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俊
陈寅恪先生指出,唐朝奉行“关中本位政策”,因此“于东北方面采维持现状之消极政略,而竭全国之武力财力积极进取,以开拓西方边境”。这是对唐高宗时期迫于吐蕃压力不得不在攻取高丽之后又退出东北亚这一基本形势的判断。此后,边防线重新定位于辽河一带,并形成以幽州、营州、安东三府防边的格局。唐朝在东北的边防真正出现危机,始于万岁通天元年(696)的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之乱。据史料记载,事件起因是营州都督赵文翙刚愎自用,“契丹饥不加赈给,视酋长如奴仆”。但事实上,营州之乱的发生不仅与当时的民族政策及地方官员的失政有关,更与东突厥复兴的大环境有关,而且此后河北边防出现严重溃败,也是因为这里的边防力量比较空虚的缘故。关于这些方面,学界已经多有论述。不过,河北的边防如何由弱到强,又是如何导致天宝末年安禄山的叛乱,这其间的发展脉络与因果变量尚值得进一步探析。
唐高宗调露元年(679),东突厥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反叛,“扇诱奚、契丹侵掠营州”,随后被裴行俭平定。永淳元年(682),阿史那骨笃禄等又叛,并屡岁寇边。突厥的反叛牵动了整个北部边疆的形势。万岁通天元年五月,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举兵反叛,“攻陷营州,杀都督赵文翙”。营州事件由此揭开了序幕。
契丹叛乱之后,武则天派遣曹仁师、张玄遇等二十八将讨之。稍后,又以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领兵前往胜州以防备突厥,这属于战略牵制。八月,曹仁师、张玄遇等到达幽州,“士马云集”“粮馈戈甲,动以亿计”,却“不谨师律”,长驱深入。先是被契丹示弱的假象迷惑,急于争功,弃步卒而骑兵先进,在平州硖石谷被伏击,大败。然后,契丹又诈造官军文牒,继续利用唐军急于功勋的心理,引诱后续队伍赶往营州,在途中趁着唐军“昼夜兼行”“士马疲弊”,设伏突击,唐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次行军败亡的惨烈程度及惨败之迅速,无不说明军中上下未能对契丹的战斗力及其统帅的谋略胆量给予充分重视。武则天很快进行了下一步部署。同年九月,“初令山东近边诸州置武骑团兵”,以建安王武攸宜为“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以讨契丹”。这里的武骑团兵是指团结兵,当时是十户出一兵。河北地区初次设立后备兵员,而且仅在“近边诸州”,想必数量不会太多。朝廷寄希望于第二次行军上。
武攸宜作为第二次行军的统帅,本身缺乏军事才能,这已经预示了此次行军再次失利的可能。武则天这样安排是为了让武家人通过战功来积累更多的政治资本,可见朝廷对契丹的势力同样有所低估。不仅如此,这次行军在差兵与运粮等方面也遇到了难题。陈子昂作为武攸宜行军大总管府的参谋,在《上军国机要事》中讲道:
臣伏见恩制,免天下罪人,及募诸色奴充兵讨击者……比来刑狱久清,罪人全少。奴多怯弱,非惯征行……今国家为契丹大发河东道及六胡州、绥、延、丹、隰等州稽胡精兵,悉赴营州……不可竭塞上之兵……今国家第一要者,在稍宽兵期。山南、淮南,去幽州四千里,所司使十月上旬到……若违必诛,则全众皆怨……即日江南、淮南诸州租船数千艘已至巩、洛,计有百余万斛,所司便勒往幽州,纳充军粮。其船夫……发家来时,唯作入都资粮,国家更无优恤,但切勒赴限,比闻丁夫皆甚愁叹。又诸州行纲,承前多僦向至都籴纳,今倘有此类向沧、瀛籴纳,则山东米必二百已上,百姓必搔动……此粮有万一非意损失,则东军二十万众坐自取败……以臣愚见……(山东)有粗豪游侠、亡命奸盗、失业浮浪、富族强宗者……臣欲募死士三万人,长驱贼庭。
