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喜, 刘金荣
(华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1)
近代以降,随着经学教育的命运浮沉,晚清新式学堂的经学教科书面临着转型的问题,即从传统意义的四书五经“经典文选型”教科书到具有近代意义的“分课讲义型”教科书的转变。近代的经学教科书转型牵涉面甚广,如何编写出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教科书是当时学人关注的焦点。在此方面,近代著名国学大师刘师培所做的努力可谓不同凡响。他不仅分16次在《国粹学报》连载国学教育的时评文章,高举“保种、爱国、存学”的文化旗帜,更是开近代经学教科书改革之先河。其编纂的《经学教科书》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第一本以‘经学’命名的教科书”[1],对两千多年经学教育的历史变迁披流溯源,揭示经学教育要义,辅以西学知识谱系展开诠释;尝试适应近代新学堂发展需要,在经学教育领域建构分课讲义的崭新体例,显示出别具一格的开创性学术意义。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盦,生于江苏仪征。曾祖刘文淇、祖父刘毓崧、伯父刘寿曾以三代赓续研究《春秋左氏传》而饮誉学林。刘师培贯通经史,兼采中西,既深得家学,又更具学术创见,声名卓著。他早年与邓实、黄节等创立国学保存会。1907年,在日本加入同盟会。1917年,蔡元培特聘他担任北京大学教授,主治经学,讲授《尚书》《周礼》《仪礼》《礼记》、中国中古文学和伦理学,并兼职北京大学附设国史编纂处。1919年因肺病离世,年仅36岁。蔡元培在1937年亲笔撰文,表达追思,评论刘师培独编的讲义颇有开创性,甚为学生所欢迎,且由衷感叹道:“凡关于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除诗文集外,率皆民元前九年以后十五年中所作,其勤敏可惊也。向使君委身学术,不为外缘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宁可限量?惜哉!”[2]刘师培英年早逝,却著述宏富,取得令人瞩目的学术成就,内容涉及经学、训诂学、校雠学、文学、史学、伦理学以及教育学领域,继往开来而多有创获。他的《经学教科书》《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等教科书被一些高等院校列为专业教学参考书,影响甚大。因此,学界将他比肩于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并称为“二叔”(章枚叔、刘申叔)。其时北京大学的知名教授黄侃折服于刘师培的学问,亦甘拜刘师培为师,被视为近代中国学术史上的一大佳话。
刘师培自幼接受家学熏陶,儒家经学是其学术修为的基石。自汉代儒家独尊后,经学教育便居于主流学术文化的核心地位。但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中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以经学为核心的学术体系被文化激进主义者视为国家落后的根源所在,遂使他们主张:“对外国知识、西方技术给予更多的重视;至于中国经书,倘若不予抛弃,也至少应该比以前少重视一些。”[3]在富国强兵的民粹精神驱动下,这种尊西逐新的价值取向迅速演变为一股强劲欧化的崇洋潮流:“今之见晓识时之士,谋所以救中夏之道,莫不同声而出于一途曰:欧化也,欧化也”[4]。然而在刘师培看来,如果放任国人盲目西化而抛弃经学知识,最终势必导致悠久的中华文化自断根脉,使中华民族彻底丧失文化自信,进而形成亡国亡族的下场。