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性:民间小戏二人台的世界观

2022-10-25 00:55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戏肉身

苗 露

(云南艺术学院 戏剧学院 云南 昆明 650000)

长期以来,有关二人台“荤戏”的研究,不仅寥寥无几,而且大多语焉不详。建国初期,与荤戏有关的内容,被研究者认为是沾染了封建社会的遗毒而加以贬斥,这与研究者将二人台荤戏内容的产生,追溯至在旧社会长期于赌局、妓院等地演出的社会原因有关。改革开放后,研究者出于对人性的直视,将二人台的荤戏内容,视为正常的生理文化现象,并肯定了这些荤戏在性启蒙方面的社会作用。但这些研究,并没有解释下述问题:第一,二人台的荤戏,并非只存在于清末民初的初创阶段,即所谓是由封建社会的特殊社会环境所带来的愚昧落后的内容。以计划经济时代为背景的《孟繁芸》,改革开放后流传流行的《借笊篱》,以及90年代以来“烧烤城”中许多应时应景、“格调低下”的表演唱等二人台作品,都是二人台荤戏传统的当代演绎,更不用说在当今中国北方广大的乡村地区、城镇饭局、网络之上,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视频直播,充斥着大量与身体相关的粗口与暧昧情节;第二,地方小戏二人台所反映的荤戏的内容,固然是对人性欲望与生理需求的正视,但为何如此集中于这样一个民间小戏中?它与那些二人台的非荤戏,是什么关系?用当代人的眼光,或是现代化的世界观,去看待诞生于前现代社会的二人台的剧目作品,是否合适?

上述问题的解决,有待于从全新的视角看待地方小戏二人台的荤戏传统。荤戏之所引人注目,无非在于男女性事。但实际上,男女性事只是二人台冰山露出水面之一角,那么潜藏在水下的巨大部分,又到底是什么呢?准确地说,那是二人台对人体肉身的关注。与其说二人台格外关注男女交媾的内容,毋宁说二人台更关注人的肉身及其在生活中的遭遇。正是对人体肉身的密切关注,以至于整个二人台艺术的内容,都是从身体出发而展开的。

肉身,不仅是二人台所主要展现的内容,也是二人台理解世界、消化现实的本体和出发点。在二人台的艺术世界中,很难看到文人戏曲的高台教化。而对于冷暖吃喝、鱼水之欢的肉身生活,则时刻不忘。抓住了二人台艺术对肉身的关注这一关键点,也就能理解为何二人台的内容,不外乎日用食色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对肉身自由的无限追求。

一、肉身与饮食

饮食,是肉身的首要需求,因此二人台对饮食关注有加。固然可以说,但凡所有民间艺术所展现的内容,都离不开生活中的吃喝,但二人台对饮食的关注,似乎格外强烈,紧紧围绕着对肉身的满足和慰藉。这一点,可以从现存二人台剧目的数量和质量上看出来。在现存约200多部传统剧目(作品)中梳理分析来看,与饮食相关的二人台作品,占据了相当的数量。例如直接以饮食做剧目名称的二人台剧目,有《打酸枣》《撇白菜》《偷黄瓜》《偷南瓜》《卖扁食》《卖饺子》《卖麻糖》《打樱桃》《碾糕面》《捏软糕》《卖菜》《摘花椒》《撒荞麦》《掐蒜薹》《十杯酒》《买鸭梨》等,其中,不少作品内容,就是展现题目中饮食的制作、获得及相关过程的。

还有一些二人台剧目,虽不以饮食入名,但实际上就是以对饮、做饭、吃饭、送食为主要场景和唱词的,如《惊五更》《摘棉花》《赶骡子》《三气五更》《遭年馑》《四季走口外》《调兵》《眊妈妈》《阿拉奔花》等。此外,还有在情节与唱词中大量涉及饮食内容的二人台作品,如《吃醋》《顶灯》《钉缸》《怀胎》等。传统二人台作品中出现的饮食品种,接近百种,仅主食一类,就有30种之多,包括米、面、包子、饺子、馒头、月饼、烧饼、麻花、馍馍、馓子这一类中国北方常见的主食,还有麻叶儿、拌汤、莜面、酸焖饭、烧麦、拿糕、面筋、圐垒、擦酥、豆面、炒米这类具有地方特色的主食。无论是富人可以吃到的“笼蒸稻米鱼汤浇”,还是穷人不得不吃的“沙蓬碱葱菇菇英”,在二人台的作品中都多次出现。

