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春分站在北坡崖下,对着崖下一堆堆的灰土发呆。
长年累月雨水冲积下来的,都快成一座山丘了。崖下的旱地,是春分的。
大贵拉了她一把:有什么好看的,黑王寨最不经看的就是这堆灰土了。
灰土打不了墙,闺女养不了娘。
这可是在黑王寨流传了几辈人的老话。
经看不经看,那得看是什么人的眼。春分瞅一眼大贵,对这块几年没收成的地动起了心思。
大贵嘻嘻笑,我这眼咋啦,找的媳妇在黑王寨是人尖子,证明我眼光不一般。
你眼光不一般是吧?那你说这灰土到底能不能打墙?春分跟大贵将起军来。
大贵是土生土长黑王寨人,知道这灰土里面含页岩,除了雨天特别黏脚,啥能耐都没有,种啥不长啥。
你要能让灰土打墙,我就把你娘接过来养。大贵难得在春分面前硬气一回。
大贵爹娘去世早,这个家,春分当着。
跟一般黑王寨的媳妇不一样,春分过日子,是按着书啊报纸来过的。黑王寨最早吃上自来水的人家,就是他们家。春分让大贵去集上买了塑料管,硬是把后山上的泉水给引进水缸里,就凭这一宗,大贵在春分面前就硬气不起来。
大贵身子弱,每天下寨子河里挑水上寨子,看的就是谁腰板硬气。
你说的啊,养我娘,不是我逼你的吧。
不是!大贵说只要你有能耐把灰土打上墙。
春分的能耐,都在书里报纸上藏着,那些书啊报纸啊,大贵偶尔也看,没听说有把灰土打上墙的办法。
果然,春分这会不显摆能耐了,说到村委会去一下。
要有能耐显摆,春分早风风火火下寨子接娘去了。
大贵把心放到肚子里,回家困觉去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你猜对了,黑王寨这会刚开春。
春分去村委会,是村里住进了工作组,搞精准扶贫来的。扶贫跟他们不搭界,大贵懒得去凑热闹,他们家日子都过得冒了尖。
春分到村委会,是存了心思的,她从报纸上看扶贫的六个精准是:扶贫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
春分在项目安排精准上有点小想法,要来投石问路。
村委会里,工作组的周志山正跟寨子里的几十家贫困户讲到扶贫的五个一批:发展生产脱贫一批、易地扶贫搬迁脱贫一批、生态补偿脱贫一批、发展教育脱贫一批、社会保障兜底一批。
黑王寨人淳朴,总觉得拿人的钱抹不下脸面,会开完了,没一个人申请扶贫资金。村主任陈六和工作组周志山傻了眼:扶贫工作展不开,那怎么行?
春分就在这当儿发了话,说我有脱贫项目,可以申请资金不?
陈六说你少添乱,你算什么贫困户。
春分说我不算贫困户,但我可以在项目上带动几家贫困户脱贫啊。
这个,倒是可以变通一下。周志山眼睛一亮。
春分的项目需要的扶贫资金不多,十万。她自己家里还小有积蓄,项目她早合计好了,黑王寨这两年翻盖新房的特别多,瓦成了大问题,拖上寨子,总要破损一些,她想办个家庭作坊式的小瓦厂。
那种生产黏土瓦的机器,也就两三万一台,置办两三台机器足够了,然后再跟几家贫困户合作,请他们当工人,既方便了寨子人买瓦,也把崖下那堆无用的灰土给解决了,一举三得。
天不生绝人之路,地不长无名之草!春分在瓦厂开工后很得意地冲大贵说,这堆灰土坑我们多少,我就要它还我们多少,还得是翻倍还。
大贵这会儿成了大师傅,操作着黏土瓦的机器,手忙脚乱的没空搭理春分。
周志山和陈六在一边搭理上了,说瓦厂这么好的前景,怎么不多买几套机器呢?
春分摇了摇头说,黏土瓦目前是市场用量需求不大的,我主要是把这些土给变废为宝,满足黑王寨本地人翻盖房子用。
需求不大?周志山一怔,那后期怎么办,他担心扶贫项目成了秃尾巴蛇。
水泥瓦啊!春分指着崖下灰土堆说,等把这个山丘清理干净,我就把土地平整一下,上水泥彩瓦生产线扩大规模,建一个像模像样的瓦厂。到那时,我这厂里几家贫困户别说脱贫了,想不致富都难。
机器的欢笑声中,有人喊,春分,该给孩子喂奶了。
陈六循声看去,是春分的娘,正抱着春分才半岁的孩子气喘吁吁赶过来。
陈六笑着拍大贵肩膀,说你小子能啊,办个厂,把丈母娘都搭进来了。
春分的这个瓦厂,负责人可是大贵的名字。
大贵很骄傲地一仰头:那当然,我把灰土都打上墙了,她做女儿的还能不养娘?
美的你!大贵话没落音,耳朵被春分揪上了:是娘养我们好吧,没娘搭把手你试试看,我们家庭能运转?