他放眼世界,列举学亡后其国必亡的事例,慷慨陈词:“试观波尔尼国文湮灭,而洼肖为墟;婆罗门旧典式微,而恒都他属。是则学亡之国,其国必亡。”[5]正是基于这样的教育学术价值立场,刘师培坚定地走上了“欲谋保国,必先保学”的国学教育之路,力图用国学教育来挽救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乃至振兴中华民族。时人对刘师培救亡图存而创办《国粹学报》的精神斗志予以高度评价:“夫一命之士,国亡犹与有责,而况系于天下者乎。然则救亡图存,抑亦二三君子之责也。……刘君申叔,因创为此报,欲以保全吾国一线之学,其心苦,其力艰,其志卓矣!”[6]
与刘师培相呼应,1906年章太炎在《国学概论》公开演讲中更是主张:“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故今日国学之无人兴起,即将影响于国家之存灭,是不亦视前世为尤岌岌乎?”[7]刘师培与章太炎交往密切,相互影响。他和章太炎求同存异,既合作又竞争。刘师培大体认同章太炎的国学教育思想,认为保全国学是当时学界最重要的事情。
刘师培保学活动的教育实践是从创办国学保存会开始的。1905年,他与邓实等人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该会以“研究国学,发扬国光,以兴起人之爱国心”为宗旨,以保存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典籍中的菁华为根底,尤其是希望借此让国人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进而重新树立起民族自豪感[8]。从《国学保存会章程》来看,“该会的活动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发行《国粹学报》;二是收集、保存、刊刻古籍文物;三是进行国学教育”[9]。刘师培极力促成各项存学实践活动,例如,他认为建立公共藏书楼能够为人们研究历史和古代文化创造必要的条件,是保存典籍、复兴学术的重要措施之一,因此,他捐出大量个人藏书,促成了国学保存会藏书楼的设立。国学保存会成立后不久,该会的核心刊物《国粹学报》随即发行。
《国粹学报》为月刊,本着“发明国学,保存国粹”的宗旨,以宣传中国传统文化为主,极力呼吁人们“爱国、保种、存学”。据统计,在全部出版的82期《国粹学报》上,仅有两期未刊载刘师培的文章,因此可以说他是《国粹学报》最主要的撰稿人。在刘师培所发表的80期刊文中,虽然未给国学作出明确的定义,但始终都围绕国学这一主旨生发议论。在刘师培看来,国学作为国家精神文明的集中表现,乃是立国之本。国若有学,即使国亡亦能复兴。国若无学,一旦国亡则永亡。国学的兴衰与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欲挽救中华民族,须先保护中国文化根基。刘师培在《国粹学报》上发表16次谈论国学的文章,1936年由宁武人南桂馨结集名为《国学发微》刊刻发行。
《国学发微》一书篇幅虽仅有5万字,但微言大义,内容丰富。该书甫一出版,便与国学保存会和《国粹学报》声名鹊起。与章太炎的《国学振起社讲义》相比,《国学发微》发行略早,是近代最早的一批国学论著。它以经学为纽带,按时代的先后顺序,起始于尧舜,称颂孔子,延及春秋战国诸子,中继两汉魏晋南北朝,而后兼顾隋唐,终迄于宋元明清,对南北朝之前的经学沿革叙述较详,对唐宋以下的经学衍化阐释则较略,清晰地勾勒出以经学为主轴的国学发展轨迹。
透过《国学发微》对经学演进历史的阐释,不难看出刘师培对国学涵义的独到理解。刘师培认为经学是国学演进最重要的载体,而儒家的“六艺之学”则是经学的核心所在。他在《国学发微》论及“六艺之学”缘起时点明:
“夫六艺者,孔子以之垂教者也,然例之泰西教法,虚实迥别,学者疑焉。予谓六艺之学,即孔门所编订教科书也。孔子之前已有六经,然皆未修之本也,自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而未修之六经易为孔门编订之六经。且六经之中,一为讲义,一为课本。《易经》者,哲理之讲义也;《诗经》者,唱歌之课本也;《书经》者,国文之课本也;兼政治学。《春秋》者,本国近事史之课本也;……《礼经》者,伦理、心理之讲义及课本也;《仪礼》为古《礼经》,大抵为孔门修身读本,而《礼记》《礼运》《孔子闲居》、《坊记》、《表记》诸篇,则皆孔门伦理学、心理学之讲义也。《乐经》者,唱歌之课本,此乐之属于音者。及体操之模范也。此乐之属于舞者。是为孔门编订之六经。”[10]
依照刘师培的意见,“六艺之学”即是“六经之学”。具体来说,刘师培所谓的国学,实质上是以经学为首要知识,举凡中国的伦理、文学、历史、地理、音乐、体育等无不包含其中的学问。显然,刘师培的国学观迥异于其时多数学者所主张的国学含义。例如,章太炎把国学的范围限定在:“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二、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三、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11]也就是说,章太炎等学者均把儒家的经、史、子、集都纳入国学,笼统地将传统的中国固有学术文化都视作国学。刘师培的国学观则以保存国学为己任,特别凸显经学知识的首要地位,它鲜明地折射于其独立编写的五种《国学教科书》之中。
在刘师培积极介入的国学保存会所有保学活动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编写教科书。他的《经学教科书》的扉页上载有国学保存会编辑国学教科书广告,其中说到:
“顷明诏废科举、兴学堂,而所需教科书尤急。现查坊间所有之《国学教科书》,非译自东文,则草率陋劣,竟无一可用之本。本会同人既以保存国学为任,安能任五千余年光明俊伟之学术听其废弃?然祖国典籍浩如烟海,学人苦无门径,每兴望洋之叹,非提要钩玄,重行编辑,不能合学堂教科之用,同人热心发愤,举以自任,将我国所有经史百家诸书萃荟无遗,再行编辑为《国学教科书》五种,定约以二年编成,其课数条例,悉依学堂章程,举我国五千年之学术其精要重大者,皆融会于五种教科书之中。学者读此,于国学已能窥其全,学有根柢然后更进以泰西科学,其成就必大。”[12]
该告示明确表示,拥有厚实国学知识的学者才能更好地把握中国固有的五千年学术精要,进而学习西方科学文化。而当时的一些国学教科书弊病甚多,并不能满足新式学堂教学的需求,重新编纂国学教科书是当务之急。因此,1905—1906年间,刘师培任国学保存会教科书编写的总编时,荟萃群籍,提要钩玄,从我国浩瀚的五千年学术中选取精要重大的部分,编纂了5种影响力较大的国学教科书,分别是《经学教科书》《伦理教科书》《中国文学教科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国地理教科书》。但比较而言,刘师培本人最为看重的是《经学教科书》的编纂。
刘师培亲手编纂的5种国学教科书中,《经学教科书》最先出炉。它于1905年10月18日由上海国学保存会出版发行。在《经学教科书》的扉页上,十分醒目地刻印着“国学教科书”。于此不难看出,刘师培认同“国学”与“经学”两者之间存在内在关联。刘师培在传统学术文化上冠之以“国”,称为“国学”,以“国”字凸显中华文化的主体意识,希望国人能够领略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重新树立国人的民族自豪感,以实现保学救国的目的。即如有的学者说的那样,“他们把文化传统冠之以‘国’,包含了深厚的爱国情结”[13]。