其一,关于兵员的问题。陈子昂指出,朝廷除了征发山南、淮南等地兵员之外,还打算征用两种特殊兵员。一是罪人与诸色奴;二是河东与灵、夏一带的稽胡精兵。前者数量有限,而且缺乏战斗力,不可用。后者本是为了防备突厥与吐蕃而设置的,同样不可轻易撤离。因此,他建议放宽兵期,等待山南等地的兵员到达,同时要防止他们“逃散为贼”。另外,在河北、河东等地就近募兵,招募游侠逃户、豪强子弟入伍,组织一支精兵,尽快打开战局。
其二,关于军粮供应的问题。江淮的租船在到达东都之后,又被“勒往幽州,纳充军粮”。在这往返四千余里的路途上,船夫并未事先准备资粮,“国家更无优恤”。如果这些船夫“在道逃亡”,导致军粮散失,则此次行军“坐自取败”。而且,即使船夫未有逃亡,这些租船上的租粮也未必充足。如果诸州行纲到达邻近的沧、瀛等州才就地籴纳,又会导致当地的粮价上涨,百姓骚动。
以上诸多状况,充分说明府兵征行的拖沓与不便,河北地区的兵力也严重不足;军粮临时调遣且不给船夫补助,也反映了物资方面未有周全准备。这些在先期筹备阶段就暴露出来的仓促、无序等问题,导致了出兵日期的一再延后。
在武攸宜未能出兵的整个冬天,营州一线的战事相当吃紧。龙山军讨击副使许钦寂兵败被擒,安东都护府处于被包围的危险之中。同年十月,契丹李尽忠病卒,孙万荣代领其众,攻陷冀州,“又攻瀛州,河北震动”。辽东都督高仇须“以数百之兵,当二万之寇”,屡次上言“营州饥饿”,契丹余众“尽病水肿”,营州士人与城傍子弟“唯待官军”。高仇须的身份可能是高丽王之后,他所谓的城傍子弟大多是羁縻州的蕃族部落,此时依然在坚守待援。然而,一直到次年即神功元年(697)二月,唐朝才决定大举进攻,以蕃汉兵四十万人并入,“分五万蕃汉精兵,令中郎将薛讷取海路东入”。
此次行军,王玄珪担任清边军海运度支大使。与之职责相近的还有南运使王庆。《唐故朝议郎登州司马上柱国王府君(庆)墓志铭并序》曰:
王庆曾经征战辽东,有作战经验,又是莱州本地人,熟悉海运,因此,当薛讷准备渡海作战时,王庆便受命统押军粮,从登、莱二州起运,很快便升任登州司马,依旧兼任南运使。王庆的顺利升迁说明军粮转运系统的正常运转,但是相比之下,主战场的战况却非常惨烈。
神功元年三月,清边道总管王孝杰与孙万荣战于东硖石谷,孝杰死之,十七万将士“死亡殆尽”。根据副大总管苏宏晖事后的谢罪表,王孝杰领前锋追击至东硖石谷悬崖处,契丹回兵反击,王孝杰“挫衄,士卒奔亡”,苏宏晖“后继驱驰”“步马相悬,左右受敌”,最后不得不“弃甲而遁”。黄永年分析,唐朝虽然有王孝杰这样的名将,但是行军远道救援且地理不熟,因此依旧不占优势。此后,营州可能就此陷落,安东都护府也失守。武攸宜屯兵渔阳“不敢进”,契丹乘胜寇幽州,“攻陷城邑,剽掠吏民”。
营州事件至此告一段落。唐朝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除了连续的损兵折将之外,河北大部皆被侵扰,尤其是营州都督府与安东都护府这两个边防屏障的丧失,意味着之前三府防边的格局被打破,仅余南线的幽州一府防边。而突厥成为最大的赢家,不仅接收了契丹、奚等余众,而且作为助唐讨击契丹的条件,还获得了“六州降户数千帐”及谷种、铁等大量物资,“默啜由是益强”。这种力量的消长也意味着,唐朝此后的边防将会面临着持续的压力,甚至是更大的压力。
圣历元年(698)八月,突厥也进寇河北。先是到达妫、檀等州,武则天以武重规为天兵中道大总管,分道以讨突厥。随后,突厥南下蔚州飞狐口,攻陷定州,再围赵州。武则天第二次派遣行军,以狄仁杰为帅。突厥并未正面迎战,而是在赵州、定州杀掠而回。沙吒忠义等人“但引兵蹑之,不敢逼”,狄仁杰“追之,无所及”。突厥默啜返回漠北之后,拥兵四十万,“甚有轻中国之心”。
