科的历史视阈中,以城市史的方式,用该学科独特的人文研究视角叙述不同的城市历史。因此,城市与历史学又会形成城市史学的交汇。例如,乔尔·科特金在全球史背景下,研究不同民族、区域、地区的城市,从城市的起源到现代大都市,从欧洲古典城市到东方城市,从城市历史到城市未来等多个维度,分析了城市的“前生今世”。乔尔·科特金也从中总结出了城市化的普遍性与共性:“神圣、安全、繁忙之地。”这三个方面共同架构了城市化的逻辑范式,如果一个城市缺少任何一个要素,那么它必然从兴盛走向衰败。然而,科特金把城市化仅仅局限于个别城市,这种分析城市化的方式导致了城市发展的单一性和绝对性趋势,也忽视了不同时期的城市化具有的不同层次特征。城市化的过程不仅有高峰,也有低谷,从而形成了城市化的浪潮,而推动这种浪潮的动力也存在着差异性。在此意义上,城市化浪潮主要有以下三种范式。

(一)从集中到扩散的技术城市化浪潮

在人类文明早期,城市是人们物质生活的“巨大容器”,“这种容器通过自身那种封闭形式将各种新兴力量聚拢到一起,强化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使总的成就提高到新水平。”城市继承和储存了人类文明成果,这不仅是指在城市中获得生存的安全感,更多的是强调城市内人们交往的范围和频率均大大超过以往的文明形态。因此,城市不仅保存了物质文明的成果,还不断创造出新的物质文明,从而在科学技术的支撑下形成了城市化的第一次浪潮,“谷物的栽培、犁的发明使用、制陶转轮、帆船、纺织机、炼铜术、抽象数学、天文观测、历法、文字记载及能以明确表达思想的其他各种手段的永恒形式等等。”这个时期的城市化在罗马时代走向了顶峰。

然而,当罗马城市的持续繁荣超过技术的财富生产限度之后,城市就慢慢陷入了一种“寄生状态”,凸显出无限的物欲与城市其他社会功能的冲突。神庙、广场、浴场、竞技场等的持续扩张都被罗马城市自认为是其“繁荣和繁华的证据”。基督教的崛起埋葬了罗马城市的精神病态。十几个世纪之后,工业革命带来了城市化的第二次浪潮,机器成为控制城市的神器,“城市的破坏就是拆和建,城市这个容器破坏得越快,越是短命,资本就流动周转得越快。”而这种城市化的模式像瘟疫一样,传遍整个世界,并形成了城市化的终极目标:标准、机器、理性、功利。而我们正处于这种扩散性的城市化浪潮之中。

(二)从文化到文明的人文城市化浪潮

城镇是人文城市化浪潮的第一个阶段,它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心灵”。一方面,它指人们的生活具有了共同与普遍的公共意识所指认的生活整体性;另一方面,它又指一种“可见的实体”,即“客观地表现着那形式语言和在其整个生活进程中与文化相伴随的风格历史”,诸如,神庙、大型宫殿等建筑物代表了城镇的整体生活方式。简而言之,城镇孕育了市民精神,区分了城外和城内。市场只是生活利益的交汇场所,不是形成城镇的核心基础,市场在城镇之前就存在。因此,“所有的文化都是城镇文化。”

世界城市是人文城市化浪潮的第二个阶段。城市与城镇有比较大的差别,如果说城镇孕育了市民精神,那么城市孕育了现代性的市民阶级。市民阶级是崭新的实体,它“在反抗血统和传统的‘封建’势力的过程中,市民或才智的阶级,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单独存在”。货币是市民阶级“醒觉意识”的现实力量,同时也是抽象的价值、范畴和理智。城市化的过程就是从城镇文化阶段过渡到城市文明阶段。“货币对每一刚开始的文明具有巨大的力量基础,因为文明总是一种无条件的货币霸权,尽管在不同文化中所采取的形式不同。”城镇化使人类社会拥有了历史感,而世界城市造成了人们现实生活中生命情感与脉动、韵律的缺失,进而走向了“僵硬的城市空间”。