根据刘师培的教育理念,国学习得须以经学为根底,他主张国学的首要价值在于经学,认为经学的价值意蕴十分丰富。他在《经学教科书》序言里,旗帜鲜明地写道:“夫六经浩博,虽不合于教科,然观于嘉言懿行,有助于修身,考究政治典章,有资于读史,治文学者可以审文体之变迁,治地理者可以识方舆之沿革。是经学所该甚广,岂可废乎?”[2]可以看出,儒家经学包罗万象,内容广博,对修身养性、考查典章制度、研治文史地理等都有重大作用。经学的重要性及首要地位不言而喻,因此,编写的第一本国学教科书无疑应是《经学教科书》。在刘师培所编纂的5本国学教科书中,《经学教科书》与《伦理教科书》《中国文学教科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国地理教科书》均有关联,如《经学教科书》中就有独立专题论述《易经》与伦理学、文字、史学、科学的关系。很明显,经学作为国学的源头,若要使其焕发生机进而复兴国学,则需打破传统经学教科书编写范式,为经学教育注入新的活力。
值得注意的是,刘师培极力倡扬国学、反对全盘欧化的同时,并非一味排拒所有西学,而是要“以国学为主,然东、西各书籍,亦用为参考之资”[14],“借皙种之学,参互考验,以观其会通”[5],使得国学的微言奥义,更易为时人了解和接受,以期能像欧洲借文艺复兴而开近代文明那样使“二十世纪为中国古学复兴时代”[5]。换言之,刘师培所追求的不是被动地保存国学,而是着眼于一种文化的创新,即通过植根经学、发展国学来保存国学、复兴国学。正是在接受西学新知并与之交洽融合的过程中,传统学术逐步获得近代形态,即如学者所言:“他们(刘师培等国粹派)将西学新知引入旧学领域,从而开辟了传统学术近代化的新生面。”[15]“近代国学并非传统学术的简单延续,而是中国学术在近代西学影响下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渡形态。”[16]
刘师培博览群书,“内典、道藏,旁及东、西洋哲学”[17]都有广泛涉猎,形成了视野开阔的学术格局。刘师培编纂《经学教科书》时,不仅将外国著作作为参引对象,而且还以西方治学方法与分科方式来研治中国传统经学。纵观中国近代教科书的发展历程,刘师培贯通中西的知识视野,使得《经学教科书》呈现出异于传统经学教科书的新面貌。
《经学教科书》在史料取材手法上突破了地域的限制,除征引中国典籍之外,大量借鉴参考外国著作。刘师培在《历史教科书·凡例》中写道:“今所编各课于征引中国典籍外,复参考西籍,兼及宗教、社会之书,庶人群进化之理可以稍明。”[18]据约略统计,刘师培著述中所参引的外国典籍至少有50部[19],涵盖政治学、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多个知识领域,这些著作既有欧美学者和思想家的,也有来自日本学者的,如达尔文的《物种由来》、甄克思的《社会通诠》、卢梭的《民约论》、赫胥黎的《天演论》、约翰·密尔的《自由原理》、艾约瑟的《希腊志略》、斯宾塞的《群学肄言》、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马肯西的《泰西新史揽要》、高田早苗的《国家原理》、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等。尽管在《经学教科书》中有不少生搬硬套西学知识的现象,但这种中西史料糅合手法鲜明表达出刘师培贯通中西的知识取向。
在治经理路上,《经学教科书》也充分体现出贯通中西的知识取向。《经学教科书》遵循汉代以来古文经学的学术传统,特别是充分借鉴清代乾嘉学派的学术方法,如音韵、训诂、考证、校勘、辑逸、集注等。乾嘉学派奠基者戴震讲求实证的学风颇为刘师培推重。刘师培坦言自己“束发受书,即服膺东原之训”[20]。这样的治学理路反映在《经学教科书》的编写上,刘师培强调治经应先通训诂之学,“治经学者,当参考古训,诚以古经非古训不明也”[2]。例如,在《经学教科书》第1册的第2课讲义“经字之定义”中便利用乾嘉训诂学方法对“经”字的初始义进行溯源以明其本训,第2册最后3课亦用乾嘉训诂学知识阐释《周易》在词语、句法、行文及字词句方面的语音特点。
