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民
歌谣,是北京城最初的、原始的、生动的记忆,它记录着北京人本真的生活状态,体现了京城百姓朴实的人情、人性。
北京歌谣在明清时期就出现了抄本,清嘉庆年间《北京小曲钞》和道光年间《京都小曲钞》两个抄本“所收都是北京民间歌曲”。晚清时期,在北京生活的西方传教士和外交人员最先对北京歌谣产生了兴趣,其中以1896年意大利外交官韦大列(Guido Amedeo Vitale)编辑的《北京的歌谣》(-)和1900年美国传教士何德兰(Isaac Taylor Headland)收集当时的儿歌编辑而成的《孺子歌图》()为代表。《孺子歌图》以歌配图的形式在纽约出版,标志着中国儿歌进入了国际视野,引起了欧美学界的关注及他们对中国民间歌谣的研究。除了前述二位之外,法国汉学家考狄(Henri Cordier)所著《西人论中国书目》也收录了司登德等人的中国歌谣类著述,英国的汉学家波乃耶(James Dyer Ball)在其书中引用了何德兰《孺子歌图》中的五首儿歌,讨论中国诗歌的韵律问题。西方学者以他者的视角审视中国歌谣,对歌谣的价值进行了全新阐释,促发了中国学界对民间歌谣的关注。1918年,北京大学兴起了“歌谣运动”,这是国内学界对民间歌谣的再发现。钟敬文在《歌谣论集》中总结了歌谣研究会的成就:“九十六期的周刊中,共登载了一二百篇讨论、谈述、推究的文章,歌谣呢,更在二三千首以上,虽不必夸说怎么洋洋大观,但成绩总算不错了。”“歌谣运动”对北京歌谣的收集和整理也有了新突破,共收集了北京歌谣145首。“歌谣运动”改变了学界对民间歌谣的认识,极大地提升了民间歌谣的地位,使民间歌谣从“没价值的东西”变成了“表现国民性音乐的原素”。
从这些歌谣可以看到,清末民初收集的北京歌谣反映了北京的地域特质,具有鲜明的北京城市特征,凸显了京城不同层次的文化空间。本文从地理叙事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一时期的北京歌谣,发现其在展现北京地理特质方面具有独特的价值;通过这些歌谣,还可以对北京的地理文化进行全新的透视和再现。
地理叙事是指“文学作品中以地名、地景、地理影像与地理空间建构为主要的叙事方式,是指向文学作品的艺术传达的问题。”这类研究在叙事文学中较多。北京歌谣有很多叙事的内容,因而其地理叙事特征也非常明显。在叙事过程中,北京歌谣往往不自觉地将地名、地景、地理图像、地理空间融入其中,使其蕴含了丰富的北京地理风貌,显示出强烈的地域特征,从而成为北京文化叙事的重要的方面。
“意象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既是有意义的表象,又是有表象的意义,它是双构的或多构的。意象不是某种意义和表象的简单相加,它在聚合的过程中融合了诗人的神思,融合了其才学意趣,从而使原来的表象和意义都不能不发生实质性的变异和升华,成为一个可供人反复寻味的生命体。”北京歌谣中的北京地理意象不仅蕴含了北京的山川景物,也融入了北京的城市历史、神话传说,凝注着京城百姓对北京城的多重想象。
北京从辽金开始建城,于元明清三代几经整修重建,最终形成了四九城的整体样貌。而在北京歌谣里,京城的修建更加具有神话色彩:
刘伯温,造北京,造了一个哪吒城。里九外七皇城四,前门楼子在正中。
据金受申的《北京的传说》记载:明代北京城的设计者从哪吒身上获得了灵感,仿照哪吒的身体规划出北京城,因此北京城又被称作“八臂哪吒城”。北京城中内城有九座城门,外城有七座城门,皇城有四座城门,这些城门的中心点是正阳门,它处于北京中轴线的中心点,是北京城的核心点。正阳门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当时被称为“丽正门”,明英宗正统四年(1439)修建了瓮城和箭楼,并将其名改为正阳门。嘉靖三十二年(1553)为了阻挡蒙古人的袭掠,明世宗下令修建了北京外城,正阳门因而成为北京内城的正门。在民间,正阳门俗称为“前门”或“前门楼子”。据陈学霖考证,“刘伯温制造‘八臂哪吒城’的传说故事,就是在清末民初这个古都的新旧交替时代出现。”
