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到“小资产阶级”
——五四之后现代性方案中的性别与阶级

2022-03-16 01:24周文晓
关键词:女性女性主义妇女

周文晓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性别与阶级的关系,一直都是女性文学与性别研究关注的重点之一。近年来,随着对中国共产党革命史的重新发掘,革命实践中的妇女解放问题也再次回到研究者的视野中,原有的压抑论与收编论逐渐被对具体情景中性别与阶级复杂交织状态的考察所取代,不过,相关研究多集中于20世纪30至70年代,纵观整个新文学史,两种话语的缠绕上可追溯至20世纪20年代,下至八九十年代亦有回响,既与中国知识界对国家现代性方案的选择与更替密切相关,亦是女性对于不同方案中主体位置的自觉选择;既在不同层面提供了相对应的主体自由,亦开启了一些新的主体困境。因此,本文将回溯至问题的源头,对“女性”与“阶级”两个概念展开梳理,在文学与现代性想象的互动中,尝试对这一复杂过程进行考察。

一、作为社会改造思潮公约数的“女性”

学界关于“新女性”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研究者们多将之视为晚清至五四期间启蒙运动的产物。不过,从词汇的角度观之,彼时对于女性个体的称谓多为“女子”“妇女”等,谓其新时则多称“新女界”“新女子”“新妇女”等。今日习以为常的“女性”一词,本来是由日本流入的舶来词,进入20世纪20年代后使用率才陡然升高,“新女性”一语,更迟至20年代后半期才开始广为流行。新词语获得社会性流通,其意义不仅仅是语义学层面上的,正如昆廷·斯金纳所言:“说明一个社会开始自觉地掌握一种新概念的最明确的迹象是:一套新的词汇开始出现,然后据此表现和议论这一概念。”[1]正是基于此,美国历史学家汤尼·白露的《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中的妇女问题》一书值得重视。

白露聚焦于20世纪20年代的书刊,指出“女性”这一术语的流行与世界性的“进步论女性主义”思潮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传播与接纳密不可分。所谓进步论女性主义,虽然白露在其著作中给出的定义与描述较为分散,但综合其他学者的研究,①以及沈雁冰等人在20年代初发表的一些评述彼时世界妇运潮流的文章,②可简单勾勒出这一思潮,即一种流行于1860年至1930年期间,以德奥等国为发源地,在以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为基础的生物学、性学、优生学等理论以及巴霍芬“母权论”理论影响下所形成的女性主义,其认为当女子个体自由地按照其异性恋本能为社会繁衍而选择优秀男性时,人种和社会的进化就会加快。这一理论因重视本能、情感而与以理性为基础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相区别,且兼具性解放、母权论等激进理论与性别本质主义等保守理论,往往同时被女性主义者与反女性主义者、世界主义者与种族主义者所采纳。“女性”指向的即是这一理论所导生的一种生物意义上的有性的主体,其作为男女二元结构中的一元而存在,因性选择权与国族进化的紧密关系而获得了一种能动性与公民身份。就中国而言,这一新主体的生成过程,主要是以爱伦凯、蔼理斯、凯本德等人为代表的现代性学理论为载体,以沈雁冰、章锡琛、周建人等人为推手,以喧嚣于舆论界的“新性道德”“恋爱神圣”等概念为表征。[2]98-176白露的考证颇为细致,不过,如果将研究时段向前推移,亦可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即优生学、性学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并不局限于20世纪20年代:张仲民对晚清“强种”“卫生”话语的研究揭示出编译自日本的生殖卫生书籍大约在1901年左右已经在上海文化市场上出现,就内容而言与此后的新性道德论颇为近似,同样强调自由性择之于人种、国族进化的作用;[3]江勇振在肯定白露研究的基础上,亦进一步指出,早在1915—1919年间,《妇女杂志》引述西学理论的两个最重要的来源同样是蔼理斯的《男与女》与葛底士、汤母生的《性的演化》,即强调生物学上的男女有别。[4]日本学者坂元弘子则以“恋爱神圣”为中心梳理出了一条从晚清到五四的优生话语传播史;[5]因此,基于白露等人的研究,也许应该追问的是,深潜于中国舆论场域的生物学、优生学、性学话语,为何迟至20年代才引发了“女性”这一有性主体的诞生?不同于白露主要将之归因于世界范围内“进步论女性主义”的传播,本文认为,“女性”的现身,与其背后的现代性方案在20年代初中国知识界的“雀屏中选”高度相关,进步论女性主义是作为种种社会改造思潮的公约数而获得广泛认同的。

白露的论证主要依据一套1923—1934年间多次再版的《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丛书。这套丛书收录了159篇文章,其中绝大多数来自于《妇女杂志》《妇女评论》《觉悟》《新青年》这几本刊物,正如白露所言,其“理清了女性期刊新闻潮起潮落时一直缺少的部分,试图对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生活的严重无序施加影响以使其秩序井然”[2]108,是“女性主义的经典”[2]108,不过,汇集成册使得资料集中、问题凸显的同时,也隐去了期间的历史脉络与人事互动,实际上,不论是历史跨度还是所涉群体,进步论女性主义的影响力与复杂性都远高于《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的呈现。以《妇女杂志》为中心,这一理论的追随者们,除了以编辑身份对杂志本身“改弦更张”,在对爱伦凯、蔼理斯等人理论的引介中,大倡新的性道德,并以此为基础讨论恋爱、离婚、妇女运动等问题外,还曾经非常主动地建构出了一个连接了数个团体、期刊和出版机构的舆论空间。