在充分吸纳古文经学家的学术成果基础上,《经学教科书》主动采用近代西方学科范畴来界定孔子所编订的《六经》教材以及《尔雅》《论语》,将其与西方有关学科逐一对应,明确指出:“盖《六经》之中,或为讲义,或为课本。《易经》者,哲理之讲义也。《诗经》者,唱歌之课本也。《书经》者,国文之课本也(兼政治学)。《春秋》者,本国近世史之课本也。《礼经》者,修身之课本也。《乐经》者,唱歌课本以及体操之模范也。又孔子教人以雅言为主(《论语》)。故用《尔雅》以辨言(《大戴礼·小辨》篇)。则《尔雅》者,又即孔门之文典也。此孔子所由言述而不作(《论语》)。”还特别把《六经》教材分为寻常和特别两类学科:“特孔门之授《六经》,以《诗》《书》《礼》《乐》为寻常学科,以《易》《春秋》为特别学科。”[2]
另外,《经学教科书》尝试借鉴近代西方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使之与乾嘉学派考据学熔于一炉。刘师培首重社会学方法的引入,主要吸纳了达尔文、斯宾塞、甄克思等人的学说与方法。刘师培视进化论为一种先进的思想学说和方法论,并将其落实于《经学教科书》的编写中。《经学教科书》第1册即按照进化论的观点把经学历史分成4个时期(先秦时期除外):两汉时期、三国至隋唐时期、宋元明时期、近儒时期,以此阐明从两汉经学独尊到清代经学大备这一传统经学的内在沿革脉络[2];第2册第31课,刘师培结合焦循《易话》与斯宾塞《群学肄言》的思想主张,将《易经》与社会学理论进行对比研究,指出《易经》不单是居于首位的儒家经典,也是一部富有进化论色彩的社会学巨著。除却对社会学方法的青睐,《经学教科书》格外花费多达12课的篇幅(第2册第22课至第33课)专门探讨《易经》与数学、科学等自然科学的关系,以及与史学、哲学、政治学、礼典、伦理学等社会科学的关系(见表1)。
这种贯通中西的做法,充分彰显其知识视野已突破中国传统“经史子集”四部之学的局限。诚如学者所言,“刘师培的《经学教科书》是中国传统经学研究的尾声,同时也是以西学发明经学的发端。虽然后者更多被发扬成了荒诞而近乎混扯的附会,在当初却不失为一种正经的尝试,而且其中蕴藏的学术潜力到今天仍然值得严肃对待”[21]。
表1 《易经》与西方学科体系的关系
就编著意图而言,《经学教科书》是在新式教育框架下专为讲授与普及国学而用。在《国粹学报》第12期所刊登的《国学保存会编辑国学教科书出版广告》曾说:“编成此书,以供高等小学及中学教授之用。……学者读此,于国学已能窥其全学有根柢。”[12]它既可用以满足新式中小学堂“读经讲经”科对教科书的需求,同时又可更好地将国学教育延伸到适龄学童,推动国学教育广泛传播,实现“保种、爱国、存学”。在教学与存学的双重规约下,刘师培精心编纂的《经学教科书》根植于其贯通中西的学术涵养和知识视野,采用“分课讲义型”的体例样态,以区别于旧有 “经典文选型”的经学讲义。在新的编纂体例下,《经学教科书》按课分文,标立主题,但由于两册内容不同,在编纂上也略有差别。第1册采用“专经列目,时代为纲”的编排体例,按照时代发展顺序,叙述经学源流;第2册则专讲《易经》,开创“先明其例,分类以求”的范例,援引西学阐释中学,以会通古今中西。
近代经学在新教育体制下独立成科始于《奏定学堂章程》(亦称“癸卯学制”)的颁行[22]。癸卯学制详细制定了各级各类学堂读经的课时、次序、范本与教授方法,对每天读经字数与全年读经字数也作了数额规定。该学制颁行后,经学科的首要任务便是编撰出一部适用的经学教科书。正是因应这样的教育情形,刘师培尽心谋划,富有创意地采用以课为单位,每课标立主题,从而使《经学教科书》在体例安排上面目一新。