歌谣通过北京城建立的传说,将北京城整体的建筑构想形象地反映了出来。不仅如此,其中也透露出了京城百姓对北京城的热爱,在他们眼中,北京城是有生命的,北京的城门、城墙、建筑都是北京这一生命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是城墙,京城的每一座桥、每一座塔都有着神奇的传说:
白塔寺,有白塔,塔上有砖没有瓦,塔台儿上裂了一道缝,鲁班爷下来锯上塔。
白塔寺始建于元代,被称作“妙应寺”。因寺中有著名的白塔,又称为白塔寺。白塔雄伟壮丽,其形制奇特,源于古印度的窣堵坡式,鲁班爷建塔之传说就此传唱开来了。
北京东岳庙也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和神奇传说的地方,《北京的歌谣》里传唱了它的故事:
东岳庙,东廊下,东廊下有个墩儿,蹲着个金眼绿毛龟儿。
解南来了个鬼儿,挑着一担水儿,搁下水儿捡根棍儿,单打金眼绿毛龟儿的腿儿。
东岳庙也是北京人熟知的地方,始建于元代,是道教正一道在华北最大的道观。东岳庙以神像、碑刻、楹联匾额多,素有“三多”之称。东岳庙的东边是著名的碑林,“东廊下有个墩儿”指的是碑林中著名的《张留孙道行碑》,“蹲着个金眼绿毛龟儿”指的是此碑底座螭首龟趺的形制,它在北京老百姓口中就是个“绿毛龟”。此碑俗称《道教碑》,为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撰写,碑文记载了东岳庙开山祖师张留孙的事迹和东岳庙建立的过程。碑体高大,保留完整,碑文字体严整,体现了赵孟頫书法艺术的最高水平。
石碑是东岳庙生命和历史的记录,这些碑石也传唱于民间百姓口中。被称为东岳庙“四绝”的“机灵鬼、透亮碑儿、小精豆子、不吃亏”皆与石碑有关,每个都有着神奇的传说。
北京的城墙、正阳门、白塔、万寿山、东岳庙,这些地理意象随着民间口头吟唱,慢慢演化为北京城的标志。这些具有地标性的地点是北京人生活的重要空间,他们将这些地景作为自己的文化记忆融入了诸多的情感成分,编成歌谣,反复吟唱,以表达自己对这里的喜爱之情。
一般而言,早期的歌谣基本上是口口相传的,留下的文字记录不太多,然而何德兰的《孺子歌图》为后世保留了歌谣的图像形式,成为研究歌谣地理图像的重要资料。歌谣以时间叙事为主,图像则是一种空间形式,地理图像使歌谣具有了具象性和空间性。歌谣与地理图像结合,可以表现歌谣在具体时空中的文化状态,因而歌谣的图像叙事是时间与空间维度的二元表达。这种出现在具体时空之中、具有画面感的北京歌谣,为我们理解特定时代背景下的北京城,增添了更多的感性资料。
地理图像叙事中首先出现的是地标性图像,比如《长城》(图1):
秦始皇砌城墙,墙头儿矮,磴儿窄,挡着鞑子过不来。
图1 《孺子歌图·长城》
这首歌谣出自何德兰的《孺子歌图》,歌谣中唱“秦始皇砌城墙”是为了增强它的历史感,并非真实的历史叙事。歌谣集出版于1900年,说明这首歌谣在清末时还在传唱。从两幅配图来看,画面上应该是北京的八达岭长城。一幅是在长城上面远眺群山;另一幅则是俯瞰长城随山势延绵起伏的形态。歌谣是从秦始皇修长城开始吟唱的,凸显了长城修建的时间性,而图像表现的则是清末北京特定的历史时空中长城的形象,二者融合,体现了长城悠久的历史感和苍凉的空间感。
再比如《罗锅子桥》:
罗锅子桥,罗锅子桥,一磴儿倒比一磴儿高。灯笼儿闸草水皮儿漂,银鱼儿咬着金鱼儿尾,大肚子蝦蟆石上坐着,哇儿呱,哇儿呱,哇儿呱的叫。
罗锅子桥就是颐和园的绣漪桥,始建于唐代。这座桥是北京城内桥身拱度最高的皇家拱桥,因而民间形象地称它为罗锅子桥。这座桥在今天的颐和园依然可以见到。由于其桥身很高,因而要踩着石蹬慢慢往上爬。站在桥顶向下望,可见水中的灯笼闸、水草、金鱼和银鱼,也可以看到大肚子的蝦蟆坐在石头上叫。歌谣将罗锅子桥的形状及桥下水中各种生物的活动写得非常生动。歌谣中的配图是高高的石拱桥和桥下荡漾着的波光粼粼的水波,以及远处郁郁苍苍的树木。画面虽然简洁,但是与歌谣相融合,可谓是有形、有声、有色、有韵,体现了歌谣质朴、活泼的气韵。
地理图像中不仅有景物的画面,还有人。有了人的存在,地理图像才有了参照性;有了人的生活,才凸显出歌谣整体的人文性。比如《鸡皮》(图2):
