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金陵文脉

赵可法

一

2020 年6 月13 日，“中国文化与自然遗产日”主场在山清水秀的桂林召开，国家文物局公布了15 个“最美文物安全守护人”名单。江苏省南京文物志愿者吕晓其因守护南朝陵墓石刻群做出了特殊贡献，获此殊荣。

新闻联播、《中国文物报》、江苏省文物局、《新华日报》等媒体相继报道吕晓其事迹。

非法拓印南朝陵墓石刻碑文物案，成为全国盗拓刻碑首例经典案例，具有里程碑式意义。

这其中蕴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让我们紧随文物巡查团队的脚步，走进巡查现场。

二

提及南朝陵墓石刻碑遭非法盗拓，那个遥远的晌午又在吕晓其脑海中浮现。

时光回溯到2015 年9 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金陵南京骄阳似火，天空碧蓝如洗。苦于每次巡查文物的无奈，南京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总队二分队负责人吕晓其与三分队联络员马梦洁商议，二、三分队与市文广新局（文物局）、文化综合执法大队人员一道组成文保联合巡查团队，对南朝陵墓石刻群进行执法巡查。

巡查团队身着红马甲、佩戴巡查证，手拿杏色巡查小旗，拉着红色横幅，浩浩荡荡向南朝陵墓石刻群走去。

晌午时分，巡查团队来到南京炼油厂小学院墙内萧融墓石刻辟邪处，眼前的一幕令人大惊失色。只见国家重点保护文物萧融墓石刻辟邪身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棉被，洗过的衣物还滴着水。辟邪周边是南京炼油厂职工宿舍区，文物所处广场的地盘已被居民强占，附近有多处违规搭建的工棚。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辟邪身上还缠绕着多根生锈的铁丝与粗细不一的绳索，绿色的藤蔓顺着铁丝恣意攀爬疯长。辟邪孤零零地矗立着，犹如一位被“五花大绑”的人。见到吕晓其等一群文保志愿者的到来，辟邪像一位长期受欺凌的人遇到了救命恩人，周身的滴水似流淌的眼泪。

“什么人如此大胆啊？太不像话了！”看到辟邪惨遭如此厄运，吕晓其连声叹息，他急忙快步走上前，抚摸着辟邪，转脸朝不远处大声喊，“老师们快过来，找把老虎钳子把铁丝绞断了，给辟邪松绑！无知啊！”

吕晓其找了附近多人询问，均没人愿意告诉他真实情况，他只有请求执法部门联系南京化工集团。吕晓其等文保志愿者与集团工作人员一道，从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找来了老虎钳，剪断了辟邪身上的铁丝，割断了绳索，清除掉带刺的藤蔓。周围一些居民见状，好奇地围拢过来看热闹。吕晓其灵机一动，站在辟邪旁边，给所有在场的文保志愿者与居民大声宣讲文物保护知识。

南朝石刻精美绝伦、历史悠久，无法复制，均是国家重点保护的不可移动文物，一切机关、组织和个人都有依法保护文物的义务。

南京定位是文化城市，近代由于多次战乱，许多文物遭到破坏，被外国人掠夺流失海外。文物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啊。国家加强对文物保护的宣传教育，对保护文物有功人员进行物质奖励与精神鼓励。

欢迎大家与破坏损害文物的行为做斗争，发现文物遭破坏，要第一时间向市文物局和文化综合执法总队反应，也可以直接向文保志愿者报告，我们负责转告。

吕晓其的宣讲声情并茂，人们掌声热烈，向文物志愿者微笑并致敬。文物保护巡查还在继续，吕晓其等一群文保志愿者会有新发现吗？

三

当来到萧憺墓石刻公园巡查时，许多文保志愿者见石刻辟邪保存完好，石望柱、龟蚨石完好无损，破损的石龟仍然静静卧于草地上，就想结束巡查。这时，吕晓其对汤科长与几位文保志愿者说，萧憺墓石刻碑在附近甘家巷小公园的一间亭屋里，在前面大约500米远处，我们利用这次机会一起去看看。大家意见不谋而合，巡查团队慢慢朝萧憺墓石刻碑亭走去。

萧憺墓石刻碑，简称《萧憺碑》，亦称《始兴王碑》。此碑高大，上面原有楷书3000 余字，今文字多风化漫漶，仅存有三分之一文字。晚清时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康有为认为，我国书法楷书四大派系（颜、柳、欧、赵），其中欧派书法就源于此碑。此碑书法对后世影响极大，艺术价值极高。

抗日战争期间，南京被日本人侵占后，侵华日军想将此刻碑运往日本。因石碑太重无法移动，凶恶的日军得不到碑就拆毁碑亭，导致碑长期露天，碑上面的文字风化漫漶。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高度重视文物保护。1954—1956 年、1984 年，两次出资将萧憺墓石刻碑与龟蚨石升高并加固。1957 年，建造约六平方米的四方仿古碑亭将石刻碑保护在里面。

