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羌山

2022-10-30 01:29刘大军
剑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红叶红军

□刘大军

羌地农历三月春意正浓。红军一到,满山遍野的羊角花开放得格外灿烂,高山峡谷间的鸽子花、辛夷花更是争奇斗艳灿若云霞,山野间飞来飞去的阳雀、布谷、黄拐子、麻鹞子、花翅膀喜鹊求偶的欢唱声,应和着农人使牛犁地的吆喝声、放羊人长声悠悠的牧歌声、少男少女薅草锄地的情歌声,合奏出了亘古未有的羌山春之交响。久未作诗的萧梦启从坡地遛达了一圈回来,满眼的壮丽图景满耳的欢歌笑语化成了火一样的诗情,他步履轻快地回到书房,一边研磨一边展纸一边酝酿意境。他要为红军进驻北川给羌区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赋诗一首。

据被红军遣散回家的石永年说,一个多月来,红四方面军的五个军和川陕省委、苏维埃政府机关约十万人马先后进入北川大峡谷,驻扎在白草河、青片河、白泥沟、平通河几条大山沟里。红军的主力坚守着东线佛泉山、千佛山的阵地,打退了国民党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保障了北进松潘西进茂县通道的畅通。红军的战略意图很明确:实施战略转移,北上阿坝高原和中央红军会合,开赴抗日前线,团结各民族中华儿女,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川陕省委组织党政机关群众团体深入各乡各村各寨,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建立县、乡、村三级由劳动群众当家作主的苏维埃政权,成立了维持地方秩序支援红军的游击队、儿童团,动员本地青年参军参战、筹集军粮、转运伤病员。无地少地的农户分得了土地、牲畜、农具,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在自家土地上播下春天的种子,祖祖辈辈受苦受穷的老百姓从心底里拥护共产党、拥护工农红军。石永年还说,共产党实行民族平等、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保护合法商人利益;红军纪律严明,对老百姓秋毫无犯,给鳏寡孤独发放粮食衣物,帮助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开荒耕种修补房屋。这些都是石永年在县城参加旧职人员学习集训期间亲眼所见。“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工农群众闹翻身求解放的人民子弟兵。外公,你饱读圣贤之书,精通二十四史,走南闯北,经历过两个朝代,见过这样为老百姓谋利益的队伍吗?”萧老爷相信外孙所言绝非虚妄之词。

十天前,红军先遣团开进了片口,他们不像以往任何政府军队地方武装那样一来就霸占民房、抢占商铺、作坊、货栈,向百姓派粮派款,在场镇村寨抓拿骗吃,横行霸道;一两千人的队伍过了白草河上的浮桥就沿着河边小路直接行进到了片口小学,放下背包就在操场坝子席地而坐,一边擦枪一边唱着歌儿,引得片口老老少少围在操场外翘首观看。

萧梦启正说去看个究竟,石永年兴冲冲地跑来说红军李团长有请。他来不及更衣换帽,跟着外孙到了学校教员休息室里。进屋一看,石开风、张铁匠、几个商家老板和邻近几个寨子的寨主都来了,彼此拱手打过招呼后,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红军发落。过了一会儿,一个操外省口音被石永年称为李团长的高个子青年走进屋来,和颜悦色地请大家坐下,和每一个人握了手,一一问询了姓名、职业、家庭情况。待勤务兵上过茶后,他才紧挨萧梦启坐了下来。他说,红军初到少数民族地区,给大家带来诸多不便和麻烦。今天请白草羌地的头头脑脑见见面认识认识,讲讲红军的政策和来到北川的意图,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李团长见大家正襟危坐听他讲话,马上切入了正题。他说,我们是借道西进北上,不会在北川长期驻扎,恳请各位安心从业安定生活。只要各位不和国民党军政人员暗中勾结滋扰红军军务,红军一定会切实保护你们和家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也不会损害少数民族上层人士的利益,决不干涉宗教信徒的信教自由。苏维埃政权建立后,要开展土地改革,在座诸君家中若有多余的土地,请自觉自愿地拿出一部分给无地的佃户耕种,再免除租户一些地租,只要你们真心实意为穷苦老百姓谋利益,红军和苏维埃政府绝不对你们采取过激行动,也不会为难你们。对于种烟贩烟、囤积居奇、买空卖空、哄抬物价、欺行霸市的不法商家,要严肃查处,没收不义之财。这是我们党在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的特殊政策。