(三)从人口膨胀到人口萎缩的周期性城市化浪潮

城市化的节奏以城市人口的绝对变化为条件。城市只有不断地吸引新移民,不断吸引人们进入城市生活,才能形成城市化的加速。反之,城市人口锐减也必然导致城市化衰退。唯有城乡之间产生人口的流动性和集聚效应,才能保证城市化的可持续性。

第一次城市化自公元前4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开始,紧接着尼罗河文明、印度文明、中国文明均相继开始城市化。在公元3世纪的时候,这次城市化浪潮达到了高峰。大量的人口流动迁移至城市,“流动的人群中不仅有遭强制迁移的战俘奴隶,还有自愿的移民:牧民、农民和工匠为城市里的致富机会与慈善派发所吸引。”虽然政治文化是催动这次城市化浪潮的动力,但是由政治引发的文明内部之间的战争摧毁了城市化的进程,城市化随之陷入衰退。

公元9世纪,城市化的第二次浪潮开启,期间由于瘟疫,特别是鼠疫的肆虐,城市化的进程在14、15世纪被迫中断,到了16-18世纪才迎来了这次城市化的高峰。推动这次城市化的原因不仅有政治稳定,还有农业的发展、耕作技术的进步,以及海上贸易、洲际贸易、城际贸易的兴盛。随后,“经济政治的动荡,大规模战争、流行性疾病导致城市化减速。”直至19世纪晚期,城市化才开始了复苏,并以新的方式展开了城市化浪潮,特别是在21世纪,呈现出了全球城市的趋势。这种新的方式在于“一方面新技术的传播与劳动生产力的提高起到了关键影响,另一方面服务行业的成长推动了城市生活水平的提升”。

以上三种城市化研究范式均认为,城市化具有发展期高峰,而高峰之后也会迎来城市发展的暂时停滞。同时,也反映了美国、德国、英国等其学者对待区域性城市化研究的内在张力。无论是抽象和具体的研究层次、积极和消极的研究态度、宏观和微观的研究方法,还是文化、哲学与人口学的研究方向,均说明了城市问题的复杂性。城市社会与市域社会的到来凸显了“城市化总问题”,有限的认知范式越来越难把握城市化的动变和具体进程,从而也意味着风险社会的出现和风险共同体的形成。当我们面对复杂、多样、多变与潜在的城市总问题时,城市化不断地给我们带来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感。

二、城市化浪潮中的问题及其“恐惧”图式

在全球史的背景下,城市史已经成为“历史多样性的杂货店”,陈列着相互杂糅的范式。用什么样的视角看待城市,就会呈现出与之对应的问题域。芒福德和列斐伏尔都认为,当城市化不断发展的时候,城市不仅是积累文明成果的容器,也是城市问题的历史性积累的集合体。

(一)城市化问题的空间表现

列斐伏尔认为,每一个时代的城市特征都是吸收、容纳与囊括了以前城市的特点而发展起来的,依照历史上依次出现的政治城市、工业城市、现代城市特征,人类社会的进程可以划分为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城市社会。在“前后相继中,不存在当代认识论所理解的‘断裂’”,它们同时并存。但是,它们也同时积累了每个时期城市化的问题,这种矛盾突出表现在发展中国家。

因此,对城市化问题的剖析必须具有思想批评史的视野。同一个城市问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在埃蒙·坎尼夫看来,历史城市、工业城市与后工业城市贯穿着同一个主题,即城市如何“通过高度意象性的场所,使市民牢固树立对城市的认同感”。如果一个城市不能有效地建构城市精神的认同机制,那么这个城市就会迅速走向衰落。

在历史城市时期,市民通过宗教、祭祀、习俗和等级制度等带有神秘色彩的活动表达公共生活,体现了市民生活的一般意义和价值,但是也出现了贵族和普通市民、贫民的区域隔离,公共性的城市精神被“新城”和“旧城”阻隔。

在工业城市时期,城市化的开展主要围绕着工业和技术展开。这种方式会破坏历史城市文脉联系的道路,消除城市空间、城际空间的类型差别,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和牛顿的物理学建立了工业城市神秘性的“机械化隐喻”,最终导致了城市化的“死胡同”:公共生活的崩塌。以至于“除了积累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沉溺于享乐主义之中外,没有其他更多的东西可以提供了”。

