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小说海外译介与传播的特点、问题及策略

2022-11-08 11:04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译者译文原文

肖 笛

一、引言

近几十年来,越来越多的海外汉学家积极参与中国小说的海外译介与传播,成为很多作家作品的重要推手。因此,中国小说在西方文学场域也有了较好的存在空间,中国作家莫言获“诺奖”即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汉学家们的译介工作也得到了国内外专家学者的认可。但从经典化视角看,当下中国现当代文学似乎尚未得到英语读者的青睐,中国文学的翻译工作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学者的关注度上都远无法与中国文学的重要性相称。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国际经典化问题,有学者认为,目前正处于国内的不断历史化和海外的传播阶段,国际经典化基本未展开。“中国文学要想在世界文学谱系内扩大影响,还有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

这些观点大致概括了这些年来中国小说在海外译介与传播的状况。近年来,译介质量越来越多地受到译界的关注,学者们开始对包括葛浩文(莫言作品的主要译者)译作在内的译文质量进行客观评析,这对中国小说的海外经典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从译者及其译本维度探究中国小说的海外经典化也是一个非常有实际意义的突破口。对译文的流畅性、恰当性、是否符合译入语读者阅读期待等因素的把握,海外文学译者有较大的话语权;而对原著的民族文化及本土经验是否得到有效呈现,国内学者会给译入语文学更大的支持,也有较大的话语权。由此,本研究以两位著名海外汉学家所译中国小说《活着》及《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从经典化视角梳理、分析两部作品的翻译经验,以期为中国文学“走出去”成为世界文学经典提供有意义的经验参照。

二、世界文学经典化及其路径、要素

文学经典是指“历代作家写下的作品中经受了历史的筛选,具有典范性和超越时空审美价值的作品,是一个时代文学艺术成就的标志。当文学经典的范围由一个民族、国家扩大到世界不同的民族、国家后,就形成了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而历史化和国际化是形成世界文学经典必要的两条路径”。“经典化”即是指“文学经典形成的过程,整体上会和时间、范围、标准有关系”。

在民族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过程中,翻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文学异域传播的行为要素,德国功能派翻译理论家克里斯蒂安·诺德(Chiristiane Nord)将其分为“文内因素”(原文本自身的主题、内容、语言表达方式等)和“文外因素”(原文本所处的交际语境,包括文本发送者即译者或与之相关的赞助人、发送者意图、文本媒介、文本交际场所即译入语社会文化语境等)。诺德认为,就文学文本的异域生命而言,“文外因素”往往起着决定性作用。这些要素和观点也可看作世界文学经典化的要素和制约,也不同程度地得到了一些国内学者的认可。例如,钱梦涵、张威认为,如果想得到世界文学体系的认可,西方主流语言译本及文化体系评价依然是决定性因素。张清华则认为,文学的“国际化”特质与世界性意义的获得,要靠两种不同的途径:一是作品中所包含的超越种族和地域限制的“人类性”共同价值的含量;二是其包含的民族文化与本土经验的多少。

由此观之,文内因素中的语言表达是小说经典化的一个重要元素,尤其是地方语言给小说创作注入的文化底蕴更是小说成功的重要保障。这些原语地域性很强的本土经验能否被有效地调适,并被海外读者所感受和欣赏,关键在于是否具备恰当的翻译策略,也就是一个好的翻译。否则,译本就难以成为世界文学经典。因此,越来越多的域外文学批评家开始从小说语言的维度来考察译作的审美效应。

三、中国当代小说的译介与传播特点

《活着》讲述的是以福贵为代表的社会底层百姓一生中的坚韧和无奈,探讨了人的求生与苦难意识,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余华的代表作。其英译本于2003年由兰登书屋旗下的铁锚图书公司(Anchor Books)出版。译者白睿文(Michael Berry)是美国加州大学教授、汉学家、翻译家。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下简称《右岸》)描述了我国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的生存现状及百年沧桑历史,英译本由美国文学翻译家和评论家徐穆实(Bruce Humes)翻译,2013年由兰登书屋旗下的哈维尔·塞克书局(Harvill Secker)出版。