教员休息室里鸦雀无声。

“红军是人民的队伍,需要得到包括你们在内的白草羌地羌藏汉各族人民群众的支持。我们打仗的目的是为了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实现民族独立,人民当家作主,过上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幸福生活。”李团长放缓了语气,讲起了革命胜利后美好的前景。看大家神情不再紧张了,气氛活跃了,他叫参加会议的参谋拿出石印的告示分发给大家。“这是《红军抗日救国十大政纲》《川陕省苏维埃政府土地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请你们认真学习领会,大力向老百姓宣传,做到家喻户晓。同时也请你们和社会各界监督我们执行。”

走出校园,萧梦启看见红军在围墙外的土坎上挖了一排灶坑,灶坑里的枯树枝毕毕剥剥燃烧着,柴火上的锣锅里沸水翻滚,十几个炊事兵忙着把一筐筐刚采回洗净的苦麻菜、车前草、鹿耳韭往飘浮着少许米粒的锅里倾倒。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红军的饭食么?他们肯定缺粮了。同行的人也看到了这一情景,都说当兵打仗的人喝大锅清水汤咋行。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天成烧坊,议论起了红军的伙食。萧梦启提议大家给红军筹集些粮食蔬菜,下午送到小学。石开风说,还可以广泛动员,争取多筹集一些。

下午,几千斤磨好的玉米面荞麦面和一背背新鲜蔬菜送到了小学,萧梦启、石开风几家还送来了去年腌制的猪膘。李团长要后勤处过称记账,坚持要给大家支付川陕苏维埃政府发行的铜币布币,人们不好推辞,都说收下做个纪念吧。

过了两天,红军在教堂口的市场坝子里召开了群众大会,宣传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和红军的政治主张,宣布成立片口乡苏维埃政府。人们一致推举已和“尔玛下尔巴”断绝了来往的张铁匠担任了主席,还让他兼任了赤卫队队长,石开风、周校长、猎户落日布、马帮头领老王、能说会道的大脚婶被选为委员。乡苏维埃建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实行土地改革,在红军的支持下,各村各寨都召开了群众大会,除了参加红军见面会的几户富家把佃户租种的土地捐了出来,全乡以龙波为首的十几户靠收租子的地主拒不执行红军政策,开过斗争会后,乡苏维埃就把他们的土地、牲畜分给了无地或少地的农户,把他们囤积的粮食一部分充了军粮一部分分给了缺粮断顿的人家。学校恢复教学了,乡场恢复赶场了,马帮驮队也开始跑运输了,春耕生产出现了少有的欢腾景象。

想到羌地的新变化新气象,萧梦启思绪万端,不知从何处破题落墨。他索性把饱蘸浓墨的笔放回笔架,倒背双手,在书房里轻声吟哦起来。

“先生,你看是谁来了?”萧夫人领着邢云飞径直走进了书房。

“云飞!”萧老爷不胜惊喜,几年不见这个得意门生了。“坐,快请坐!”

给邢云飞提行李的周校长脚跟脚地走了进来。“萧先生,打扰了。”

茶饮两开,寒暄已罢,萧梦启才发现周校长递到邢云飞脚边的赭红色的牛皮医疗箱,便好奇地问道:“云飞,改行行医了?”

邢云飞淡淡地一笑,索性把医疗箱放到了对面书案的边角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家母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我只好脱下戎装改行从医,兼做药材药品生意,把天香号这块牌子传承下去,告慰九泉之下的阳照山外公。”

“啊?是这个想法吗?”萧梦启对他这个学生太了解了。云飞不仅承续了他祖辈父辈矢志报国的根脉,还吸收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救国救民思想的营养,离开白草羌这些年,他在这个动荡的社会闯荡,他已经长大了,已经顶天立地了,早已投身于一桩只可意会不可明言的大事业。听说前一段时间他还穿着国军校官服在县城发号施令,怎么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医生?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他也来个虚以委蛇,说:“行医好哇。医者仁也,师者智也。我历来认为,被读书人普遍瞧不起的医生、教师两大职业,才是社会进步、人类文明的基石。”他有意把话题岔开了。

