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伴随-受益”的语义演变

2022-10-08 13:01贺学贵黄晓雪
关键词:受益者介词方言

贺学贵, 黄晓雪

(1.广州华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1300;2.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语言服务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006)

许多南方方言(包括南方官话),伴随介词同时用作表受益者、接受者,人物方向①[1-2]、人物源点②、平比、关联的介词。如宜都话(属西南官话)的“跟[kn55]”[3]。

伴随:跟你一路儿去∣跟你商量点儿事

人物方向:有话跟你说∣跟老师鞠躬

人物源点:跟张老儿借钱他得不得得肯啊?

平比:这个伙计的脾气跟他爹一个样∣湖南人说话的声气跟我们这截不同

受益者(包括受损):麻烦您跟我带点儿东西回去∣好好搞,跟你屋里大人争气∣ 跟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跟我把斧头砍缺哒

关联:我的事跟你不相干

接受者(动词前):你写的书跟他也送一本

(动词后):用完哒把东西还跟别个∣回去说跟你妈听

福州话的“共”也有上述多种功能:[4]

伴随:我明旦共汝齐去我明天跟你一起去∣ 我怀共伊齐做我不跟他一起做

人物方向:我有话共汝讲我有话跟你说∣ 今哺共汝拍电话今晚给你打电话

人物源点:我想共汝借几本书我想向你借几本书

平比:我弟共伊平平悬我弟弟跟她一样高∣ 儿婿共图勿会一样女婿跟儿子不一样

受益者:我共汝洗碗,汝阁行我替你洗碗,你只管走吧

关联:者代共我无干过这事跟我没关系∣ 我共者代无干过我跟这事没关系

接受者(动词前):伊共我写批他写信给我

类似宜都话的“跟”、福州话的“共”的情况比较普遍。除“跟”“共”外,还有苏州话的“搭[ta5]”[5]、五华客家话的“摎[lau44]”[6]、开远话的“挨[ai55]”[7]、南宁平话的“凑[ts‘u24]”[8]、石城龙岗话的“赢[iaŋ24]”[9]、宁远话的“和[xo21]”[10]、桂阳六合土话的“带[ta45]”[11]、廉江话的“同[t‘oŋ12]”等。③[12-13]

关于伴随介词,学者们讨论得最多的是“跟”的多功能语义演变。文章很多,不能一一论列,只介绍金小栋的意见。金小栋、吴福祥对“跟”的多功能演变模式作了全面的梳理和概括,调查了汉语17个方言点,归纳出“跟”的22种功能。[1]汲取吴福祥[14]、马贝加[15]等人的成果,金先生将“跟”的多功能演变模式构拟为:

我们基本赞同金先生的构拟,并认为这个模式同样适合其他伴随介词如“共”“搭”“和”等,但对伴随到受益者演变的具体过程,金先生没有展开讨论。

一、 “伴随-受益”的演变

与伴随介词同形的受益介词广泛分布于汉语南方方言。北方方言虽然也有,但不及南方方言普遍。主要有“跟”“搭”“同”“共”“挨”“和”“合”等。“跟”主要分布在南方官话区(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赣语和一些湘语中也有用“跟”作受益介词的[1,16];用“搭”的方言有湖州([·t])、德清([·t])、余杭([·t])、宁波([·t])[17]4114、苏州([ta5])[5]、益阳([ta45])[18]等,主要分布在吴语区和湘语区;用“同”的方言有海宁([doŋ35])、桐乡([doŋ212])、丹阳([tŋ]或[t])、萍乡([t‘ŋ])、梅县([t‘uŋ])、广州([t‘oŋ])、东莞([t‘oŋ])、海口([daŋ])[17]1363-1364、东势([t‘uŋ2])[19]、浏阳([t‘ŋ45])[20]等,主要分布于吴语、粤语、客家话和闽语;用“和”的方言有属赣语的宿松话([·ho])、属吴语的浦江话([·xo])等;用“共”的方言有福州[21]、海口([kaŋ])[17]1258、平和([ka⊇])[22]、古田([køyŋ24])[23]等,主要分布在闽语区;用“挨”的有云南开远([ai55])[7]、丽水市缙云县([ai33])[24]等;用“合”的有海口([ka])[17]1484等。下面以宿松话的“和[·ho]”为例,说明伴随介词演变为受益者标记的过程④。宿松话的“和”有如下用法:

(1)你等一茬一会,我和你一路一起去。

(2)你今朝和我一路一起去看电影哒。(“哒”是表祈使、祈请的语气词)

(3)我家今朝来好多亲戚在,你来和我一路一起舞做下饭哒。

(4)我忙得要死,你也⑤和我一路洗下衣裳哒。

(5)我去和佢商量下卖屋里事我去跟他商量一下卖房子的事。

(6)你过来下,我和你讲个事。∣你莫受气你别生气,我和你讲个话。

(7)你要和伯伯打个招呼你要跟伯伯打个招呼。∣ 你要和佢赔个礼。

(8)我和奶奶梳下一下头,你去洗菜。

(9)你和我盛滴点饭来。

(10)你和我买一斤茶叶。

例(1)—(10)都是“N1+和+N2+VP”格式。例(1)—(5)表示伴随或协同某人做某事,“和”为伴随介词。例(1)(2),N1和N2在同一时间各自实施VP,例(3)—(5)则是N1和N2共同实施VP。

“伴随>人物方向”的演变。表人物方向的“和”来源于伴随介词“和”。“和”是在例(5)类句子中开始发生语义演变的。与例(3)(4)不同,例(5)的“商量”是言说义动词,言说义动词带有“方向”义(“言说者”向“听话者”的方向传递),从N1和N2双方交互的角度看,“和”表“伴随”,但从N1或N2单方面而言,动作是由N1指向N2,这时“和”又有表“人物方向”的作用,例(5)的“和”可以认为是表“伴随/人物方向”(“/”表示“或者”)。当方向性显著的言说动词如“讲”进入VP位置时,“和”往往只能理解为表“人物方向”,如例(6)。表“人物方向”的“和”扩展到用于VP为“方向”义的非言说类动词时,便形成例(7)类句子。

“人物方向>人物方向/受益者”的演变。“和”是在例(6)类句子中开始向受益者标记演变的。在例(6)类句子中,如果N1提供的是N2需要的信息或者说话人或听话人主观上认为是N2需要的信息,N2就容易被看作是动作的受益者,N1为N2提供了某种信息服务。这时,N2就既是动作指向的对象,又是受益者,“和”表“人物方向”兼表“服务受益”,这就为“和”演变为受益者标记提供了契机。

“人物方向/受益者>受益者”的演变。当例(6)的“和”被看作表“服务受益”时,就可以用于例(8)类句子。这类句子的动词虽不包含“方向”义,但动作的发生是针对某个对象的,这也是与例(6)共通的。服务受益与替代受益语义关系密切,前者很容易向后者扩展。服务受益是“N1为N2付出了劳动而使N2受益”,N2是服务的对象。替代受益表示“N1代替了N2的劳动而使N2受益”,N2是替代的对象。但服务的对象与替代的对象有时不容易区分,当N1替代了N2的劳动、同时N2又是服务对象时,N2就既是替代的对象又是服务的对象。这种情况下,到底作何种理解要看说话人的着眼点和视角(有时跟社会文化心理有关)。如果强调VP为N2提供服务或劳动,那么是服务受益;如果强调VP是N2份内的事,那么是替代受益。例(8)“我和奶奶梳下一下头”通常理解为服务受益,但如果把“梳头”看作是“奶奶”份内的事,则为替代受益。例(9)“你和我盛滴点饭来”,“盛饭”是一个动作,并不强调“饭”归“我”所有,所以是服务受益。宿松方言没有用于动词前的接受受益。例(10)的“和”表服务或替代受益,即“你为我提供买茶叶”的服务,没有“买一斤茶叶给我”的意思,虽然,在特定语境下可包含有“茶叶”归“我”所有的意思,但就“和”本身来说,不表接受受益。⑥这与北京话不同,北京话“我给他买一斤茶”,表示的意思可以与“买一斤茶给他”相当,这时“给”表接受受益,也可以表示“替他买茶”或“为他提供买茶”,这时“给”表替代或服务受益。

在有的方言如宜都话中,与伴随介词相关的受益者标记除用作服务受益和替代受益外,也可用于表接受受益,如:

(11)我跟哥哥买一双鞋子。

例(11)的“哥哥”既可看作受益者,又可看作“鞋子”的接受者,即包含有“买一双鞋给哥哥”的意思,但这是从服务受益演变来的。关于服务受益到接受受益的演变可参见《汉语方言受益者标记来源考察》[25]一文。与宜都话的“跟”类似的,还有川黔地区的西南官话如四川泸州的“跟[kn44]”、湖南桂阳话(湘南土话)的“搭”、福州话(闽语)的“共”以及广东廉江话(粤语)的“同[t‘oŋ21]等,也可表接受受益。[26]

伴随介词到受益者标记的演变经历了如下过程:

伴随→人物方向→服务受益→替代受益

从伴随介词演变来的受益者标记起初只引进受益者,不引进受损者;宿松方言的“和”和“跟”都只引进受益者,不引进受损者。宜都话“跟”引进受损者的用法(如“跟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应由引进受益者的用法发展而来。

二、 演变类型考察

在宿松方言中,例(6)的“和”在特定语境中可分析为表服务受益(这类句子记作T1),但例(7)的“和”不能理解为服务受益。例(6)(7)的“和”都不能重新分析为替代受益,因为替代的对象(“我替他磕头”中的“他”)与动作指向的对象(“我向他磕头”中的“他”)不能是同一论元。那么,例(6)(7)的“和”能不能重新分析为接受受益呢?我们认为在南方方言是不能的。这跟“接受受益”的来源有关。“接受受益”除上文所说跟服务受益密切相关外,又跟给予类双及物结构密切相关。汉语南北方言中往往采用不同的双及物结构类型,表接受受益也就使用不同的句式。

先说北方方言。北方方言如北京话中,“给”普遍能表接受受益,这跟给予类双及物结构双宾A式⑦[27-28]有关。根据黄晓雪等研究[29],“我给他买一本书”类结构只存在于有双宾A式的方言中。在有双宾A式“V给+ Or+ Ot”的方言中,“给某人某物”容易联想到“给某人一个行为”,如北京话“给你一本书”是“给某人某物”;而“给你买一本书”是“给某人一个‘买书’的行为”,表动作行为的VP占据Ot的位置之后;Or则由“事物Ot的接受者”变为“动作VP的接受者”,形成“V给+ Or+ VP”格式。经过重新分析,VP成为前景信息,“给”语法化为表受益的介词;“P给”首先是表接受受益⑧,而后才是服务受益和替代受益。因而北方官话如北京话、黑龙江话“我给你说个故事∣ 我给你讲个笑话”这类句子很常见,这里的“给”既可以理解为受益者标记,又可理解为表“人物方向”。在北方方言中,“给”表给予、接受受益、人物方向的句式同构。

在南方方言中,表给予的双及物结构用介宾补语式或双宾B式,这两个结构后可再加一个支配直接宾语的动词,构成复杂给予结构“介宾补语式+V2” 或“双宾B式+V2”(这两类格式的给予句记作T2),例如:

甲组 乙组

宿松话:把一本书在给佢 把一本书在给佢看

买一件衣裳在给佢 买一件衣裳在给佢着穿

宜都话:添一碗肉把他 添一碗肉把他吃

把本书你 把本书你看

广州话:盛一碗肉畀佢 盛一碗肉畀佢吃

畀本书你 畀本书你看

乙组句子是在甲组后加一动词衍生出来的。在南方方言中,进入介宾补语式或双宾B式中的动词既可以是给予动词(“把”“畀”等),又可以是二价的非“给”义动词(“买”“盛”等)。感官感知到的动作或声音(如话语、歌声等)也可进入这类格式,如宿松话:

(12)我打个谜谜语在给你猜。

(13)我讲个笑话在给你听。∣ 你讲个经故事在我听。

这是把“谜语、笑话”当作给予物、仿照“把一本书在给佢看”类结构形成的。例(13)表示的意思跟例(6)相近,但有细微差别。例(13)侧重于表给予,如果认为句子表示的事件是接受者需要的,则这个接受者同时又是受益者,这与例(6)侧重于表向某人提供某个信息不同。⑨例(13)不能用T1类格式表达,如不能说“我和你讲个笑话”,“你和讲个经故事”。可见,在宿松方言中表给予和接受受益同构,但给予和接受受益不与表人物方向同构。前者用T2类格式,后者用T1类格式。这是为什么例(6)类句子中表“人物方向”的“和”不能重新分析为表接受受益的原因。