两部作品经由掌握文学合法性权力的文化权威和机构(如学者、评论家及研究会、文学奖、教育部门等各种文学机构)的评鉴,通过社会化与体制化在国内文学场域获得合法地位,可以说已经完成了国内“历史化”的筛选,获得了很高程度的认可,拥有了广泛的影响力。两部作品均入选国内权威文学读本、教材和工具书,学界对两位作家的积极研究、评介与认同,也进一步促进了国内读者的普遍接受。此外,两部作品还获得了诸多国内重要文学奖项,如《活着》2018年入选“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获“2018年中国版权金奖—作品奖”,入选香港《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中文小说百年百强”与中国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九十年代最有影响的10部作品”。《右岸》2008年获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2019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2020年列入《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发展中心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初中段。

两位译者都是经验丰富的美国汉学家、翻译家,译语(英语)也是世界主要语言。译作均由著名出版商兰登书屋出品。各自作品也都得到了域外国家文学体系的一些积极评价,具备了国际经典化的一些重要特质。但对于作为文内要素的小说语言,相关评价分析不多,两部作品迄今还没有足够的时间经历译入语文学体系的审美检验。本文从经典化视角对译者的翻译行为进行系统分析研究,认为两位译者为所译小说的国际经典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起到了很好的主体引领示范作用,值得效仿和赞扬。

(一)译文流畅得体,顺应译入语叙事规范

在对小说语言的解构中,两位译者以地道、流畅的话语将中国经验呈现给了英语世界的大众读者,其语言的流畅性也得到了众多海外作家、文学翻译批评家及大众读者的赞誉。理查德·金(Richard King)在《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评论《活着》时认为,白氏的翻译既忠实于原著,又符合英文的阅读习惯,出色地再现了余华简洁、生动的语言和具有高度可读性的散文风格。露西·波佩斯库(Lucy Popescu)在《独立报》评论《右岸》时也认为,“徐穆实高超的翻译实属完美”。此外,作家帕纳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史蒂文·摩尔(Steven Moore)及迈克尔·波特(Michael Porter)等在评论中国小说时都赞扬过译者的译文。译文的流畅性一直是西方媒体及文学批评家们评价译作的一个重要标准。按照这一标准,两位译家所译小说在译入语国家的传播效果是不错的,特别是在众多方言俗语、成语及日常生活话语的解构方面,译者流畅、得体的话语建构与栩栩如生的原文人物形象及话语意蕴确实做到了“无缝链接”,如《活着》中的这两个范例:

例1 原文: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

译文:the old man must have been putting the moves on his daughter-in-law.

例2 原文:“这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

译文:“The little bastard’s really got a mouth on him, doesn’t he?”

译文与原语的意蕴、语境对等且通顺流畅,这样的话语建构可能是国内译者难以企及的。译者用英语俚语而非一般的意译重构了“偷鸡摸狗”这个中国家喻户晓的习语,也同时很好地保留了原语的文学性。

但并非所有汉学家的译文都是流畅、可读及符合译入语阅读习惯的,欧美文学评论家们在其主流媒体评论中国小说时批评译者译文的情况也不鲜见。如布拉德·莱特豪舍(Brad Leithauser)在《伦敦书评》评论《金瓶梅》时认为,尽管译者的译文很用心,但其使用的那些过时的措辞让人感到很是别扭,如“ignorant nincompoop”(傻子、笨蛋)、“slobber-paused jailbirds”(囚犯)、“inebriated”(醉醺醺),以及一些赤裸裸的或从来没人讲过的秽语(示例略)。迈克尔·厄普丘奇(Michael Upchurch)在《华盛顿邮报》评论《浮躁》时认为,要不是一些陈词滥调的话,译文读起来会很舒服的。其中像“hotshot”(高手)、“to be tied”(暴跳如雷)这样的陈腐英语很多。詹纳(W.J.Jenner)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评论中国小说时,也批评了译者磕磕绊绊、译文不顺的情况,认为如果没有其他理由的话,没有人想仔细阅读该书,这会使阅读成为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由此观之,译文不顺、话语建构不符合译入语阅读期待等问题,以及类似的译入语文学体系的负面评价都是阻碍作品域外有效传播及其经典化的明显障碍。

由于受社会文化、地理环境等因素影响,不同的民族有其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因此不同语言间语言表达方式的不通约性也就在所难免。“中国传统文化既讲究‘和合’,也讲究差异,并且‘和合’不是泯灭差异和‘不同’,而是杂多、多元、多样的,它包容不同事物、不同观点、不同立场的存在,并将这种差异看成是万物生长和对话交流的前提。”中国文化的和合思想,在认知方式上体现为“客体导向、背衬优先”的认知定势,渗透于中国哲学、语言、叙事方式、戏剧、小说等各个领域。在翻译过程中,译者要关照两种语言在相同语境中的不同表达方式,求同存异,以和而不同的话语范式积极推动中国小说海外传播,如《活着》译本中的这两个范例:

例3 原文:我对二喜说:“吃了饭再走吧。”

译文:I said to Er Xi, “Why don’t you stay for a while and leave after dinner?”

