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水

2022-11-05 13:29陈怀伟
连云港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黑水淮河春耕

陈怀伟

民以食为天——题记

春耕是我们这一般(年龄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中第一个横渡淮河的人。

春耕横渡淮河那年是十二岁。

我们的家紧挨着淮河大坝,淮河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淮河岸边打猪草、玩泥巴,排成排往淮河里撒尿——看谁撒得更高更远。我们在淮河里游泳,打水仗,比赛憋气,逮鱼摸虾。夏秋两季,我们就是淮河里的鱼,吃完饭就泡在里面,父母不喊得着急发火,我们都不上岸。

淮河长啊,一眼望不到头。淮河窄啊,一眼就望到了边。窄窄的淮河啊,激起了我们每个人想游过去的欲望。

春耕横渡淮河那天,我们都在淮河里洗澡。我们还太小,只能在边上,小心翼翼地淌着水做个狗刨式,打打水仗,摸摸螺蛳和小鱼小虾啥的。春耕黑瘦矮小,虽然和我们差不多大,但是比我们小了一圈,只有七八岁孩子的身高,人却精明机智得很,干啥事都不落在我们后面不说,力气还大。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要看我瘦,我骨头里都是肉。横渡淮河,虽然我们都跃跃欲试,但是没有哪个敢付诸行动。淮河看似平静,其实凶险着呢,暗流涌动。只有那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和二三十岁的男人们才敢游,我们只能落个干瞪眼羡慕的份。这些人中间,红军是最厉害的,游两个来回,一点都不费力。所有人都说他和“浪里白条”张顺比都不差。我们玩得正起劲呢,春耕一个猛子扎下去,就看不见了,等他露出头时,已经到了淮河中间。我们惊呼:“快看啊,快看啊,春耕游到淮河中间了,春耕游到淮河中间了!”惊呼声中红军和其他几个经常游到淮河对岸去的男人们,赶紧向春耕游去。红军游得最快,光着个黑黝黝的脊梁,像一条黑鱼,三下两下地就游到了春耕身边。春耕已经快游到岸边了,红军也就没有强行去托扶春耕,只是在下游保护着他,任由春耕自己慢慢地游到了岸边。游到岸边的春耕,刚站直身子,就转头兴高采烈地对我们大喊大叫,边喊叫边挥舞着双手,我们也挥舞着双手叽哩哇啦地呼应着他的大喊大叫,喊叫声把平静的淮河水都震起了波纹。兴奋呐!歇了一会啊,红军就托扶着春耕把他带回了这边。

游过淮河的春耕,成了我们心中的英雄,我们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说春耕厉害,说你哪是春耕啊,你应该叫泥鳅才对!只有小收满心不服气,说,不就是游过了淮河嘛,有什么厉害的,那么宽一点点的河,我也能游过去。春耕说,能游过去你游啊,又没有谁拉着你,吹牛皮谁不会,我还说我能游过大海呢。小收说,游就游,谁怕谁啊,我就是看不惯某些人尾巴翘上天的样子。春耕说,我啥时候尾巴翘上天了。小收说,翘没翘自己心里有数。春耕说,说我翘我就是翘了,有本事你叫我不翘啊。小收说,你等着,我会叫你不翘的。我们就起哄,说,那就游呗。

小收还真游了,是在春耕游过一个星期后,也是一个猛子扎下去的。当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也游到了淮河中间,可他刚露出头就又沉了下去,被河水向下游卷去。我们吓得高声大叫,小收被河水卷走了,小收被河水卷走了!红军他们赶紧向河里游去,可是游也没有用了,小收头泛一下又泛一下再泛一下,就看不见人了。

“老鼋快救救小收吧。老鼋快救救小收吧。”正慌乱着呢,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一下子就把陷在惊慌中的我们嚎醒了。

“老鼋快救救小收吧,老鼋快救救小收吧。”我们齐声高喊,边喊边裸水上岸,顺着岸边向下游跑。边跑边喊,边喊边跑。

“老鼋快救救小收吧,老鼋快救救小收吧。”

我们的喊声震天响地,吓得树上的鸟儿乱飞,淮河里的鱼儿乱窜,老鼋也没有出现。这里不是老鼋湾。我们恨透了老鼋。

“淮河最终流向哪里,大海吗?”我们正失落抱怨呢,春耕问。

“水流千里归大海。淮河最终是流向大海。”