约莫十分钟后，巡查队就陆续来到了萧憺墓石刻碑亭屋近前。看着被绿色铁链紧锁的铁门，大家觉得里面的刻碑定然无恙，多人提议结束巡查。但吕晓其觉得不放心，想亲眼看到里面的刻碑，就对大家说道：

“请等一下吧，我到碑亭跟前再看一看。”

吕晓其轻手轻脚独自走到亭屋不锈钢铁皮门前，屏住呼吸，侧耳贴在门上倾听，生性敏感的他听到碑亭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老鼠发出的声响。他想抬脚离去，却又心生疑惑起来，就转到碑亭背面，踮起脚，透过钢窗玻璃向碑亭里仔细张望。碑亭里响动依旧，有副竹梯子赫然斜杵在幽暗的石刻正面。于是，吕晓其壮着胆子，冲着里面大声问道：

“什么人在里面？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干什么的？”

“文物局的，拓印呢！”碑亭里传来爽快的答话。

吕晓其忙招呼不远处巡查人员过来，他走到汤科长面前，疑惑地问道：

“汤科长，碑亭里有人呢，说是你们单位的，最近你们安排人查看石碑、修复或拓印活动了吗？”

“我是没安排，我了解一下。”汤科长想了片刻，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不久，他摇着头，对吕晓其说，“没有，不是我们安排的工作人员，可以肯定没有，文物部门绝对没有安排对此碑研究、拓片！”

“奇怪啊。”吕晓其更加迷茫，皱着眉嘟哝道。

“里面的人听好了，市文物局的人就在外面站着呢！”吕晓其再次冲着碑亭大声喊道，“赶快出来，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喊声过后，碑亭里的响声戛然而止，却没人答话。过了好久，里面的人才收拾拓片工具，一双黑漆漆的脏手从门缝伸出来，铁链哗啦啦被拉响了，锁被从碑亭里反开。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位敦实的脸上长满横肉的青年人从碑亭里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只见他迅速脱下沾满墨迹的工作服，用肥厚的右手掌遮着刺眼的阳光，倚靠门边，眯眼大声嚷道：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啊？大惊小怪的！”

“你听好了，我们是南京市文物保护志愿者总队的，这位是南京市文物局的领导。我们正在巡查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你干什么的？对文物动了什么手脚？”吕晓其边挥手招呼纷纷赶来的文物保护志愿者，边满脸严肃地厉声问道。

“没……干什……么，我……拓……印……啊。”那人见外面围着一圈人，声势浩大，又看个个身着红马甲、佩戴巡查证，杏色巡查小旗晃荡得刺眼，心中顿觉发怵了。他东张西望，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

“拓印？你有政府批准的手续吗？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气焰嚣张的年轻人见吕晓其虽瘦弱却一脸正气，立即像被霜打蔫的茄子，脸憋成了猪肝色，盯着地面瞅看，像要找地缝钻。他看人群后面不远处是齐腰深的荒草，还有弯曲的小路，看到了逃脱的生机。于是，他语气再次强硬起来，嗤之以鼻地说：

“拓印违背哪家王法？关你们什么屁事啊？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啊？”

“你未经批准拓印国家文物，根据《文物保护法》，是违法犯罪行为，你晓得不晓得啊？”志愿者情绪激愤、义愤填膺地高喊。

吕晓其见此情景，立即摆手，冷静地说道，“汤科长啊，这是标准的犯罪行为，应该将他交给公安机关处理啊。”

“对，交给公安机关处理！”汤科长连声道。

青年人听说要将自己交给公安机关，脸唰的一下白了，两腿簌簌发抖，突然瘫坐在地，拱手干哭哀求，求求你们啊，放我一条生路。他瞅准了人群间有一道二十厘米的空隙，就停止了哭泣，迅速爬站起来，拼命向外冲，试图钻过那道狭窄的空隙逃跑。吕晓其见状大声疾呼，召集志愿者纷纷上前，堵门、拍照、取证。那人像疯牛一样冲撞人群，李欣上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盗拓工具。青年虽逃脱了，但他的体貌特征已被牢牢记住，志愿者刘玉霞用手机录下他清晰的面孔，缴获了他破坏文物的全部犯罪证据。

石碑所在地栖霞区文广新局文物科郭勇科长得到电话后，正在距事发地三十公里外的南京江北，连忙打车赶往现场，志愿者在原地等待他的到来。

郭勇赶到后，意识到情况严重性，立即将铁门再用另一根铁链锁锁好。吕晓其经过与市文物局、文化执法总队、栖霞区文物局、文物保护志愿者总队负责人商量后，决定由案发属地文物局向公安分局报警。

处理好一切，吕晓其等几位志愿者走进碑亭里仔细查看。只见两张硕大的白色宣纸挂在石碑上，碑上的墨汁还在流淌，尚没有完全风干。看着不法分子将文物弄得面目全非，吕晓其等人顿感痛心疾首、叹息不止。