在二人台的世界中,吃是头等大事。无论是男女见面,还是出门赶路,人们首先考虑到的都是吃什么。二人台作品《西城歌》中,一妇人偷情,一见面,旦便问丑“问一声三哥你想吃什么”?二人台《拉骆驼》中,旧日情人再见面,丑刚一坐定,旦便问“问一声白头哥哥吃什么”?二人台《怀胎》中,妻子上场自报家门后,就问丑“你那是吃的甚啦”?这位怀有身孕的妻子与丈夫对唱,就是从自己想吃什么为结构线索的,从米面、水果唱到猪肉、羊肉,一一要求丈夫买来给她做。在二人台代表剧目《走西口》中,玉莲嘱咐太春,说出门“吃饭要吃熟”,《种洋烟》中,一对情人私奔,选择落脚地方的标准,就是可以“种麦子割洋烟吃白面”的水涧沟门。《钉缸》中的丑,还未开始钉缸,就先问大娘“晌午用的什么饭”?《偷黄瓜》这个二人台小戏的情节出发点,就是嫂嫂“想吃个鲜黄瓜”。《顶灯》中,害怕妻子惩罚的皮筋儿,下跪之时还不忘许诺为妻子去买“肥楞楞的羊肚子”,以此来免除眼前的皮肉之苦……上述种种现象,固然也反映出中国农耕社会的生活习惯,如同今日中国人“吃了没”的问候语所反映出的集体社会心理,但只有从身体出发去看待这一现象,才能理解饮食问题,在二人台世界中的重要地位。这一点还突出体现在二人台作品中饮食对身体发出的诱惑。许多二人台作品中,会不厌其烦地歌咏一番食物的美妙。二人台小戏《卖扁食》中,旦还没给丑做好饺子,丑就已经按耐不住,不断重复着“胡萝卜丝儿丝儿,肉圪末儿末儿,青酱香油蘑菇丁儿丁儿,真真的好馅子儿”,在想象中,小戏中的丑似乎已经吃过一回了。《打樱桃》中,丑旦二人借打樱桃互诉衷肠,却不忘对樱桃的诱人滋味歌咏一番。

哥哥:你看这樱桃有多好

妹妹:怎的个好法?

哥哥:鲜红的樱桃圪蛋蛋圆,咬开皮皮里头甜。哎呦,香水水能把心火泄。

妹妹:樱桃长得红腾腾,闻上一闻香喷喷。哎呦,吃在肚里甜茵茵。

这种描绘,虽与文人笔下的美食相去甚远,但质朴直率,妇孺皆能明白。更有趣的案例是二人台小戏《钉缸》中,丑对莜面的描述:

把油熟好,炸上辣椒,就叫底根穿红。把莜面搓成鱼鱼,跟那个豆芽菜辣椒子拌到一搭儿,吃在我那肚子里边,豆芽菜钩住莜面鱼,莜面鱼钩住豆芽菜,钩上来掉下去,这就叫钩子里钓鱼。

这段描述文采飞扬又形象直观,在二人台作品中并不多见。小戏《钉缸》,本来呈现的是丑为旦钉缸而讨价还价的场景,实际上,这一段对莜面吃法的精描细绘,与作品情节本身,没有多大关系,完全可以说是为了描绘而描绘,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二人台对饮食的关注程度。

还有一种“饮食”,也在二人台作品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它的存在,从时间与空间上来看,都具有极强的特殊性。这种“饮食”就是洋烟。洋烟即鸦片烟,鸦片种植,在清末民初中国北方的绥远地区,最为繁盛,与二人台的黄金发展时期基本重合。所以,这一特殊的历史地理状况,就被较为完整地保留在二人台艺术中,构成了二人台中的“洋烟”系列作品。