云飞就势说道:“学生谨记先生的教诲,脱离军界后就在禹里经营药店,学习一些医疗常识。听说红军进驻片口后社会安定,人们安居乐业,又知道片口虽有一家药铺,却没有西医西药,我这就来开疆拓土了。还望先生玉成。”

陪坐一旁的周校长插话了:“天香号片口诊所主要是选址问题。”

萧梦启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这有何难?片口多的是空房子。”

周校长也附和着:“红军来之前,一些商家丢下租赁的铺面跑了。教堂口那一带的铺面空了一大排呢。一会儿我陪你去挑选一间。”

“一间?一间咋够?”云飞口气很大,“我先开诊所后办医院,以后还要把药栈开起来。”

“那得多少房子哇!”周校长大为惊诧:“老同学,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吧!”

萧梦启见云飞说得很认真,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开诊所办医院绝非你之所长,设立药栈不失为远见之举。片口是道地药材出产和集散之地,商业前景远比坝底好。这房子嘛,不如先在天主教堂把诊所办起来。荞子和几个传教士都走了,只有几个修女和嬷嬷在守空屋。福音堂还有一些闲置的医疗器械。你是在教堂长大的,留守的人都认得你。去和他们说说,兴许会容留你的诊所安身呢。”

“就这么办吧。”云飞站起身给萧梦启斟了茶行了礼,“谢谢先生指点。学生这就去教堂通融。”

“啥子事那么着急?吃了午饭再去。”萧夫人拦住了弯腰提医疗箱的云飞,把他们领到了饭厅里。

萧梦启和客人刚刚坐定,张铁匠和石永年父子吵吵嚷嚷地走进了龙门。

萧梦启急忙起身走到了天井阶沿上。年过半百的张铁匠依然是高喉咙大嗓门,人未进院子声音先到了:“萧老爷,你给评评理,红军先遣团在小学住得好好的,又没影响学生上课,石老板非要让人家把团部搬到九龙寨,龙波不在家,我一个外人做得了主吗?依我看,还是要征得龙波的同意……”

石开风截断了张铁匠的话:“要龙波同意?分他家的土地他同意了吗?当场撒泼耍横要和你拼命,还扬言要烧你家的房子;有红军撑腰,不是把他家几百亩地分了吗?”

张铁匠绕过石开风,几步走到了萧梦启眼面前:“九龙寨住军队不是不可以,我主要担心对房子有损害……”

石永年一手叉腰一手指指戳戳:“啊哈,堂堂片口乡苏维埃主席竟然为土匪头子说话!”

“你!你……好你个国民党政府的警察!你咋不把你家天成烧坊腾出来给红军住喃?”

石永年也不甘示弱:“当过警察咋了?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下,我石永年干过伤害老百姓的事么?”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压低声音说:“据我所知,分土地的第二天,龙波就离开了片口。有人说,龙波去找努玛搬救兵反攻倒算了。你们赤卫队还得防着点。”

张铁匠马上顶了回去:“龙波一个耍娃,他搬啥救兵?他给我说过,要去松潘黑风寨投奔他舅舅。”

“你听他说?哼!”

石开风要儿子不要争吵了,一切等萧老爷裁夺。他剜了张铁匠一眼,不无讥诮地说:“我家天成烧坊早就要腾出来让红军住,只是院子太小,住不下一个团。九龙寨空着上百间房子,内外两个坝子正好供红军会操。”

萧梦启见他们不再争吵了,便叫萧夫人搬来三张凳子让他们坐下慢慢说。忠实于尔布者的张铁匠总想为过世的老寨主保住一份家业,说了很多九龙寨不能驻兵的理由。萧梦启正想批驳他的观点,站在饭厅门口的周校长发话了,他说:“先遣团住在狭小的校园里,白天要打粮要练兵,要去松潘白羊乡前线设防,晚上在操场里树丛中露宿,遭受冷风冷雨蚊虫叮咬,于心何忍哪!龙波抗拒红军的土地改革政策,九龙寨那一片房子已经充为公产,红军进驻理所应当。这事有争论的必要吗?”