1921年8月左右,章锡琛担任《妇女杂志》主编后不久,便发起成立妇女问题研究会,成员中较为人熟知的有沈雁冰、吴觉农、周作人、周建人、胡愈之、夏丏尊、陈德征、杨贤江、蒋凤子等,共计17人。[6]1922年9月,妇女问题研究会与中华节育研究社联合创办《现代妇女》,专门讨论节育、优生等问题。[7]1923年8月,妇女问题研究会又与妇女评论社合作,将《现代妇女》与《妇女评论》合并为《妇女周报》,[8]妇女评论社为此还专门发文称:“仿佛两股同源而异流的水一般,妇女评论社的我们终因主张相同,和妇女问题研究社的同志们合在一起。”[9]其成员中,李汉俊、李鹤鸣(李达)、邵力子、沈玄庐、沈雁冰、陈望道、叶楚伧、唐伯焜、陈德征、沈仲九、刘大白、郑太朴等人均赫然在列,[10]而不论是合作前的《妇女评论》还是合作后的《妇女周报》,均隶属于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其实早在1921年6月,一个名为新时代丛书社的出版组织已经成立,其成员横跨“妇女问题研究会”及“妇女评论社”,如李达、李汉俊、邵力子、沈玄庐、周作人、周建人、沈雁冰、夏丏尊、陈望道等,出版书籍亦多与进化论相关。[11]1925年“新性道德”论争后,③章锡琛因不满商务印书馆的审查制度,遂辞去杂志主编,由“妇女问题研究会”自行创办《新女性》杂志直至1929年底终刊,其间还开办了开明书店,早期亦多出版妇女问题相关书籍;此后,尽管偶有余波,轰轰烈烈的“新性道德”思潮实际上已走过高潮,逐渐落幕了。在此,值得注意的不仅是长达十年的时间跨度以及涉及人员的繁多,还在于其高度的政治性与复杂的政治光谱,从马克思主义,到三民主义,再到无政府主义,均有所涉及。不过,这一现象并非是彼时中国的专利,进步论女性主义在其理论源头便已获得了与泛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规定性联系。

就最为章锡琛、周作人等人推崇的理论家而言,蔼理斯与凯本德尽管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活动家,但确是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重要参与者,其发起的新生活协会,被视为费边社的前身,重视人种进化与精神革新的性学研究,在相当程度上,是对专注经济领域的社会主义的补充。[12]25-33爱伦凯同样反对资本主义,称赞“社会主义与妇女运动是两个有力的流河,它们拖走了一大部分它们所接触的固定的组织”[13]。因此,虽然在是否切实投身社会经济革命,以及如何具体实施革命上他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认为依据进化论解决两性问题与推行社会经济革命并行不悖且互为补充这一点上,他们却是高度一致的。实际上,这样一种拥有经济与性双轴线的现代性方案是一股广泛的世界性思潮,正如研究者所揭示的,此方案的出现与生物进化论的横空出世密不可分,达尔文对于性选择的强调使得人们对于人为干预人种进化高度乐观,并将之合并进了社会改造领域,从而使得这样一种性学理论与泛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产生了紧密联系。[12]51-65而除了上述三位之外,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以基尔特社会主义轰动20年代中国社会的罗素,为中国无政府主义者所倾慕的爱玛·高德曼,以及日本的厨川白村、本间久雄、堺利彦等人,具可视为这一方案的支持者或搬运者,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以《妇女杂志》《妇女评论》为中心的知识分子群体对于这一双轴方案是有明确认知的。白水纪子通过对《妇女杂志》通信栏中王平陵与章锡琛之间通信的分析指出:“章锡琛等人也同样承认社会经济制度改革的重要性,在此前提下更注重女性具有的特殊问题。”[14]中国共产党早期理论家李汉俊则在《妇女问题底重要性》一文中写道:“我们要晓得在‘人类要生存’的根本条件之下的人生根本问题,只是食的和性的两个问题,……可以说‘食的问题是两性问题底先决问题’,但这只是次序上的差别,并不是重要性上的差别。”[15]国民党元老戴季陶亦强调:“‘女子解放运动’和‘劳动者解放运动’这两个问题,在近代文明史上,有同一的意义,形成社会改造运动的两方面。……不过这女子解放问题,因为在劳动问题上面,又加了一重性的关系,所以比一般的劳动问题,尤为复杂,解决尤为困难。”[16]而即使是公开声明自己不是社会主义者的周作人,[17]也不止一次引用凯本德的观点来表达自己对于妇女问题的根本立场,即妇女的解放,要以社会的共产为基础,与劳工运动不可分离。[18-20]