出前门,走十步,捡了个鸡皮补皮裤,没有鸡皮,不必补皮裤。
图2 《孺子歌图·鸡皮》
前门是北京内城的正门,是京城内外来往的必经之路,这里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它的配图是巍峨的前门,出入前门的行人,有骑马的,有徒步的,城门的两侧还有搭起的临时建筑。从配图上很容易看出清末民初这一时期前门及其周围的基本情况,也可以看到当时百姓的生活、商业活动等状况。
地理与图像的结合不仅为这一时期的北京歌谣增添了时代感,也使歌谣摆脱了单一线性的叙事形式,展现出了不同层次的空间感。地理、图像、歌谣三者融合在一起,为整首歌谣增添了丰富的内涵和无限的玄想。
地理空间不单纯是地理事物的空间分配形式和表征,也是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中,特殊的地理空间中人的活动及其表现出的特色。在这种地理空间中,很多地点不再是单纯的地理名词,而是演化成了一个个文化地理名词。比如《平则门》:
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布桥。马布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问问估衣多少儿钱卖?打个火,抽带烟儿,过去就是毛家湾儿。毛家湾儿,扎根刺儿,过去就是护国寺儿。护国寺,卖大斗,过去就是新街口儿。新街口儿,卖大糖,过去就是蒋家房。蒋家房,安烟袋,过去就是王奶奶。王奶奶,啃西瓜皮,过去就是火药局。火药局,卖钢针,过去就是老城根儿。老城根儿,两头多,过去就是王八窝。晴天晒盖子,阴天钻汤锅。
歌谣选自韦大列的《北京的歌谣》。歌谣中唱的是阜成门(平则门)到老城根一带的地理位置和生活,其中提到的都是这一带具有地标性特质的地点,每个地点都充满了故事性。
平则门是元代阜成门的旧称,歌谣中保留了它的旧称。历史上阜成门一带是商业发达、人口繁富之地。朝天宫在阜成门内,是明代宣德八年(1433)北京修建的道观,附近有一家“天禄轩”茶馆,当时很多以卖字为生的人都聚集于此,因此有“朝天宫,写大字”之说。离朝天宫不远之处便是白塔寺,清代中期开始,这里有北京著名的庙会之一,民间有“八月八,走白塔”之习俗。接下来就是马市桥,歌谣中的“马布桥”应为“马市桥”之误。这座石桥位于阜成门内,因位于马市附近,故被称作马市桥。该桥年久失修,上面有不少漏洞和缝隙,走在上面的人要跳来跳去,因而有“马市桥,跳三跳”之说。帝王庙又称历代帝王庙,始建于明朝嘉靖九年(1530),这里供奉着历代188位帝王和历朝著名的文臣武将。明清时期,帝王庙只允许皇帝、官员及随行者进入,普通百姓不仅不能进去,而且还要远远地回避。歌谣中“摇葫芦”实为“绕葫芦”之误,因百姓们经过此地要绕个像葫芦一样的大弯,因而有“帝王庙,绕葫芦”之说。
牌楼是北京城的重要特色之一。明成祖修建北京城时,在东四、西四、东单、西单等地都建了牌楼。清代的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既是北京的交通要道,也是繁华的商业区,因而说“四牌楼底下卖估衣”。今天的东四和西四就是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的简称。
毛家湾坐落于西四北大街与西皇城根之间,明代属于吉庆坊,因明代重臣毛纪的府邸在此而得名“毛家湾”。明朝时毛家湾一带是皇家的仓、库、厂所在地,北有太平仓,南有红罗厂,东有甲、乙、丙、丁等十库,是皇家重要物资储备的中心。清代建立后,这些仓库被废,兴建了王府。
护国寺是北京八大庙之一,始建于元代。清末震钧《天咫偶闻》记:“隆善护国寺,俗称护国寺,即元之崇国寺。赵松雪书演公碑,危太仆书选公传戒碑皆在殿东阶下。月七、八有庙市,与隆福寺埒,而宏敞过之。”护国寺庙会与隆福寺庙会并称为“东西二庙”,护国寺为西庙,是北京人常逛的庙会。《京都竹枝词》:“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多少贵人间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反映了当时庙会的热闹场面。新街口在缸瓦市大街与西直门大街的交汇口,从元代开始这里就是繁荣的商业区,因此说“新街口,买大糖”。
