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政治保守主义的论争与澄明

2022-11-07 11:24高晓敏
山东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海姆保守主义黑格尔

漆 思 高晓敏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

作为德国古典哲学代表的黑格尔,对德国的国家哲学作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完整的阐述。但就黑格尔对过去的看法而言,尤其是在政治上的看法,最常听到这样的声音:黑格尔是保守主义者。这是因为尽管黑格尔将法国大革命视为世界历史进程中的黎明,但仍在革命后主张在形而上学上追求绝对,在历史哲学上突出传统,在政治哲学上强调秩序,进而在国家观念上以作为自然伦理形式的家庭为原型。同时,相关的声音还会把黑格尔的这些主张嫁接到黑格尔同普鲁士政权的关系上,将黑格尔所追求的绝对视为传统形而上学的顶峰,将他所突出的传统视为对封建主义王权的维护,将他所强调的秩序视为对现代自由主义的倒行逆施,将他的国家观等同于对普鲁士王权的献媚与表忠,甚至将他的整个哲学都视为对普鲁士当权政府合理性的证明。然而,如果从黑格尔的历史经验出发来看待其相关哲学思想,上述指责就会显示出偏见和不公的方面。黑格尔在以法国大革命为标志的时代变革中把握到历史创伤,这是在过去之失落中对历史身份变迁的体验。该体验或许可以使大革命前后的历史身份相互同一,将生活定位于前革命世界,从而治愈创伤;该体验也可能认可历史身份断裂,使前革命世界失真(derealization)成为历史认知客体,接纳创伤。为了表明这一点,本文将会从对传统与保守的区分开始展开论述,进而澄清黑格尔的保守主义观点。

一、如何理解被误解的黑格尔

卡尔·曼海姆从理论上对传统主义与保守主义进行了严格区分。这个区分有助于人们意识到黑格尔保守主义思想所依据的历史经验。一般而言,traditum,即“传统”一词的拉丁文,其泛指古往今来有一定延续性的东西。按照曼海姆的诠释,传统主义是重视传统的一种思想观念,是人们长久以来“对旧方式的依恋”。从对旧方式的依恋来看,传统主义是一种相当古老的行为模式。在曼海姆的诠释中,传统主义既是人们普遍具有的、或多或少在各个社会生活领域都会体现出来的社会心理状态,又是人们在感情上无法摆脱的一种本能,因而也可以称其为“自然”的。与传统主义不同,保守主义尽管在主体上和在社会生活领域上也具有相应的广泛性,在人的本性上也呈现出自然而然的状态,但更为重要的是它还与“客观存在的结构性环境相一致”。保守主义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形式风格同该时期特定社会文化相关,因而表现出与当下具体社会生活经验相关的客观性。在此意义上,曼海姆认为保守主义是“某一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现实的总的心理—精神结构的一部分”。保守主义需要依靠形成当下历史现实结构的历史,也就是说,保守主义嵌入在相对于当下而言的过去之中,并且依赖于过去。因此,对于保守主义而言,过去是难以逃离的或难以从自身抽离的东西。

在上述所诠释的传统主义的意义上,当人们面对社会或时代的巨变时,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显示出固守某些传统的一面。对此,安克施密特提出了一个示例,那就是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大革命让人们突然感受到前革命时代与后革命时代的断裂。在大革命之前,人们一直未经反思地生活在传统世界中,可以说人们对此几乎毫无察觉。因为那就是人们自己内在的和固有的生活方式,也是人们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大革命之后,人们突然意识到新旧世界之间的差异,因为人们突然被迫脱离原来的生活,第一次意识到旧世界中那些生活及其方式所具有的传统方面。这样,传统主义可以视为“关于传统的正在形成着的意识(the becoming conscious of tradition)”

相比于传统主义,保守主义在大革命中对革命感到遗憾,并坚定地将革命视为不应发生的事情。但是,保守主义会意识到应该接受革命的不可避免性,并试图以某种方式来适应革命后的新生活。