例4 原文:“爹,你就住下吧。”

译文:“Dad, Why don’t you stay over?”

两例原文都是语气较弱、语调平缓、句末带助词‘吧’的第二人称祈使句,大多用在表示肯定的建议、劝诱句子中。在建议句中,表达商讨的“吧”经常和副词“还是”“就”“再”等一起使用,表示说话者“经过比较、考虑,有所选择”,将最佳方案提供给受使人,“表示两种意愿的选择带有商量的语气”,有尊重对方、缓和语气、提高礼貌程度的效果,句末用句号而非感叹号,是中国文化话语交际中的常用句式。相同情况下,在崇尚“主客对立”、强调“自我中心”的欧美文化中,人们通常不喜欢任何形式的第二人称祈使句,即命令某人干某事。所以,译者根据原语诉求,采用了否定式修辞问句,用否定形式表达肯定意义(吃了饭再走吧/你就住下吧),表达的也是“建议商榷”,用和而不同的话语方式恰当地表达了符合译入语文化习俗的原语文化意蕴。这对两种文化来讲,既准确、流畅地传达了原文意蕴,同时和而不同地迎合了欧美文化的语言表达习惯,这也是典型的中国和合思想、主客和合文化的体现。

同时,文化价值取向差异也影响着叙事方式及审美习惯,如果得不到调适与对接,翻译作品在译入语文化的接受及经典化就会受阻。为顺应欧美读者的阅读习惯,更有效地传播中国小说,《右岸》译者也有意将小说中包含多个意境的独立段进行了有效分割,用更符合译入语文化的叙事方式,减少拖沓冗长的长段,加快了叙事节奏,朝着有利于欧美读者阅读习惯的方向进行了积极干预。此外,出于类似的缘由,译者还将原文大量间接引语句改造为直接引语句,使叙事话语情景化,增加了叙事话语的生动性,使读者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建构了更加鲜活的人物话语和形象,如:

例5 原文:猎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自己的脸被人用刀子给刺伤了,疼痛难忍。

译文:“Why are you crying?” asked the hunter.

“Someone cut my face with a knife and the pain is hard to bear,” she replied.

这例原文叙述人的话语相对平淡,译者用和而不同的话语范式,增强了译文语言的生动性和鲜活性。作家凡妮莎·华(Vanessa Hua)在评论《古船》时就表达过类似的感受:“小说中有很多人物决斗独白,话语也有吸引力,但如果将其中的一些放在场景中呈现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很显然,这种符合西方读者阅读习惯且语义“不走样”的话语建构范式,对中国小说的海外有效传播及其经典化无疑也是非常有效的方法。

(二)保留原作韵味,彰显中国文学话语特色

“一部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不会挡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加强了原作,使纯粹语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体现出来。”两部小说均可视为乡土小说,人物语言及叙述人语言中都含有大量的方言俗语、人情世故及风土人情方面的特色词语,体现了作品的艺术真实性及“本土性”。两位译者在解构这类词语时采用了不同程度的音译、直译,音译、直译加注或文中解释的解构方法,充分保留了原语特色话语的本土风情。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译者对作品中拟声词的处理。拟声词既是一种构词方法,又是一种具有美学功能的修辞手段,同时也是文化负载词,在汉英两种语言中都有着丰富的表现和存在空间。从美学功能上来讲,它们的修辞作用对人物刻画及小说的艺术性和经典化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两部小说中的拟声词数量颇多,其中,《活着》译者采取的多是归化策略,而《右岸》译者基本上是通过“音译+表类词”这种创新性的异化—归化建构策略完成的,既可以有效解构汉语拟声词或特色语汇,又可以有效保留原语的美学意蕴与意象,同时对于传播中国话语并使其经典化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如:

例6 原文:不过没有多久,一阵“呜哇呜哇”的哭声响了起来。

译文:But not long after, a “” cry rang out.