歌谣中的“蒋家房”,应为“蒋养房”之误。蒋养房在新街口东大街,明代称为浆家房,是明朝皇宫的浣衣局,为二十四衙门之一。清代诚亲王的府邸修建于此,嘉庆年间皇帝将此府赐予庄静公主,又称四公主府。“火药局”为明代火药局的旧址所在地,入清后原局荒废。火药局原属皇城,后来衍生出胡同,称为火药局胡同。
老城根指的是内城墙的内陆区,城墙称为关厢。北京的老城根也称皇城根,有东城根、西城根、南城根、北城根。其中北城根明代主要是汉人的居住区。清兵入关后,将汉人迁出内城,迁出的汉人多居住于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北一带。这些人多生活贫困,因而有“北城根穷人多,草房破屋赛狗窝”之俗语。
《平则门》整首歌谣唱的是从阜成门到老城根一带。清代这一线是外城与内城交界处,基本上是普通百姓的聚集地。这里有京城百姓生活离不开的商业区,有为他们提供精神支持的寺庙,也有他们购物、娱乐的庙会,可以说百姓生活尽在其中。这些城门、寺庙、建筑、马路、胡同构成的城市空间,容纳了京城百姓的衣食住行,也演绎着老北京的故事。
阜成门、白塔寺、四牌楼、护国寺、老城根等不仅是一个个的地名,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从而成为北京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说《平则门》唱的是皇城根底下百姓的生活,那么《蓝靛厂》表现的则是京西郊区一线的地理空间:
蓝靛厂,四角儿方,宫门紧对着六郎庄。罗锅儿桥怎么那么高?香山跑马好热闹,金山银山万寿山,皇上求雨黑龙潭。
这首歌谣也出自韦大列的《北京的歌谣》。蓝靛厂在明清时期是蓝靛原料的加工地。蓝靛厂大街分为南大街和西大街,在空中俯瞰呈直角形,因而说其“四角儿方”。蓝靛厂北连颐和园,“罗锅儿桥”指是颐和园中的绣漪桥。颐和园的西北有著名的黑龙潭景区,是皇帝祈雨之地。虽然颐和园、香山、万寿山这些地方是皇家巡幸之地,但也有很多百姓生活和居住在附近。不仅皇帝要到黑龙潭求雨,百姓也要去那里的寺庙烧香祈福,因而这些地方在百姓的歌谣中也常被提及,在地理空间上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北京是一座市民城市,因此歌谣里也保留了很多北京市民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比如看戏就是百姓娱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毂洞洞 太平车》中唱的就是看戏的场景:
毂洞洞,太平车,里头坐着个俏哥哥。城外去听野台儿戏,回头逛个十里河儿。老爷庙闹吵吵,人海人山真热闹。村儿里的姑娘来卖俏,脸搽官粉赛过一个大白瓢。
十里河是从西郊进入京城的通道。清代的北京城实行满汉分居的政策,在京内城不允许演戏,因而内城的人多去外城看戏。据《燕京岁时记》载:“十里河关帝庙在广渠门外。每至五月,自十一日起,开庙三日,梨园献戏,岁以为常。”可见,到十里河关帝庙看戏是京城百姓重要的娱乐活动之一。歌谣虽不长,但歌谣中观戏的场景却十分生动鲜活,充满了人气,热闹非凡。除了十里河外,钟鼓楼和护国寺也是听戏的地方,何德兰的《孺子歌图》中也有这样的歌谣:“大拇哥,二姆弟,钟鼓楼,护国寺,小妞妞,爱听戏”。
北京城的地理空间就是通过北京人的活动构成的地理区域。这些地理区域不仅与一个个地名相联系,更重要的是,它与京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展现了北京人的生活状态,也体现了京城百姓身上生生不息的力量和执着不屈的生命精神。
