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之不观,抑或遍及村野
——《小学》道德启蒙教育的历史图景“再呈现”及现代教育启示

2022-10-13 14:29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学

许 至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学界对朱熹《小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教育学领域对其训蒙内容、特征及理念的讨论。近年来,关于《小学》的研究似乎愈加丰富,或从文献学角度对其历史版本进行考证;或从传播学角度对其海外流播进行研究;或进入到哲学研究视野中,从儒家道德教化序列、“事与理”关系比较、朱子学/理学世俗化等多角度进行研究①。然而,上述研究似乎都默认《小学》是一本道德启蒙教科书。事实上,关于此书尚存一个争议:它在成书的八百余年间究竟是否真正在童蒙教育中普及?学界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一种认为它是一本彻底失败的训蒙教科书,它从未发挥实际教育作用。如张志公所言:“朱熹编这本书的意图是‘授之童蒙’,可是实际上它并不流行于学塾蒙馆,而是陈列在理学家的书斋里,供他们欣赏赞叹。”[1]《中国教育通史》[2]与《蒙学读物的历史透视》[3]皆持相似观点。另一方学者对此极力反驳。如池小芳指出张氏与《中国教育通史》的观点失之详考,她说:“从南宋后期,《小学》就开始较多应用于小学教育。经元明两代推广之后,在清代达到了高潮。”[4]王光照在《〈小学〉校点说明》中明确指出“它作为一部成功的蒙学课本,很快在民间普及,成为孩童学习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的修身教科书”[5]。颇为遗憾的是,学界对此争议大抵以“结论”形式呈现,并未详细考察其实际历史流播。职此之由,笔者试图从官方与民间学者或教师态度、官办学堂或私人塾堂应用情况等进行梳理与比较,以“还原”《小学》的历史真实图景。

《小学》成书于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由朱熹发凡起例,其弟子刘清之具体分类、搜集、编定。其基本架构见表1。

《小学》与篇幅短小、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下简称“三、百、千”)等启蒙读物在内容与体例上颇为不同。就内容而言,《小学》分内、外两篇,内篇纲领有四,即立教、明伦、敬身与稽古;外篇有二,即嘉言与善行。就其架构而言,立教、明伦、敬身为大纲,其中“明伦”与“敬身”的数量有352则,占全文89%。何谓“明伦”?即教导蒙童明确儒家“五伦”要义;何谓“敬身”?即教授童子在洒扫应对等日常行为中实践道德规范。可见《小学》的道德教育属性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对儿童的道德要求相当高。从编著体例来看,《小学》是一本经史汇辑本,从儒家经典与正史中摘录相关条目,它不像“三、百、千”读物那样具有原创性。内篇(213则)汇集三代圣贤之言,偏重具有实践性的道德规范,摘录较多的典籍有《礼记》102则、《论语》50则、《孟子》15则。外篇(171则)采辑汉至宋名贤之具体道德言行事迹,《汉书》《唐书》《晋书》《二程文集》《近思录》等正史与北宋诸子之书摘录较多。蔡世远(1682—1733)曾说《小学》内篇萃十三经精华,外篇采十七史领要[6]。综上,《小学》的内容和采辑范围,均完全符合传统儒家教育理念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内篇“稽圣经、订贤传”,使读者“仰圣模,景贤范” ;外篇“历传记、接见闻、述嘉言、纪善行”,使读者有所兴起。

表1 《小学》基本架构与内容

一、官方教育部署与硕儒推崇下的《小学》“繁荣”景象

《小学》的道德教育理念、基本道德架构与采辑来源十分符合正统儒家教育目标,自成书后便受到最高统治者、各级官员与知名儒者的大力推广,历史上任何一本启蒙道德教科书都无法与之相媲美。

1. 南宋中后期《小学》相对“冷寂”

《小学》在成书至宋亡九十余年中所受关注程度无法与后世相比较。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朱熹后学陈淳、陈宓、魏了翁等为《小学》作序或跋,并高度赞颂与宣扬;二是朱熹与地方官员在管辖区域对《小学》进行推举、颁刻。南宋绍熙元年(1190)朱熹出知漳州,“尤笃意于学校……旬之二日又领官属下州学视诸生,讲《小学》为正其义,六日下县学亦如之”[7]。作为一州最高行政长官的朱熹,利用巡视地方学校的职务之便,在漳州的州县小学中积极推广《小学》并现场解说。陈宓知南康军时亦颁刻《小学》并为其作跋;绍定初年(1228)颜耆仲(龙溪人)知江阴军莅政,颁《小学》书于当地小学中[8];另据《绍兴府建小学田记》记载,景定三年(1262)当地行政长官延请教师为学生讲解《小学》[9];其他如《(景定)严州续志》《(宝庆)四明志》《(景定)建康志》等地方志中均有地方官员颁刻《小学》的记录。可见《小学》经由朱熹在福建路宣传后,便在附近的两浙路、江南东路、荆湖南路一带传播开来。