石川祯浩与许纪霖等人在对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传播史的考察中都曾指出,五四之后,大量社会改造理念同时从欧美、日本传来,种种政治倾向一时之间还未分化,但反对资本,反对压迫,追求自由平等的乌托邦理想却为社会所共有,因此,无政府主义与泛社会主义便成为了一时之显学,将众人汇聚在一起。[21-22]显然,对于以《妇女杂志》《妇女评论》为中心的这一知识群体而言,进步论女性主义是作为整个乌托邦理想的一部分而被广泛接纳的,并作为理想内部种种差异的公约数赢得了共识。“女性”这一概念,尽管此后融汇吸收了多种思潮而语义复杂,但其从诞生之初便富含政治意义,是一种现代性社会改造方案的产物。④

限定在性领域同时又高度政治化的“女性”,不仅流通于社会舆论,建构出一种性别主体,亦深远地影响于文学领域,缔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女性形象。夏丏尊曾对张资平早期作品做出过十分详细的解读,指出其作品于题材上多有重复,其中一点便是女性追逐男性的性行为,即“恋爱进行到了紧要关头,都是女性追逐或俯就男性的”[23],并援引萧伯纳做对比,称“萧伯讷在《人与超人》里也会使女主人公追逐男主人公,而且用了热烈的气势多方包围,卒使男主人公屈伏。萧信奉叔本华的意志哲学,认女性是自然意志的化身,男子只是授精的奴仆,《人与超人》中,自有其一流的人生观”[23]。进而认为张资平“描写女性,几乎都有这同样的型式,也许不是偶然,根因于氏所特有的女性观的罢”[23]。实际上,萧伯纳可视为世界范围内进步论女性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其“一流的人生观”,并不仅仅是叔本华的意志哲学,而是将意志论注入达尔文进化论后的创造进化论,女性被视为“生命力”的载体,在“创造进化”中处于支配地位,引领人种的进化,导向超人的诞生。这样一种创造进化论与费边社社会主义一起,构成了萧伯纳以人种完善与社会完善为总目的的社会进化论,[24]是双轴方案的典型代表。且彼时亦曾有人指出,张资平《苔莉》中的灵肉关系,与爱伦凯的观点有暗合之处。[25]因此虽无证据证明张资平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受萧伯纳戏剧的直接影响,但二者显然是同一思潮下的产物。

萧伯纳对于沈雁冰的影响则是更为显性的。1923年《最近的出产——〈华伦夫人之职业〉(剧本)》一文中,其即曾坦白对于萧伯纳是“迷信”的,并称萧氏《人及超人》里那一段地狱中的谈话,给他极深的印象,读时十分兴奋。[26]其实早在1919年,沈雁冰便曾详细介绍过萧伯纳,并将其思想概括为求平等之经济主义,破坏旧道德、创造超人的伦理主义,以及乐观的人生观三项,尊之为“一万能哲学家也”[27],可见对于萧氏“一流的人生观”是非常熟悉且高度接纳的。而《人及超人》中令沈雁冰兴奋不已的“地狱中的谈话”,呈现的恰恰是萧伯纳思想的核心,即关于“进步”“进化”和“生命力”的论辩。1933年的《关于萧伯讷》一文中,其又进一步点明了《人及超人》的哲学,即“恋爱呢,则为大自然达到目的(到超人)的一种手段罢了。恋爱是一种伟大的‘宇宙力(cosmic force)’”[28]。由此观之,茅盾作品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饱含性能量与生命力的“时代女性”显然并非是凭空出现的,陈建华称其与张资平的新女性有内在联系,共享一种无政府主义“开放性”语码一说,[29]虽然不算准确,却是高度敏锐的。

二、“阶级”概念对于“女性”的重塑

1929年底,《新女性》的终刊,标志着进步论女性主义思潮的落幕,《废刊词》中,章锡琛将废刊的原因归结为“时代已经不需要我们了”[30]。宏观视之,这一判断不算偏颇,道出了彼时社会观念的激烈变革,但若微观考察,则食和性两条轴线内在的矛盾,以及为解决矛盾而引入的阶级概念,在进步论女性主义兴盛之初,便已为后来的终结埋下了伏笔。

双轴现代性方案中,双轴的高度依存,使得女性虽然主要被放置在性这一轴线上,被要求负担保种与进化的重任,却无法脱离前者独立存在,内在地具有了矛盾性,对此,其支持者大多是非常明确的,并常常从紧迫性、现实性等角度入手,试图进行调和。早在1921年8月,《妇女评论》即发行了“妇女经济独立问题讨论号”,沈泽民在《女子经济独立问题的简要说明》中,以爱伦凯为例,指明母性主义与社会主义存在冲突,并认为在妇女解放运动中,第三阶级的妇女运动与第四阶级的妇女运动是有质的不同的,对于第四阶级的妇女运动来说,“母性主义的主张就算是真理,也与今日的情形风马牛不相及。今日的问题是:现在有无数的女子没有做人的权利,伊们要饿死了,……妇女非出来做工不可了”[31]。次年的《妇女杂志》上,王警涛同样从第四阶级女子入手,称“有些不谙第四阶级女子生活状况的人们说:‘女子的天职,是做母亲,教育儿童,以求人种的进化,女子该以这种事物为劳动,不当汲汲于经济独立问题’。这种母性主义的主张,就算合于真理,也不适于时代潮流了。……第四阶级的女子因经济压迫,快要饿死……”[32]第四阶级女子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田汉的《第四阶级的妇人运动》一文,其将妇女运动分为君主阶级、贵族阶级、中产阶级与劳动阶级四层,并认为四种妇女运动之间存在一种时间上的渐进关系。[33]显然,相较于此后明确表达生产关系的阶级概念,第四阶级尚存地位、等级、时序等因素的混杂,显示出社会主义理论传播过程中的偏差与变形,不过,这一概念的引入,通过将经济独立具化为生存问题,对女性群体进行了分化,在未否认进步论女性主义的前提下,肯定了一部分女子投身社会领域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一定范围内搁置了两条轴线间的矛盾。