北京歌谣的地理叙事是对地理空间的叙事,呈现出时空融合的特征。地理空间叙事是在传统时间叙事的基础上融入空间叙事维度,这样歌谣中的地理意象、地理图像、地理结构就不再是一个点或者一条直线,而是形成了立体的空间结构,从而使歌谣所反映的北京城市风貌更为立体化、多层次化。北京歌谣的时空融合叙事方式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北京歌谣的独特性在于对城市生活的吟唱,歌谣中的地理意象往往是跳跃性的,即每个地理意象之间似乎没有必然的联系,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转换也非常直接。比如《蓝靛厂》中的“香山跑马好热闹,金山银山万寿山,皇帝求雨黑龙潭”,这里的香山、万寿山、黑龙潭似乎只是几个地点,歌谣由一个意象直接跳到另一个意象,意象之间没有密切的联系。但仔细研究一下就可以发现,作为京城百姓耳熟能详的地点,它们有很多共同特征,都处于京城的西部,而且都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传说万寿山原名“瓮山”,因山有一装满宝贝的石瓮而得名。乾隆十五年(1750)在此山修建大报恩延寿寺,并将其改名为万寿山。这座皇家园林作为京西重要的地标被放入了歌谣中。香山地处京城的西北郊,也是京城百姓游览、上香的绝佳去处。明人沈榜《宛署杂记》说香山“在县西北三十里,金李晏有碑,其略云:西山苍苍,上干云霄,重冈叠翠,来朝皇阙。中有古场曰香山,上有二大石,状如香炉、蝦蟆,有泉水自山腹下注溪谷,一号小清泉”。明代香山有福宁寺、云惠寺、永安禅寺、保明寺,皆为当时北京著名的寺庙,清代更是扩建成了园林。香山上的卧佛寺、碧云寺既是皇家寺庙,又是百姓烧香祈福的重要地点。万寿山和香山并不在一处,歌谣直接从香山跳跃到了万寿山,似乎很突兀,却正是民间歌谣意象表达上的重要特点。歌谣之所以将貌似没有联系的两个或多个意象连缀在一起,是因为这些意象之间或有地理区域上的相近性,或有内在的共通性。地理意象内涵的丰富性和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共通性决定了在叙事的过程中,地理意象之间无须太多关联词,人们就能够心领神会,这正是歌谣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
北京城的地理空间具有非常独特的多重构象,那些被赋予了丰富内涵的城墙、白塔、皇宫、园林,不仅具有地理特质,也具有城市地标性的空间特质,更是百姓生活的重要场所。北京歌谣中提到的地理空间,比如前文提到的平则门(阜成门),既是明清时期京西煤运入北京的必由之路,也是京城百姓出入的重要门户。因此,这里也成为百姓的聚居之地和商业繁华之所。阜成门的特殊作用使其具有了城市地标的空间特质。因而,京城百姓口中的阜成门,可能指的是这座城门,也可能指的是这里的商业中心,还可能指的是这里百姓的生活状态。蓝靛厂亦是如此。蓝靛厂附近有碧霞元君庙,后改称“广仁宫”。广仁宫是著名的道教庙宇,京城百姓经常到此烧香祈福。清代蓝靛厂附近有京城著名的火器营,是清八旗兵的营房。这里因交通便利、人口聚集而成为商业集散地。很多老字号,比如月盛斋、富太山、德仁成都在这里开了店铺。由于广仁宫、关帝庙等庙宇的存在,其附近也有经常性的庙会活动,并随之形成了著名的集市。因此,蓝靛厂也不仅仅是一个地名,它既是著名的商业中心,更是京城西部重要的百姓生活聚居区。同样,歌谣中提到的新街口、德胜门等地理空间所反映的内涵也具有多样性的特征。
所以,歌谣里所展现的地理空间不再是简单的地理名词,而是一个集聚多种功能的地理空间。这些地理空间既具有地理属性,同时也具有人文特质,成为一个地理区域的标志。
北京歌谣的叙事是时间与空间的结合,时间叙事凸显歌谣的历史感,空间叙事则侧重于每个地点的内涵,因而地理空间叙事就为地理意象增添了多重意蕴。比如歌谣《平则门》,“平则门”是其在元代的名称,明正统元年(1436)改名为阜成门。歌谣又出现了朝天宫、四牌楼、德胜门等地名,这些地名出现在明清时期。显然,歌谣不是元代产生的,仅是采用了阜成门在元代的旧称,但这一手法为整首歌谣罩上了浓厚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与后面叠出的地名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历史空间中阜成门地区的地理群像。在这幅地理群像中不仅仅有地理的图景,还有活跃在其中的人。同一地理空间中有寺庙、有庙会、有商店、有各种事务单位,也有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里的京城百姓,他们结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图景,这一图景又反过来投射出了北京城整体的风貌。