萧梦启也说,九龙寨为民所造,现今回归于民,红军为民众打天下,能让他们餐风露宿吗?今天就请李团长他们移师九龙寨。你们苏维埃要动员民众保证红军粮食蔬菜的供给。

事情议定,石开风他们才看见伫立门边的邢云飞,齐声问道:“你回片口了?”

萧夫人要留石开风等三人吃饭,萧老爷说大家难得相聚,一起吃个便饭吧。稍坐片刻,酒菜上了桌,杯中斟满了温热的包谷烧。萧梦启刚举起杯,顿珠娜姆在门外高声喊道:“外公外婆,再添两副杯盘碗盏……”话音未落,她推着一身武装的俄许跨进了饭厅大门。

俄许是奉红军总部之命,带领羌民自卫大队回白草羌协助剿匪的。红军进入羌区后,国民党调集近百个团的兵力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实施围堵,东边山势险要的佛泉山久攻不下,西边千佛山红军防守严密,南边曲山关易守难攻,北边的邓锡侯部、胡宗南部按兵不动只防守不进攻,蒋介石不甘心“歼红四方面军于北川大峡谷”的阴谋破产,令前线部队派出特务潜入北川实施暗杀投毒放火绑架,指使逃窜于松潘、茂县、平武、安县深山老林里的土匪抢劫红军运输队伍,拦截打粮队,骚扰苏维埃政府土地改革。熟悉地形熟悉民情擅长化装的惯匪,或化整为零或成群结队,有时夜间出击,有时公开行动,来无影去无踪,大部队很难对付。为扫清红军西进北上的障碍,红四方面军总参谋部采纳了中共川北特委联络员邢云飞的建议,把侦查剿灭以努玛为首的悍匪的任务交给了羌民自卫大队。

石泉堡阻击战后,俄许一直没打探到云飞的消息。修整集训后的自卫大队承担了护卫运粮民夫队的任务,一直在江油涪田坝至北川禹里三百里运输线上押运军粮,和沿途抢粮的土匪周旋。他放心不下云飞,就叫在自卫大队帮厨的顿珠打探云飞的消息。上一轮运粮回来,刚刚洗漱完毕,顿珠神神道道地叫他赶快换衣服去见一个人。顿珠把他带到天香号药店门口,他就知道云飞有消息了。一跨上阶沿他就看见站在柜台后身穿短褂的云飞手提戥子在给病家配药。“云飞!”他忙不迭地跑进了店堂。

“俄许兄,你回来啦!你们在后院稍坐,我一会儿就好。”一进后院,顿珠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厨房,协助若惹烧开水沏茶择菜做晚饭。直到天黑下来,云飞才送走坐堂郎中关了店门,拍着衣衫下摆的灰尘坐到了紫荆树下,对独坐喝茶的俄许致着歉意:“让你久等了。喝茶喝茶! ”

一时无话。喝了几口茶俄许呃呃了几声才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兄弟,我知道你一直在给共产党做事,红军进北川,你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羌民自卫大队不是按照你的安排去石泉堡狙击保安团击退努玛的土匪武装么?没想到共产党的红军得胜了,倒把有功之臣抓起来了!难道红军不知道你的身份么?我找红军首长说理去!”

云飞摆摆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清楚。人家也是例行对我进行审查,弄清我仅仅是一个非军事人员空头少校,就把我放了。”

“真像你说的那样吗?”云飞的话俄许终归有些不相信,他又想到了突然失踪的石永年,“听顿珠说,石永年也被红军关起来了……”

“他是起义投诚的警察,学习集训是必要的。个别红军干部认为他家是片口有名的大户,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拒绝了他参军的请求。他那些家庭贫穷的警察兄弟大多参加了红军。”

“哦?这么严格哇?”俄许想到了自己的土司身份,不禁黯然神伤,不再打探什么了。

云飞看俄许一脸的迷茫,笑着抿了一口茶,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我相信永年是一个有思想有作为的好青年,多经历一些风风雨雨,他会成为羌山的栋梁之才。”

吃过晚饭,云飞在送俄许、顿珠回营房的路上说:“我们是过命的兄弟,相信我仍然坚守着建立一个民族独立、人民平等、自由、幸福的新中国的初心,践行着解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使命。我选择的这条路异常艰难曲折,布满荆棘泥泞。哪怕流血牺牲,我也要一如既往地走到底,不看到羌山漫天朝霞、遍地鲜花、人民喜笑颜开,我誓不罢休。”一番话说得俄许心潮彭拜热血沸腾。