“哦,那我知道了,小收是被东海龙王招去做女婿了。”春耕说。紧接着又嚎了一嗓子。“小收,记得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们,不要做了龙王的女婿,就忘了我们这些小伙伴。”

“小收,记得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们,不要做了龙王的女婿,就忘了我们这些小伙伴。我们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就希望你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们。”我们也跟着嚎了起来。

哪个地方没有几座池塘呢,但是在淮河岸边的池塘注定是要失去颜色的,我们宁愿在淮河边上小心翼翼地游来游去,也不愿意在池塘里面放开心来尽情地玩耍。池塘就那么一点地方,淮河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再说池塘里的是死水,淮河水可是活水。死水怎能跟活水比呢。

说九曲淮河十八弯,弯弯出状元。说状元郎好啊!骑红马,穿红袍,戴红帽,插红花,幸运的还能娶到公主,成为驸马爷呢。我们对状元不感兴趣,什么骑红马,穿红袍,插红花,戴红帽的。一身红,看起来多不自在啊。我们只对老鼋湾的传说情有独钟。说老鼋形似老鳖,比老鳖丑多了,形状怪异,性情却温和,很大很大的,能长到二百多斤,鼋盖像一个大水缸,背驮两三个孩子一点都不成问题;说如果孩子在游泳时,不幸溺水,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潜到水底把孩子驮送到岸边来;说别小看老鼋,那可是龙王转世的,说……听着听着,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痒痒的,都很想一睹老鼋的真容,并坐在老鼋身上在淮河里自由自在地游一趟。想想就神气得不得了。

我们成长的岁月,食物还很紧缺,所以我们对食物特别敏感,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逃不过我们的嘴巴,更别说像鱼啊肉啊,这些只有在过年过节或者来亲戚时才能吃到的东西了。一年中我们最喜欢秋天了。秋天的田野里到处都有野果子不说,在刚收完的花生地,黄豆地或红薯地里,我们还能捡拾到花生,黄豆和红薯。运气好的话,有时候还能捡到鸟蛋,捡到鸟蛋等于就是过年了,拿回家去就是一顿好餐。捡到花生和红薯,我们有时候生吃,有时候用火烧着吃,黄豆则只能烧着吃。花生刚烧熟时,吃起来皮皮的,烫嘴不说还没有味道,一冷下来,吃起来就又焦又脆,唇齿留香。红薯呢,生吃的时候也没啥味道,烧熟了则又香又甜的。黄豆烧熟后,不管是热的还是冷的,嚼起来都嘎嘣脆的。花生和红薯,吃多了胀胃,黄豆吃多了爱放屁。

我们在刚收过的田地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就找老鼠洞。老鼠洞可是天然的宝藏啊!辛勤的老鼠总比我们要聪明得多,我们找不到东西时,它们却能找得到。找到老鼠洞,我们就用小铲子挖,老鼠洞七拐八弯的,好像和你捉迷藏,不过收获是颇丰的,遇到一只能干的老鼠,一个老鼠洞就能挖出来一两斤的花生,玉米和黄豆。

我们小时候,淮河一年总要发一两次黑水,麦收前后一次,秋收前后一次。黑水一来,比过年还热闹,每家每户都是全家出动。哪怕我们正在割着麦子或者收着稻子呢,都会放下手头的活,提篮的提篮,拿网的拿网,背粪箕子的也有,赤手空拳的也有,呼啦一下子都跑到了淮河岸边,等着黑水的到来,到淮河里去捉鱼。稻子和麦子耽误一时半会儿,它们还在那里,黑水就不一样了,黑水过境,前后也就只有半个钟头左右,半个钟头过去,你想要黑水都看不见黑水了,更别提逮被黑水呛起来的鱼了。

黑水真黑呀,黑得拿个空的墨水瓶灌上一瓶,就能吸进笔管里面写字了。黑黑的黑水,味道却淡,只有一丁点轻微地刺鼻。

你知道的,那时候是没有电话等通信工具的,但是只要黑水来了,我们老早就能知道,从来没有错过一次。黑水到这里了,黑水到那里了,黑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黑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黑水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