耳朵被揪红了的大贵咧着嘴直乐。
瞧你傻乐的!春分揪着大贵耳朵到周志山面前,认认真真地说,好的扶贫政策更是娘呢,不然我们厂子能运转?
厂子运转得顺,日子就过得像一溜烟。这天,娘刚把饭菜端上桌,大贵的筷子还没伸到盘里,门外传来咳嗽声。
是大元。
大元的婆娘少梅跟在咳嗽声后面,冲起身迎客的春分打招呼说,我们吃了饭来的,就是说句话,不耽误你们。
黑王寨有饭点上留人吃饭的习惯,少梅这申明不是无缘无故的。
春分假装生气:少梅你是嫌我做的饭菜不合你家大元胃口?
见扯到自己头上,大元马上接过嘴,我这胃口可没大贵哥的金贵,生的冷的都吃得,不干不净的也吃得。
大贵笑,不干不净,吃不生病。
说笑着,春分已经给少梅和大元每人屁股下塞了一把椅子:什么事?说呗!
饭菜就不让了,黑王寨人性子直,少梅说已经吃了,再请人上桌子显得假,属于送空头人情。
男人家喝杯酒倒是可以的,可大元出了名的不沾酒。
什么事呢?大元看一眼春分,再看一眼少梅。
春分人精一个,知道大元这会儿找上门,多数是少梅主意,那左顾右盼的眼睛里写着。
借钱的事,免开口啊!春分学少梅,先来个免责声明,她的黏土瓦厂办起来后,经常有人在钱上别住脚了,来转借几天。不是春分有钱了鼻子朝上,是眼下她准备转型上设备办彩瓦厂,自己资金都还有缺口。
少梅笑,借钱免开口,送钱给你可以狮子大开口?
春分一怔,送钱给我?你少梅家的钱,都是大元从泥土里挖出来的,不心疼也肉疼吧。
这是大实话,大元和少梅干农活在黑王寨呱呱叫,搞副业完全不在行,家里的钱,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
不是我的钱,少梅说有什么好心疼的。
偷的还是抢的?正在喝酒的大贵吓一跳,这种钱你们怕烫手,我们的手未必是铁打的。
来路不正的钱我们可没胆子用。春分跟在大贵后面唱和。
瞧你们,只顾整瓦厂都不关心寨子里动态。
寨子里动态?春分赶紧看黑王寨微信群。啥动态,微信群里一目了然。
平时被屏蔽的微信群里,村主任陈六滚动发送着这样一条通知:种田大户(40 亩以上,包括流转航拍面积)、养殖专业户如有贷款需求,提供夫妻双方姓名、身份证号码、电话、农行惠农卡或社保卡,可办理惠农信用卡,限额10 万及以下,年利率5.6%,还款期限三年,有需求者带齐以上证件本周内来村委会登记。
春分有点疑惑,少梅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陈六追加了一句说明:此卡的重要特点是可随用随还,可部分使用,使用时开始计息,不用部分不计息。
春分抬眼看少梅:我家可不是种田大户。诚然,她一心扑在瓦厂上,家里十几亩地里稗子不比庄稼长得高就是万幸。
少梅表情很诚恳:可不可以这样,把你家的地流转给我种?
春分何等聪明:这样你们就有四十亩地了。
对!少梅点头,我们提供夫妻双方姓名、身份证号码、电话,办理惠农信用卡。
然后卡上的钱由我使用!春分一言中的:你这钱还真是送得有点狮子大开口。
狮子开不开口我不管,我只要你开口!少梅眼巴巴看着春分。
那你们图啥?
大元这会插了话,我们买有旋耕机、收割机、插秧机,只种家里那点承包田,实在是算不过账。
大贵停下杯:大元你们行啊,把账算到了我们名下。
我们行不行不重要,少梅红着脸,你们就说行不行吧?田我们种,租金我们出,地里活现在都是机械干,大元天天闲得手脚没处放。
哈哈哈,春分笑,大元兄弟啊,不是我说你,生就勤扒苦做的命。
少梅不依了:春分姐你别笑大元,大贵哥不也生就爱折腾的命吗?干瓦厂还被你拉着在寨子四处帮忙搞污水处理。
由春分探索出的污水处理模式可是在全市推广了的,大贵跟在春分后面没少操心。
你别说,两个男人还真生就勤扒苦做的命。
趁热打铁!两个女人手一挽:走,找村主任陈六去。
这土地流转,是有政策的,这惠农信用卡流转,我还真没谱!陈六望着春分和少梅,故作为难说。
其实他只需要做个见证就行,黑王寨人质朴着,什么时候都不会因为钱黑了良心。
日后让你这个村主任没谱的事还多着呢!春分、少梅看着陈六,党和国家这么重视农村工作,咱们黑王寨迟早会跟城里一样,来个城乡大流转都说不定。
真有城乡大流转的一天,我放万字头的鞭!陈六说到时该着你们给我做见证。
见证什么?
美梦成真啊!