抽洋烟,在民间小戏二人台流传覆盖的中国北方部分地区,被形容为“吃洋烟”。洋烟虽不能果腹,但却能以极为病态的方式慰藉肉身,所谓“不顶米,不顶面,吸溜吸溜肚里咽”。二人台小戏中的洋烟系列作品,无不反映了洋烟给肉身带来的感受。这种感受既然是病态的,就包含正反两方面。例如二人台《抓灯哭狱牢》中,对洋烟味道的描述就很有意思“面前点烟灯,手拿洋烟钎,新熬的膏土,美味又香甜”。再如二人台小戏《劝料面鬼》中,有“抽足洋烟如驾云”的戏词描写。然而,这种愉悦是短暂的、得不偿失的,吸毒使人承受极大的代价。所以,此类作品,也有对身体所承受痛苦的秉笔直书:“眼流泪,嘴唾痰,屁股里流点儿淘米泔。”戏词唱的虽令人反感,但十分形象。也正是因为这种“秉笔直书”,洋烟系列的二人台作品,在新中国成立后长期被禁。

饮食于人之重要,还使其成为二人台理解世界的本体。如形容女子身首白净柔软是像“面条条”(《聘闺女》),形容一个人死心眼称做“吊死鬼吃凉粉”(《打酸枣》),形容一个人痴心妄想,戏词是“桑干河下豆面——指望的汤水宽”(《大钉缸》),形容一个人不知廉耻,叫做“半夜吃了个烧山药——灰心入肚”(《小叔子挎嫂嫂》),形容一个人运气好叫“吃烧麦还有人给吹气”,而运气差则是“喝糠糊糊还有人猫腻”(《怀胎》)……在二人台的世界中,当人们对某一事物的描绘不足以展现其特点时,常常会借助饮食来帮助展现。如在二人台作品《四哥当长工》中,那句著名的唱词“西瓜大,月饼甜,不如四哥的涎水甜”,小姐对四哥的感情具化为味觉,在与西瓜、月饼的比较中,完成超越。更为典型的是二人台小戏《二姑娘要女婿》中,刘干妈对姑娘小脚的形容,极尽语言之能事,但最后仍旧不忘回到饮食上来,“把马莲带子一拆,用蜜蜂一蘸,拿冰糖水一涮,有牙的还罢了,没牙的老汉含在嘴里,你说它那个甜呀,那个绵呀……搁在盘里,就和那烫面饺一样。”如此种种,因为充满了所谓封建时代的“遗毒”,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戏改中遭禁,因此,也就失去了理解二人台背后世界观的一扇窗口。

二、肉身与排泄

二人台对肉身的关注,更体现在对肉身的正视上。二人台对身体没有粉饰与拔高,也没有贬低与排斥,只是把它当作肉体本身来看待的。在对年轻亮丽者歌颂的同时,也正视身体的肮脏。不难理解的是,大多具有人物形象的文艺作品,势必对人物外貌进行一番描述,用以刻画人物性格,表达人物感情。二人台的作品中,当然也不乏此类描写,如二人台小戏《二姑娘得病》中的王干妈,是“头梳梅花髻,金簪脑后插,桃粉擦满面,嘴唇胭脂抹。爱穿红绸袄,马褂绣绫罗,好穿红绸裤,裤儿甩大裆,爱扎鸳鸯带,打腿穗子多,爱穿红绣鞋,高底白套梭。手拿银烟袋,荷包手内拖……柳叶儿眉,杏籽儿眼,樱桃小口一点鲜”,基本概括了二人台作品中对妇女(中老年)总体形象的描述。诸如此类的人物描绘,是许多民间曲艺中常见的艺术语言,但较为特殊的是,二人台小戏里对肉体的本然状态,有着一种毫无掩饰的语言展现。无论是生殖器官、排泄器官还是屎、尿、屁这样的排泄物,都在展现之列。