临别时,云飞嘱咐他说,总参谋部决定把羌民自卫大队改为游击大队,纳入红军作战部队序列,要你们回白草羌地剿灭潜伏在桦子岭老巢不断骚扰红军先头部队的努玛武装,为红军北进松潘扫清障碍。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你明天就把队伍带到永平堡接受整训,红军将派教官给你们上政治课讲解游击战的战略战术。等几天我也要回片口开办诊所,到时你把我的药品和医疗器械送来吧。

云飞刚到片口,俄许押运的药品器械就送到了,两驮子的货就下在萧家院子的大门口。

云飞验完货才和俄许、顿珠回到酒桌上。

云飞开诊所成了酒桌上议论的话题。俄许谨记云飞的叮嘱,对回片口的任务闭口不提,也不说自卫队的动向。倒是很少说话的云飞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和张铁匠碰杯时淡淡地问了一句:“张大叔,龙波投奔他舅舅,把他女人珠珠带走了么?”

张铁匠说,龙波的娃娃还小,珠珠留在寨子里带娃娃。

云飞又问:“有人看见牛黄万回过九龙寨。你们有人看见吗?”

“回来过哇。”张铁匠一口咬定,“牛黄万是回来找努玛的——片口诸人共知努玛和他裹得紧绞得深,一对野鸳鸯么!不说他们的烂事了,云飞,几年不见,喝酒喝酒!”

邢云飞给俄许递了一个眼色,俄许会意地点了点头。

云飞回到留下美好记忆的天主教堂,给每一个留守的修士修女和做杂活的嬷嬷送了中英文对照的新版《圣经》和各自喜欢的小礼品,又捐出一百个大洋作为慈善基金。借用福音堂作诊所的事受到了教堂所有留守人员的欢迎。周校长把学校精通西医的校医带来坐堂,石开风送来了收购的中药材,张铁匠献出了医治疑难杂症的民间秘方,天香号片口诊所在一个赶场天开张接诊了。

红军先遣团进驻九龙寨后,这里成了北进松潘的前线指挥部,总部首长来的来去的去,警卫格外森严。担任外围警戒的不脱产的赤卫大队成员白天忙于抢种抢收,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在场头场尾桥头路口站岗放哨。特别是赶场天,过往行人混杂不清,红军难以分辨好人坏人,邢云飞叮嘱赋闲在家的石永年带上他家酿酒的帮工,留心观察,盯住过去和努玛有交往的人员的异常举动,一有情况就向先遣团侦察连报告。尽管有石永年的六七个兄弟不分昼夜地巡查,龙波的老婆孩子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什么人接走了。这天晚上,石永年把龙波家的奶妈请到了教堂,问询珠珠出走的情况。奶妈是本街人,是石永年的远房婶娘,说话很实在:“少奶奶走的时候把金银财宝和皇帝诏书地契房契都带走了。她说是去大地方给奶娃子看病,雇了两乘滑竿,昨天天不亮就走了。”“有人来接么?”“有哇,张通海嘛。”

“要出事。要出大事!”云飞说得很肯定。“牛黄万他们要搞事了。永年,你赶快派人去永平堡,要俄许把羌民自卫大队带到片口来!”

话音未落,街面上响起了打更匠嘶声哇气的吆喝声:“歹人进片口了!张铁匠被人杀了!”

位于下场口的铁匠铺的大门已被砸烂。云飞和石永年赶到时里里外外围满了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在叽叽喳喳议论着。早已到达的邢云飞摁亮手电筒拨开了人群,石永年把墙壁上的油灯点亮了。只见烘炉旁的铁锤铁钳和打制的铁器七零八落满地皆是,身首异地的张铁匠浸泡在血泊里,他胸口那张纸条上的“给共匪卖命的下场”几个字格外刺眼。邻居争先恐后地述说着半夜听见咚咚咚的砸门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等他们来看究竟时,张铁匠已经被人杀害了。石永年问有谁看见行凶的人了。隔壁的张老汉说,我开门出来只看见三个黑衣人跑向了白草河,有个高个子不断催促掉队的矮子跑快点,听他的口音像是在片口耀武扬威了一阵子的张通海。