实际上,阶级概念的引入,及其此后内涵逐步的稳定、清晰,产生的影响远不止于此。“进步论女性主义”的语境中,女性更倾向于被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而对于这一整体应否进入第一条轴线,推动社会改造,获得经济独立,支持者们往往从男女差异、母性保护的角度切入,持保留态度。1923—1924年间,《妇女杂志》曾先后发行了“妇女运动号”与“职业问题号”两个专号,广泛地介绍了世界范围内各国的妇女运动与妇女就业状况,并对不同派别的观点均有所呈现,如本间久雄的《横在妇女运动根柢的两种主张》,山川菊荣的《无产阶级的妇女运动》,爱伦凯的《妇女运动概论》,柯伦泰的《俄国妇女运动与劳农妇女》,乔峰的《纪尔曼及须林娜的妇女职业运动观》等,但倾向性亦十分明显,如刊登于“妇女运动号”首篇的《妇女运动的新倾向》一文中,作者瑟庐在将欧美妇女运动分为英美求政治、经济独立的女权运动与北欧求母权保护的母权运动两大分支后,随即表明立场,称“我们不能不认母权运动为比较女权运动进步了”,并将夫妻失和、亲子淡漠等视为女权主义运动的弊端,倡导以蔼理斯性启蒙思想予以调和。[34]“职业问题号”的卷首语中,编辑亦通过将经济独立与就业脱钩,否认了妇女进入社会领域的必要性。[35]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大体上仍将女性限定于性的范畴,但众人在表达相关观点时,往往又会强调“应该鉴别时代的精神和国内各阶级的现状来分别取舍”[36],“较多数的中等以下的女子,大都不能不靠着职业以求自活或抚养家族”[37]等,显然,虽然彼时的阶级概念仍不成熟,其依旧以不同的阐释框架与组织方法,将时代、经济等因素注入了“女性”,促使论者意识到,“女性”不再是一种永恒的、同质的、单纯基于生理构造与性的分野而定义的一个整体,其内部充满了差异,进而使得任何基于“女性”的乌托邦想象都无法再顺畅展开,这在相当程度上动摇了进步论女性主义的理论根基。

动摇最终促使进步论女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走向了分化,这一点在周作人与沈雁冰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亦最有代表性。1927年《北沟沿通信》一文中,周作人再一次强调,“妇女问题的实际只有两件事,即经济的解放与性的解放”,但关于经济的解放,其却认为,妇女问题的解决“不能脱了群众运动的范围”,但“我是不相信群众的”,“凡以群众为根据的一切主义与运动,我也就不能不否认”,进而不得不承认,支持妇女经济解放的自己,只能成为“一个乌托邦的空想家”。[38]438

当抽象为一个进化符号的“女性”被还原为一个群体后,即使恋爱、生育依然隶属于私人领域,但在经济问题上,周作人不得不面对其群众运动的本质,而对于群众运动,周的问题不仅仅是高度的不信任,相较与罗素、萧伯纳、蔼理斯、凯本德等人在社会经济领域或完整或明确的主张,其显然存在理论上的匮乏,即不能,因而连调和与变革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落寞地退出。实际上,进步论女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中,大部分民主知识分子如章锡琛、周建人、夏丏尊等,都属于这一类别,精神气质与知识结构等均使其止步于此。此后,尽管周作人仍然坚持性学研究的“真实远在任何应制文章之上”,却也不得不哀叹蔼理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39]

沈雁冰观念上的转折则与左翼思潮从泛社会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纯粹化有关。“第四阶级”重塑了“女性”,却没有质疑进步论女性主义理论本身,性选择有助于进化这一理论基点仍被视为一种“科学”而具有真理性,双轴之间的矛盾常常被解释为局部的、暂时的,不过,随着系统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对于驳杂的泛社会主义乌托邦理想的逐步替代,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为唯一历史发展动力的现代性方案,开始真正从理论上解构并取代了前者。沈雁冰发表于1925年的《新性道德的唯物史观》一文中,道德由生产关系决定并随生产关系变化的理论框架,一方面确认了新性道德在彼时的合法性,认为恋爱神圣与离婚自由俱是为了反对不符合生产关系的旧性道德而生的;另一方面亦彻底否定了优生、进化目的下新性道德的绝对性与权威性,仅将之视为阶段性产物,[40]270-283实质上取消了双轴方案中的生物进化轴线。当然,理论上的解构不代表事实上的终结,此间革命阵营中对于恋爱的狂热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渲染,还得到了种种史料、回忆录等的佐证,而沈雁冰自身的转折亦是痛苦的,这一过程在成为作家的茅盾的文学实践中被反复书写。