歌谣与图像结合同样也能凸显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之感,比如何德兰《孺子歌图》中的《玲珑塔》(图3):
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
图3 《孺子歌图·玲珑塔》
玲珑塔坐落于海淀区西八里庄的昆玉河畔,是那里的标志性建筑。它是一座十三层的密檐实心砖塔。据史料记载,这座塔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此处原有一座寺庙,叫作“慈寿寺”,是万历皇帝为其生母修建的。这首歌谣很短,内容也较为简单。歌谣的配图上不仅有十三层的玲珑宝塔,塔前面有环绕的庙墙及高大的香炉,庙门前面还站着一位身着清代服饰的男子。从塔前的庙顶和围墙可以看出那里是座庙,玲珑塔居于庙中,从塔的形制、大小和规模可以想见,慈寿寺曾经是一座非常大的皇家寺庙。从庙前着清代服饰的男子可以看出,这座寺庙至少在清代还存在。图像为歌谣增加了历史感,歌谣通过与地理图像的结合,凸显了其历史感与空间感。
周作人认为,歌谣的价值有两个方面:“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从文艺的角度来看,民间歌谣具有审美性。早期歌谣的研究者认为,民间歌谣的审美特质在其“真”,韦大列说他收集北京民歌的原因在于“觉得真的诗歌可以从中国平民的歌谣中找出”。“歌谣运动”在征集歌谣时提出的“不加以润色”的主张,也是取意于歌谣的“真”,重视其淳朴性和民间性。民间歌谣真诚淳朴,语言简洁,不加雕饰,情感真挚,不加讳饰,体现了民间文学的审美特色。
从地理叙事的角度看,北京歌谣的审美是质朴通俗、活泼生动的,体现了民间文化鲜活的生命特质。歌谣中的地理意象与地理空间,表现出了活泼佻达的民间生趣。无论是《平则门》中平则门、朝天宫、白塔寺、马市桥等各个场景的转换,还是十里河的野戏台与集市,罗锅子桥的水草、金鱼,都充满了市民气息的风物和景观,体现了民间文化所独有的单纯质朴、活泼清新的审美特色。这种风格有异于宫廷文学和文人创作,使香山、万寿山、颐和园这样的皇家园林,在北京歌谣中的视角不同于文人诗歌。比如香山,歌谣里唱到的是香山的跑马场,而非宫殿和庙墙,这显然是从市民生活的视角切入的。虽然北京民间歌谣一直不被正统文学所重视,但也阻挡不了京城百姓对它的喜爱。歌谣里吟唱的是他们乐观包容的生活态度,反映的是京城百姓活泼的生命力和苦中作乐的执着精神。
从历史的视角看,北京歌谣是集体的记忆。西德奎克在《民谣》中说:“民谣是最早出现的文学样式之一,它的产生不仅早于史诗、悲剧,也早于作家文学和语言文字。它是民众的,是属于没有文化的阶层的人民的。”
民间歌谣最重要的特性是集体性,它是集体创作的产物,承载着京城百姓的集体记忆。从地理的角度对北京歌谣进行研究,就是对北京文化集体记忆的“回忆”和“召唤”。这些歌谣所吟唱的地理景物、地理意象,不仅让我们回忆起那些消失了的地点和场景,也让我们回忆起那些地方曾经有过的热闹和繁华,更重要的是“唤醒”存在于这些地理景观背后的、渗入我们骨髓的文化基因。因而,当我们听到“前门”“长城”“蓝靛厂”“钟鼓楼”“护国寺”这些地名时,那种亲切、熟悉之感刹那间就涌现出来,那些附着于地理之上的民间传说、历史故事、文化场景也呼之欲出,成为北京人的共同记忆。其所形成的文化场不仅成为老北京人的精神家园,也吸引着一代代新北京人走进北京,学习它的文化,接纳它的文化。邹建军认为,地理叙事存在着地理故乡和文化故乡两个概念,而作者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地理故乡与文化故乡往往是不同的。就北京歌谣的地理空间而言,北京是歌谣产生的地理故乡,其所保留的文化传统也具有文化故乡的性质,二者是统一的。