“哼,又是张通海!他们果然出手了……”

走出铁匠铺,石永年要带人追击张通海。云飞说:“他们是有预谋有计划的阶级报复行动,说不定是更大阴谋的前奏呢。天一亮你就去永平堡吧。”

当天晚上,闻讯赶来的自卫队队员在乡场周边的路口、树林、草丛、岩洞、荒坡开展了拉网式的搜索行动。

先遣团加强了巡逻。侦察连兵分三路追缉凶手。

八万之众的红四方面军,加上川陕省委机关、医院工厂、家属民夫共十万人马被困在地理条件恶劣仅有四万本地人口的北川大峡谷,盘桓近两月,进不得退不能。张国焘南下成都扩大川陕苏区版图的计划只能是一厢情愿。敌军步步紧逼,飞机天天轰炸佛泉山、千佛山阵地,粮食日益短缺,伤病员一天天增多,红四方面军处在自东渡嘉陵江以来最困难的境地。先期到达阿坝高原的红一方面军急切盼望和红四方面军会合,形成强大的战斗力量,进军国民党势力薄弱的西北地区,打通苏联援助的通道,建立新的革命根据地。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不断发电催促红四方面军西进北上,张国焘置若罔闻,继续在北川耗着。直到南线东线的川军、中央军加强了攻势,北线的胡宗南部、西线的邓锡侯部开始发起进攻,包围圈不断收缩,张国焘拗不过徐向前总指挥和一干红军将士“会师”的主张,才勉强同意执行中央的指示,决定兵分两路成梯次进军,突破国民党茂县、松潘防线,挺进川西高原。

要摆脱东线南线的围堵,必须在红军撤离完之前守住佛泉山——千佛山阵地,不让国民党军进入北川。佛泉山山势陡峻,地形狭窄,缺少战略纵深,易守难攻,红军只需几个团的兵力居高临下压制厌战的川军,敌军就很难前进一步,本就无心消耗实力的川军只好在山脚下放放冷枪惊风火扯地吆喝一阵子应付督战的中央军。国民党军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了千佛山。

千佛山坐落于北川、安县的交界处,海拔四千多米,山顶终年积雪,草甸下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生长着数百种珍稀动植物。峰顶建于唐代的佛祖庙,被信众称为“佛界仙山”,千百年来朝山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踏出了一条南北通达的山间小径。千佛山南麓的安县茶坪背倚鱼米之乡桑枣园汉昌坝,南去绵阳成都的道路宽广交通便捷,既有广阔的战略后方和充足的兵员物资补给,又是北控茂县咽喉之地。国民党军先后调集了八十九个团约五万兵力,轮番向驻守在千佛山的红军发起进攻,企图攻下主峰,横扫北麓,一举歼灭红军。红军一进入北川就派出主力部队严防死守,控制住了战略要地千佛山。从五月到七月长达七十三天的千佛山战役,红军打退了敌军的数十次进攻,牵制住了敌军。

旷日持久的千佛山战役愈打愈激烈,伤病员一天一天增多。最近搬到片口天成烧坊的红军总医院里人满为患,严重缺少药品,特别是医治枪伤的止痛药、消炎药、绷带、纱布早就没有了库存。川陕省委的联络员来到片口,在天主教堂找到了正在接待病人的邢云飞,要求他利用曾经的国军少校的身份,专程去绵阳为红军采购一批药品。医院派出一名药剂师和他一道去完成这项紧急任务。送走联络员,邢云飞漫步向设在天成烧坊的红军医院走去。

天成烧坊是石开风先祖从湖广移民白草羌后,以当地玉米作原料用高山中药材配制的酒曲酿出了风靡羌地的蒸馏酒,经过几代人的发展积累,曾祖石天成在上场口盖起了一座倚山面水江南格调的两进院落。烧坊紧凑的前院是经营场所,宽敞的后院是酿酒作坊,作坊地下用条石修砌了一口可容纳一百口酒缸的酒窖。烧坊左侧四面合围的石砌碉房是石开风的货栈和生活场所。碉房院的大门敞开着,云飞习惯性地往院内瞟了一眼,突然想到完成药品采购任务是否需要石永年的协助,但他还是把伸向屋阶的脚缩了回来。愣怔间只见羌民自卫大队抬着几十副担架从街口走向医院,担架上红军伤员的呻吟声煞是凄厉,背着小伤员的俄许走在担架队的最后。