2. 元代《小学》历史地位之奠定

与在南宋的冷寂相比,《小学》在元代的被推崇直接奠定了它后世的名气与地位。淳祐二年(1242)许衡从汉儒赵复处得《小学》后便极力表彰、颁刻,并教授蒙古贵族子弟。他说:“《小学》《四书》,吾敬信如神明。自汝孩提,便令讲习,望于此有得,他书虽不治,无憾也。”[10]同为元代学术圈与政治圈儒者的刘因和吴澄也十分推崇《小学》,认为不熟读此书,“虽读万卷书,亦奚益哉”[11],或将《小学》作为国学首要入门之书[12]。元代国子监祭酒、监丞、司业等官员亦对《小学》进行了大力表彰。

元代有两份官方教育文件将《小学》作为指定教科书:一是元贞元年(1295)由江南行台颁布的《行台坐下宪司讲究学校便宜》,二是大德元年(1297)江浙行省颁布的《行省坐下监察御史申明学校规式》。推崇《小学》大抵是元代南方地区官方教育的基本方针。而元代行省隶属中书省,实质是中央集权在地方的延伸,推崇《小学》与国子监的教育部署直接相关。两份官文规定了公立小学的教学目标、课程设置、考核测试等规章与细则,《小学》被纳入学校指定教材。

延祐二年(1315),一生奉献于教育事业的程端礼根据《朱子读书法》编著《读书分年日程》一书,将《小学》作为儿童入学的首读书目。此“日程”原是为民间私人家塾子弟设置的教学计划,但一经刊布即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特别受国子监(国子学、太学)的认可并立即作为“教育蓝本”被颁示全国郡邑学校,在明清两代亦十分有影响力。国子监是中央最高性质的学校、中央教育行政部门,也是传播儒学、推行道德教化的机构,其教育政策基本代表了官方态度。故而,在官方的推动下,《小学》“一时呈现自国都之学,至于郡县党术,莫不尚焉”[13]的景象。

元代有国子监与地方政府力量参与到《小学》的流播中,明代最高统治者也加入推广行列,不仅为其作序并进行表彰,还将其作为官办学校“课试之资”。崇祯二年(1629),崇祯帝以“《孝经》《小学》下直省学臣,命题试士”[14]。崇祯八年(1635)三月十六日颁布:“《孝经》原隶学宫着两雍及直省各学臣严饬士子,同《小学》俱务诵读,力行考试,仍一体命题,以验有无熟习……”[15]同年六月,祁彪佳巡按苏州时便将行政命令下达至地方,他说:“今天子萦精文治,崇重实学,拔五经淹贯之士以式天下,复颁布《孝经》《小学》,广励学宫,俾四方人文,翕然蒸动,而卧碑勅谕。”[16]

3. 明代《小学》被推崇至盛

明代早在最高谕令颁布之前,《小学》已在地方提学官或督学官的推举下被大量刊刻。段坚于天顺三年(1459)为山东福山知县时“刊布《小学》诸书,令邑人讲诵。复以诗歌兴之,必欲变其风俗”[17]。陈选于成化年间在淮扬一带督学,便“举行社学之教,又自注释朱子《小学》,俾知讲习,至今士风尚知乡服”[18]。叶春及曾任惠安知县,大兴社学教育,其任职的三年内小学数量由8所扩充212所,亦将《小学》为社学必读书目[19]。明代地方小学主要通过社学来承担儿童启蒙教育任务,它招收8至15岁的普通民间子弟,教授初级文化知识,是类似 “小学”性质的学校。明代地方社学有两个特点:一是具有官方性质;二是其主要分布在乡村②。在社学课堂中《小学》具有广泛市场,如陈献章所言:“朱子《小学》书,教之之具也;社学,教之之地也,其皆不可无也。”[20]蔡献臣(1589年进士)在《社学》篇中也提到:“夫社学即古小学之遗,其教必以朱子《小学》入门,而《四书》本经尤必兼熟传注。”[21]

《小学》不仅受最高统治者、地方官员的推崇,而且受明代儒者之追捧。顾宪成说朱子之最有功于天下万世者有三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作《小学》[22];又说它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通书》,“可羽翼《论》《孟》,配为四书”[23],其评价不可谓不高。张邦奇称《小学》可“以为万世法”[24]。茅坤赞它堪比“古所宝天球河图”[25]。虽然众家推崇难免有夸大之嫌,但《小学》在明代学术圈的地位可见一斑。