要真正理解保守主义,还需要理解其与反革命立场之间的深刻不同。同保守主义一样,反革命立场也会意识到自己生活于旧世界,并对新世界表示遗憾。但是,这种立场所反对的就是如法国大革命那样的革命而已。在此意义上,相比于反革命立场,保守主义所包含的东西则要更为丰富。这一点可以借助个体生活中的创伤和失去旧世界的创伤之间的区别来予以清晰化。反革命立场和保守主义分别对应着上述两种创伤。在面对个体生活创伤的意义上,反革命立场所经验到的是前革命世界的失去。而在面对失去旧世界的创伤的意义上,保守主义从中经验到自身的历史困境。即是说,反革命立场保留着前革命世界的身份,而保守主义却不可恢复地失去了自己的旧身份。在反革命立场的意识世界中,反革命者感到自己仍有机会重新恢复旧身份,因而至少在愿望上保留着旧身份,而保守主义者却面临着前后革命世界或新旧身份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因而对过去只具有“要去认知的欲望”。由此可见,不同于传统主义和反革命立场,保守主义的欲望是关于过去的知识。但需要注意的是,保守主义对知识的欲望不能自动地成为已经失去的过去的替代品。

将黑格尔视为保守主义者,这是由来已久的看法。这种看法至少可以追溯到黑格尔有生之年与其教职上和理论上的对手弗里斯之间的纷争。由于弗里斯本人在公开层面上具有自由主义立场,因而黑格尔对之的批判也常常被拿出来当作诟病黑格尔的把柄。弗里斯是黑格尔的同代人,他在政治立场上是德意志民族主义运动中自由主义派别的支持者。他认同费希特的道德原则,主张根本的道德义务是顺从良知。尽管他认为人类没有认识道德义务的绝对可靠的能力,因而人会犯错误,但他仍坚持良知的可教化性。在此意义上,弗里斯像康德那样,强调人的自我立法的自主性。也正是基于这些理论立场,弗里斯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出版后,立刻做了尖锐的批评。由于黑格尔在该著中强调了国家的作用,比如黑格尔认为, “神自身在地上的行进,这就是国家。国家的根据就是作为意志而实现自己的理性的力量。”于是这表示黑格尔要为王室服务,为达官显贵服务,为国家所实行的政治高压与迫害做庇护。至此,黑格尔的保守主义之名开始流传开来。

此后,将黑格尔视为保守主义者并影响久远的人就是海姆。1857年,海姆发表了《黑格尔及其时代》一书。海姆在该书中认同了黑格尔的国家观念是由自由思想改造过的普鲁士国家,而不是反动的极权国家。然而,海姆继续主张,当黑格尔的法哲学宣称要忠诚于普鲁士的复辟政权时,黑格尔实质上让国家褪去了自由主义的成分。根据艾伦·伍德对此的评价,海姆至少想要证明的是黑格尔在外表上具有自由主义成分,只不过在内涵上是反自由主义的。在此,可以先姑且不论海姆的评价是否正当,仅就海姆将黑格尔视为自由主义与所谓的极权主义的混合体而言,海姆的评价并没有完全将黑格尔视为反动的保守主义者,而是留有余地地主张黑格尔的自由主义国家观念在论证逻辑上会走向反动,会抹杀自由。因此,黑格尔在后果上是普鲁士官方哲学家,是反动保守主义的辩护士。此后,“普鲁士官方哲学家”这句考语不胫而走,广为流传,至今仍有人将此作为把柄。

马克思却坚决反对将黑格尔看作是普鲁士官方哲学家的论断。有一件小事,可以看出马克思对于这样的论断表现出的反感。李卜克内西——第二国际的创始人之一——曾擅自在恩格斯《农民战争》“黑格尔”名下加注说,黑格尔“是比较广泛的读者所知道的普鲁士王国国家观念<!!!>的发现者<!>和辩护者<!!>”;马克思从恩格斯那里得知此事后,指责李卜克内西附加的这个“纯粹荒唐”的注释为“愚蠢的陈词滥调”。就恩格斯而言,他确实提到过黑格尔的体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推崇为普鲁士王国的国家哲学。可以说,这是所能找到的恩格斯唯一提到“普鲁士王国的国家哲学”的地方。但是要注意:恩格斯是要反对这个提法。不管怎样,从上述的梳理中可以看出,将黑格尔视为保守主义者,甚至视为反自由主义者,这种评价广为流传。