译者将原语拟声词“呜哇呜哇”音译后,又将表类词(哭声)一并译出,很好地保留了原语的修辞效果,保留了使小说人物经典化的特质。听觉上产生的共鸣,使阅读者如临其境,所产生的效果既悲情又传神,极具感染力。

为深入、清楚地描写和分析事情经过,两部小说中许多人物语言及叙述人语言均使用了方言俗语等话语范式,具有很强的语言表现力。由于方言俗语的独特性,不同语言间的不通约性也就在所难免,但译者并没有对这些方言俗语的表达方式进行归化通约,而是采用直译沿袭了它们的话语结构范式,在跨语际经典化过程中很好地保存了原语特质。如《活着》:

例7 原文:“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译文:“If the upper beam is not straight, the lower ones will go slant.”

例8 原文:“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译文:“If other people take a shit why the hell should you go wipe their asses?”

《右岸》的译者也是基本上沿袭了原著作者诗化的语言风格,展现了原作独特的中国文学话语风格。在处理特色话语时,译者没有采取加注或其他方式进行解释,而是通过音译或直译的方式,将对这类中国特色文化的理解权交付于读者。葛浩文译作中也有大量的这种翻译行为,虽然这可能会增加读者的解读时间、理解难度或审美距离,但也会激起那些积极读者对原语文化的兴趣。稍有中国语言文化基础的读者,根据译文也能较容易地追溯到这些特色话语。文学翻译就是要“把原作的艺术意境传达出来,使读者在读译文的时候能够像读原作时一样得到启发、感动和美的感受”。

当然,如果想进一步减少读者的阅读和理解压力、让读者直接接受这些中国话语或话语范式的文学体验,也可根据情况适当增加一些文内解释或脚注。对于这一点,英国汉学家蓝诗玲认为,一般情况下译者应该将这些典故或方言俗语的意思解释给读者,但要灵活变通。她自己不喜欢在译文中用脚注,因为读者阅读时一般不愿意去看脚注或尾注。在需要注释的情况下,要在不留痕迹的前提下在正文中插入一些解释性文字,即文内注释,这样读者的阅读体验会更接近中文读者。

相比而言,《右岸》更好地保留了小说的艺术特征,译者也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如亲自走访一些鄂温克人及通晓鄂温克语的汉族人士,查阅了大量资料等。因此,鄂温克民族特色词汇及其他中国文化特色词汇在最大程度上得到了恰当处理,最大限度地还原了鄂温克的历史文化,保持了鄂温克民族的独特韵味。这与译者对所译小说的艺术追求是分不开的,徐氏认为“一部民族题材小说之所以对读者能够产生巨大的魅力,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原作者使用了很多富有异域色彩的词汇和表达,而正是这些表达构建了作者心目中的世界。译作一旦丧失了这种色彩,就会失去应有的韵味,成为一部平淡无奇的译入语作品”。正如张清华所言,文学的“国际化”特质与世界性意义的获得,除作品中所包含的人类性共同价值外,还应包含足够多的民族文化与本土经验。如果这些“本土经验”的表达被译者消融太多,那么作品就难以成为世界经典。

对《右岸》的高度异化翻译,一些国外媒体及学者也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如Eastlit和Straights Times认为这部译作之所以如此成功,是作者迟子建高超的文学功底与译者对汉语的极高造诣和完美把握使然。翻译家韩斌(Nicky Harman)则认为:“徐穆实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作。故事读上去自然流畅、富于魅力,就好像我在读迟子建自己的写作一样。他对鄂温克民族的人名和特色名词都处理得非常成功。这是一部非常优美的作品,值得更多人了解和热爱。”

综上所述,对两部译作翻译行为与话语建构的解析表明,译者在小说语言层面流畅得体的话语建构,以及在句式结构层面和而不同的话语范式建构,为中国小说的海外传播及其经典化奠定了基础。在特色话语及某些中国话语范式层面进行的直译、音译或音译加文中解释,对传递中国话语、推动中国文学话语体系在海外的有效建构及经典化提供了很好的引领示范。

四、影响译本经典化的主要问题

(一)译文流畅背后各种“本土性”表达失语或艺术失真

正如前文所言,两译者通顺流畅的译文与和而不同的话语范式都是两部小说得以在域外有效传播,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重要条件,但由于其知识图式不能支持某些翻译任务或缺乏恰当的翻译策略等所导致的原语失语或艺术失真现象在各自译本中也有不少,如某些特色词的意译、错译甚至误译等。这些情况不同程度地消解或阻碍了小说的“本土性”表达及其经典化。例如译者对《右岸》中出现频率很高的“火塘”的解构。译者有时将其译为“hearth”(炉边),有时译为“fireplace”(壁炉)。很显然,两个译语的功能及文化意蕴、意象与原语相差甚远,使读者对我国少数民族的真实生活产生了曲解,是明显的原语失语或艺术失真。