4. 清代《小学》地位达到历史最顶峰

1629年与1635年,《小学》两次受崇祯帝表彰,成为学宫、两雍、直省以及全国各小学的考试材料。这种“强制性”的最高谕令势必会影响国家小学教育方针,各级地方督学官员亦会进行大规模的传播,使《小学》在全国通行。《小学》受表彰之后不久明朝就灭亡了,虽然持续时间短暂,但无疑体现了《小学》在国家教育体系中的地位,同时直接影响了清代对此书的态度。康熙二十年(1681),康熙帝颁布了《御制〈小学〉课士说》并以它作为“考试命题”。他说:“著为令甲,俾天下士子于经书制举业之外,兼习是书。有司临试兼以命题课艺,庶几天下学者,诵其言,习其行,敦其事,于日用居处,极其理于修己治人。”[26]在科举盛行的时代,将《小学》作为官方考试命题教材是传播《小学》最有效的手段。《钦定学政全书》记录了《小学》在官办学校日常考核、童生入学考试、覆试的情况。康熙三十六年(1697)议准:“考试童生,出《四书》题一,令作时文,《小学》题一,令作论,通行直省,一体遵行。”[27]“小学论”是从《小学》中出题并作论文,大抵是与“八股文”相似的程式文章。此法一直延续至雍正十三年(1735),但当年将论题《小学》改为《孝经》。而乾隆元年(1736)立马恢复了《小学》在童生考试中的地位,直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以后,《小学》才正式退出官方考试必读教材。也就是说,《小学》作为“课试之资”曾经横跨了康、雍、乾三代八十余年。

最高统治者的教育理念势必影响各级官员,清代地方官同样是《小学》普及的“主力军”,具体见表2。值得提出的是,当时科举之风太盛,官学徒有形式,学生不坐监,教师不授课,童子自入塾后即为科举考试做准备,故而倡读《小学》也是一种矫治浮躁学风的手段。

清末地方新式小学堂开办时教材尚未统一,张之洞曾上奏光绪帝将《小学》作为湖北省临时小学课本。另外当时江南书局、淮南书局、江苏书局亦发行了《小学》及与其相关的《小学弦歌》《小学韵语》《小学集注》等著作。可见,《小学》在近代中西文明互相碰撞之际的官办小学中仍有一定影响[28]。

虽然朱熹及理学在清代地位日趋下降,然《小学》在部分清代学者视野中仍具影响力,不论是儒者魏裔介、张伯行、曾国藩,还是正统理学家如张履祥、陆陇其等,甚至乾嘉学派的段玉裁和王念孙等人皆对其有高度评价。其中最得力者当属张伯行,他说:“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皆可相见于《六经》《四书》之中,何独于朱子《小学》之书而不然哉?”[29]他不仅为《小学》作注,还将历代的评价编成《小学辑说》。

综上所述,《小学》受明清最高统治者的表彰,经历代中央国子监等教育与儒学传播机构的广泛宣传,再通过州府县官员的刊刻颁布,以及知名儒者的大力推荐,它在理论上的广泛传播是毋庸置疑的。《小学》历经几百年经久不衰与官方的“权威性”与“强制性”推动不无关系。官方为何要推举它呢?这与掌握现实政治权力的儒家正统地位相关,而且朱熹的道德教化理念完全符合统治者进行社会道德教化的基本态度。朱熹编著此书的原因是补充“小学”教育理念之缺失,最终服务于其道德教化(由小学到大学)理论体系。理学的道德教化基点在于“存天理、去人欲”以恢复人固存善性,与其成人后费力剥除,不如在童蒙时将其扼杀,从根基处抑制私欲,以最终实现国家“一道德,同风俗”的道德教化目标。

表2 清代地方官员颁刻《小学》之例

二、位于民间教育一线的塾师们对《小学》的“微弱”反抗

中央与地方的官办小学构成国家正式教育体系。民间私人小学虽然在办学规模、资金、师资等方面无法与之相比,但它们不仅是官学的有效补充,而且分布范围也更加广泛。私人学塾一般在县级以下地方,由民间出资设立,教师通常是一些落第的士人,主要教授儿童识字、写字、作诗、作文等。历代党、里、村、家族私塾中《小学》使用情况如何呢③?具体情况见表3。