当然,也有通过艺术语言来指称男女性器官的,而且往往制造出诙谐的艺术效果。如在二人台小戏《打秋千》中,姐妹二人从秋千架上摔下来,妹妹天真地说:“这下跌灰了,前头跌开一绽,后边跌成两半”。在二人台小戏《摘豆荚》中,懵懂姑娘在描述男性性器官时说“那么来来粗,那么来来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大娘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回答为“玉茭子”(玉米)。

二人台对于身体的肮脏,也有着正面直白的展示。例如二人台《十嫌》里,细数了男性十处令人生厌之处:“脑袋就像耧斗大,辫子细就像耗子尾,耳朵聋不能说悄悄话,眼窝里长得一对萝卜花,鼻子歪脓带又邋遢,嘴又臭长的满嘴大板牙,满脸疤尽是些倒衩衩,脊背上长得个肉疙瘩,肚又大长得像个疥蛤蟆,罗圈腿长的两条瘸胳膊。”这样的类似描述,还广泛存在于《吃醋》等其他二人台作品中。如果说这类身体肮脏之处的描写,一般常见于男性肉身,那么,一些二人台小戏,也毫不意外地为我们提供了女性肉身的肮脏之处。在二人台小戏《邋遢》中,丈夫细数了妻子的邋遢之处:“头发赛如一批麻,鬓角虮子赛芝麻,眉梁凹黑潮掉疙痂,衣裳就和瓦渣渣,看你脚板有多大……”,还有二人台小戏《二姑娘要女婿》中,对于老年妇女的裹脚,也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描述:“丈二红布攒满个脚,麻绳头子绕几遭,越缠越肉越胖越上膘,前边就像个大草包,后边就像个猪尿脬,脚心就像二岁牛犊子腰。”

姑娘大,太没样,身高九里长得万丈长。这脑袋有一亩二分大,柳叶弯眉扁担长,樱桃小口好比城门大。这姑娘翘起腿来要过城墙,脚板上无有绣鞋着了个忙。姑娘想把想把绣鞋做,十八匹绫,十八匹布,铺衬铺垫拉了这么几车厢。……姑娘进了城隍庙,奶头担在城隍爷爷的眼窝上。……姑娘弯腰施一礼,一屁股抗倒一堵庙门墙。……姑娘想吃个焖米饭,二十石老米都下上。姑娘想喝一顿辣拌汤,五百斤豆面都拌上,二亩半辣椒都捣上,十二篓油盐酱醋都倒上,姑娘才喝了一顿辣拌汤。姑娘屙了一堆粪,碌碡粗,万丈长,大车拉了个无期数,小车拉了三天六夜九后晌,七十二个半前晌。姑娘尿了一泡尿,刮了个榆次浇寿阳,五台山前发大浪。

如此一来,肉身的排泄物,也就顺其自然地出现在二人台作品的戏词中了。《打樱桃》中,妹妹撒娇,要哥哥背上,哥哥却不忘揶揄妹妹“还怕你热乎楔楔的尿下了”,二人台小戏《种洋烟》中,情人正在劳作中间,妹妹要去“尿尿”,也由此引出了哥哥对妹妹的戏弄,二人台小戏《二姑娘得病》中,刘干妈回忆自己找医生的原因,就是吃坏了肚子在外“走肚拉稀”……无论是劳作,还是逛街,无论是谈情说爱,还是讨价还价,几乎各种场合都有身体排泄物的戏词出现,以至于有更别出心裁的精描细绘抛给观众“闺女们尿尿芫荽韭菜葱,媳妇们尿尿黄瓜茄子蒜,老娘娘们尿尿葫芦窝瓜”(《二姑娘得病》)。