圣历二年(699)正月,“河南、北置武骑团以备突厥”。四月,以魏元忠检校并州长史,充天兵军大总管,以备突厥。这是河北第二次增置团结兵,范围有所扩大,同时也开启了河北与河东联合防御的模式。从地理位置上看,从河东的朔州西出,就可以直接迎战突厥,或者与更靠西的朔方军联合。从朔州东北行,又可以沿着桑干河到达蔚州,再进入河北的妫州。而朔、蔚等州的大后方就是并州,因此,圣历二年,并州城内置天兵军二万人。
事实证明,这样的防御是非常必要的。长安二年(702)三月,突厥突破石岭关,进寇并州。唐朝以雍州长史薛季昶“充山东防御军大使,沧、瀛、幽、易、恒、定等州诸军皆受季昶节度”。四月,“以幽州刺史张仁愿专知幽、平、妫、檀防御,仍与季昶相知,以拒突厥”。突厥此次深入,如果从并州东出井陉,那么整个河北平原将无险可守,因此,朝廷迅速布署了河北的防御。薛季昶担任的山东防御军大使可以视作幽州节度使的前身,他实际领有“沧、瀛、幽、易、恒、定、妫、檀、平等九州之军”。幽州刺史张仁愿负责其中幽、平、妫、檀四州的防御,位于正北方的最前线,其它五州兵则属于两个侧翼,这九州兵共同构成了一个箭镞形的弧状防线。另外,这道防线的西部侧翼又与河东道相连。这样的布局可以视作大军区的初步形成,其中既包括统帅军事指挥权的扩大,也包括兵员的增置及供军系统的完善等相关工作。
中宗神龙元年(705),营州都督府移置于幽州界内的渔阳、玉田二县。《旧唐书·食货志》记载:“神龙三年(707),沧州刺史姜师度于蓟州之北,涨水为沟,以备奚、契丹之寇。又约旧渠,傍海穿漕,号为平虏渠,以避海难运粮。”蓟州始置于开元十八年(730),神龙时期仍旧隶属于幽州,其属县渔阳即为营州都督府的侨治所在。姜师度于蓟州北“涨水为沟”,是为了构建防御工事,而平虏渠的重新开凿,则是为了供应军粮。据严耕望研究,平虏渠在河北深州一带引滹沱河水向东北,至沧州境内,穿永济渠向东,至鲁城县再折向北,“傍海”而行,然后到达幽州与蓟州交界的鲍丘水,也就是玉田县之南。它实际包含了曹操所开凿的平虏渠与泉州渠两段。如果继续启用曹操开凿的第三段漕渠即新河的话,就可以再折向东,到达平州的滦河。姜师度可能并未启用全部运段,但到达蓟州的渔阳一带是肯定的。其目的就是将水运系统向当时的营州都督府所在地延伸。至于从鲍丘水到平州滦河的新河运段,可能要到开元初年营州复置于柳城旧址之后才被启用。
睿宗时期,唐朝曾试图主动进攻两蕃,以夺回营州,但以失败告终。先天元年(712)六月,幽州都督孙佺与奚酋李大酺战于冷陉,结果全军覆没。八月,“于莫州北置渤海军,恒、定州境置恒阳军,妫、蔚州境置怀柔军,屯兵五万”。这三个军镇的增置是为了增强河北与河东交界处的兵力,同时向南延伸到恒州、定州一带。其中蔚州的怀柔军,是为了防范突厥从飞狐口进寇,恒州与定州的恒阳军,则是为了守住井陉口,防止突厥从并州向东进入河北平原。莫州的渤海军紧邻幽州与易州,属于正北方的防御向后延伸。尽管如此,面对契丹、奚的反攻,幽州前线的应对依然是软弱的。十一月,奚、契丹二万骑兵进寇渔阳,“幽州都督宋璟闭城不出,虏大掠而去”。
宋璟的做法可能与他本人的战略态度有关,也可能是幽州此时的兵力尚不足以迎敌。总之,河北再次加兵。先天二年(713)正月,“河北诸州,加团练兵马,本州刺史押当”。这意味着,河北诸州普遍设置了团结兵,刺史也普遍领兵。如果说各军镇所在的边州为第一道防线的话,那么河北全境之团结兵可视为第二道防线,可谓预备兵员的全覆盖。
开元二年(714),并州长史薛讷讨击契丹,试图“复置营州”,结果依然是“唐兵大败,死者什八九”。同年,“置幽州节度、经略、镇守大使,领幽、易、平、檀、妫、燕六州”。幽州节度使的名号始于景云元年(710),开元二年的变化在于,节度使在原先张仁愿领有幽、平、妫、檀四州的基础上,增领了易州与燕州。这二州此时并未设立军镇,但是都紧邻幽州,且有团结兵,这种增领可以视作核心战区的扩大。同年,安东都护府从幽州移置平州。