在后工业城市时期,为了抵抗理性主义与机械模式带来的不安,人们不得不依托现代电子技术,在城市建筑环境上建构商品的全球流动性和渗透性,用“非场所”的消费空间追寻经济价值以外的生活意义,即“城市居民在那些仿造的历史街区或零售中心所激起的乏味体验中,寻求着娱乐消遣”。公共生活充满着商店和广告的气息。可见,在历史上城市精神的认同危机具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它们同时又并存于现代城市中。

(二)城市化问题历史生成的恐惧类型

城市总问题的复杂性不仅体现在单一问题的变化层面上,城市化的历史过程本身也具有多个层面的问题。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城市化的焦点、焦虑、风险与危机以问题的方式出场,而人们不断遭遇和面对不同维度的城市化问题时也会生成不同的恐惧感。因此,城市化的过程也是城市问题的浮现机制。以下四个城市化阶段突出反映了与之相应的城市化过程的恐惧感。

柏拉图认为,“竞争”“侵略”与“好战”是城市发展带来的必然性弊端。因此,城邦必须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论是城市的规划,还是城市的人口,例如,“柏拉图在《法篇》中设定的理想城邦人数是5400人。”按照柏拉图的观点,“商人和小贩,培育出易变和多疑的灵魂习惯,从而使得社会对自己不信任和不友好”,商人和小贩则是城市化弊端的根源。在柏拉图之后,亚里士多德认为,虽然商业是城市生活的必要形式,但是商业不是城市生活的全部。城市不仅是物质生活的自足,而且更要求人是“城邦动物”,这种城邦共同体生活的精神性要求城市化必须意识到自身发展的有限性,否则建构公共秩序的城市政体必将缺乏稳定性的基础。

在西方思想史上,中世纪城市特指商业城市。马克思·韦伯认为:“城市本质上就是一个‘市场聚落’。”在经济功能上,消费城市、生产性城市与商业城市是中世纪城市的三种类型,三者都是以“交换经济”为构成要素的。在政治功能上,资产阶级来临前夜的商业城市具有高度的市民自治领导权和自治市领导权。但是,韦伯给中世纪城市加了一个“副标题”:非正当性支配。正当性指具有约束力的稳定秩序,支配指社会群体对社会规则的遵守,而正当性支配的基础主要是“规则合法性”“传统”与“超凡魅力”。正当性支配又被称为权威。而非正当性支配仅仅依靠物质利益与经济手段,即支配的力量来自货币及其衍生的工具理性,从而形成了与价值理性、情感和传统的对立。因此,货币权力不具有权威性,即非权威的支配。非正当性支配批评地指出了中世纪城市化的货币至上理念与同时期权威的沦丧。

随着工业革命的展开,机器成为推动城市化节奏的“内部器官”。在实践上,芒福德把这个时期的城市化批判性地称为“焦炭城市”。在理论上,尼采认为,这是“充满活力的原始人在文明城市强制下的堕落”。城市文化代表着堕落,城市文明代表着“不宽容”,二者都是对道德的时代性批评。而道德具有非道德性的根源,即理性根源。城市化就是理性范畴通过规整、简化、量化、公式与逻辑等数学手段,使自身实体化的过程。其本质是用支配性和统治性的力量扼杀人们的创造性;其方式是用幸福与自由的城邦哲学否定和奴化人的生命;其目的是用集体和未来的名义合理化大部分人的牺牲以成就少数个体;其结果是用城市生成、虚造和臆想出一个安静、终结、没有痛苦的假象世界。城市化最终走向无目的、无意义、无价值和无历史的虚无状态。

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城市是“最纹理化的空间,它强化‘城邦’和‘逻各斯’之间牢固的亲密关系”。城市之所以是纹理化的空间,是因为它通过复杂的同质化建构体系。城市通过编码的符号学把自身“捕获”而成,且是具有“双重咬合模式”的权力层级的“定栖空间”。例如,货币的财富性质与劳动力的“自由”性质“咬合”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权力模式。那么,作为“树形”结构的城市其实是优势权力对世界的一种意义表征。与城市稳定有序的纹理空间相对立的是游牧的平滑空间。游牧思想是一种“根茎”模式,它具有异质性、流动性、开放性、不可预知性与潜在性等特征,从而可以消除城市化只具有一种真理标准的可能性与优先性。游牧思想必然是城市革命的最终出路。