这些问题的产生,与译者及相关机构缺乏经典化意识不无关系,或许这也是制约中国文学世界经典化的瓶颈之一。此外,在很多特色文化词方面的误译、错译、乱译、望文生义、不恰当的略译或忽视语境的译文等也大都与缺乏经典化意识有关。例如《活着》中使用频繁的口语称谓“爹”“娘”“女人”的翻译即为典型案例。爹、娘、女人(老婆、娘儿们)都是方言土语,在非正式语境中使用。译者大都将其升格为正式的书面语称谓:father(父亲);mother(母亲);wife(夫人)。这显然不符合原语语境,扭曲了原著人物话语的本土生活经验,也是明显的艺术失真。作品中这种不符合语境的译文会显得不伦不类,对小说的艺术性也是一种严重的损害。

(二)众多拟声词的略译致使原文意蕴、意象变异

由于种种原因,《活着》的译者在翻译文中的拟声词时,主要采取了省略和意译的方式,由此给作品带来的损害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活着》中的这个叙述人话语片段:

例9 原文:……路过邻近一个村庄时,看到晒场上围着一群人,走过去看看,就看到了这头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么地方刺进去最好……

译文:...I passed through one of the neighboring villages and saw a crowd of people...and tears were streaming from his eyes...

余华经常运用象征性手法链接作品主题,通过场景描写象征生与死的痛苦和无奈,借景物的陌生化处理将读者带入有关生与死的理性思考。拟声词“吧嗒吧嗒”与“掉”从搭配上来讲,衬托着老牛的性格,形象地描绘出了老牛痛楚与无奈的心理,语言朴实而具有感染力,使人通过听觉上产生的共鸣如临其境。“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隐含的难道不正是历尽苦难、世态炎凉之后对生命的思索吗?这给读者带来的感受是震撼的。译者在处理这组拟声词时将其省略,译为“tears were streaming from his eyes”(泪水从它的眼中流出)。省却了拟声词的译文失去了原文的生动性,原著感人和传神的艺术效果大打折扣。

出于人物刻画的需求,余华还使用了大量修饰“哭”和“笑”的拟声词,把生活在艰苦岁月中的农民刻画得栩栩如生:遇到亲人离世、生活艰辛时,他们会“呜呜地”哭、“哇哇地”哭;生活在艰辛中的大人小孩也会因某些趣事而“嘿嘿”地笑、“哈哈”地笑。对以上这些内涵各异的“笑”的拟声词,译者大都用“laugh”(出声的笑、大声笑)将其“格式化”处理,这使得读者无法追溯原文拟声词赋予这些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人物形象的多模态情趣特征,译文虽能基本表达原意,但韵味已失。修饰众多不同内涵“哭”的拟声词也有同样情况(示例略)。

曾两度获“普利策小说奖”的美国作家、诗人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在评论《我的帝王生涯》及新泽西大学教授杰斯·罗(Jess Row)评论《兄弟》时都曾提及原文精神和美学特征在一些意译中流失的现象,认为与原文语意相比,相当多的东西在一些近似直译和陈词滥调的译文中流失,读者从这些英文单词身上很难体会到原文情景的那种生动性或幽默感,这对小说的国际经典化显然都是很关键的。

这种对原文特色词汇的略译也都不同程度地出现在其他海外译家的译作中,葛浩文所译莫言小说中,对原作文化特色话语也比较普遍地采取了略译,《生死疲劳》的略译比例更是达到了7%。

综上,两部小说在翻译过程中各有不同程度的本土经验在译文中流失或艺术失真的现象存在,削弱了小说的本土性,阻碍了小说的经典化。

五、译作走向经典化的对策

(一)充分识别并处理好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本土经验

任何时候孤立地谈论注重创意的归化翻译或相对忠实的异化翻译都不太可取,应视原文中的具体语言特征及文本发送者的意图而论。“如何认识和把握翻译的基本属性,采取适当、有效策略,协调、处理好翻译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是翻译者的根本任务所在。”