此时的幽州节度使,依然需要与河东进行联合防御。开元三年(715)四月,玄宗诏曰:
(郭)虔瓘可持节充朔州大总管,和戎·大武及并州以北缘边州军并受节度,仍与张知运、甄道一相知,共为掎角,勿失权宜……虔瓘于并州住,并州长史王晙为副大总管,宜排比兵马,精加教练。幽州有事,即令虔瓘将和戎兵马,从常州土门与甄道一计会,共讨凶逆。
玄宗此次安排整体防御,是由于默啜年老“昏虐”,突厥十姓“降者渐多”,以防生变。郭虔瓘作为朔州大总管,却“于并州住”,说明依旧是以朔州、蔚州等为前线,并州为大后方。玄宗的另一层用意在于,郭虔瓘驻守并州,一旦幽州出现军情,就需要郭虔瓘领兵从常州(恒州)土门,即井陉口进入河北,与幽州都督甄道一“共讨凶逆”。并州一方面作为西北方向的朔州的后援,一方面作为东北方向的幽州的后援,三者构成一个跨区域的“V”字形防御格局。在这中间,还有一个从朔州到妫州的东西廊道。这就是唐朝在失去营州与安东府之后,河北防线被迫后移西撤时逐渐形成的新的防御网络。当然,这个布局依然是被动的,为了整个河北地区的安全,唐朝有必要把防线重新推进到辽河一带。营州的复置就成为其中的关键。
到玄宗开元初年,唐朝在河北的征战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之久,营州却迟迟未能收复。其中缘由,除了双方在河北的军事力量对比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两蕃与突厥之间的依附关系。而事情的转机,恰恰是由于突厥的政衰。
开元四年(716)六月,突厥默啜征讨北部的拔曳固,在归途中被杀。毗伽可汗继位。八月,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帅部来降”。两蕃的主动来降,意味着唐朝不必再以武力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玄宗命契丹王李失活为松漠郡王、兼松漠都督,奚王李大酺为饶乐郡王、兼饶乐都督。开元五年(717),又分别与奚、契丹和亲。同年三月,营州得以复置,依旧在柳城,并设置平卢军,以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至此,三府防边的格局再次恢复,分别为幽州节度使、移置于平州的安东都护府及恢复旧址的营州都督府。所不同的是,河北此时已经增置了诸多军镇与团结兵,防御力量大为加强。
关于此次营州的复置,朝廷内部其实是有争议的。开元七年(719),营州都督宋庆礼卒,太常博士张星认为,宋庆礼“有事东北,所亡万计”,属于“好功自是”。礼部员外郎张九龄却认为,营州“镇彼戎夷,扼喉断臂”,自营州之乱后,唐朝二十年间“有事东鄙”,“败将覆军,盖不可胜纪”,宋庆礼的经营使得营州成为“金汤之险”,并通过屯田等方式自给,减少“转输之劳”“边亭宴然,河朔无扰”,张星所言“一何谬哉!”这次争论的结果,意味着朝中主张积极防御的官员获得了胜利。因此,同年,平卢军使上升为平卢军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府。
与此同时,幽州军区也开启了自身的建设。开元六年(718),张说担任幽州节度使,发现“军实耗斁,边储匮少”,便命人采铜铸钱、采伐林木以筹备军资,然后买蕃马、和籴军粮,使得“军声武备百倍于往时”,继而“堑山泽,起亭障”,幽州防线“延袤千里”。两年后,开元八年(720),“幽州节度兼本军州经略大使,并节度河北诸军大使”。这标志着,幽州节度使正式取代之前的山东防御军大使成为河北地区的最高指挥官。以幽州为核心的河北边防体制正式形成。