根据癸卯学制对“读经讲经”科的要求,刘师培编纂的《经学教科书》共分两册。两册体例编排形式相近,仅设置了“课”一级标题,其下不再另设标题。每册除《序例》或《弁言》外,均由36课组成。每课讲述一个完整的主题,讲义篇幅基本相近,均在400—500字之间,内容较为精要,无旧有章句注疏式经学教科书繁杂之感。用语采用典雅渊懿的文言,旨在保留传统教育文言教学的根基。行文简洁精练,句式繁简适当,以契合《奏定学堂章程》强调新式教科书应力求简明的编纂要求。《经学教科书》每课均标立一个主题,简洁凝练,使本课内容一目了然。例如,第1册第4课标题为“西周之六经”,从标题便可得知该课主要论述《六经》在西周时期的发展。
在经学教育领域中,《经学教科书》独具匠心的编纂体例,反映了西学东渐背景下传统经学教科书的近代变革。自汉代独尊儒术以后,历代官学和私学,包括宋元明清书院,经学教科书主要为“经典文选型”,即直接选用四书五经原典或者采纳名家传注、节选本为教科书。直到实施癸卯学制时,这种状况相沿未改。癸卯学制规定,高等小学堂“讲《诗经》即用朱子集传,讲《书经》即用蔡沈集传,讲《易经》即用程传……《仪礼》即用《仪礼郑注句读》”[23]。中等学堂“讲读《左传》应用武英殿读本,讲读《周礼》应用通行之《周官精义》(其注解系就钦定《周礼义疏》摘要节录,最便初学寒士)”[23]。这些经学教科书虽然在整体次序安排上体现了由浅到深的渐进性,但它们在内容上文义深奥,内部结构编排上缺乏严格的规定性、渐进性和精当的提炼性,致使学生难以理解和接受,自然也就无法满足其时新式学堂对“概述”“通论”之类课程的学习需求。
《经学教科书》摆脱传统经学教科书体例的藩篱,将传统经学知识体系作为一个整体的考察对象,先概论历史沿革,再分论专经。第1册综述群经传承与发展概况,从第1课“经学总述”讲起,再按时间发展顺序讲授历代经学概貌;第2册专论《易经》,从第1课“《易经》总义”讲起,接着细致讲授传统《易》学义例,后援引西学论述《易》学与西式学科的关系。相较传统经学教科书,《经学教科书》上下两册之间存在总分关系,每课之间相辅相成,彼此映照。尤为可贵的是,《经学教科书》还能遵循学习规律,主题鲜明,由浅入深,言简意赅,尽量让学生撮其要旨,领会精髓。
刘师培认为:“经学源流不明,则不能得治经之途辙。”[2]质言之,治学当知其史。依照刘师培的意见,把握经学史是学习和研究经学的首要前提。迥异于传统经学教科书只注重讲授儒学经典文选,《经学教科书》第一册以儒学诸经与经学家为经学历史叙述的主体,采用“专经列目,时代为纲”的写作架构,按照时代发展顺序,起于先秦迄于清代,紧扣“史”的维度,勾勒儒学诸经的传承与流变。这种“专经列目,时代为纲”的写作架构不仅在经学教科书史上前所未有,甚至在整个中国古代教科书发展史上也是创新之举。
若从时间维度纵向审视,《经学教科书》第1册以时代为纲,综述经学传承与发展概况。其第1、2课综述了《六经》概念及界定“经”的定义,随后各课分别按朝代顺序,从“古代”(第3课)、“西周”(第4课)、“孔子”时期(第5—8课)、“两汉”(第9—15课)、“三国至隋唐”(第16—22课)、“宋元明”(第23—29课)到“近儒”(第30—36课),分述了历朝研究经学的名家名著,梳理经学的传承关系。这一体例的精妙之处是纲举目张、井然有序,便于读者提要钩玄,无论对长时段或者某一时代经学发展的脉络都能一目了然。《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9至第15课,分别讲授《易》学、《尚书》学、《诗》学、《春秋》学、《礼》学、《论语》学与《孝经》学等在两汉时期的传承情况,即其显例。两汉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分。今文《易》学主要有施氏《易》学、孟氏《易》学、梁丘《易》学和京氏《易》学;古文《易》学的突出代表为陈元、马融、荀爽、郑玄等所研究的费氏《易》学。《尚书》学亦分为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前者有欧阳氏《尚书》学、大夏侯《尚书》学和小夏侯《尚书》学等,后者则指郑玄、马融、孔僖等经学家的《尚书》研究。