在二人台剧目中,有一种特有的语言现象“打岔”,即剧中人物利用方言的同音字,制造诙谐的语言效果。如演员故意将“妹子”说成“柜子”,将“当家的”说成“扛枷的”。而“打岔”这种二人台戏词现象的一个重要走向,就是出现屎、尿、屁的诙谐语言。在许多二人台作品中,丑旦二人到了某处地方,一般旦会说一句“到啦”,而丑则往往会打岔说为“尿啦”。当旦争辩说“那是到啦”,而丑则再补一句“尿下不倒你喝呀?”其他如将“吼叫”打岔为“尿尿”(《钉缸》),将“坟堆”打岔为“粪堆”,“一座庙”打岔为“一泼尿”(《下山》),将“中了计啦”打岔为“放了屁啊”(《打后套》)等等,不一而足。打岔,是二人台制造诙谐效果的一种喜剧艺术的语言手段,诙谐效果,不仅仅来源于谐音所带来的“节外生枝”,更来源于通过谐音,使世界回到肉身及其排泄物。

三、交媾及生殖

地方小戏二人台,既然如此重视慰藉肉身的饮食,能够完全正视肉身及其排泄物,那么,从二人台对肉身的关注来理解“荤戏”,也就顺理成章了。食色,性也,都是肉身的本然需求,既正视身体对饮食的基本需求,也就会正视身体对于繁衍的本能。二人台一如其他民间艺术形式一样,存在大量以男女情感为内容的爱情剧目。如《打樱桃》《走西口》《二姑娘得病》《要女婿》《探情郎》《跳粉墙》等,在数量上,几乎占据传统二人台作品的一多半。这其中,既有充满生活气息的男女感情故事,也有相当露骨的“荤戏”内容。

二人台剧目中对于交媾的直接展现,主要集中在所谓荤戏里。二人台剧目《摘豆荚》中,以旦的口吻,回顾了其被日本兵强暴的过程;《混五更》里,以演唱的形式展现了男女交媾的过程;《十八摸》中,同样,以演唱的形式展现了男女交媾的全过程;《鸡踏蛋》里,借公鸡母鸡的追逐过程,来展现男女关系;《孟繁芸》里,则以数板的形式,展现了鞠美林迫于现实与光棍媾和的故事情节。在另一部二人台作品《大钉缸》中,三绺毛用一种看起来比较文学化(借助《百家姓》的方言谐音)的形式,展现了男女交媾的场面,既隐晦又直白:

病好离床,去到后花园里游玩散心。猛然抬头一看,是“俞任袁柳”,我们二人就一处的“苗风花方”,跳过个“席季麻强”,躺了个“滕殷罗毕”,他解开“计伏成戴”,露出个“郜黎蓟薄”,上了她“杜阮蓝闵”,流出股“柏水窦章”。我们二人正办灰事情的中间,来了个“金魏陶姜”……

生殖是交媾的结果。对于生殖,二人台剧目里关注的更多,有直接展现怀孕生产的剧目,如《怀胎》《撒荞麦》。二人台《怀胎》里,展现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和丈夫里外奔忙的故事。其中专门有描绘妻子生产时状态的戏词“我说家里的,你也努的,叫娃娃那小脚板慢慢往出走的”。请到接生婆后,检查了妻子的身体,“不是时候哩,才二指半”,然后“娃娃哭几声”,“头顺脚顺,养下个红棍”。二人台《走西口》中的太春,本来是给玉莲看病,号脉之后却故意引到玉莲怀孕的事情上“这娃娃(指玉莲)双脉出巢,给养娃娃呀。”太春给玉莲介绍自己的名字时,竟也牵扯出老娘生育的过程。太春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详细讲述了自己从娘胎来到世界的过程,同样带有强烈的怪诞现实主义风格:

丑:哥哥就怀了十八个月

旦:毛驴才怀十二个月,你就怀了十八个月?