相较于《新性道德的唯物史观》中依然存在的对于恋爱的高度赞扬,如“恋爱可说是一种限于两性间的最高贵的感情,……它的力是至大至刚的,它的质是至醇至洁的,它的来源是人类心灵的最深处”[40]278等,早期创作中,茅盾对于恋爱的态度变得复杂而犹疑起来,这在其以恋爱为主题的几个短篇中表现的尤其明显。一方面,《自杀》《一个女性》《诗与散文》等几篇小说中,茅盾常常对沉迷于恋爱,把两性间的追逐视为“自然”,迷信性之引力的男男女女语带讥讽;但另一方面,却又不自觉地凸显恋爱那“至大至刚”的“宇宙力”,不论男女,似乎都难逃它的牵引,只能随之盲动,且女性仍旧在其中扮演着引领者的角色。尽管在《写在〈野蔷薇〉的前面》一文中,茅盾称其“是想在个人的恋爱行动中,透漏出个人的阶级的意识形态”[41],但显然,进化之力与物质之力究竟谁是更根本的支配力量,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似乎仍然是难以确定的。这种“矛盾”在《色盲》一文中得到了非常坦诚的剖白,林白霜痛苦于自己为什么不能与何教官一样,视“恋爱只是恋爱”,“犹之乎打球只是打球”,“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只能“紧紧地抱住了乱堆在桌面的一些国际政治经济的书”与欲念对抗,最终,他体认到“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而自己正“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42]在此,其所指是十分明确的。

及至《虹》,茅盾才彻底展现了其对“矛盾”情绪的收束过程。困扰梅行素的“浓郁的女性和更浓郁的母性”的“本性”问题以阅读《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一书得到解决,使“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样的迷惘的苦闷暂时被逼到遗忘的角落里”,从而走上了街头。[43]《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一书即是前文所提及的新时代丛书社的出版物,⑤[44]此书的主旨即在于指出使用工具的人类与使用自然器官的群居动物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进化路径,生产方式的变革才是人类社会唯一的发展动力,而其作者安东尼·潘涅库克,正是促使德国社会民主党左翼从社会民主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的关键人物。于是,在对人类社会政治经济特性的强调中,梅行素基于生物属性的“女性”与茅盾的“矛盾”一同被解决掉了。不过,虽然在理论层面不断地被匡正,但暂时的“遗忘”不等于消失,与“时代女性”的长存一起,性的伟力亦似幽灵一般徘徊于茅盾的小说,使得即使是《子夜》这样的作品也始终保留着某种异质性。一定程度而言,这种异质性可视为进步论女性主义知识分子群体中以茅盾为代表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一种共性,尽管经历了系统化马克思主义的洗礼,发生了观念上的重要转折,但曾经的乌托邦理想亦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烙印,即强调生物进化、对女性过度性化、生命力崇拜等与唯物史观的共存。⑥

分化与落幕并不代表进步论女性主义的彻底退场,恰恰相反,长期的舆论渲染与此后政权的更替,使其实际上部分的化为一种“常识”融入了日常生活。1928年2月,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宣言提出:“对于女子教育尤须确认培养博大慈祥之健全的母性实为救国保民之要图,优生强种之基础。”[45]为这一时期的女子教育定下了基调。1930年12月15日,时任立法院院长并主持立法工作的胡汉民在名为《民法亲属继承两编中之家族制度》的演说中表示:“在生物和人类的各种欲望中,最初发达的便是经济的欲望和性的欲望;家庭制度,就是由这两种基本欲望结合而产生的,家庭的生活,不但可以传种和发舒性欲,而且是互助的营求衣食住的最简便的方法”。[46]可见,与传统家族制度强调伦理价值不同,国民党更强调婚姻家庭的生物学基础,双轴方案依稀可见,家庭成为了双轴的结合点,与阶级概念遥遥相抗。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此时的国民党在制度层面有所选择地延续了对女性性别主体性的建构,并借助政治力量对国统区的女性产生深远的影响,而此后女性对于主体位置的选择,亦最终反射回了政治层面。