二、如何澄清未被理解的黑格尔

就黑格尔被视为保守主义者这一评价,伍德从黑格尔哲学自身的理路上给予了澄清。伍德的基本观点是黑格尔以正当的理由对自由主义的弊病给予了致命的打击,并对什么是真正关乎自由的理论给予了新的诠释。

伍德认为,黑格尔将现代自由主义的弊病诊断为该观念所依赖的是主观主义、原子主义和道德主义。并且,黑格尔也非常中肯地指称,现代自由主义首先值得肯定的是:原子化的个人、主观的需要和市民社会的自由或自主是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弥足珍贵的东西。它们之所以值得肯定,是因为它们为了实现绝对自由而服务于特定的目标。然而,需要予以否定的是:如果个人的主观愿望不能在私人生活中取得共同体层面上的意义,那么该愿望的目标实质上并不能够实现。因此,现代自由主义尽管关乎个人的自由或自主,但却是不现实的东西。为了实现现代自由主义的目标,黑格尔所修正的是将个人自由或自主融入到共同体的目的之中。伍德将黑格尔的国家观念视为为个人自由或自主及其价值提供辩护,同时又提供了据以判断个人自由或自主及其价值的标准。在此意义上,确实如海姆所言,黑格尔哲学具有自由主义的成分。只不过,这些成分并不只是像海姆所言的那样,在黑格尔哲学的外表上起装饰作用,而是将自由主义结合进了共同体之中。在此意义上,就算从理论诉求上看,黑格尔也确实将个体的、主观的和市民的自由视为弥足珍贵之物。

按伍德的解读,黑格尔主张主观自由的具体作用是实现个体的特殊性。在黑格尔论述“法哲学”的文本中,也可以读到黑格尔将主观自由视为现代世界的产物。在现代世界中,尤其是宗教改革之后,个人现实幸福开始逐渐得到合法的承认,原来只是存在于理念世界中的自由观念第一次成为了现实的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凭借主观的自由在现实世界通过各自的努力或黑格尔所谓的劳动,以不同的方式实现自身的目的。并且,每个人也可以通过现实所获得的外在物或黑格尔所谓的“所有物”,以实现各自的欲望,获得相应的满足。“在一切人相互依赖全面交织中所含有的必然性, 现在对每个人说来, 就是普遍而持久的财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在关于“历史哲学”的文本中,将主观自由在法国大革命中的实现称作“是一个光辉灿烂的黎明, 一切有思想的存在, 都分享到了这个新世纪的欢欣。一种性质崇高的情绪激动当时的人心;一种精神的热诚震撼着整个的世界, 仿佛‘神圣的东西’和‘世界’的调和现在首次完成了。”伍德从黑格尔哲学自身的理路上反驳了将黑格尔视为保守主义者的看法。然而,这个反驳有一个预设,那就是如霍尔盖特所言的,即黑格尔的批评者实质上“不曾真的读过多少黑格尔本人的作品”。即是说,如果批评者能够像伍德那样,成为研究黑格尔的专家,那就不会将黑格尔误解为保守主义者。

上文提到的弗里斯,其与黑格尔在私人生活上有不愉快的交往,因而对黑格尔的评价可能会夹带私人恩怨。那么处在后黑格尔时代的海姆呢?当海姆还是孩童时,黑格尔就已经去世了,没有证据显示海姆有同黑格尔结怨的可能。不仅如此,所能显示出来的反而是海姆具有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立场。黑格尔去世后,黑格尔主义阵营迅速分裂成两个对立的流派,即青年黑格尔派和老年黑格尔派之间的理论对立,那么海姆所遗留下的那句广为流传的考语——黑格尔是普鲁士的保守主义者——似乎与海姆所处的理论立场有一定的关系。但也要注意到,海姆从1851年起在哈雷大学讲授文学和哲学,并于1860年取得相应的教授资格,但他恐怕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而更应算作哲学家的传记作者,或者至多是个哲学史家。海姆在哲学家传记方面的文学造诣恐怕要远高于他的哲学造诣——他写作了关于威廉·洪堡、黑格尔、叔本华、赫尔德的传记以及他自己的自传。尽管他所流传下来的考语是针对黑格尔哲学的,并且在黑格尔哲学的众多批评者中广为流传,影响持久,延续至今。这似乎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将黑格尔视为保守主义者这一观点的根源归结到没有认真读过黑格尔的著作,但无法解释的是:即使进入到20世纪,在哲学家阵营中将黑格尔视为保守主义者的批评者队伍实际上还在不断壮大。