面对人类文明史上出现的城市化浪潮,每个时代的思想家都提出了一定的批评,创造了城市化的反思空间,警示城市化出现的风险与危机,界定城市化的限度及其非正当性的向度。然而,城市也是人们感性对象性活动的积极结果、感性的社会存在和 “人的本质力量”的展开。我们不能因为城市化的负面效果而拒斥城市化。城市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趋势与总体规律,集中了每个时代人们生产生活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城市是我们理解自己具体生活实践的重要方式。

三、城市化“恐惧”激活空间启蒙

没有问题就没有发展,城市化的积极扬弃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就在芒福德指出科学技术是现代城市化问题的根源之时,他的老师帕特里克·格迪斯则认为,技术的进步是解决城市问题的关键。在格迪斯看来,就像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划分一样,工业城市也有旧技术时代和新技术时代之别。旧技术时代的城市生活以经济增长、物质财富的增加为目标。可计算的金钱崇拜构成了城市化的信仰,而且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成为其治下的“思想囚笼”。这最终致使城市生活走向奢侈和享乐主义,从而表现为城市精神的流氓思维,即以酗酒为主的单调生活和以城市战争为主的军国主义。但是以电力工业等为代表的新技术时代,“对于自然资源的应用,已经从开始的浪费和污染,向更出色的技能、更精细和更经济的利用方式转变。”新技术时代城市生活的价值目的是公共福利的增加,从而优化了城市化的持续性和长远性。那么,城市化也从技术的财富逻辑转向技术的生活逻辑,从坎托邦转向了优托邦。由此可见,格迪斯对城市化充满了积极乐观的态度。

(一)城市辩证法是对城市化“恐惧”的积极扬弃

城市化过程包含着两个方面的认知,一方面城市是人类社会文明的容器,另一方面这个容器也容纳了人类社会文明的罪与恶,二者形成了城市的二重性即城市化的二律背反。二律背反已经成为城市化的魔咒、陷阱与宿命。至此,我们能否摆脱城市化的二律背反?又如何走出这种二律背反?在知识论上似乎已经找不到城市化的未来了。

既然知识论已经给不出答案,那么只能从本体论上继续追寻这个谜底。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在中世纪,有一些城市不是从前期历史中现成地继承下来的,而是由获得自由的农奴建立起来的。”中世纪城市并不是在古典城市的遗址和遗产上面直接建立的,而是在“空白”之处按照行会的原则建立的自治性城市,即行会城市。随着行会城市之间的生产交往和贸易交往,商业城市又成为新兴的城市化势力。

商业城市打破了行业城市之间的封闭状态,重塑了城市的功能,城市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个性特征”——具有某个“工业部门”的生产优势。城市之间分工的结果是直接促进了工场手工业的发展,而工场手工业为了从行会城市和商业城市的束缚下集中和整合生产力,就需要把一些乡村、小城镇等地方“逐渐变为城市,而且很快就成为每个国家最繁荣的地方”。在商业、工场手工业、科学技术、人口增长、生产工具、新的生活需要的共同作用下,又“雨后春笋”般地产生了大工业城市,随之构建起城市化的新原则,即“自动化体系”。城市化摆脱了自然的束缚,历史成为世界历史,世界也成为城市世界。全球城市与城市社会应运而生。

因此,城市化的过程不是对历史城市的简单继承,每一类城市都是在历史城市之外建构的新兴城市。新兴城市蕴含着人类社会的新兴力量,打破和重塑了既往的城市功能、城市意义与城市关系,代表着人们生产、生活、交往力量的创造性与可能性。新的城市形式决定了城市化的持续力,推动了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的本体论分析范式为城市化的前景提供了一个新的论域。对于城市化的分析不能采用学科化、范畴化的解剖式方法,尤其是高等教育中学科精致化的划分方式和通识教育的薄弱容易导致研究方法的片面和固化。只有多重视角的历史分析,才能产生出城市的辩证法,以揭示出城市化的可能性和潜在性道路。“人类用了5000多年的时间,才对城市的本质和演变过程获得了一个局部的认识,也许要用更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弄清它那些尚未被认识的潜在特性。”