比黑水先到的是被黑水呛得乱窜的鱼,你仔细听,就能听到淮河底下哗啦哗啦的声响,那是大鱼们在拼命地往前逃窜呢。黑水一到,最先被呛到岸边的是游鲹之类的小鱼,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基本上没有一条是活着的;接着被呛到岸边是鲫鱼、鲢鱼、鲤鱼、草鱼等,这些鱼比较大一点,生命力就强多了,在水面上一沉一浮,一沉一浮的;第三波被呛过来的就是昂刺鱼和黑鱼,它们被活捉后,没有水也能活上个三五天的。一些生命力比较强的大鱼,都在河中心半浮半沉的,随着黑水,游向下游。有船的人家这时候就好了,他们摇着船紧追着黑水,专门逮那些十几二十斤重的大鱼,没有船的只能在岸边用网、粪箕子,篮子一类的东西,捕捞那些二三斤三四斤重的鲤鱼、鲢鱼和草鱼等。像游鲹之类的小鱼,根本没有人愿意去逮,任由他们翻着白花花的肚皮,顺着黑水一路浮流下去或者漂到岸边独自发臭。一场黑水过后,家家户户都会逮上几十斤上百斤的鱼,然后把它们剖开,洗净,码上重盐,腌上个两三天后,再拿到太阳底下晾晒。

黑水呛起来的鱼,味道嘛,有那么一点不地道,但是依然挡不住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黑水又要来了,来在麦收的前面。太阳还不那么炙热。这个消息让平静的村庄一下子喧嚣起来,大家喜气洋洋地相互转告,拿着能拿出的最得手的工具,有说有笑跑到淮河岸边等着黑水。黑水一到,大家就争先恐后地跳进黑水里抓鱼。那些被黑水呛得一沉一浮的鱼看似好抓,其实也不好抓,因为他们是半沉半浮在水面上,不是匍匐在地上的。在地上你还可以用双手把他们按住,浮在水里就不行了,你只能用两手去拤它们,鱼小还好拤,鱼大就不行了,宽过你的手掌,你一拤,它们本能地一挣,就逃脱了。所以这时候用篮子、粪箕子和网去抓更好。看到鱼们,把篮子、粪箕子和网,伸到它们下面,然后猛地一提,它们就落到里面了。篮子、粪箕子,虽然说家家有,但是家家都全家出动的,所以就不能保证人手一个。网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很少有人家有。有工具的就用工具,没工具的只能徒手去抓。工具一般都在大人们手里,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只能徒手去抓。我们人矮,只能在岸边抓不说,手还小,还不想抓小鱼,所以每次黑水我们抓到的鱼都寥寥无几。大家抓得正欢呢。忽然,有人发现春耕游到淮河中间去抓鱼了。这可是大忌,水里可是鱼的天下,人脚不沾地,力气就使不出来,在水里即使你抓到了鱼,你又怎么游回来呢?春耕抓到了一条大鱼,春耕搂着鱼,用脚踩着水,鱼就不干了,甩着尾巴向前游着。春耕死死搂着鱼不放手,就被鱼带着往前游去,人们都惊呼起来。他的父亲更是大声叫着,春耕,你给我放手,快点放手。话音还没落呢,春耕就不见了,随着鱼沉到水里去了。这个犟种。春耕的父亲边骂边向水里游去。这时有船的人家也赶紧三下两下地把网拉到船上。摇着船就往春耕和鱼沉下去的地方追去。还好,不一会儿春耕和鱼都露出了水面,春耕摇了摇头,还是死死地抱着鱼。鱼游着,春耕也游着,船摇到春耕和鱼的身边,船上的人说,春耕你快松手吧,在水里你斗不过鱼的。春耕不听,还是用双手抱着鱼。鱼好像也没有什么力气了,再加上被黑水呛着,只能浮在水面上不再挣扎了。但是春耕想把鱼带上岸也不容易。怎么办呢?船虽然摇到了春耕跟前,但是怎么把春耕拉上来呢。急中生智,船上的人把扳网下到水里,伸到春耕和鱼的下面,把春耕和鱼都网到网里,然后拉到了船上。是一条三十多斤重的黑鱼,竖起来差不多和春耕一样高了。把春耕拉上船,黑水也就退了。刚一上岸,春耕就被他爸甩了一个嘴巴子。人们赶紧拉开,说,小孩子不懂事,你打他干吗呢?春耕爸怒目圆睁地说,下次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鱼。春耕爸把自己抓的一些大的鱼都送给了救春耕的人家,只留下一些小的鱼,要把那条大黑鱼也给人家的时候,人家说,算了吧,这可是春耕玩命逮到的,还是留给春耕吧。