开元八年,唐朝打算联合拔悉密与奚、契丹,共同征讨突厥,结果计划落空。毗伽可汗反而通过反击“尽有默啜之众”。稍后,契丹出现变乱。牙官可突干攻打契丹王李娑固,营州都督许钦澹派军征讨可突干,结果大败。契丹王李娑固、奚王李大酺皆被杀,安东都护薛泰被擒,许钦澹移兵撤回渝关,营州再次陷落,“又往就渔阳”。这次事件表明,营州与安东府的兵力依然不足以控驭契丹。或者说,唐朝尚不足以同时应对突厥与两蕃的敌对状态。面对可突干的遣使请罪,唐朝也只能表示接受,并承认他所拥立的新王李郁干,这本身就是一种妥协。
开元十年(722),唐朝再次与契丹和亲。开元十一年(723),营州都督府再次迁回柳城。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开元五年的状态,但是,唐朝与契丹实权派人物可突干的关系并不友好。开元十四年(726),“于定、恒、莫、易、沧五州置军以备突厥”。孟宪实指出,这里的“备突厥”应是“备两蕃”,唐朝设立河北五军的目的就是针对契丹可突干。在这五州之中,定、恒、莫三州此前已有置军,开元十四年应该是进行调整。如恒阳军,原置于恒、定二州,此时明确属于恒州,定州则新置北平军。莫州原有渤海军,此时又置唐兴军,可能是改名,也可能是增置。高阳军倒是初设,只不过原本在瀛州,开元二十年才移至易州。沧州则初置恒海军。
此次新的河北五军可能并非团结兵,而是由召募来的健儿组成。《唐六典》记载道:
恒海、高阳、唐兴、恒阳、北平等五军皆本州刺史为使。(其兵各一万人,十月已后募,分为三番教习。五千人置总管一人,以折冲充;一千人置子将一人,以果毅充;五百人置押官一人,以别将及镇戍官充。)
可见,河北五军实行的是募兵制。他们取自诸州“户殷丁多,人才骁勇”者,“军行器物皆于当州分给”,三、四年而番代,并于每年“十月以后募”。士兵的日常管理与训练,由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果毅都尉等担任总管、子将等来负责,军使则由地方刺史兼任。这是一种行军机制与镇军机制的结合,也是一种地方行政长官与军政长官的合二为一。河北的特殊性就在于,各个军镇的长官基本上都是由地方刺史来兼任,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军事的地方化”,亦或“地方的军事化”。其后果之一,就是这些长官的选择更倾向于个人的军事素质,也预示了后来军人影响政治的格局的到来。
开元十八年,突厥开始与唐朝争夺两蕃。五月,契丹、奚“叛降突厥”。玄宗命幽州长史赵含章讨伐两蕃,同时令幽州节度使增领蓟、沧二州。至此,幽州节度使已经统领八州。开元二十年(732),以“信安王祎为河东、河北行军副大总管,将兵击奚、契丹”。九月,渤海大武艺遣海军从登州登陆。战争的波及面进一步扩大,唐朝此时应对的不仅有契丹、奚,还有突厥、室韦与渤海。是岁,“以幽州节度使兼河北采访处置使,增领卫、相、洛(洺)、贝、冀、魏、深、赵、恒、定、邢、德、博、棣、营、莫十六州及安东都护府”。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变化。幽州节度使的权限前所未有地扩大,除了最南端的邻近洛阳的六雄州之一的怀州之外,其统领了河北道其余二十三州及安东都护府。在这二十四州府当中,大概可以分为三层防御体系。第一层次,最靠北的处于前线的边州与要州,皆设军镇或守捉,包括幽州、妫州、檀州、蓟州、平州、营州与安东都护府。这些边州或要州的刺史、都督“不在朝集之例”,即年终上计时不需要入朝,他们的职责以镇守边疆为重,故需要长镇边地。这七个州府无疑属于核心战区。第二层次,相对靠后方,较晚设立军镇的五个州,也就是上述的河北五军,包括易州、莫州、定州、恒州、沧州。它们属于次战区,即核心战区的扩展区或后延区。第三层次,没有正式设立军镇的南部诸州,共有十二个,其数量是前两者的总和。那么,这不置军镇的十二州,为何也要由节度使来兼领?它们对于河北边防又有何意义?