(二)可持续性城市化的空间启蒙

在城市辩证法论域下,城市的潜在特性以新的形式浮现,从而进一步认识、发掘和深化城市、城市化及我们和城市的关系,不断丰富人类社会、城市社会和市域社会的文明样态与理解方式。

首先,城市形态映射社会权力。在埃及文明时期,尼罗河泛滥成灾。为了适应与应对这一周期性自然灾害,埃及的城市布局呈现出开放性状态,不需要城墙的约束。而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苏美尔人,不仅要面临着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不定期改道,还要面临着连绵不断的战乱。因此,美索不达米亚的城市往往具有高大的城墙并呈现出封闭形态。因为对自然的不同生存态度,人们把前者称为有机生长的城市形态,把后者称为规划的城市形态。城市成为社会权力聚合的表现,但是“美索不达米亚人经由城市有效的强化作用才实现的团结一致,埃及人却由尼罗河流域的天然赐予而实现了……城市的天赋命运自一开始便分道扬镳了”。城市形态的多样性,映射出了社会权力的开放性与闭合性、民主性与强制性特征。

其次,城市环境呼唤生态伦理。城市化不仅要从自然中“索取”建筑材料,还要把从自然中获得的生活资料以其他形式再反馈回去。城市公共生活首先要面临水的问题,从罗马时期的城市考古遗址上可以发现,城市的供水系统与排水系统已经成为城市发展的基础设施。在罗马城市里,喷泉不仅是一种城市景观,也是城市活力与生命的象征。此外,大型浴场也是市民休闲、庆祝仪式的场所。中世纪时期,鼠疫、疟疾、霍乱、黄热病等传染性疾病的爆发中断了城市化的进程,公共卫生问题迫使城市化不得不在城市内规划一部分公园和绿地。大工业时期,工作环境充满了机器的嘈杂声,煤矿的废渣堆满了城市的角落,并与蒸汽机一起形成城市的黑白色调。人们的生活环境与居住环境也极其恶劣。在现代社会,噪音污染、光污染、生产生活垃圾、雾霾一直伴随着城市的发展,挥之不去。城市越是发展,越是撕裂城市的传统机理和自然风貌,城市对绿色的呼喊越强烈。

最后,城市治理拼贴出城市秩序。城市从出现伊始,就表现出社会功能的整合、聚合能力。城市生活改变了社会交往的空间,提升了交往的频率、范围和深度,打破了以往以血缘为主的社会关系结构。社会交往的治理就是城市秩序的形成。城市秩序的营建、建构和发展又需要城市治理的支撑。在文明早期,城市管理的主体是宗教与政治精英群体;在文明中期,商业精英也成为城市权力的主体之一,强制性的城市管理制度逐渐转变为多元化的城市治理;在现代社会,主体性城市治理消解和解构为自我管理的治理术,“自我管理是通过权力实践实现的,而且这种权力实践集中或环绕着身体及其日常的社会文化展开。”因此,以城市管理为手段的城市秩序,往往依托预先设立的理性准则和体系去规范城市生活。而科学理性与历史理性交织的秩序规则,只能把城市当作政治、文化经济说教的结构化场所,当作永恒和未来绝对统一的逻辑必然性产物。实际上,城市秩序既不是单纯逻辑、理性的设计结果,也不是从“‘方法体系’和‘系统学’中得出的幻想……‘文明思维’和‘野性’思维之间是平等的”。城市秩序是感性思维对现实生活、真实生活的可能性和冲突性的拼贴。城市秩序是个人和集体、理性和信仰、利益和价值、现存和崇高之间冲突的实践结果,即城市拼贴。因此,城市秩序就是对社会交往治理的“空间深描”。