被铁丝与绳索勒绑的辟邪、被浸染墨汁的刻碑、不法分子的嚣张气焰在吕晓其脑海萦绕，令其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吕晓其想到非法拓印与正规拓印的本质区别：正规拓印有文物局等部门批准的手续，均为有资质的专业人员，而非法拓印是江湖人士、无资质。两者拓印手段不一，正规拓印一般用墨粉，马鬃毛刷、沙锤等工具，专家们会轻轻敲击，对刻碑不会造成损伤。非法拓印常在夜晚偷偷摸摸作案，不法分子往往直接把墨汁像刷墙一样涂刷在石刻上，拿宣纸蒙在石刻上，用重物敲击，易造成石刻表皮脱落。墨汁会顺着石刻裂缝进入石碑内部，造成石刻文字或图案细部无法辨识，加速石碑风化损坏。刻碑一旦遭到损坏，即使专业人员也往往无法复原上面的字迹。进入石碑内部的墨汁需专业人士清洗，不仅耗费大量资金，且相当困难。

一个星期后，文物保护志愿总队再次对南朝石刻群进行巡查，发现另一处石刻碑同样遭不法分子非法拓印。就像上次一样，志愿者当即取证报告执法总队，第一时间向公安部门报警，为公安机关提供翔实资料。

四

有一天，南京大学考古系大学生文保志愿者邵勇来到吕晓其家，两人探讨文物保护的问题，邵勇郑重其事地说道：

“吕老师啊，半年前我巡查南朝石刻群，就已经两次发现拓印的那个人。”

“啊？！有这回事啊？”吕晓其很震惊，“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将情况告诉我呢？不报案呢？”

“第一次吧，我还没有现在的深刻认识，真不晓得盗印对文物破坏有那么严重，以为拓印是文旅局专门安排的，被拓印的人给骗了。现在文物骗子很多，他们往往假借政府或文物考察研究之名干违法犯罪勾当。”顾勇竖起食指说，“第二次我向公安机关举报了，可两个月后公安机关回复我，苦于证据和途径不足，案子没法破。”

“文物保护任重道远，破案艰难复杂啊！”吕晓其感叹良久，突然他转脸问道，“小邵啊，我有一个问题没弄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非法拓印呢？”

“这不明摆着嘛，利益驱动啊。现在南京文物交易市场上，一张南朝墓石刻碑拓印图片已卖到5000 元，有的价格更高，还不止这个价。就算一张普通的石刻拓片，也不低于2000 元，不法分子能不铤而走险吗？拓片买卖交易网上能查到明码标价，政府一经发现将严厉打击。”

吕晓其听后怔住了，气愤的他缄默不言。送走大学生，他连夜奋笔疾书，一篇《南朝墓石刻群的悲与愤》的提案一挥而就。提案引起了南京市文物局、市公安机关等部门的高度重视。

——南京市文物保护志愿者将与中山陵园管理局文物处签订协议，成立“中山陵风景区文物保护志愿服务大队”，抽调精兵强将对中山陵七处13 个点进行网格化定点巡查，开创当地文物保护的新局面。

——依靠团队专家学者开展“文物保护系列讲座”和“微课堂”，包括参加文旅部门通知我们组织参加的各类公益文化文保宣传讲座。

——由于南京文保志愿者团队志愿者涵盖了全市各博物馆和文化场所的点滴志愿服务和巡访，对博物馆等文化建设和专业创建具有一定的服务水平，完全可以整合文保这支社会力量参与对热点难点文保问题项目进行调查研究，也可以进一步融合联系地方相关部门的关系。

——文物保护文广旅局、文物局、公安机关等执法部门要进一步提高对保护文物形式的认知，加大对不法分子打击力度。为贯彻国家文物保护相关法规，让社会各界参与文保监督是一种非常好的方式，加大对文保人员的奖赏。

……

不到半年，南京市非法盗拓印南朝石刻墓群案件告破。这是一起典型的盗拓印破坏石刻碑文物案，为保护文物提供经典案例，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因对公安机关破案有功，吕晓其等文保志愿者被相关部门奖励500元，并得到了精神奖励。文保志愿者吕晓其、马梦洁、刘玉霞一致同意，将首次获得奖金捐献给南京市文保志愿总队，作为今后巡查保护活动基金。

法院的判决令文保志愿者很遗憾，根据《文物保护法》，非法拓印青年仅被拘留七日，处罚金不足1000 元。南京市文物局请专家对南朝萧憺墓石刻碑进行清洗、修复，花了一个多星期，投资费用竟高达40000 元。

经过深思熟虑，吕晓其提交多份《关于南京市文物保护不足与建议》提案，通过党组织转交市政协和政府有关部门。

吕晓其带领一帮志愿者团队，像文物守护神，初心如磐，在六朝古都这方神奇的土地上，百转千回地演绎着新时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