首先,这些南部诸州可以提供兵员。神龙元年,中宗赦文曰,天下军镇“应支兵,先取当土及侧近人”,并“永为格例”。开元八年,幽州经略军健儿便取自幽、易二州,可见,神龙时期的政策在持续执行。依此类推,恒海、高阳等五军募兵,也会向邻近的深州、赵州、冀州等地征募兵员。再加上河北诸州普遍设有团结兵,这些州既是大量团结兵的所在地,也是各个军镇健儿的来源地。从这个角度而言,南部十二州也可以称之为备战区。如此一来,河北二十四州府就形成了核心战区、次战区、南部备战区这样的三层防御体系,也可以称之为“全境防御体系”。
其次,为置军州提供军资、粮仗等保障。天下诸州租赋本就有一部分用于供军。《通典》记载,“安禄山统东北三师,践更之卒,俱授官名;郡县之积,磬为禄秩”,又注曰,“河北三十余郡,每郡官仓粟多者百万石,少不减五十万石,给充行官禄。暨天宝末,无不磬矣”。这里的“河北”乃是泛指,并非仅限于河北一道,但是毫无疑问,它再次印证了幽州节度使所领的二十四州府的租赋都具有供军功能。不仅如此,当地百姓还要通过其它方式对军区进行经济支持。比如,开元六年左右,张说在幽州以铸钱伐木所得向塞下的百姓和籴军粮,就是一例。可以说,节度使所领诸州具有多重的财赋供给意义。
最后,提供劳役。开元《水部式》第57-61行规定:
沧、瀛、贝、莫、登、莱、海、泗、魏、德等十州,共差水手五千四百人,三千四百人海运,二千人平河,宜二年与替,不烦更给勋赐,仍折免将役年及正役年课役,兼准屯丁例,每夫一年各贴一丁……人出二千五百文资助。
这十州水手的任务,就是为幽州军区运输军粮。其中,莱、登、海、泗四州属于河南道,可直接海运。沧州、瀛州、贝州、莫州、魏州、德州六州在河北道,运输方式包括海运与“平河”。后者可能就是指通过永济渠与平虏渠运送。《旧唐书》记载,开元十四年,沧州大风,“海运船没者十一二,失平卢军粮五千余石”。可见,沧州海运的运量可多达三、五万石。贝州属于永济渠的中转站,被称为“天下北库”。上述5400名水手的设立,说明河北水运已经形成稳定的规模。他们在州一级的管理机构为运坊,比如沧州海运坊。运坊之上,又有节度使所领的海运使。河北海运使在开元十年左右由平卢军节度使兼领,开元二十年之后改由幽州节度使兼领。这种层级分明的管理机构与庞大的人员设置,加上成熟的水运路径,充分说明河北的军粮转运系统已经臻于成熟与完善。
值得注意的是,这数千名水手在提供劳役的同时,也属于一种财政消耗,可谓间接军费或隐形军费。据开元《水部式》,这些水手不给勋赐,而是“折免将役年及正役年课役”“二年与替”,也就是可免三年课役。另外,“每夫一年各贴一丁”“人出二千五百文资助”。具体来说,免课役包括每丁每年租粟二石,庸调绢二匹。这5400名水手,三年共免租粟三万余石,庸调绢三万余匹,还有数万贯的贴丁钱。这些都等于从国家的财政收入中削减,相当于河北的间接军费。当然,节度使也可以征调其他形式的劳役,只不过要列入度支司的年度收支计划。
除此之外,幽州节度使还兼领河北采访处置使。其职责为“考课官人善恶,三年一奏”。也就是说,可以直接影响地方官的考课与升迁。在这种前提下,州县官员想必也不得不听从调遣,而采访处置使也难免出现“兼理州务,涉及细微”的现象,从而走上干预地方行政的道路。河北二十四州府的治理,显然已经出现了以军政统行政的态势,也就是上述地方军事化的特色。
自武则天时期营州事件以来,唐朝相继在河北设置团结兵,增置军镇,并完善供军系统。到开元前期,初步形成了以幽州节度使为中心的河北边防体制。开元二十年,幽州节度使统领河北二十四州府,并兼领采访处置使,这标志着河北三层防御体系正式完成,也可以称之为河北全境防御模式。其用意就在于尽快解决契丹、奚的问题。玄宗曾经表示,与其“顿兵塞下,转粟边军,旷日持久”“不若因利乘便,一举遂平,使迁善者自新,为恶者就戮”。杜佑也讲道,开元二十年后,邀功之将“欲荡灭奚、契丹”。这个说法虽然未免尖锐,但是也阐明了当时的主动进攻策略。正是由于有了诸多权限的加持,张守珪才能在接任幽州节度使之后,对契丹、奚“屡击破之”。唐玄宗甚至想擢升他为宰相。事实上,东北也很快成为节度使升迁与积累功勋的福地。开元末年,节度使李适之入朝为刑部尚书。天宝元年(742),升为左相。天宝三年(744),范阳(幽州)节度使裴宽入朝为户部尚书。