黑水退后,家家户户都开始杀鱼煮鱼吃,吃不完,就用盐码上,留晒鱼干。春耕家虽然没有鱼晒了,但是还有鱼吃。吃过饭,我们就聚到一起,春耕自然而然的又成了话题中心。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讲着,问春耕逮鱼时在想些什么。春耕说也没想什么,就是想证明一下,虽然我们人小,但是也能抓到大鱼。我们又问他大鱼好吃吗?春耕说当然好吃,像肥肉,还肥而不腻。说得正欢呢,春耕就往茅房跑,边跑边说,奇怪得很,这次拉肚子都三天了,怎么还不好啊。我们就说,你呀,是肥肉吃得太多,太油,吃滑了肠。春耕说胡说,我们家都很久没吃过肉了。那……还未待我们把话说出口呢,春耕就已经跑进了茅房。我们就继续吹着自己的收获。不一会儿春耕就回来了。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调侃,你不是肥肉吃多了,那你怎么老拉肚子呢?春耕说,我也不知道呀,真奇怪。话音刚落,就又捂着肚子朝茅房跑去,边跑边说,咋回事啊,老是拉个不停。我们说,你该不是吃大黑鱼吃的吧。春耕说,不会的,以前又不是没吃过,从来没拉过肚子。春耕就这样,一会儿一趟茅房,一会儿一趟茅房地跑着,跑着跑着就不再跑了,干脆蹲到茅房里面不出来了。我们就在这边调侃,你以前是不吃“人中黄”的,现在难道连“人中黄”也要吃吗?你们才吃“人中黄”呢。茅房那边传来的春耕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春耕家还在吃鱼。春耕还在拉肚子,不停地拉。只一天的时间,我们就看到春耕瘦了,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扁平,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春耕的父亲就骂,母亲就去村医那里开了几包止拉肚的药,吃下去后,一点用都没有,春耕还是提不上裤子地拉。吊水吧。春耕的父亲骂骂咧咧地把春耕背到了村医室里。村医就给他挂上了水。两瓶水下去,春耕总算止住了拉。可是人还是一点精神都没有,恹恹的,像霜打的茄子。没想到晚上春耕又接着拉了。已经拉不出什么了,都是水。母亲就把从村医那里拿来的药给春耕灌下去,并且加大了药量。第二天,当我们听到春耕母亲的哭声时,跑过去才知道,春耕已经死了。春耕是死在锅屋的。他晚上还拉个不停,从茅厕回来后,就没有再回到堂屋去。我们看见春耕蜷缩在地上,身底下水汪汪的,臭不可闻。鲜活的春耕,变成了我们不敢相认的模样,只不过才三天,瘦得什么都没有了,眼窝深陷,皮包骨头,脸色蜡白。春耕就这样去了,游过了淮河,却败给了拉肚子,败得还是那么彻底。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进坟地的,用一条苇席一卷,春耕的父亲就把春耕掩埋在了乱葬岗。

春耕夭折了,夭折在麦收之前,夭折在一场黑水过后。我们很是失落。嘀嘀咕咕地回忆着春耕的点点滴滴,还未待仔细咂摸呢,麦收就来了,我们就忙着割麦子,捡麦子了。麦收过后,就要插秧。一忙两忙的,我们就把春耕给忘了,就像忘了被东海龙王招去做女婿的小收一样。

时间如奔跑的白马,驮走了夏天,送来了秋天。稻穗金黄时,上游又传来了发黑水的消息:黑水到这了,黑水到那了,黑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黑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们提篮的提篮,拿网的拿网,背粪箕子的也有,赤手空拳的也有,兴高采烈大呼小叫着,呼啦啦一下子涌到了淮河岸边,心急火燎地等着黑水的到来。

后记: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和生活条件的越来越好,人们越来越注重食品安全的同时环保意识也越来越高。进入新时代,“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持续开展生态保护和环境治理,淮河再也没有发过黑水。几年前,离我们村不远的老观村新建了一个自来水水库,水源地就是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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