例(13)类句子在南方方言中不但分布面广,而且很常见,如:

(14)唱个歌儿你听。(宜都话)

(15)我讲个笑话畀你听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广州话)

(16)我唱一题歌汝听我唱歌给你听。(福州话)

例(14)—(16)都可看作兼表接受受益的给予句;不过,与宿松方言不同的是,这类句子在这三个方言中也可用T1类格式表达,如:

(17)我跟你唱个歌儿。(宜都话)

(18)我同你讲个笑话。(广州话)

这类句子不如例(14)—(16)常见,在有的方言中如福州话中还很受限制,如没有“我共汝唱蜀题歌我给你唱首歌”的说法。我们认为,例(17)—(19)中的“跟”“同”“共”是由表服务受益的语义扩展来的,其历史层次要晚于例(14)—(16)类句子。也就是说,在南方方言中,例(17)—(19)类句子不是受益者标记演变的源头,而更可能是服务受益演变的结果。

三、余 论

语义成分在概念空间上相邻是语义演变的基础,但其具体的演变过程,还要受语言系统中相关语义成分、句法结构等因素的制约。

在不同方言或语言中,某类语法成分不但来源有可能不同,而且演变路径、演变方式也会不同。如北京话“给”表接受受益来自给予动词的语法化,而宜都话中“跟”表接受受益则来自表服务受益的语义扩展。

[本文系广州华商学院校内导师制科研项目(2021HSDS24)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 根据金小栋、吴福祥“人物方向”(human direction,或称“有生方向”),指的是言说等行为所指向的有生对象。参见[1]。表“人物方向”的介词包括马贝加所说的引进“所对者”和“言谈者”的介词。参见[2]。我们这里所说的表“人物方向”的介词专指相当于“对、向”(如“对他说”“向你道歉”)的语义成分。

② “人物源点”(human source,或称“有生来源”)表示“索取”等动作行为关涉的对象,指的是某个实体转移前的所属对象。参见[1]。

③ 据江蓝生研究,“跟”在少数方言中还能用作处所介词和存在动词等,本文只讨论跟伴随介词相关的用法。参见[12]。另据李炜、刘亚男研究,“跟”在四川泸州、四川宜宾江安、贵州毕节等方言中还有作给予动词的用法,这个问题笔者将另文讨论。参见[13]。文中未注明出处的用例皆为笔者调查所得。

④ 本文把有受益介词的句子称为“施益句”。这类句子都有使某人受益(包括受损)的意思。所谓“受益”,大致可按语义分为三类。(一)服务受益:动作行为为某一对象施行并使其受益,如 “给大家办点事”,“大家”是服务的对象。(二)接受受益:把某物给予某一对象并使其受益,如“给孩子买一双鞋”的“一双鞋”是给予物,“孩子”是接受者同时又是受益者。(三)替代受益:代替某一对象的动作行为并使其受益,如“他不识字,你替他写封信”,“他”是替代的对象。作这样的划分,是为便于探讨受益介词的演变路径。

⑤ “也”在这里表委婉语气。

⑥ 在宿松方言中,受益者标记除“和”外,还有“把”和“替”,“把”和“替”也只能表服务受益和替代受益,不表接受受益。

⑦ 根据刘丹青和张敏研究,双宾A式(北京话:“给你一本书”)主要分布在官话区(下江、兰银、西南官话除外)、徽语、一些吴语和闽语中;汉语南方方言(包括武汉一带的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给予类双及物结构通常只有介宾补语式(北京话:“送书给他”)和双宾B式(广州话:“畀给书佢”),没有双宾A式,双宾B式由介宾补语式省略介词而来。

⑧ 表接受受益的“给”还有更为抽象的用法,如“我给你唱首歌”“我给你赔个礼”等。这是在“给你买一本书”类句子类推的作用下,把通过感官感知到的抽象事物“歌”和动作“赔礼”看作可接受的“事物”而形成的。

⑨ 例(13)类和例(6)类句子在北京话、黑龙江话中意义也有细微差别。前一类句子要用介词“给”,如“我给你讲个笑话”,这里的“给”不能用“跟”;后一类要用“跟”,如“我跟你讲个事”,这里的“跟”不能用“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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