三、“小资产阶级”与作为“救赎”的自我改造

从性别到阶级,展现的是中国现代性方案的持续变革,不论是作为性别主体的“女性”还是“第四阶级女子”“无产阶级妇女”等,都可视为不同的现代性蓝图所提供的不同的主体位置,分别从不同的维度赋予女性主体性与公民身份。虽然历史的惯性使得这些主体位置主要由男性知识分子所建构,但不同选项的出现,使得知识女性获得了能动性,也更主动、更深入地卷入了加速进展的现代化进程中——小资产阶级与自我改造论以一种特殊的主体位置承接了受困于性别主体的女性,亦开启了知识女性自我改造的源头——期间那些艰难的抉择与痛苦的磨合,在历史中,特别是文学作品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发表于1928年4月份的《创造》是茅盾首部短篇小说,以颇为揶揄的笔调讲述了自负的君实一心想创造出在思想上完全符合自己理想的妻子,不想妻子娴娴却变得不再受控制,不仅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在各方面都甩开君实走得更远。很显然,《创造》是对整个启蒙运动中,男性主导之妇女解放运动的悖论处境的象征性呈现,不过,除此之外,这部小说的创作很可能是有直接诱因的。1926年底,女作家陈学昭以一篇《给男性》震惊了《新女性》的编辑们,引发了一场参与人数众多,持续时间颇长,且反响强烈的名为“现代女子的苦闷问题”的大讨论,茅盾亦参与其中。⑦《给男性》开篇即力度十足,称“《新女性》已出到十期了,还没见到有个把杰出的新女性来切实的说过几句话,至于实际的影响与反动如何,更渺不可知了!”揭示出其名为“新女性”,实为男性刊物的尴尬姿态,接着又将矛头直指新文化阵营的男性们,指责其脱不了礼教的“奴性”,所谓由恋爱结合的新式婚姻亦不过是用家务、生育困住女性的火坑,甚至直接点名妇女问题研究会成员夏丏尊,斥其那篇发表在《新女性》上的《闻歌有感》是无视女性的受压迫,消极鼓吹妻职神圣,并宣布放弃与男性的合作。[47]这显然是一篇火药味极浓的檄文,不仅痛批男性,更逆转了男性与女性在现代性进程上的位差,“女的已是二十世纪的女性,而男的还要掉出他的狐狸尾巴似的‘奴性’来对待她”[47],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创造》中,娴娴最后留给君实的那句话,“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48]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之后的讨论中,尽管《新女性》的编辑们将这一对于启蒙男性的宣战巧妙地改写为女性自身的选择问题,即现代女子究竟应该满足“攻究学问,改造社会的大愿望”,还是尽“天赋的为妻为母的责任”,[49]但新女性们不满足于双轴方案中的主体位置这一事实,依然得到了直观地揭示。

不过,与第四阶级女子所引发的动摇不同,“娴娴”们的抗议却并没有促使支持者们对自身理论进行全面检视,这一点在讨论中表现的十分明显,对于大部分参与者来说,当不需要考虑生存问题后,不论具体观点如何,一个“抛荒了天赋的为妻为母的责任”去满足自己“攻究学问改造社会大志愿”的女性都是不受欢迎的。讨论至尾声时,陈学昭借用了周作人在讨论中所引的凯本德那句“妇女们应该记住,她们的利益就是全世界被压迫的劳工的利益”[50],表达其对于女性投身社会解放的期待,这显然是对周作人的误读误解,亦或是有意的误用。而创作于同一年内的周作人的《北沟沿通信》一文,除了前述对自身困惑的坦白以外,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为对于这一误读的回应。周借用鲍耶尔的《妇女论》一书,直白地道出了其对于女性的认识,“鲍耶尔以为女子的生活始终不脱性的范围,我想这是可以承认的,不必管他这有否损失女性的尊严”,颇有针锋相对之感,并以现代性学重释华宁格耳的娼妇说,认为所谓“娼妇”,其“要求不是为种族的继续,乃专在个人的欲乐,与普通娼妓之以经济关系为主的全不相同”,因此,“女子有种族的继续与个人的欲乐这两种要求,有平均发展的,有偏于一方的”,“是极正当的事实”,“若能依了女子的本性使她平匀发展,不但既合天理,亦顺人情,而两性间的有些麻烦问题也可以省去了”。[38]438-441显然是周作人对于自身女性观一次主动、全面、直接的展示。

而几乎与之同时的是,“娴娴”们的不满也愈演愈烈,不过,相较于陈学昭的“明火执仗”,她们大多诉诸于文学,呈现出对于婚恋、自由等议题不同于“恋爱神圣”的看法。

创作于1928年的《棘心》中,女作家苏雪林于主线故事内插入了一个男性疯狂追逐女性的插曲,在她的描述中,一心求学的杜醒秋,面对漫天的情网,尽管心生波澜,却自比为“阿难被摄于天女阿摩登”,“安东尼在旷野中四十天受魔鬼的诱惑”等,并以战胜诱惑为荣,其对于爱情的看法可见一斑。[51]苏雪林作为一名婚恋观相对保守的新女性,有这样的观念似乎不足为奇,但曾以自由恋爱作为抗争手段的庐隐,其观念在20年代末也发生了变化。《归雁》一文看似是《海滨故人》的翻版:“我”痛失爱人元哥后,与剑尘发生了爱情,为着是否接纳这份感情,“我”陷入了“情智激战”。但与《海滨故人》不同的是,细查整个故事,封建礼教等外部阻力很少再被提及,相反,庐隐使用了一系列与牢笼相关的词语来比喻两性之爱,如蚕茧、迷局、陷阱、鸟笼、网等,并将“我”对剑尘的爱称为“可怕的迷恋”[52]810,详细描绘了“我”虽“很能做点有益社会国家的事”[52]789,却始终无力挣脱情网的悔恨、羞耻与自我厌恶,最终,庐隐揭示出“我”拒绝剑尘的真实原因,“我和剑尘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我愿意更深刻的生活下去”,在此,爱情成为了阻碍本身。[52]829而投身国民革命的女作家白薇,在《炸弹与征鸟》中,则干脆让恋人韶舫在玥的梦中,化身为“笨重的水神,拖她在水里游,对水底沉”,待梦醒后,玥便斩断情缘北上追寻理想了。[53]尽管三人的观念、立场、经历各不相同,却通过创作揭示出一种共同的认知,即对于女性而言,仅局限于婚恋领域的自由是远远不够的,不仅不够,还会生成新的束缚。