1. 《小学》在形式与内容上存在的问题

宋元明清乡村私塾中《小学》的使用例证一定程度能说明它在私塾中曾被授读,但就此判断它在乡野村塾间广泛流传,理由并不充分。与官方数以万计的史料相比,民间下层各类私塾《小学》的教授、阅读记录并不多,主要与乡间记录历史留存问题、私人塾堂的村学究、塾师们未有著述等相关。有部分学者与塾师们在实际授读《小学》过程中对此书颇有微词,但与硕儒们鼎沸的赞颂声相比,他们的指摘声实在微弱了些。陆世仪对《小学》的批评是目前学界引用最多的,他说:

今文公所集多穷理之事,则近于大学;又所集之语,多出四书五经,读以为重复;且类引多古礼,不谐今俗;开卷多难字,不便童子;此《小学》所以多废也。愚意小儿五六岁时,语音未朗,未能便读长句,窃欲做明道之意,采择礼经中之《曲礼》《幼仪》,参以近礼,斟酌歪今,择其可通行者,编成一书,或三字,或五字,节为韵语,务令易晓,名曰《节韵幼仪》,俾之即读即教[30]。

陆氏是从启蒙道德视角(对象为五六岁的小儿)对《小学》存在问题进行剖析,主要指出四点不足:一是《小学》作为经史辑录读物,其所集之语早在“四书”“五经”中已出现;二是由于原文来自经史典籍,语言艰奥,不便童子诵读;三是书中所采辑的事超过儿童所能履行范围;四是书中所引古礼并不适合当下儿童实施。就此而言,陆氏对《小学》内容、形式和有效性似乎进行了全面的“否定”。针对以上不足,他编著了《节韵幼仪》。

综观对《小学》不适合启蒙教育的批评,其一般不超过陆氏提出的范围,主要集中在“内容”艰深与“语言”拗口两方面。其一,其所采辑部分内容涉及“大人之事”。批评者认为《小学》内容包括如胎教、保傅之教,君臣、夫妇之伦,为官治家之道,甚至还涉及理学家的性命之学等,这些都脱离了一般儿童的日常生活与学习。湛若水、黄佐与李塨有着同样的担忧:

若今所传朱子《小学》之书……或杂以后世之文,涉乎大人之事,如明伦篇,君臣夫妇类,非小子之职,亦非小子可以服行而习之者[31]。

子朱子《小学》,凡数十万言,教人之道备矣……然书即浩繁,理涉宏奥,世俗蒙训乃或置之,而以他书为先[32]。

谋授朱氏所编《小学》书,阅之,殊郛廓,

天道性命,上达也;亲迎朝觐,年及壮强者也,以至居相、告老诸条,皆非幼童事,且何分于“大学”焉[33]?

其二,就《小学》编辑形式而言,其字数多达10万余字,常见的“三、百、千”总数才2 500余字,而“四书”本经不过5万余字,可见其阅读或授读任务十分繁重。同时其摘辑经史条目,语言晦涩,句式长短不一,不易儿童记诵。后世教师在实际教学过程中,对此问题颇为不满,如李龄孙扬与罗泽南:

盖紫阳夫子《小学》一书……然其间字语艰深、短长不一,虽老师夙儒,往往读之不能以句,况童习乎[34]?

及遣幼儿就学,即以授之方,其始读《题辞》,则以句齐韵叶,洋洋成诵;至于篇中,遂龃龉不能以句,余且疲于口授之烦[35]。

惟语句长短参差不齐,小儿初入学,遽以此授之,往往不能以句[36]。

表3 《小学》在县级以下塾馆中教授之例

综上所述,有几点值得注意:其一,批评者长期从事教育事业,尽管不专门教授儿童(湛若水),但或作为提学官大兴地方教学(李龄、黄佐),或具有一定乡村教育经验(李塨,22岁因经济窘迫曾开馆授徒),或终身以塾师为业(孙扬与罗泽南)。质言之,他们对《小学》的指摘是在实践教学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并非凭空想象。其二,上文所论的教师们并非只停留于对《小学》的理论批评,还与陆世仪一样对《小学》进行了“改编”。如孙扬与罗泽南将《小学》辑为五言和四言韵语的《小学韵语》(二书同名),罗氏还对“韵语”作了简易的注解;李塨《小学稽业》既包含《小学四字韵语》,还分幼仪、学书、学记、学乐诸篇摘编条目。也有“另起炉灶”重编者,如湛若水的《古小学》以《礼记》为参照,分蒙养洒扫、应对进退、事亲敬长、隆师亲友、礼乐、射御、书数七篇;黄佐的《小学古训》取《礼记·内则》编成威仪动作、居处执事饮食衣服、以洒扫进退应对三篇。其三,在他们看来,道德启蒙应主要针对低于8岁的低幼龄儿童(下文将会详论)。