面对伍德遗留的问题,霍尔盖特提供了另一种解释。霍尔盖特认为,那些对黑格尔哲学怀有深刻误解的人,都没有把握到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方法,从而很难理解黑格尔的文本。

按霍尔盖特所言,进入20世纪,黑格尔的批评者来自诸多哲学流派。这其中有叔本华和尼采这一传统,还有罗素和波普尔这一传统。他们都延续着海姆对黑格尔的评价,并且都没有跳出与保守或极权相关的那些语境。由这样的语境出发,在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性后果中,人们甚至开始将黑格尔联系到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思上,将黑格尔视为法西斯主义或国家社会主义的先驱。更有甚者,有些人由黑格尔的普鲁士国家主义联想到希特勒的德意志国家主义,把战争的责任在思想渊源上归结为黑格尔哲学。霍尔盖特将这些批评归结为误解。虽然批评者感受到了黑格尔主义的有害影响,但却未曾真正理解黑格尔本人的著作。尽管有些人细致读过黑格尔的著作,但却因黑格尔对自由主义批判而感到不快。而造成如此的原因是批评者没有把握到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方法,从而很难理解黑格尔的文本。

按霍尔盖特的理解,在黑格尔的立场上,思辨哲学并不通过定义或命题,也不通过论说或证据来捍卫自己的论证。思辨哲学所要做的是理解它所思考的那些概念的内在发展,并将之论述为完整的体系。霍尔盖特用以支持自己的解读的是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的一段话。黑格尔说,作为哲学的一个部门,法学必须依据概念来发展理念,即是说,“必须观察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内在发展”。从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黑格尔的法哲学并不是要捍卫或反对某一关于自由的观点,也不是要从某个实证的角度来批判自由主义对个体自由的原子化理解,而是要发展自由的概念。因此,当黑格尔评述现代自由主义的时候,他所要主张的是某一特定自由的构想是不充分的,进而需要将这一特定构想置于更复杂的情景中,并为之寻找到更为充分的结构。正是由于没有理解到上述观点,批评者没有像黑格尔那样,承认事情的复杂性,也就是承认在自由问题上,个体与家庭、社会、国家乃至世界历史之间的更为复杂的关系,因而才会充满误解地认为,黑格尔个人会单纯地赞同什么或反对什么,比如说,国家或某一特定的普鲁士这个国家的权威性。

三、作为保守主义者的黑格尔

借助保守主义与史学的关系,可以去澄清黑格尔的保守主义了。那么,在这个澄清中,首先需要理解黑格尔会以怎样的方式或以怎样的姿态来看待他自己所被贴上的保守主义标签。黑格尔对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论述为理解他自己的态度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即是说,通过黑格尔为苏格拉底之死提供的解读,即一种悲剧结构的解读,也可以用来澄清黑格尔自己的保守主义立场。

按照黑格尔的观点,苏格拉底在古希腊时代引发了巨大的革命。他的学说迫使古希腊城邦生活中的公民自主地运用理性来思考自己的生活及其世界。这种自主运用理性的方式对古希腊世界产生了破坏性的影响。原来的古希腊世界奉行一种建立在公民、城邦及其法律与神谕之间的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公民个人服从城邦,为城邦献身;城邦服从命运,受奥林匹斯山上的神谕左右。而苏格拉底所建立的原则是人类必须在自身之内来发现和认知什么在本性方面是普遍的“是”与“善”。按黑格尔的评价,这条原则标志着人的“内在性的解放”。