由此可见,城市、城市化、城市研究和城市知识都是未完成的状态,追求城市生活的可能性世界是城市化的内在逻辑。城市是人们现实的“无机身体”,是打开生活世界反思与自觉的重要路径和实践方式。“历史不一定对提出的问题有答案;我们需要获得对相关地方过去的理解来确定当前问题的性质。”反思城市化浪潮、城市发展史和城市思想史是坚守和坚持可持续性城市化道路的启蒙路径。

四、从“恐惧”走向“希望”的城市策略

城市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复杂性体现,同时也呈现出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交织和杂糅在一起的问题域。面对错综复杂的城市问题,人们对城市和城市化的态度并没有陷入恐惧之中而不能自拔。相反,城市问题颠倒成为城市化的路标和城市胜利的垫脚石。

(一)城市策略是城市成为“希望空间”的基础路径

纵观人类文明史,新的问题和新的危机是城市社会发展的主要策略。在人与自然的生存危机中,产生了以希腊哲学为主的城邦文明;在人与人的野蛮冲突中,产生了以宗教哲学为主的上帝之城;在理性与价值的冲突中,产生了以笛卡尔哲学为主的启蒙城市;在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冲突中,产生了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主的自由城市;在资本逻辑与工人生活状况的冲突中,产生了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主的批判城市;在主体间性的精神危机中,产生了以现代哲学为主的大都市。因此,在恐惧的批判性反思中才能探索城市的现实与未来的希望,积极寻找城市化的新线索、新实践和新出路。“城市史应该被看作以历史视角关注现实问题的‘某种策略’”,即城市策略。

城市策略是观照现实、解决城市问题的基础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可以透视出城市的创造力与活力。每当新的城市形态从以往城市的“空白”之处出现时,城市活力也跟着流淌了出来。“城市及市民们几乎从诞生以来就一直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创新……所以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在于寻找解决城市自身秩序和组织问题的方法,创造力也就由此而来。”彼得·霍尔认为,文化创新是城市最初的创造力,技术创新是城市的第二创造力,秩序创新是城市的第三创造力,这三种创造力相互作用,与潜在的创造力一起推动城市化进入下一个黄金时代。城市的创造力又不断激活、实现城市策略。

城市策略不仅包含城市创造力,还包含启蒙城市创造力的城市叙事。没有实践和本质维度,纯粹的城市化方法只能是理性的狡计和封闭的幻想。没有方法和本质维度,城市实践只能是外延的扩展。没有方法和实践维度,城市的本质只能是抽象的共同体。城市叙事是贯通城市策略和创造力的桥梁。如果说城市策略和城市创造力是一个硬币的两面,那么城市叙事就是这个硬币的厚度。“叙事在集体层面和个人层面之间建立起共同的理解机制,从而赋予了城市的外在形态以活力。”城市叙事是城市化的主体性向度。个人与集体、社会交往形式的新创造缔造城市化的持续发展和未来空间。因此,城市叙事是城市创造力和活力的主体性本质,也是城市策略的主体向度、价值向度和目的向度。城市叙事时刻挑战城市发展的均质化逻辑和城市化的理性逻辑、技术逻辑和历史逻辑。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丰富的感性关系是城市叙事看待城市化的独特方式与无限视角。同时,这也是人类社会历史之具体、思想之具体、实践之具体的城市叙事。

(二)城市文明的叙事方式

如果说城市策略是城市史对现实问题关注的某种策略,那么,当现实问题被各个学科尝试划分时,城市叙事就不断打碎与重组学科所固有的视角,同时消除学科的思维边界,形成历史多样性的枢纽和共同创造力。城市策略也就不会仅仅从属于某一社会群体的强制性策略,从而形成城市历史、城市空间、城市未来的有机统一。城市策略打开城市叙事,城市叙事激活城市策略。