历代对《小学》的改编,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有106种,其中以注解最多,还有通义、论说、集成、图释、诗编、续扩、节录、音读、人物典故考证等。笔者是从典型的注解、节略、讲义、图解、韵括几种形式将诸书目表列如下(见表4),以供读者参考。

表4 《小学》历代注解与改编

从正面而言,《小学》的诸多改编本无疑证明它受到历代学者、读书人或教师的关注,历史上无论哪一本童蒙教科书都无法企及。从反面而言,这是否意味着《小学》存在问题呢?如对《小学》的注解、集成是为了解决经史不易理解的问题,论说、通义、口义等改编是为了方便教学,图释、诗编、节录是为了便于童子诵读,续扩是为了补充宋以后的道德事例。如果对《小学》直接批评的声音尚不“洪亮”,那百余本的“改编”是否也可以作为一种隐性的反抗呢?

2. 《小学》成为“全民性”的道德读物

从对《小学》的注解与改编情况来看,笔者感觉它好像与一般适合成年人的读物并无差异。事实上,史料记载中有不少成年人阅读《小学》的例子:

奉元韩从善择教人,虽中岁后必使自《小学》入。或疑之,曰:人不知学,白首童心,且童蒙当知,而白首不知,其可乎[37]?

有史六丈者,平生商于南方,老而始归,慕先生之德,遂来求学。先生仍以前辈待之,每来辄为解说《小学》……[38]

处士讳完,字大有,泰州人……处士稍读书,笃嗜子朱子《小学》不厌,每曰:是日不可离者,观其行,得诸《小学》为多,可谓善读也[39]。

由上例可知,《小学》的阅读对象有中年人,有六十岁的老翁,甚至有人终身研读与揣摩。正如尹会一所言,《小学》“名为小子立明伦敬身之教,实为大人植修齐治平之基,所以为世道人心计者至切,须臾离之不可,终身由之不尽也”[40]。显然,这也解释了官方注重《小学》的原因,无论从天子到庶民,还是从童蒙到白首,俱可读之用以修身。事实上,《小学》成人阅读功能是朱熹所支持的。虽然朱熹理想的道德教育或教化的次序应是“小学”(读《小学》)至“大学”(读《大学》),然而现实与理想存在差距,当其弟子朱倪问他,倘若未读《小学》,但年龄已过,直接读《大学》可好?朱熹的答案是“补读《小学》”。他说:“授《大学》甚好也,须把《小学》书看,只消旬日功夫。”[5]可见,《小学》的目标读者不单单是年龄意义上的蒙童。换言之,它的启蒙对象并非以年龄为标准,而是以儒家道德修养工夫上的初学、后进为标准,因此《小学》可以供成年人“补读”以“补填前日欠缺”“载种后来根株”。

综上言之,位于教育第一线的教师们根据实际教学过程对《小学》内容与形式展开批评,对其具有启蒙性质产生了怀疑。同时,他们针对《小学》的不足通过注解、图释、韵括、摘录等方法进行改编以更有效地适应小学教育。这无疑是对《小学》的“反抗”,虽然力量并不足。

三、“热闹”与“平寂”争议背后的思考及其现代启示

上述考察似乎向我们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图景。一幅是热闹繁荣的景象:百余本的《小学》改编著作赫然入帘;最高统治者、官方教育机构、各级官员、知名儒者对《小学》大力表彰、刊刻、颁布、推崇;东宫、宗室小学、国子监小学、地方官办小学以及中上层家塾中常有《小学》之影。就此而言,现代学者认为《小学》得到有效传播与广泛普及这一观点是没有问题的,论其只封存于理学家书斋供欣赏赞叹倒稍有偏颇。另一幅却是落寞萧条之景:私人义塾、党塾、乡塾、里塾、村塾、蒙馆中授读《小学》例证不足,蒙童实际阅读感受与塾师授读心得记录只有零星记载,来自教育第一线的教师们的指摘也显得苍白无力。《小学》深奥艰涩的内容与佶屈聱口的语言问题,在启蒙领域中是无法避免的。如此看来,《小学》没有发挥出道德启蒙功效好像亦有几分道理。