虽然苏格拉底依然坚守着雅典公民的职责,但他已经不再属于雅典和古希腊时代了。按黑格尔的诠释,苏格拉底属于“‘思想’的世界”。思想的世界表现出革命的姿态。苏格拉底的徒弟柏拉图将荷马和希西阿特这两个古希腊世界观的创造者驱除出理念的世界。城邦公民开始脱离实际的生活或政治事务,而要为理念世界生活。即是说,苏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引导着人们开始在自己的内在世界中进行自我革命或反省。这是以否定的方式让人们自知无知,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无知于什么是“是”;同时,当苏格拉底的革命得到逐步承认时,他便因此被处死——当然,雅典人民以极为公正的方式处死了他们绝对的敌人。

苏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和其所受到的公正审判被黑格尔诠释为“高度的悲剧性”。即是说,这是发生在两个都是绝对正当的东西之间的冲突。正是因为如此,黑格尔断言,那些设想苏格拉底似乎可以不被处死的人和为其辩护脱罪的人,其实都没有真正理解苏格拉底。例如,有些人会设想,苏格拉底可以低调地教授他的哲学,同时,他的信徒也可以安静地接受并传播他的哲学。这样看来,处死苏格拉底似乎是偶然的。然而,黑格尔坚决反对这个设想。苏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并不是独特的东西,而是发展着的自我意识的绝对基本环节,它注定要产生一个新的更高的现实。同时,这个思想革命同现实直接相关,同古希腊世界的原则相对抗,其不可能默默地教授与传播。因此,处死苏格拉底和引发思想革命只能是必然的结果。

同样,为苏格拉底做申辩也是于事无补的。就像处死苏格拉底后所发生的情况那样,雅典人民后悔了,把某些控告苏格拉底的人要么处死,要么流放。这种情况的依据是苏格拉底受到诬告,因而诬告的人要受到同被诬告的人相同的刑罚。尽管如此,雅典人民只是承认了苏格拉底个人的伟大,但依然觉得他的思想革命对古希腊世界是有害的和敌对的。雅典人民对苏格拉底所造成的影响无能为力,只能对他的思想革命与雅典自身的矛盾表示无可奈何。即是说,雅典人民后悔的只是希望那个判决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如果这种愿望成真了,那么就只能说明苏格拉底是个倒霉的人,是个傻瓜,并且关于苏格拉底和古希腊世界的悲剧就是索然无味的,因为这里面只有空洞的偶然。然而,那并不是偶然的,即如上所言——苏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和其所受到的审判是绝对正当的二者之间的高度悲剧性。苏格拉底以个体生命的牺牲肩负起整个高度悲剧性的冲突,这是他个人的伟大之处,因为他的牺牲反而使得他的事业得以深刻地保留。即是说,按黑格尔的表述,只有在苏格拉底的死亡中,从古希腊世界的灰烬中升起的才是一个更高的精神世界,世界精神才会进入一个更高的意识形态。在此意义上,黑格尔以这种悲剧的视角将苏格拉底被处死视为伟大的历史转折点。苏格拉底是雅典的全盛与衰落的标签。他以自己的牺牲证明了他自己既是雅典繁荣的顶点,又是其不幸的开始。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黑格尔主张,苏格拉底之死具有高度的悲剧性,而为苏格拉底辩护的人都是不理解苏格拉底的人,都未能理解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属性。这个主张同样可以用来诠释黑格尔自己。即是说,为黑格尔辩护的人,都是不能理解黑格尔的人,都未能理解黑格尔的保守主义。为了理解黑格尔,尤其是为了理解作为保守主义者的黑格尔,接下来的分析将会把黑格尔用以分析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观点同曼海姆关于保守主义的诠释以及安克施密特关于创伤性历史经验的观点结合起来。

保守主义的这种立场正是黑格尔对待苏格拉底之死的态度。前述已知,保守主义对待革命的立场表现出一种矛盾性。保守主义对革命感到遗憾,但又接受革命的不可避免性。持有保守主义的人不得不去试图适应全新的后革命生活,谋取全新的社会身份,但会对新生活和新身份抱有审慎与明智的态度。同样,黑格尔将自己置于一个审视者的位置上,他欲审视苏格拉底死亡之后和古希腊世界瓦解之后的整个世界历史。当然,这种审视是一种理论姿态,而不是实际的自身处境。黑格尔明确意识到自己处于古希腊世界的历史性变革之后。如其所言,“理解苏格拉底的人并不是他的同代人,而是后世人,因为后世人是超出二者之上。”也就是说,只有完全意识到,过去相对于史家而言是完全异己的东西,史家才能进入到过去之中。

