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肴与姑姑筵(外一题)

2022-10-30 01:29陈竖琴
剑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川西绵阳民谣

□陈竖琴

城里新开一家餐馆,店名“哥哥肴”。外地朋友指着招牌问渊源,我告诉他这是本土传统饮食用语。旧时绵阳人把野外聚餐叫 “砌哥哥肴”,朋友调侃道:“趣了,成都人开饭店取名‘姑姑筵’,到绵阳成了‘哥哥肴’,是写了别字还是你们两地饮食分雌雄?”

他这一问,还真问出了我的兴趣。记得不久前列席一次地方文化研讨会,会议主题“绵阳文化底蕴探讨”,因为太多夺席谈经的高人,我遂选择了作谦虚状的聆听。那些个登堂入室的宏论自有专家学者料理,市井小民辈且聊聊“哥哥肴”,算敲个事后的边鼓吧。

饮食体现民风,反映文化。由“姑姑筵”到“哥哥肴”,虽是一音之转,却也体现了两种全然不同的饮食文化风格。

成都,自古繁华。一座坐拥富庶的成都平原,有着2400 年建城史,三朝都会的城市,底子自然丰厚。不仅留下皇城坝、少城路这些帝王气十足的街巷,街巷深处的那些深宅大院中也衍生了与之相应的饮食文化,川菜一派中的公馆菜系列便传承于斯。公馆菜中有“私房菜”一支,其中最得“私”字之韵味的当推成都人的“姑姑筵”。一座座高门深宅中的人家,无论是风头正盛的达官贵人,还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小姑子可都是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爹娘宠、兄弟护、妯娌畏,虽不能继承宗祧,却毕竟是血亲骨肉金枝玉叶,与同是女孩儿的过门媳妇大有分别,那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

姑姑自幼锦衣玉食读书识字,出脱得聪慧能干自不必说,更兼伶牙俐齿逞能好胜,干什么都要比那些个用花轿抬进大宅门的嫂嫂们高出一头——其实,是深谙生存之道的嫂嫂们有意承让也未可知。总之,姑姑在家中总是最出彩顶尖的,只可惜生不逢时,不能如现代女性们直接走入社会,干他个帼国不让须眉。姑姑即便智商再高,能与嫂子们较个强弱的也无非描花绣朵沏茶烧饭罢了。可是你还别说,只这一较,便有了分别:姑姑做出的菜肴雅洁精致,小巧玲珑,且花样翻新。除了奢华雅致的贵族气派之外,却又像小孩子“过家家”,小碟子小碗摆满一桌,俏生生透出一份青春女孩儿的奇巧心思。

余韵流风,“姑姑筵”走出深宅大院在成都街头风行足足一个世纪。虽小碟子小碗,却依旧四川味十足,既麻且辣,还多了点淡淡的甜。倘若从文化意味上揣摩,“姑姑筵”其实最能代表成都文化的特色:繁盛、精巧的柔和之美。倒并非端丽淑女,而是透着孩子气的刁蛮与泼辣——一群心气儿高的小姑姑嘛!

与“摆姑姑筵”相对应的说法,绵阳人叫“砌哥哥肴”。单一个“砌”字,便显出两者的迥然不同。“砌”,从石,“切”音,几块石头支口锅,称之为“砌”。简单易行,从容大气。而这“哥哥”,也显然不是浣花溪畔濯锦江边凭栏弄愁浅斟低唱的哥哥,而是大步流星走进酒店,进得门来便扯开喉咙大喝一声“拿酒来”,直震得店中空缸空瓮皆嗡嗡有声的那类“莽哥哥”。若要PK,当此之际”姑姑筵”必定花容失色。油沸勺响,只见得大盆的肉、大碗的酒,分量要足,口味要重,速度要快,热气腾腾之中风卷残云大快朵颐,这就叫“砌哥哥肴”。

作为另一风格的饮食文化,“哥哥肴”兴起于绵阳一带自有它的道理:与繁盛千年的商业、文化都会相比,剑门关下涪江之滨的绵阳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条路、一道关隘、一座熙熙攘攘的水陆码头。这里没有多少深宅豪门宝马香车,整个冷兵器时代,绵阳人耳畔响彻的,差不多全是古蜀道上几无间歇的匆匆足音。作为天府之国的锁钥要冲,当年秦惠王施美人计而得蜀,那美人是蜀王折了五位开山的力士,然后关中士卒经绵阳送往成都的。刘玄德谋西川,自荆州溯源而上,那两万饥肠辘辘的水兵是从东津渡口下船登陆的。至于西去长安的一代蜀中名人:扬雄、司马相如、李白…莫不是由此买舟渡流,匆匆而去。

人在旅途,或行色倥偬,“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或寂寞孤鸿,“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纵是骚客雅人也难得有那份“摆姑姑筵”的心境与时间。在这里,高墙深院中风姿绰约的款款莲步似乎不太相宜,痛快淋漓,方便快捷的“砌哥哥肴”倒成了人们的首选,虽然粗了些,却最得旅人的心意。下锚结缆处,头上暮云四合,腹中饥肠辘辘,“哥哥肴”酒醇肉鲜,香气四溢,抚慰了多少旅人的饥肠与愁怀。围坐在“哥哥肴”边的,又岂止江湖豪客走卒贩夫,还有古蜀道上那些个“英雄莫问出处”的江湖豪客,不也还有愁听巴山夜雨、闲看东津打渔人的千载名流?