民间歌谣的特点在于它是俗文化,这种俗文化是鲜活的,有着无穷生命力的,是文化形成和发展的基础动力。“一种文体的发展,往往是起于俗而成于雅、雅因俗而大、俗因雅而精,在雅俗互动中,产生一种大俗大雅的经典。”北京歌谣作为俗文学的代表,也是北京文学的基础和源泉,在它的滋养下,一批批代表北京文化精神的艺术精品正源源不断的产生。
① 韦大列(Guido Amedeo Vitale),意大利人,1892年来华担任北京使团的口译翻译官,后担任北京意大利公使馆汉文正使,在华期间受到慈禧太后等清皇室贵族的赏识。1896年北京北堂印书馆出版了他编辑的《北京的歌谣》一书,这是第一部记录北京歌谣的集子。《北京的歌谣》共收录了歌谣170余首,每首歌谣都是先有中文歌词,辅以英文注释,最后是歌谣的译文。
② 何德兰(Isaac Taylor Headland),美国人,1890年以传教士身份来到中国,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出版了多部关于中国的纪实性著作。1900年何德兰将其收集的中国童谣用英文翻译之后,命名为《孺子歌图》出版。该书共收集中国歌谣150余首,歌谣先有配图,然后是英文歌词,最后附有中文歌词。
③ 司登德(George Carter Stent),英国人,19世纪60年代来到北京,曾任职于中国海关,出版了两部中国歌谣集:《二十四颗玉珠串:汉语歌谣选集》和《活埋及其他民歌、歌谣等》。
④ 此数据依据葛恒刚编《民国歌谣集·北京大学〈歌谣〉刊载》中的北京歌谣统计而成。1918年在蔡元培先生的支持下,北京大学的教授刘半农、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等人发起了著名的“歌谣运动”。在《北京大学日刊》中发布“征集启事”和刘半农起草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成为“歌谣运动”的先声,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就征集了歌谣1100首之多,这些歌谣选取的标准就是“不可加以润饰”,从而尽量体现歌谣作为民间文学,“口头性”和“民间性”的特色。参见葛恒刚编《民国歌谣集·北京大学〈歌谣〉刊载》,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⑤ 关于“刘伯温建北京城”及“八臂哪吒城”的传说,陈学霖考证认为北京的“八臂哪吒城”滥觞于元代“哪吒城”的传说。元代的刘秉忠设计营建大都城的时候就产生了“哪吒城”的说法。因刘伯温是南京城的建造者,明代中后期的戏曲、民间小说等又讹传刘伯温为刘秉忠的孙子,所以移花接木将北京“哪吒城”的构想移到了刘伯温的身上。刘伯温建“哪吒城”的故事最早见于倭纳(E.T.C.Werner)的《中国的神话与传说》之《北京城建造的传说》。而实际上明代北京城的修建于明成祖时期,当时刘伯温与姚广孝都已经去世了。参见陈学霖《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建城的传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年版。
⑥ 葛恒刚编的《民国歌谣集》中也收录了这首《平则门》,后注为“通行北平,(周孝铨辑录)”。因韦大列的歌谣出版于1896年,比北京大学辑录的时间要早一些,故本文选择使用韦大列的歌谣。周孝铨辑录的《平则门》从内容上看与韦大列所辑录的稍有差别,而且中间也缺失了几句。尤其是韦大列辑录的歌谣有多处儿化音,而周孝铨的则基本上没有儿化音,从语言记录上看,韦大列的更为口语化。参见葛恒刚编《民国歌谣集·北京大学〈歌谣〉刊载》,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