更值得注意的是丁玲在1928—1929年之间的创作,尽管没有证据证明其是对于周作人等人的直接反击,但对于性自由、性愉悦的不同呈现,显然使他们处于对立的两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中,薇底痴迷于攫取男性的注目与追逐,然而过量的性自由给予她的却仅仅是无尽的空虚与沦为妓女的恐慌;[54]《阿毛姑娘》中,性自由被展现出了它的阶级属性,彻底沉醉于性追逐的贫苦阿毛,连沦为妓女的恐慌都不配拥有,只能在无望的等待中死去;[55]《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更像是对《北沟沿通信》中娼妇说的直接质疑,当阿英卖淫不仅仅是为了经济关系,而是掺杂了“总不能白听别人一整夜的戏”的隐秘心思时,她的妓女身份可否因主动追求性愉悦而有所改变?她又是否获得了自由?[56]尽管很快周作人在《娼女礼赞》一文中用反讽的笔调抨击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女性的以性易食,但却并不能回应丁玲的问题。[57]

回顾这一时期的历史可以发现,虽然舆论场上的短兵相接仅有陈学昭那一篇檄文,但“娴娴”们与进步论女性主义思潮支持者之间的分歧已呈白热化,兼之国民政府在制度层面对女性性别主体的推行与贯彻,以及马克思主义将民族、经济、妇女解放一体化,用工作、革命定义女性的理论日渐成熟,以丁玲为代表的女作家们左转或左倾可谓顺理成章。不过,在这一对主体位置的自觉选择中,依然存在一些尚待言明的问题,其既与整个现代性方案的发展有关,亦是女性主体困境的呈现。

尾坂德司在分析《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时曾提出一个问题:“美琳为了解决自己的苦恼,为什么必须到工人当中去呢?对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不到工人当中去就无法解决苦恼吗?”[58]其注意到了丁玲在选择主体位置时,对于小资产阶级身份的自我指认,以及通过获取阶级意识进行自我改造的路径。这当然首先与知识分子群体对于列宁主义的广泛接纳有关,既接纳了暴力革命与苏联模式,也接纳了自己的阶级成分——小资产阶级。惟其如此,大革命失败后,当共产国际、中国共产党对“小资产阶级”的看法、立场与政策发生改变时,知识分子才必须在这一现代性方案中,重新找寻自己的位置。郭沫若等人的“小资产阶级”的自我改造理论、茅盾对中国以小资产阶级为主体的判断、朱自清对自身“小资产阶级”的指认以及由此引发的消沉情绪等,呈现的都是其接纳了这一方案,但又即将被排除于这一方案时的困境,以及尝试突破困境的努力。[59]以此来关照女性作家,显然可以用同一种困境来解释。不过,对于女性而言,从“女性”到“小资产阶级”并主动寻求改造的转折另有一重重要的性别原因,这一点在女作家沉樱的创作中表现的更为清晰。

发表于1934的《旧雨》一文中,沉樱讲述了女主人公在与老同学的交谈中,愈发觉得另一位同学萧英所信仰主义的正确性,即“社会组织不变,女子是谈不到解放的”[60]164。这本是一篇彼时常见的左倾文学,但不寻常的是,在小说里,沉樱开始将女性沉溺于情爱、家庭的原因从“她们的意志的薄弱”改写为“小资产阶级的根性太深了,所以苟安的念头总是胜过一切”[60]158-160,而这成为其下一篇作品《新生》的主题。《新生》前半段中,作者一方面强调琦珊是一名柔美爱娇的女性,革命伴侣的被捕,更使其“几乎完全成了一个伤感的脆弱的女性”,另一方面又指出其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那小资产阶级的伤感气质,乘虚而入地不时侵袭着她”,在此,伤感与脆弱的源头并不明晰,但进入后半段后,小资产阶级属性显然得到了凸显,不仅使琦珊在日记中写下“不要忘记自己是覆满病菌的小资产阶级呀!”并最终使其通过进入工厂与工人阶级一同工作,在与小资产阶级根性的斗争中,获得了新生。[61]显然,沉樱在“女性”与“小资产阶级”之间既建立了联系,又做出了辩证,使得原本被视为由生物属性决定的性别特质,变成了由生产关系决定的阶级性问题,并且可以通过获取无产阶级意识进行自我改造。从艺术性的角度来看,《新生》是极其粗糙且流于概念化的,沉樱显然也不满意这篇作品,未将之收录进自己任何一本文集中,但联系其之前的创作,如《喜宴之后》《爱情的开始》《飘零了的红叶》《时间与空间》等,讲述的大多都是圉于“本性”的女性,在婚恋中所体会到的空间的逼仄与意义的虚无,且将最后一本小说集命名为《女性》,可见,从“女性”向“小资产阶级”的转折是一个长期思考之后的产物,通过对主体位置的自主选择,拆解掉了互为因果的女性的“本性”与“天职”。