“千佛山下来的?”云飞迎着俄许,边走边问。

俄许没有停步:“仗打得很惨烈,伤员一堆一窖的。只能选重伤员送医院。”他偏偏头努努嘴,“这个小号兵失血太多,已经昏迷两天了。”

“那就快送医院吧。”

“等等,背进院子吧。”石永年已然站在了门口,“医院住不下了。顿珠有祖传藏药,兴许能救活小红军呢。我这就去菜园叫她。”

云飞扶着俄许背上的小红军进了客房。闻讯赶来的萧湘云阿妈忙着张罗伤员躺下,就去烧开水了。

在灶屋洗了手的顿珠从她的卧室里拿出一只羊皮口袋,一阵风似的走进了客房,嘴里不停地咕噜着:“那天我跑到红军医院,自告奋勇地帮他们医治伤员,医院那个当官的和一帮子医生说我大字不识一个笨手笨脚的,不能拿红军战士的生命当儿戏,硬生生把我赶走了。”

“姐,哪来那么多废话,赶快救人吧!”

顿珠娜姆轻轻地掰开小红军的嘴,从她的小瓷瓶里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喂了进去,又用汤勺给他喂了几口温开水。只一袋烟工夫,小红军睁开了眼睛,呼吸也顺畅了。她叫三个大男人都出去,她要把娃儿的衣服脱干净,给他治外伤。

和一个陌生女子并肩而行,并且还要装扮成去绵阳成亲的新郎新娘,邢云飞总感到别扭。好在落落大方的红军总医院的药剂师红叶行路说话作派特别自然特别亲昵,把一个假新娘扮演得活灵活现。为了完成药品采购任务,邢云飞只得应和着红叶的一举一动,适应着他从未体验过的角色。在他俩的身后,装扮成舅老倌的石永年骑着马儿吹着羌笛,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三名押运嫁妆的红军一律羌人打扮,从赶马技术的娴熟可以推测他们是骑兵战士。有四名带枪的人运送药品,又有他这身国军少校军官服作掩护,他对完成这次任务充满了信心。

三天前云飞去红军总医院和药品采购员接头,在医院门口遇见送伤员的俄许,经顿珠施用她阿爸传授给她的藏医藏药抢救,小红军很快就苏醒了,化了脓的枪伤也结痂了。云飞请来医院院长,查看了顿珠医治小红军的情况。院长对兄弟民族传统医药的神奇疗效赞叹不已,当即就把顿珠请到了医院,请她继续为红军治病疗伤。云飞在住满伤员病员的各个病房转了转,叫石永年带着几个护理员去他的诊所把所有的西药搬来,这才和医院政委洽谈药品采购之事。政委去药房领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女红军,介绍说,这是我们医院负责药品器械供应的红叶主任,配合你去国民党占领区采购药品。

“你好,邢云飞同志!”红叶举手向他敬了礼。

怎么派一个女娃娃?云飞皱了皱眉头。

政委看出了他的疑虑,笑着说,红叶同志是参军五年的老革命了。我们在大巴山时,她多次带领游击队员去成都重庆采购药品,每一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云飞同志,你在白草羌根基深厚人脉广泛,又有在敌占区活动的合法身份,在绵阳一带有供货渠道,相信你在红叶的配合下,一定能胜利归来。”

经过和红叶、俄许、石永年反复磋商,他们决定以川西屯殖军少校参议刑云飞、羌族姑娘红叶回绵阳成亲为掩护,石永年和三个红军战士扮成送亲人员,乔装打扮,携带武器,大张旗鼓地通过国民党封锁区。