如何识别这些地域性很强的中国经验,并用恰当的翻译策略处理好,让海外读者感受到中国文学的异质性,也是一项艰巨的挑战。正如被问到翻译方言俗语是否是障碍时,葛浩文认为不是问题,问题是看不出哪些是方言俗语。像前面讲的“爹”“娘”“偷鸡摸狗”这些在中国经典化的本土经验,可列为经典化语言对象,建议使用汉语拼音音译,保持原有韵味,也可加文中解释,汉英双语交替使用。像前文列举的修饰不同笑的拟声词则可效仿译者徐穆实用“异化—归化”的创新性翻译,将那些出声的笑,如“哈哈地笑”译为“a haha laugh”,不出声地笑,如“嘿嘿地笑”译为“a heihei smile”,也可对haha, heihei进行文中解释。在处理这些特色话语的过程中,译者既需要对国外受众的心理、修辞和思想加强研究,也需要考虑中外在意识形态、审美心理及逻辑思维方式等方面的差异,更要重视汉语与外语在哲学基础、句法结构及用语习惯等层面的差异。“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读者眼中的经典认同,无一不是译者的高超水平使原作获得了艺术性的保留与发挥。”

(二)搭建学界译界沟通平台,为海外译家提供导向参考

改革开放以来,海外汉学家、翻译家为中国小说的海外传播接受做出了巨大贡献,但从经典化角度看,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还需付出更多的努力,国内学界也应积极配合,多做一些双语与经典化问题的批判性分析,为海外译家提供更多有意义的导向、参考。在中国国家和民族文化的核心利益是否被扭曲、中国本土经验是否被有效解读和建构等方面,本土学者、研究者则更有话语权。经典外译需要深谙两种语言文化的译家,否则就需要借力。同时,作为连接翻译理论与翻译实践的纽带,翻译批评具有沟通并促进二者实现互动的作用,因而对中国文化“走出去”,加强“汉译外”的理论体系构建也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三)强调译者与出版机构的经典化意识,确保译文不脱离原生活

强调译者对原话语的尊重和有效建构是每一位翻译工作者崇高的职业道德和伦理道德。希望海外译者进一步提高中国语言文化等相关知识水平,在有困难的地方不要回避,要多下一些功夫,多想一些办法。同时,也希望海外出版机构在专业编辑方面多一些投入,进一步提高经典化意识,以确保译文质量,使中国话语不要脱离原生活、遮蔽生活真相。

(四)充分发挥海外译家的译入语语言文化优势,提供多维度支持

译者身份与翻译策略确实会影响中国小说的海外传播及经典化,如近些年来国内掀起的典籍外译热潮,译者多为国内现当代学者和翻译家,在国内译界都有一定地位,但译本在海外的接受效果大多不理想。由于海外汉学家的语言优势及其深谙译入语文化阅读习惯的不可替代性,建议充分发挥海外汉学家的这些优势,同时给予他们更多的支持和帮助,以助力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及其国际经典化。

六、余论

中国文学步入世界经典之列,是一个多方因素协调合力的结果。“从本质主义角度看,翻译文学的经典地位不仅源于原文本身的审美力量,也源于译文的艺术价值,离不开译者的改写与创造性。”本研究表明,两位海外译家所译的中国当代小说译文流畅、得体,充分尊重读者的阅读习惯、接受能力和审美趣味,保证了译本的接受度,为中国小说的国际经典化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范例。在原语本土经验的调适方面,两部译著也表现出了很多值得效仿的具体经验,但仍存在不少本土经验缺乏有效建构的情况,没有使原作的地域语言特色充分体现出来,阻碍了小说的国际经典化进程。译本的国际经典化有赖于有价值的文学批评。因此,译作也应结合译入语文学体系的评价,在适当的地方做相关反馈。同时,及时掌握受众的反馈,对译本进行必要的改进,这也是译本经典化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只有小说语言经典化了,小说人物才有可能成为经典,继而小说才有成为经典的可能。毫无疑问,中国小说能走出去多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译者对“文内要素”中的“语言表达”,特别是“本土性”表达的处理。正如杰斯·罗在《纽约时报》评论《兄弟》时所发的感慨:“在很大程度上,不在于翻译了多少被认为是非常重要并可推介的书,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代人以后,中国小说中的主人公对英语世界读者来讲就像爱玛·包法利或安娜·卡列尼娜一样被熟知。”王德威在一次访谈中也谈及,在讲人情世故的故事方面,中国作家写得不错,与国外作品比起来完全不逊色,但能否在国际文学界占据一席之地,那是另一回事,因为这牵扯到有没有一个好的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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