难道争议的解决又陷入了困境?笔者认为这里需要澄清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关于《小学》阅读群体年龄层次。其一,古代学制主要分为“小学”与“大学”两个阶段,“小学前”的“蒙学”阶段时常被一起纳入“小学”中,并没有严格的分段。朱熹的《小学》显然不适应尚处于识字、写字“蒙学”阶段的阅读群体。其二,关于历代对于“小学”年龄记载并无统一标准,一般有四种说法,8岁(《周礼·保傅》)、10岁(《礼记·内则》)、13岁或15岁(《尚书·大传》)④。8岁与15岁之间存在7岁的偏差,有点类似于现代“小学生”与“高中生”的差别,二者的学习能力悬殊。若按朱熹的理念,8至15岁为“小学”教育阶段,这7年学制中学生的接受知识能力必然是循序渐进的。比如北宋规定州县小学实行“三舍法”:

小学八岁能诵一大经、日书字二百,补小学上舍下等;通二经一大一小,字三百,补小学内舍上等。十岁加一大经、字一百,补小学上舍下等。十二岁以上,又加一大经,字二百,补上舍上等[41]。

由此可见,道德启蒙读物本身具有难易程度差异,塾师们对《小学》的批评显然模糊了它所适应的年龄与群体。

第二个问题关于小学生能否学习儒家经典,这是解决古代小学生能否适应《小学》内容与语言形式的关键。根据上述“三舍法”的规定,“读经”是官方小学生的常规课程,随着年龄与学识能力的提高,读经数量与难度逐渐增加,元明清小学生依旧如此。⑤

前面对小学生的入学年龄、学段与课程学习问题的澄清,实质是为了证明多数塾师过高期待了《小学》的“普适性”。换言之,在道德启蒙视域中,根据《小学》设计的目标导向、实际需求与推行方式来看,它的受众群体更偏向社会地位较高、经济实力较强、知识资源较集中的家庭中的蒙童,实际就是知识储备较高的孩子;从7年或以上小学学制而言,《小学》更偏向高龄阶段小学生。《小学》不是具有普适性的小学全阶段道德启蒙读物,它是具有提高性的高阶教科书。如“三、百、千”篇幅短小、通俗易懂、韵语整齐的启蒙读物,则更具有普适性与通俗性。值得提出的是,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编著的童蒙道德教育读物,普遍存在对适用对象要求较高的问题。因为他们认为当时流行的启蒙读物非常肤浅,故而编写了配合儒家道德教育整体序列的“小学”书籍,如《童蒙训》《少仪外传》等人伦道德类图书,《童蒙须知》《程董二先生学则》《小学诗礼》等日常道德规范类图书。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建构理学通俗化体系,以扩大理学传播范围,与佛道相抗衡。他们编写的《训蒙绝句》《性理字训》《伊洛精义》《训蒙理诗》《经学启蒙》等启蒙读物完全是理学思想和概念的诗歌化、韵语化的通俗化版本[42]。

针对“引子”中论述的争议,笔者认为“赞成派”与“反对派”的视角不同,“反对派”从狭义的启蒙角度出发,认为适用对象为低龄蒙童的启蒙读物应具有低门槛、普适性的特征,《小学》被束之高阁在所难免;“赞成派”从广义的启蒙角度出发,认为启蒙对象不是从年龄上划分,而是以道德修养工夫高低作为标准。同时在官方教育力量的强制推广下,《小学》在某一历史时间段,特别是官办小学堂中流播范围理论上较为广泛。因此,争议双方并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之分。

然而,有必要指出的是,民间不读《小学》的原因除了与其内容、形式相关,更重要的因素是它不符合学生应试的需求。贺钦曾戏谑道:“俗不读《小学》,以科举不用,故尔诗以纪之。紫阳《小学》人谁读,祭酒居然教不行。念念只归官禄上,谩言父母与神明。”[38]具言之,在科举之风的影响下,童子自入塾时即以“读书—科举—入仕”为人生基本路径目标,无不以博览词章、沽名钓誉之举业为务,凡无益于科考的书目便“束之高阁”,这难道是《小学》一书的命运么?为了改变人心污劣、士风污靡、民风污坏的风气,崇祯、康熙、雍正、乾隆诸朝将《小学》作为课试之资或将其纳入科试范围,实乃用心良苦。从《小学》中出题作文被称为“小学论”,它在清代八十余年内一度被作为“童生”考试题目。然而,“小学论”又导致了另一个极端,张伯行于康熙五十年(1711)说:“今海内之士,家传户诵,非不甚盛。然第以为课试作论之资,而不知为圣为贤之道所由基。”[43]质言之,此时童子读《小学》的初衷并非用以道德修身,而是为了应付科考,终究还是沦为科举的牺牲品。

对《小学》的历史图景呈现及其产生的争议,笔者认为这对当下传统文化的启蒙教育读物编纂具有以下几点启示:

第一,从传统启蒙教材的传播与普及角度而言,国家政策性的推广与引导具有强烈辐射效果。从崇祯、康熙、雍正、乾隆诸朝最高统治者的推崇,到中央教育机构、各级官员对谕令自上至下施行,再经知名学者与官办教师的推举与躬践,使得“一道德,同风俗”的道德教化目标得以实现。国家将决定读书人命运的“科举考试”与《小学》挂钩,同样是一种高强度的推广手段。《小学》经“皇权所代表的治统和以理儒宗师所构建的道统成为绝对的核心,并由内向外由高到低逐级传播”[44]。政府的传播与推广具有目的性明确、针对性强、辐射性广泛的特点。

从传统文化教育视角而言,市场上的传统文化教育培训或宣传机构,有些完全曲解了传统文化教育理念,违背了儿童生理与心理认知发展特点,也脱离了现行的义务教育制度。针对此种现象,国家进行了政策性的引导并制定相应标准,例如:《完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指导纲要》(2014)第一次对中小学的传统文化教育作了宏观规划,为中小学的传统文化教育确定基调、明确对象和指示内容;《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2017)明确提出“以幼儿、小学、中学教材为重点,构建中华文化课程和教材体系”;《中小学传统文化教育指导标准》(2019)、《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中小学课程教材指南》(2021,下称《指南》)为各个学科课程融入传统文化制定出更具体的标准。在国家的大力倡导与支持下,中小学生的传统文化教育有了新的前进动力[45]。继岳麓书社编选《传统蒙学丛书》之后,中华书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中州古籍出版社等十余家出版社与众多学者推荐了几十本蒙学书籍,然而尚未有官方指定的中小学生儿童传统文化教育教材。随着《指南》的颁布,我们更加期待能够从国家层面能够制定推广中小学生传统文化教育的相关读本。

第二,从启蒙教育读物的编写角度而言,其目标阅读对象定位须十分明确,同时符合对象的身心发展特点。《小学》受到争议的主要问题在于其目标定位存在“模糊性”,朱熹初衷是为“启蒙”,然而在传播过程中成年人补读《小学》成为常态,这是朱熹本人确定的。读者难免产生疑问:此书的“启蒙”究竟是以“年龄”大小为界限,抑或是以“道德修养”层次高低为标准呢?从整体上看,《小学》虽属启蒙教育序列,但它又偏向“高阶性”和“提高性”,并非如“三、百、千”那类读本具有“基础性”和“通识性”。古代学制并不如现代学制对年龄等具有明确的规定,这也导致了从事一线教育的“塾师”认为《小学》从内容与形式上皆不利于进行儿童道德启蒙。

现代传统文化教育读物编写,同样要明确目标群体并且符合群体的身心发展特点。我们试以传统文化启蒙教育为例。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伴随着“国学热”“蒙学热”“传统文化热”的浪潮,全国各地涌现了大量的“私塾”“国学馆”“童学馆”“书院”等传统文化启蒙教育机构,重视现代儿童阅读传统经典书目,这是学习与了解传统文化的重要路径,问题在于读何种经典。我国台湾地区王财贵先生推荐儿童阅读儒家“十三经”。《小学》作为“十三经”的选编本尚在古今教育界存在争议,何况这30余万字的成人儒家经典。他还提倡读经的“四个原则”,及早读经(从胎教开始读)、老实读经(不必理解地反复读)、大量读经(一天读十几小时,13岁前背诵30万字)、快乐读经(做到前三个标准,快乐自现)等口号。毋庸置疑,这类读经理念违背了教育的基本规律、原则和逻辑,完全不符合学生的认知水平与身心发展特点。若儿童只是机械地死记硬背,不仅削弱了他们读经的兴趣,而且会产生对经典的恐惧与反感,根本发挥不了传统文化启蒙的作用。目前,提倡“儿童读经”的学者或机构仍有一定市场,尽管其教育实践效果与其设置的目标相差甚远。这种乱象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小学生的传统文化教育缺少严格与统一的标准。2021年国家颁布的《指南》为消除目前市场乱象指明了方向:它围绕传统文化进中小学课程教材“进什么、进多少、如何进”进行了顶层设计;它在不额外增设课程加重学生负担的情况下,将传统文化因子与课程要素进行整合、重组;它设置了小学(低、中、高)、初中与高中三个阶段五个分段,并根据不同学段的学生身心特点和认知规律,细化了传统文化教育目标,从而增强了传统文化教育的针对性。