丑:哥哥就给你数一数这十八个月,头九个月正好到了那腊八啦,东家也吃枣儿粥了,西家也吃枣粥了,我娘她老人家,也想吃那枣儿粥啦。天不明起来了,没点那灯,我娘“通通”舀了两瓢水,把那米往进一撒,等锅烧开了,把那没剥核的枣儿往进一倒。不多一时做出来了,着忙上炕就吃。老人家嘴里没牙,咬也咬不动,嚼也嚼不动,连那核一忽就整咽下去了,一忽就扎在我那头顶上啦,我是东壳廊倒在西壳廊。疼得我不行了,我就想出啦,把老人家肚疼得哟哟哟,哟哟哟,只当养呀。我擩出头一瞭,瞭见那冰雪在地啦。冷得我不行,我就给了它个老虎倒威窝,又归了我娘的旧窝啦。我娘说啦,呀,揭得锅早了。左等也不出来,右等也不出来,等到那后九个月哥就又出呀。哥在那肚里边东南西北圪角角直楞起个耳朵听,听见门外有个不浪子了。……五黄六月霜打了,哥就出呀。哥哥慢慢的一眊,单说那老婆娘,指甲没铰就像那刀子,又像那猫扑耗子虎哥的了。哥擩出头一眊,老婆娘用手就掏,哥哥哇儿一声就搡回去了。西北圪角霜打了,到那东南圪角圪蹲它两天。圪蹲的下一年腊八,这才出呀。照住老人家那肚皮捣了它两皮锤,老人家这回才养呀,哥擩出头又一眊,老人家前腿蹬,后腿伸,下头放的个二斗盆……

前述饮食、排泄的肉身性内容,在敏感程度上,都逊于本节所讨论的交媾问题。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进行戏改的过程中,饮食和排泄相关内容,尚能部分免除被禁的命运,但与交媾等相关的内容,无论是那些“恶名昭著”的荤戏,还是像二人台代表剧目《走西口》《牧牛》中,这些相对隐蔽的有交媾意象的戏词,都无一例外被删除、改写了。

结 论

通过以上唱词和念白的梳理分析,对二人台这种民间小戏的“肉身性”特点进行了具体的阐释和研究。从肉身出发来看世界,应该说是地方小戏二人台所展现出来的强烈特点。在现存的200多部传统二人台剧目中,除极个别作品涉及儒家伦理道德(《劝女方》)、宗教信仰(《八仙庆寿》)、政治权力(《拔壮丁》)等题材内容外,其他绝大部分二人台作品,基本都以肉身及其相关话题展开戏剧情节。可以说,肉身,构成了二人台世界的本源性力量,这也正是其质朴粗犷、诙谐幽默,在民间广受欢迎的原因所在。

二人台的“肉身性”,在中国民间小戏中,既有代表性,也有其特殊性。

代表性在于:举凡民间小戏,均有类似“荤戏”的内容,逃不出男女之事,在新中国戏改运动中,也均遭遇相同命运。刘祯教授曾以《王婆骂鸡》为例,将类似“荤戏”的现象,形容为“猥亵性”,不仅承认这种特点与古代先民之春社风俗一脉相承,而且由于疏导了受众的性心理,所以历代传承,永久不竭,尤其是在部分少数民族地区。这一描述是精准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比中原地区更易保存民族、民间文化的原始面貌,更少受到“大传统”的影响,而得以保存“小传统”。

特殊性在于:二人台具有更为彻底的“肉身”世界观。这个观点,或许可以启发我们未来对民间小戏再做进一步的梳理和总结。民间小戏研究,擅用巴赫金狂欢理论,常借用其中关于“诙谐”、“夸张”、“怪诞”的概念,对民间小戏的喜剧色彩进行解读。而巴赫金狂欢理论中关于肉体的“向下”、“排泄”、“孕育”等观念,则较少被提及。二人台“肉身性”的特点,一方面是基于巴赫金狂欢理论中关于肉体的观念,另一方面,则基于传统二人台作品的细读和再发现。

追索二人台肉身特点的根源,原因有三:

首先,是二人台剧目的创作者和观众,最初皆为农民出身。作为农民,自然会从他们的现实生活状态出发,主要是农业生活来理解世界。播种、孕育、耕作、生长、收获……万物如此,人也一样,繁衍发展的自然规律,被统摄在朴素的肉身生活之中。农民所面对的土地,一如农民所拥有的肉身,虽然只是由吃、喝、拉、撒构成的,但就是在吃、喝、拉、撒中,孕育着新生事物,孕育着未来。对肉身的正视,就是对大地的正视,就是对世界的正视。但与中原农耕社会中诞生的民间文艺不同的是,游牧生产方式在二人台诞生地也影响巨大,为二人台的艺人和观众提供了其他农耕区农民的肉身所无法安置,欲望所无法施展的文化地理空间;