白云苍狗,昔日那座川流不息充满活力的城市已渐渐安定,成长为颇具文化科技含量的“中国科技城”,“哥哥肴”亦成绝响。然而,若论成(都)绵(阳)两地文化特征,包括饮食文化,到底还是那种爽朗与粗犷让土生土长的绵阳人感觉更亲切一些。

有哲人说,文化与文明的范畴,最终归于一时一地群众性的生态方式和精神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哥哥肴”对于绵阳人岂不是一段蛮有意思的文化记忆。

川西民谣考

虽然自己也是搞写作的人,但历来持一种见解:作为一种载体,其实文字是很不可靠的。凡事一入文字便有添油加醋之嫌,岂不闻老百姓常把文字记述叫“文字加工”?可见其反映真实之难。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了不起的文字创造如杲杲之日,一经照耀所有被照之境从此留下身形,所谓“白纸黑字”是也。殊不知文字记录毕竟是“二手货”,其接近真实的程度与记录者的目的、水平、生存空间大有干系。这好比旋转运动着的太阳,虽然岁月都在阳光下留下了背影,但这影子或长或短却因时而异,与真实总有些差距。

我想到一件足以且颇为客观记录岁月的写真,那便是民谣。

随心而生,随口而出,众口相传,遂成民谣。倘有掺假,自然无人响应。民谣如一条细而坚韧的绳索,将一时一地真实的民生与社会串挂起来,鲜活而生动。饮食男女、喜怒哀乐尽在其中,正切中孔。

夫子的一句评语:思无邪!

因了这个原由,我一直以来便有留心川西民谣的爱好。既称民谣,自然是老百姓的歌谣,老百姓没啥经天纬地之志,出口不外乎饮食男女。农耕时代,吃饭是第一件大事,那是一定要入歌的:

说唱起来就唱起,家中没得半碗米。

翻过垭口借一碗,煮到锅头又唱起。

山歌自来没本本,出在茂州石泉城。

今天碰到好歌手,拿点出来抖灰尘!

艺术得有人创造有人欣赏,一旦碰上知音,哪怕家里没米下锅仍然忍不住要比比谁唱得更好!

活得如此快乐而单纯,这歌者是谁呢?羌人。

歌中“茂州石泉城”,即今天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北川。北川古属茂州,改名石泉县是唐永徽年间的事,再复称北川已是1914 年,岁月逝去悠悠1200 载。称石泉而不称北川,可知这首“穷欢乐”的民谣少说也有100 年以上的历史了。

太阳当顶又当中,做起活路肚里空。

回去说给煮饭的,多架干柴灰刨空。

这首民谣时下被人放进《羌族口头文化遗产集成·民谣卷》,显然有待商榷。因为“多架干柴灰刨空”这种老式柴禾灶在过去的川西坝最为常见,而在田间干活的人能回家吃午饭,这种情况也许只有在平坝才能做到。羌山天宽地远,下地干活得翻山越岭爬坡上坎,午饭回家吃或者送饭到地头的方式都不现实,一般是自带干粮,带信回家催午饭的情节在羌山似乎不大可能。所以,我判定这首民谣当是出自川西坝子或者浅丘地区。

爱情是人世间最共通最美好的情绪,也是民谣中最让人心醉的部分,古今中外莫不如是。而川西民谣中的情歌却与别处大有不同,特点是幽默风情,妙趣横生。

远看情妹白漂漂,好比玉米打伞苞。

心想变个蚱蚂子,抱到腰杆摇几摇。

川西北农村形容女子皮肤白皙叫“白漂漂”,而金黄金黄的玉米粒刚刚饱满之际却是白而水嫩的。那白嫩的玉米粒被碧绿的衣壳包裹着,如一柄倒置的绿伞,形态优美至极,农民叫“打伞苞”。歌者显然是对那美丽的姑娘一见钟情,被勾了魂又无从着手,竟不由得艳羡起那只可以在“伞苞”上作自由运动的小蚂蚱来。

贤妹下河洗围腰,一对鱼儿水上漂。

鱼儿喝了围腰水,不害相思也害痨。

昨夜等妹妹不来,害我烧光半背柴。

腊肉等得起灰灰,鸡蛋等得长青苔。

上面两首歌谣中第一首传唱的地域显然十分广泛,因为”围腰”是川西女人习惯穿戴的“劳保用品”,无论平坝、山区、乡村、城镇,去河里或井边洗衣淘菜,为了不打湿衣裳,“围腰”是每个女孩子的标配。第二首却不然,这首歌的作者显然是大山深处一位守在火盆边苦苦等待的青年。拨旺火盆,备好腊肉鸡蛋,满怀希望地候着,心上人却狠心地“放了鸽子”。倘若说这个单相思的小伙子显得缺乏主动性,那么另一位单相思小伙儿那欲罢不能的情态就有趣多了:

我给妹儿做天活,话都没有空余说。

看到看到天黑了,挨挨擦擦踩一脚。

踩一脚来踩一脚,黑了回去睡不着。

脑壳放在床沿上,眼泪汪汪莫奈何!

比较起男孩子们有些笨拙的露骨和直白,川西妹子的爱情表达便显出一种幽默与智慧来。最著名的一首至今传唱: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树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

妈吔,

我望槐花哟,几时开!

类似的还有:

太阳出来四山黄,妹子出来收衣裳。

衣裳搭在肩膀上,瞟眼瞟眼望情郎。

妈妈问我看啥子?衣裳没干想太阳。

贤妹家住梁梁上,走拢门前一道墙。

喂的狗儿像老虎,叫我咋个敢拢场!

哥哥做事没计才,回家烧个馍馍来。

狗儿咬你馍馍打,狗吃馍馍你就来!

随着传媒时代的到来,从平原到山区,一律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同步,捂住胸口大叫“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川西民谣已成“文化遗产”。但是在我而言,无论何时只要接触到川西民谣,父辈们的音容笑貌便在我的脑海中生动鲜活起来:乐天幽默,有情有趣。

那便是真实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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