黑王寨第一缕阳光,顺着北坡崖透过窗棂钻进来,春分醒了,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曾消退的笑意。
捡着宝了,大清早这么样傻笑?大贵不解地看着春分。
春分干脆把笑意绽开:还真捡着宝了,我做了一个美梦!
话没落到被面,大贵手掌冲上去,把春分嘴巴捂得死死的。
早不说梦!大贵说你当厂长的人,嘴里咋还没个遮拦。
早不说梦是黑王寨传了千年的习俗,很多人都有做梦的经历,有好梦有噩梦,要是大清早说出来,梦就会跟现实生活反其道而行之。
你小点劲行不?春分气呼呼把大贵手掌打开,知道的说你迷信,不知道的以为你谋杀亲妻。
谋杀你,我图啥?
你可以名正言顺当厂长啊!春分笑,别以为我不晓得你那点小心思。
大贵确实想要瓦厂厂长这个名分,身为大男人,谁不好个面子。偏生办瓦厂的点子是春分出的,资金是春分出面筹的,业务更是春分出面拓展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贵言语短,上不得台面。驻村工作组长周志山说过,瓦厂搞出名堂,春分就是女企业家,要上台作报告,接受电视台报纸采访的。
一听上台作报告,大贵脖子缩了回去,那些台面话,拿着杀猪刀把他牙齿撬完,喉咙里都蹦不出半个字。
心思被春分说破,大贵脸红了:好吧,我迷信,就你一人讲科学。
还真是,整个黑王寨订了报刊的人,就春分一个,春分特别爱看书看报,用村主任陈六的话来说,春分你比我都与时俱进呢。
讲科学有什么不好!春分噘起嘴巴,你别说,我做的梦还真跟科学有关。
跟科学有关?啧啧,大贵拿话促狭春分,这人当了厂长,做的梦都高大上了。
搁往常,大贵这么夹枪带棒的揶揄,准挨春分的白眼。这次例外,春分沉浸在梦境中,一副陶醉的样子,说你不晓得,我真的梦见自己在大学里进修,多功能教室,那黑板好神奇,智能的。
吹吧,黑板还智能?大贵不屑。
真的,那黑板下面的写满了,往上一推,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大贵不屑归不屑,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赶紧追问。
上面空白处自动滑下来了呗!春分说这都不算什么,教授还能连线海外专家,给我们视频讲学。
嗯嗯,最好连线太空,让你参观外星人居住场所!春分看报看多了,时不时会唠叨,要是真有外星人存在的话,他们的房子啥样的?
反正不会盖瓦!大贵这么给怼回去。
说到盖瓦,春分脑子激灵了一下,报纸上说,目前水泥瓦、黏土瓦、彩瓦,即将被市场淘汰,一来是成本太高,二来不耐酸碱,再这么下去,他们瓦厂的市场份额会越来越小。
在农村盖房子可是百年大计,尤其房顶的瓦,相当于一个人的脸面,记得搞美丽新农村建设时,上面首先抓的就是给房子穿衣戴帽,将房顶机瓦、布瓦改换彩瓦、水泥瓦,把墙面重新粉刷,你别说,整个黑王寨真就焕然一新。
周志山还跟春分开过玩笑,说春分你就是我们黑王寨的帽子。
周志山言下之意是,春分的瓦厂在市里拔了尖,整个市里都用春分彩瓦厂的产品,成了小有名气的纳税户。
眼下,这帽子就要被市场经济的大风给刮落,春分不上心才怪。
真正替她上心的,是周志山。
人刚起床,春分手机响了,周志山在那边说,春分啊,你把厂子交给大贵半个月。
啥意思?
市里安排精准扶贫工作组到佛山去考察。
佛山?春分眼前一亮,那儿生产隔热瓦的厂家特别出名。
对啊,你跟着我们一起去,看能不能跟对方谈合作,或者出钱学习别人技术。周志山说到这儿停顿一下,又说,名额我刚给你争取到,时间紧,你破点费,租车赶紧到市招商局来报到。
一听这话,春分立马冲大贵喊,快给我准备钱,急用。
大清早送钱出去,在黑王寨可不是好兆头,不明就里的大贵嘟囔,叫你早不说梦,非得不听,破财了吧。
破这点财买半个月厂长当,你爱干不干拉倒!春分开口点准大贵穴位。
你要出门半个月?大贵面露喜色。
去佛山,学习新型隔热瓦的制造工艺和技术!春分喜不自禁地说,你晓得的,有种新型隔热夹芯瓦耐热,防酸碱,抗折,韧性足。
嗯,我还听说这种隔热夹芯瓦可钻,可锯,可裁截,产品实际利用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大贵也是喜不自禁的口气,要是我们能生产,你说外星人会不会眼热。
外星人,眼热?春分故意板起脸,早不说梦!大贵你都当厂长的人,嘴里咋还没个遮拦?
灰土打成了墙,闺女养上了娘!我干嘛还要遮拦?大贵的言语破天荒地上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