第三,古代启蒙教育读物对中国传统文化普及读物体系构建具有重要意义。儒家经典的价值与意义是偏向成人化、系统化和理性化的,容易与儿童实际经验产生矛盾。因为“在它的面前,儿童经验是不完善,甚至是不正确的,是低价值,甚至是无价值的”[46]。作为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古代启蒙读本可以贯穿于中小学课程教材中(主要针对校本或地方教材),也有助于建构“中华经典诵读资源库”(中小学生版)。其主要原因如下:其一,传统启蒙教科书内容丰富,呈现了两千余年的传统基础教育知识结构。蒙书不是只有“三、百、千”,据相关学者的不完全统计,历代蒙书累计有1 300余种⑥。它们不仅仅进行伦理道德教育,而且涵盖了识字、作诗文的语文教育,包括历史教育,还囊括了“天文地理、风时节令、文事科技、饮食服饰、珍宝器用、文具武备、制作技艺、农桑水利、释道鬼神、鸟兽虫鱼”[43]等艺术、音乐、自然科学等教育,它既符合“3+2+N”多学科覆盖,而且能与儿童现实生活相照应,激发儿童对传统文化的兴趣。其二,比起“四书五经”等正统严肃的经典,蒙书生动有趣,它们多以口诀、诗歌、寓言、历史故事、神话传说、名人警句、百科知识等形式发挥教育功能,比30余万字的“十三经”更符合中小学生的实际需求。其三,传统启蒙教科书句式简短、通俗易懂,能跨越传统经典的“文言文”障碍。它们多以三、四、五言为主,同时采用押韵或对偶,或二者合用。形式上,朗朗上口,和谐悦耳,易于诵读;内容上,连类而及,同类相比,义反相衬,便于前后联系。这也符合遵循学生认知规律,贴近学生实际的要求。其四,传统蒙书有难易程度之分,不仅适合中小学各学段的学生直接诵读,而且适合教师、家长或传统文化爱好者阅读,在了解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可以借鉴其中有效的教育方法与理念等。它们甚至是中国传统文化海外传播的重要资源[47]。值得提出的是,家长与教师须鉴别传统蒙书中陈腐的教条思想、不适应新时代的礼仪和不科学的自然百科知识等,以“扬弃”态度对待传统启蒙读物;同时,也不能希冀借助传统启蒙道德教育去解决学生生活和学习中的所有问题,它们只是辅助现代教育、了解传统文化的一种途径。

注 释:

① 如以下文献:

冯达文.简论朱熹之“小学”的教育理念[J].中国哲学史.1999(4);徐公喜.朱熹小学教育观辨正[J].鹅湖月刊,2019(5);蔡雁彬.朱子《小学》流衍海东考[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2(4):96-105;牟 坚.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学之事?——朱子对小学与大学关系的诠释[J].中国哲学与文化,2008(3);唐纪宇.事与理——朱子《小学》概说[J].中国哲学史,2019(01).

② 据王兰荫统计,在洪武期间(1375—1398)各地1 438所社学中,1 432所由地方官员所建,官建率达到99%。参见王兰荫.明代之社学[J].师大月刊,1936(25).池小芳通过对明代地方志的统计,对明代小学的分布得出较为一致的结论:在可考的3 837所地方的社学中,在乡的比例达到73%。

③ 私塾分类较多,比如按建立者不同可分为义塾、族塾、家塾、自设馆等。据搜集的资料发现并未有如此明确分类,故本文根据区域范围考察县级以下的乡、里、村、家的塾馆中《小学》使用情况。有些只标明“塾”的例证也有一些,不一一列举。

④ 《周礼·保傅》:“古者年八岁而就外舍。”《礼记·内则》:“十年出就外傅……” 《尚书·大传》:“使公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十有三年,始入小学,见小节焉,践小义焉;年二十,入大学,见大节焉,践大义焉。”“古者适子恒代父而仕也。十五始入小学,见小节,践小义;十八入大学,见大节,践大义焉。”

⑤ 元代程端礼记录:“十五岁之前,《小学》书、《四书》诸经正文可以尽毕……”参见: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M].北京:中华书局,1985:8。明代母扬祖《社学条规》记录“蒙童读《四书》《孝经》《小学》《五经》《性理》毕,应对进退……”参见:郑珍、莫友芝.遵义府志[M].成都:巴蜀书社,2013:885。清代王昶《祠塾规条》规定:“子弟八岁入塾,上半年识字;下半年读《祠塾规条》九岁,读《小学》,晚读《家礼》《性理》;十岁读《四书》;十二岁读七经,三年而毕……”参见:金惟鳌.珠里小志[M].姜汉椿,等,标点,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136。

⑥ 张志公先生《蒙学书目稿》记录蒙学教材有580种,徐梓《中国传统蒙学书目(初稿)》记录1 300多种,实际上可能还远不止此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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