其次,二人台诞生之地,由于处在北疆边塞农耕游牧交汇地带,与权力中心的文化影响力相对较远。不仅传统社会的伦理道德、宗教信仰影响较小,就是连更具直接力量的政治权力,也往往鞭长莫及。20世纪20年代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领衔的中瑞西北科考团,在内蒙古达茂旗草原腹地,竟也能看到二人台游吟艺人的演出。不能说在道德、宗教和政治权力束缚更多的地区,民间文艺就没有发展出这种对束缚的反抗,不同的是,由于这种较为特殊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地理空间,使这种对束缚的反抗和对自由的追求,更加直接,北疆民间小戏二人台就是明显的例证,因为它无需为自己寻找庇护和伪装,因而也就敢于正视肉身的自然状态和本然属性,或者可以说,正是由于外在因素的影响较小,肉身成为二人台艺人和观众所关注的主要内容;

第三,还同二人台艺人“游吟”的生存方式有关。二人台艺人,不仅文化程度不高,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主要以乞讨游吟为主。广袤无垠的塞外莽原地区,成为二人台艺人得天独厚的舞台与世界。无论城镇、乡村、部落,甚至是人迹罕至的草原荒漠深处,只要有人活动的地方,都可以成为二人台艺人的灵感与物质来源。这种生存方式,也为二人台艺人提供了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文化资源和展示平台。

从肉身性的视角来理解二人台,为我们打开了全新的视野。从肉身的整体性来理解二人台的世界观,就无需将其“荤戏”的内容单独对待。因为,无论荤戏与否,二人台的全部作品,几乎都渗透着其以肉身理解世界的质朴理念。荤戏存在的意义,不仅是对人性本身的肯定,也不仅仅是具有性启蒙的社会作用,从更宏观的层面观察,我们会发现:包括荤戏在内的二人台作品,构成了民间小戏理解世界的图景——世界正是在肉身的生活中,吞下旧世界,孕育新未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二人台也就具有了冲破束缚、追求自由的积极意义。

如果,我们仅以现代化以来的世界观,来看待二人台的荤戏,看到的,无非是基于个体的性行为和色情表演。而实际上,在商业市场的推动下,荤戏也常常成为艺人经营的噱头。但若我们回到二人台荤戏诞生的本源时空环境里,回到农耕-游牧的文化地理空间中去理解其价值,才能抓住其更为深刻的精神诉求。二人台世界中的肉身,仿佛塞外广袤空间中的绿洲,孕育着对生的希望。但新中国戏改运动以来,这种肉身性的世界观,被基于政治实用需求的权力所规训。一方面,肉身性的内容,被以“封建遗毒”为由,进行全面的删除;另一方面,肉身内容所维系的二人台诙谐幽默的艺术风格,也被涤荡殆尽。因此,二人台几乎从一种“喜剧”形态,而被改造成为“悲剧”的形态,甚至变成了平庸的正剧,以完成肯定、复述那些僵化教条的历史任务。幸运的是,无论何时,农耕-游牧的经济文化空间,始终是二人台可以退守的家园,也正是得益于独特的文化地理空间,二人台在民间始终延续着自己的“小传统”。对于文化艺术研究者而言,我们不应执着于自己的启蒙身份和知识优越感,而要承认:回到二人台的肉身性,才是对二人台这种民间艺术的起码的尊重。

①可参阅草田著《二人台资料汇编》(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一书之相关内容;

②可参阅邢野著《中国二人台艺术通典(补遗集)》(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之相关内容;

③可参阅《包头日报》1989年7月23日第二版敖建军的报道《萨拉齐镇“二人台小班”演出活跃,有的格调低下需加强管理和正确引导》;

④有网友表示二人台比二人转更“猛”、更“黄”。参见豆瓣网《挖眼睛》条目下的网友短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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