过了曲山关,邢云飞那身军官服唬住了驻守曲山场的安县保安团。趁天还没有黑定,他们急急行走,一行人赶到了驻有重兵的擂鼓坪。经向场口的岗哨打听,得知是川军第二十九军董宋珩师的一个团在此地镇守。邢云飞笑了笑,亮出了军官证:“啊哈!终于回到老家了!”忙吩咐身边的红叶:“快给几位兄弟打发点茶钱,黑灯瞎火的还在这里饿肚子,够辛苦的了。”红叶从怀中摸出一摞银元,先给带哨的班长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说了一句在路上才学的士兵们谁也听不懂的羌语,挨次把银元发给了哨兵,又给班长塞了几张纸票。云飞对班长说,我刚从前线侦查回来,请派一个弟兄带我们去团部,我有重要军情报告。

班长不敢怠慢,连声说我去我去,领着派头十足的新郎婀娜多姿的新娘走进了设在朱家院子的团部。

坐在朱家神主牌位前的朱团长正坐在烛光里聚精会神地研读《三国演义》,他从曹魏邓艾偷渡阴平的故事里得到启发,正突发奇想:何不从擂鼓派出一支奇兵,从帽盒山背面索藤而上裹毡而下,突袭久攻不下的佛泉山,为攻占北川县城的后续部队扫清道路,以此建立奇功?心生如此妙计,朱团长喜不自胜,大声命令坐在门外的勤务兵,叫伙房炒几个菜烫一壶酒,把参谋长和三个营长请来,共商军机大事。

勤务兵喊的却是:团座,来客人了。

朱团长出门一看,客人竟然是失踪多日的邢云飞,他不仅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还有几个牵马的随从。时值两军交战的敏感时期,他来此处作甚?邢云飞多次来他们团训政,和他私交不错,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就来吧。

“你好呀,朱兄!”邢云飞先打起了招呼,“走投无路之人投奔兄台来啦!”

石永年已经从马驮子上取下了一包贝母一包虫草三个麝香,递交到勤务兵手上。他后面的三个“马帮”分别搬下了酒坛、蜂蜜罐、熊掌、麂子肉。

“朱团长军务繁忙,辛苦劳顿。小弟奉上些许山货,给团总滋补滋补。”

朱团长围着一大堆礼品转了转,扬着眉搓着手:“这怎么要得哩,让你老弟破费了。嘿嘿……”他叫勤务兵把礼品搬回他的卧室,又吩咐伙房多做几道菜,这才把邢云飞和红叶迎进朱家堂屋,把四个随从安顿在饭厅喝茶。

宾主坐下,茶香扑鼻。寒暄客套之后,朱团长指着翘着兰花指掀动茶碗盖子的红叶:“恕我眼生,这位弟妹……?”

云飞呵呵一笑:“你说的是她么?她叫红叶,是白草羌樋木园龙木寨寨主龙不惹的独生女儿,在下即将完婚的内人。”云飞讲起了事先编好的故事。他说,北川县城被共军攻破以后,我隐瞒身份侥幸脱身。经猎人指点,逃到了大山深处樋木园。万般无奈之时,老寨主见我人还老实,就收留了我。住下之后,我利用在北川打拼多年结交的社会关系,帮老寨主把积压的山货药材销了出去,还帮他立下管理佃户猎户的规矩,又教红叶读书识字写写算算。日子一久,老寨主萌生了把红叶嫁给我的打算。红叶也喜欢我这个说话做事实诚的读书人。“朱兄,这不就是传奇小说中落魄秀才巧遇绝色女子的故事吗?”

“你老弟艳福不浅啦!”朱团长拍掌称赞,转而一想,“为了红叶,你就这样离开军队了吗?多年的造化,官至少校,走了太可惜了!”

“哪会离开呢!二十九军待我不薄哇!我这是归队。”邢云飞指着一旁抿笑的红叶,“老寨主见我归队心切,又怕我回到绵阳变心,特地备办了嫁妆派出送亲人马,护送我们回绵阳完婚哩。一路上红叶不离左右,把我盯得紧紧的,深怕我变只麻雀飞了。”

红叶颔首而笑,唧唧咕咕说了两句羌语。云飞哈哈一笑:“红叶说,我若变心,她要把我丢到山沟里喂豹子。”

朱团长笑得前仰后合。

晚餐说好就好了。推杯换盏间,全是祝福云飞和红叶的吉言祥语。

第二天黎明,朱团长叫石永年等四人换上浅黄军服,又派出警卫连一个班的士兵把云飞一行人送到了绵阳。

——本文节选自长篇小说《风云白草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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