《诗》学有齐、鲁、韩、毛四家,分别指辕固、匡衡等人的齐诗之学,浮邱伯、申培等人所研究的鲁诗,韩婴、张恭祖等人的韩诗之学,毛亨、马融、郑玄等人专研的毛诗之学。研究《春秋》学的有五家,分别为《公羊》学、《左氏》学、《榖梁》学、《邹氏》学、《夹氏》学。《礼》学主要盛行大戴礼学、小戴礼学和庆氏礼学三家。传习《论语》的大致有三个学派,即《鲁论语》、《齐论语》和《古论语》。《孝经》学则有始于颜芝的今文《孝经》和孔安国的古文《孝经》。于此,可以看出“专经列目,时代为纲”能使人们了解群经沿革,这堪称《经学教科书》编纂体例的一大特色。
而从内容维度横向观之,《经学教科书》第1册以专经为目,分别阐述每个历史阶段群经的总体研究状况。每部专经一课,每课提纲挈领地介绍了该经的学术传承、学派流衍、代表性人物、研究性成果等。如《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23课“宋元明之易学”,刘师培按照时间顺序讲授《易》学在宋元明时期的发展与概况。读者能清晰了解到,宋儒研究《易经》者分为三个派别:一是用象数来推导义理,如刘牧、邵雍、邵伯温等;二是罢黜象数而言人事、谈义理,如苏轼、程颐等;三是兼顾象数和义理,如朱熹等。其中分别涌现了许多著作,如邵伯温《易学辨惑》、程颐《易传》、朱熹《周易本义》等。宋元后,治《易经》者要么分别以理学家程颐、朱熹的学说为宗,要么掺合程颐和朱熹的学说。除此之外,也有以心学或根据图像来解读《易经》。到了明代,唯有王夫之的《周易稗传》较有价值。短小精悍的篇幅却含有多数人名与书刊,虽只是举大略而已,但“见解精到,基本做到举要籍、明源流、辨得失、重考证,言简意赅而无轩轾”[2]。同时,在叙述过程中,刘师培采用大小两种字体。大字为正文部分,以阐明《易》例为主,主要揭示重要之义;其中穿插的小字为引注,大约占每课课文的1/3或1/4,以标明引用出处、纠正或补充前人不足之处、表达个人学术观点,这样亦使读者有案可稽,达到促进深度学习的效用。由此可见,别具一格的“专经列目,时代为纲”的编纂体例确是《经学教科书》的精义所在。
《易经》向来被视作儒学群经之首,其作为教材的编纂始终是备受历代经学教育家关注的重要话题。《经学教科书》第2册便是专为适应《易经》教学而编纂的。其独具匠心的创新,即在于以“先明其例,分类以求”的范例,来阐明《易经》所蕴含的哲理。用刘师培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易经》一书,所该之学最广。惟必先明其例,然后于所该之学,分类以求,则知《易经》非仅空言,实古代致用之学”[2]。
所谓“先明其例”,是指应首先发明传统《易》例,如《易经》的彖辞、爻辞、筮法、卦变等等,这是“中学”的角度;“分类以求”是从“西学”的角度,以近代西方学科体系为参照,将《易经》的知识分门别类地与西式学科相联系,贯通中西,为传统经学研究注入活力,突出《易经》的时代价值。刘师培指出:“凡国学微言奥义,均可借皙种之学,参互考验,以观其会通。”[5]一言以蔽之,“先明其例,分类以求”的编纂形式,最能体现出刘师培贯通中西的学术思想与探索传统经学转型新出路的尝试。
与传统《易经》教科书编写不同,《经学教科书》第2册采用了多种结构手法和叙述视角,既包含传统《易经》义例,也有西方自然学科与社会学科的切入角度等,中西兼容,灵活运用,相互补充,既别于汉儒象数派《易经》教材,也异于宋儒义理派的《易经》教材。《经学教科书》集象数派和义理派之长,且不乏创新之处,其第2册除弁言外,所设36课的专题兼及《易经》传统义例与哲理,又诠释《易》学与西方学科的关系,具体可见表2。
表2 《经学教科书》第二册课程专题