安禄山是李、裴二人的继任者,也是在张守珪、李适之、裴宽等历任节度使的扶持下发展起来的。他在东北的“位冠诸侯”,是建立在幽州节度使统领二十四州府的基础上,并通过积累军功与政治经营而实现的。李林甫在其中并非主导因素,陈寅恪提出的以胡族将领羁縻统治胡化的河朔地区的种族文化诠释模式,也未必是自始就有的逻辑。安禄山之所以被视为“镇遏”两蕃的合适人选 ,是因为他忠实地执行了唐玄宗的政策,即“蕃人归降者以恩煦之,不伏者以劲兵讨之”。安禄山本来的目标是像李适之等人那样,入朝为尚书,再升为宰相,所谓的早有反叛之心,乃是后来的政治定论。当然,不可否认,安禄山长镇幽州的事实造成了河北军事化的加深,以至于叛乱之后,河北郡县皆风靡而降,玄宗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这种现象的根源,就在于幽州节度使长期统领河北二十四州府。而节度使本身权力的扩大,又是由于契丹、奚对东北隅的长期威胁。河北边防历经近四十年的摸索与变化,后来定型的三层防御体系确实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是由此带来的地方军事化的问题及节度使角逐最高政治权力的现象却未能被有效地节制,这是河北最终发生叛乱的原因之一,也是叛乱之后河北长期分裂割据的事实基础之一。
① 此观点可参见以下两位学者的论著:刘健明. 黄约瑟隋唐史论集[M]. 中华书局,1997:61-63;王小甫. 盛唐时代与东北亚政局[M].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12.
② 这方面的论著主要有: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M]. 中华书局,2011:249-253;黄永年. 文史探微[M]. 中华书局,2000:267;孟彦弘. 唐前期的兵制与边防[J]. 唐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252;王义康. 唐代经营东北与突厥[J].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1(6):63-69;范恩实. 地缘与族群:辽代以前蒙古草原与东北地区族群发展与互动研究[M].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9:194.
③ 详情可综合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同年八月丁酉条的记载,以及唐陈子昂所撰《为金吾将军陈令英请免官表》(《陈子昂集校注》,黄山书社,2015:706)。
④ 滨口重国认为,河北五军属于团结兵(《府兵制より新兵制へ》,《史学雑誌》,41卷,1930年,第1490页)。孟宪实认为,这期间或有变化(见其文《略论唐前期河北地区的军事问题》)。
⑤ 参见《唐六典》卷五《尚书兵部》,第157页;《唐大诏令集》卷一百七《政事·备御》,第553页。
⑥ 根据《唐会要》卷二十四《诸侯入朝》的记载,幽州为要州,妫州、檀州、安东都护府、燕州、平州、蓟州为边州(第537页);又据《唐六典》卷三《尚书户部》,营州亦为边州,却无燕州、蓟州(第72-73页)。可能前后有变化。
⑦ 关于沧州海运坊的资料,见于《大唐夫人王氏墓志》(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03页);关于河北海运使由节度使兼领的情况,见于臧怀亮与张守珪墓志(《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3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页;《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10册,第1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