一般认为,农业革命之后产生了城市。但是,在芒福德看来,在农业革命之前,还有一场性革命的发生。女性在驯化动物、培育农作物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而使人们脱离了自然规律的完全支配。“庇护、容受、包含、养育”和生命的延续,奠定了女性在旧石器文化时代的早期地位。随着狩猎业的发展,具有强健力量的男性逐渐取代了女性,人类社会进入新石器时代。然而,女性的文化地位并没有消失,反而与男性文化相互影响形成了“犁耜文化”。它“作为两种文化结合的一种结果,一种范围极广的杂交和融合后来大概一直沿着这个方向在继续进行,这就使得城市获得了极大的潜力和功能。”城市的活力就来自母性。因此,不同文化、文明的交往、碰撞、融合是城市文明的本质特征。

随着全球城市时代的来临,人们关注城市的焦点也发生了转移,即从政治、文化、经济转换成更加微观的视角,诸如种族移民、亚群体、性别等。以城市空间的性别为例,18、19世纪,在中产阶级家庭,妇女的活动主要围绕着家庭展开,男性则主要参与家庭以外的公共生活。因此,房屋在设计和规划时就有了性别区分,厨房是女性的活动区域,书房是男性的活动区域。20世纪以后,大型超市、购物中心的设计开始贴近女性的消费需要,男性空间的权力则主导了体育场、酒吧、办公室等场所。虽然男性空间与女性空间具有差异,但是男性空间的权力还是占据了社会空间的主导性地位。比如,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设置上,两性空间的面积大致相等,但是女性排队的时间明显高于男性。两性空间还不断面临着新的挑战,尤其是家庭生活方面发生的变化,“20世纪晚期到21世纪初还见证了由男性养家的核心家庭所面临的挑战,这种挑战主要来自城市中单亲家庭、混合家庭、同性恋家庭的出现。”城市分析的微观叙事是城市文明的生活特征。

就城市叙事的方式而言,以资本主义为主导的叙事已经占据了城市叙事的空间。元叙事成为城市叙事的主要策略,以至于肖恩·埃文错误地认为,马克思主义对城市研究的基本立场和核心是经济基础,这导致了经济因素成为推动城市化和构建城市文明史的单一结构与元结构。在芒福德的影响下,文化叙事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对城市化和城市史研究的拯救。资本主义元叙事的直接“嫁接”是对马克思的误解。对于这种误解,大卫·哈维后期的理论起到了一定的反作用。当他用资本去图式、解释整个世界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资本幸存。资本只能被当作“普照的光”。然而,资本也是从封建制生产方式的母体中脱胎而来的。资本叙事的过程,也是共产主义的叙事过程,否则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就不可能成为现实。城市叙事不仅是西方叙事,也是东方叙事,例如马克思同样也谈到了“亚细亚生产方式”。“城市对人们心智的影响,是一种个体化和个性化的经历,而从表面上看,城市则是一个共同体。城市叙事不可避免地是在集体性的现实面前的一种个人化表达”,马克思从“现实的个人”展开历史唯物主义,正是集体叙事和个人叙事的统一。借用海德格尔的话,“世界之为世界”,换言之,城市世界之为城市世界。城市是呈现世界的方式,世界也可以由城市呈现出来。除了城市叙事,也可以是游牧叙事,等等。城市文明的多元叙事是城市化的空间本质。

五、结语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实现向度,城市化是城市的实现过程,城市化浪潮是城市化的曲折实现方式。每次城市化浪潮都是人类文明绽放出的新生机,同时也带来新的问题、机遇和挑战。对城市化问题的恐惧倒逼人们不断对城市化进行反思,从而不断创造和丰富城市文明的厚度,推进人类文明的自觉发展和历史厚重感。因此,“城市化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就人口寻求大规模定居的安全性、发展性和多样性而言,城市化是人类共同体比较完美的形式。”虽然每次城市化浪潮都会面临新的恐惧,但是城市化与人类命运已高度耦合在一起。恐惧感提醒我们,城市化应当具有过犹不及的自觉情态,因为城市化没有绝对的规则,任何具体的城市化都有其自身的理论限度和实践限度。城市叙事就是突破这种限度,不断解构与重构城市创造力的共同策略,这也是城市命运共同体的本质含义。现代城市也会成为传统城市和历史城市。空间启蒙是城市化从恐惧走向希望的前提条件,城市策略是城市化的理论自觉与实践自觉。人们对栖居空间的美好向往一直充满着现实的希望,即“城市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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