这样的编排不但能使学生了解《易经》的传统义例和意蕴,且能领悟其时代价值。如第1课至第7课,主讲《易经》义理。其中第7课“论易有三义”分别从简易、变易、不易三种含义解读“易”,征引《系辞》及胡瑗、程颐、朱熹等诸多经学家解释,又于简明言语中由浅入深、多角度地引导学生理解。如对“不易”的解释,引用《系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此皆指理之有定,道之不易者言也”[2]。与《礼大传》“其不可得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也”[2],从宇宙秩序、卦爻结构与社会结构这三方面阐明“不易”的含义。“天尊地卑”“卑高以陈”“动静有常”是指宇宙层面的自然秩序;“乾坤定矣”“贵贱位矣”“刚柔断矣”则属卦爻结构方面的规律;相应地,“亲亲也”“尊尊也”“男女有别”是指社会结构的伦常秩序。这三重结构是恒常不变的,有规律的。因此,“不易”一方面指事物的性质、结构、数位等是先定不变的,另一方面指事物的运行、变化需遵循规律与秩序。刘师培巧妙地在解释《易》例过程中,揭橥出《易经》与近代自然科学、社会学等学科的联系。在第22课至第33课,刘师培援引西学,指明《易》学与西式学科如数学、哲学、科学、史学、社会学等的关系。例如在“论易经与文字之关系”上,他从八卦图形、卦名声义等论证《易经》是中国的古文字符号;在“论易经与数学之关系”上,由近代数学的运算符号来反观《易经》阴阳爻之分,得出“数学出于周易之义”的结论;而在谈及“易经与史学之关系”时,刘师培则发扬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六经皆史”的理念,认为《易经》可用于考证历史,如探究西周制度、填补历史空白、考察古代社会变迁等;不仅如此,还将《易》学比附西方社会学,宣称《系辞》“均言社会学之作用”,进而推论《周易》是中国社会学的鼻祖。
“先明其例,分类以求”的编排形式既对传统《易经》的义例予以交代,又运用西方新学说新理论发明传统经学之新义,较灵活地协调了返本与开新的关系。可以说,仅翻看第2册目录,一个视角多样、古今交汇、中西类比的经学教科书体例便呈现眼前。尽管刘师培将《易》学与新式学科门对应起来,并以西方学术体系分类诠释《易经》当代价值的做法尚欠成熟,但不能不承认,这种以“学”为主,以“学”为讨论对象的多学科多角度的方式不失为一种新的发现与突破,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近代学术教育发展。
综而言之,《经学教科书》作为一套分课讲义型的经学通史和易学教科书,确实“基本做到举要籍、明源流、辨得失、重考证,呈现了经学史的全貌”[1]。第1册按“时代为纲,专经列目”的体例,立足于历史的维度梳理传统经学的源流及衍化;第2册以“先明其例,分类以求”的体例,基于中西融合的新视角讲明《易经》义例及《易》学与西式学科的内外关联。刘师培这种体例创新,既符合了癸卯学制对教学方法“宜少读浅解”[23]的要求,也适应了教学内容“讲其明显切用者,缓其深奥者”[23]的需要,在知识传授中注意详略取舍、循序渐进,以符合学生的认知规律。
在20世纪初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背景下,刘师培落实“欲谋保国,必先保学”的文化救国理念,试图以教科书这种新的承载形式来保存国粹,以化解当时空前严重的民族文化危机。他的两册《经学教科书》相互依存,“前册首述源流,后册当诠大义”[2],始终秉持贯通中西的知识取向,参照近代西方学科体系,构建经学教育“分课讲义型”的崭新体例。格外要指出的是,在没有成例可供借鉴参考的情况下,刘师培勇于打破传统经学教科书陈规,将传统经学知识纳入近代学科体系,使得近代经学教科书呈现出焕然一新的面貌,在国学教育与研究方面的努力起到“前驱先路”[24]的作用。如拂去蒙在其上的时代烟尘,含英咀华,刘师培的《经学教科书》对我们开阔文化视野,把握国学脉络,尤其是领略蕴藏在《易经》中的教育智慧,都不无借鉴意义和学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