这里应该注意的是,所谓的“超出”指的就是当代分析历史哲学所谓的“后事视野”。在论及历史编年和历史本身之间的本质区别时,当代分析历史哲学的开拓者阿瑟·丹图曾主张,这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历史本身同将来的时间之间的联系。后事视野,也就是在某一事件已经彻底完结之后人们所具有的“眼光”,其可以“给出关于那个事件的描述,在这一描述下的该事件不可能被目击,因为很重要的是这些描述参照了在时间上晚于其所描述的事件之后的事件,从而在认知上对于现场观察者来说是不可及的。”这表示,像历史编年那样仅仅罗列所见所闻并不能理解事件,而对事件本质的把握反而需要时间上在后的目光,也就是上述黑格尔所谓的“超出”。这种“超出”的视野或当代分析历史哲学所谓的后事视野能够保证后世人,如黑格尔,恰好能够理解到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属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在对苏格拉底之死的诠释中提醒人们,通过为处死苏格拉底进行开脱和申辩,雅典公民已不可逆转地失去过去,强化着自己的新身份,即通过强调过去而强化着现在,通过认知过去而规定着现在。

按安克施密特的表述,黑格尔借助苏格拉底之死教给他自己和现在的我们的是这样一种情况,即我们之所是,要由我们能够不再是的那些方面来进行规定。我们是在新世界中意识到我们的前自我。这个前自我就是我们一直之所是的,同时,也是我们一直都未意识到的那个自我。这个自我只有在我们获得新身份之后,才能被我们所意识到。就尼采所论及的遗忘而言,黑格尔会认同遗忘的重要性。但是,黑格尔并未将对过去的遗忘视为同过去的截然割裂,而是将现在置于所遗忘的过去之中,也就是置于历史之中。这就是黑格尔为人们看待过去、历史或传统所提供的规则,黑格尔对这个规则是自觉的。

黑格尔对旧世界的回忆就如同安克施密特所谓的“怀乡病经验”。按安克施密特的描述,怀乡病经验是史家所提供的不同于当下生活的陌生感,就如nostalgic一词的希腊词nosteoo所意谓的“安全地回家”加上algos所意谓的“疼痛”一样。例如,一个成年人对童年岁月充满渴望。童年不同于成年,其一般具有一定的稳固性。正是由于这种不同,当成年人将童年视为怀旧经验的对象时,童年向怀旧经验发挥着特有的对象性功能,即童年与成年之间形成痛苦的断裂,进而演化成创伤。怀乡病经验就是这样的怀旧与痛苦在感受上悖论式地交织在一起的经验。黑格尔在后革命世界或新世界中主动回忆前革命世界或旧世界中的状况,就表现为这种怀旧与痛苦的交织经验。黑格尔同苏格拉底是一样的。苏格拉底的思想革命创造了新世界,而他要以最痛苦的方式,也就是死亡来遵从古希腊时代的一切律法,祭奠那个旧世界,同时,也强化了新世界的意义与价值。黑格尔的保守主义无可置疑地以承认、认可并且赞同后革命世界为前提。黑格尔对旧世界的感怀,无需建立在反自由主义之上,也无需导致反自由主义。黑格尔的“怀乡病经验”完全是赞同新世界和自由主义原则的,至少人们在黑格尔文献中无法找到黑格尔反自由主义的言论——一切将黑格尔归结为反自由主义的言论都是从黑格尔文本中臆断出来的,进而由此以保守主义为黑格尔盖棺定论。黑格尔所做的事情只是要这样,即在怀乡病经验或历史经验的意义上,当黑格尔将过去或前革命世界视为史学对象的时候,他所要强调的是新世界的自由主义要建立在旧世界的非自由主义之上,要在旧世界中认清自己。

由此可见,对黑格尔的保守主义无需辩解,更无需为其开脱。黑格尔就是一名保守主义者,并且他是以保守主义的方式强化着“大革命”或新世界的自由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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