郭沫若、李初梨等人所设计的自我救赎之道,在无意间,为受困于性别主体性的女性开了一扇窗,但必须指出的是,其亦为此后历史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女性主体变革内在逻辑的清晰可见、与现实生活的高度相关,及其寻求转变的自发性,使得此后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历程的书写,总是由女作家以讲述个人成长历程的形式展开的,不论是早期陈学昭的《工作着是美丽的》,还是杨沫的《青春之歌》,亦或是韦君宜的《露沙的路》。

四、结 语

从“女性”到“小资产阶级”的曲折变化,显现出近现代中国性别体系与政治体系的深度嵌套,“女性”这一被视为表征一个“自然范畴”的术语,其发生、发展都与现实的政治诉求密切相关。

进入新时期后,关于女性性别特质以及女性主体性的讨论风声再起,却依然与对过往政策的反思、批评相伴而生,而有性之主体与“铁姑娘”的遥相对立,看似是对曾经选择的逆向实施,但对生物进化之伟力的推崇已然成为历史陈迹,小资产阶级亦剥除掉了生产关系的规约化为一种与都市生活高度相关的情调,新的现代性方案已经生成。将性别作为国族现代性方案的镜像或载体,使得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高效、统一,且常呈现出与女性的个性化需求难以完全兼容的一面,不过,现代这一高速运转且不断求新的巨大机制,亦给予了女性从中寻求变换的机会,当然,这一机会是有限度的,且始终伴随着打碎、重构的痛苦历程。

[本文系江苏师范大学“2019年博士学位教师科研支持项目”(19XFRX032)研究成果]

【注释】

① 通过梳理可以发现,这一在当时引发世界性共振的女性主义思潮,并没有被纳入当代中文语境所熟悉的世界女性主义思潮发展史(以英美女性主义为主,以自由主义女性主义为开端,经历三次浪潮发展至今)中去。海外相关研究相对成熟,如安·泰勒·艾伦的《女权主义、社会科学与现代性的含义:欧美关于家庭起源的辩论(1860—1914)》(载杜芳琴主编《引入社会性别:史学发展新趋势——“历史学与社会性别”读书研讨班专辑》,内部发行,2000)一文即考察了这一思潮对于欧美社会科学的影响,亦有一些针对美国女性主义思潮史的考察将之称为“Feminist Darwinism”,或“达尔文主义的女性主义”,认为其在美国兴起于进步主义时期,即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文相关梳理见周铭:《“文明”的“持家”:论美国进步主义语境中女性的国家建构实践》,《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2期;戴雪红:《性别与进化的对话——达尔文主义的女性主义的历史与逻辑》,《外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另可参考克莱尔·汉森《怀孕文化史:怀孕、医学与文化(1750—2000)》一书中对于19、20世纪之交欧美优生学女权主义的论述(克莱尔·汉森:《怀孕文化史:怀孕、医学与文化(1750—200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② 佩韦:《世界两大系的妇人运动和中国的妇人运动》,《东方杂志》1920年第3期;瑟庐:《妇女运动的新倾向》,《妇女杂志》1923年第1期;资耀华、武佛航、戴鸿猷:《我国妇女运动应取的方针》,《妇女杂志》1923年第1期。这些文章大都将世界妇运潮流分为两大系,即自由主义影响下追求与男子平等的英美系,与追求“女性”权利的德奥系,并认为后者才是中国妇运的榜样。关于章锡琛、沈雁冰等人对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批判,详见江勇振的分析,《女性、母性与生物界通律:〈妇女杂志〉的前半期(1915——1925)》,载王政、高彦颐主编《女权主义在中国的翻译历程》,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第81-97页。

③ 现代评论派陈大齐指责新的性道德是一夫多妻的护身符,引发双方论争,周作人与鲁迅均曾写文章介入。

④ 早在1995年,彭小妍已指出“新性道德”话语富有政治意涵,但由于缺乏对世界性性改革与泛社会主义思潮之关联,以及“新性道德”中国推手政治谱系的考察,其论证停留于相对抽象的层面,见《五四的“新性道德”——女性情欲论述与建构民族国家》,《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1995年第8期。

⑤ 新时代丛书出版物全名为《马克思主义和达尔文主义》,与《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表述略有差异,但所指为同一本书。原因如下:首先,沈雁冰不仅是新时代丛书社的成员,更是《马克思主义和达尔文主义》一书的直接负责人(田子渝、蔡丽、徐芳萍、李良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期传播史(1918—1922)》,学习出版社,2012,第129页),其对此书是高度熟悉的;其次,《马克思主义和达尔文主义》一书是中共早期较重要的理论书籍之一,李汉俊、杨贤江等皆曾推荐通过此书学习唯物史观,(李汉俊:《研究马克思学说的必要及我们现在入手的方法》,《民国日报·觉悟》1922年6月6日第4版;杨贤江:《答广州西关林彬君》,《学生杂志》1925年第9期),从现有资料来看,并未发现另一本名称、影响力相似但作者、内容不同的书籍。实际上,作为一本译书,时人论及时常重内容而轻“形式”,如李汉俊在推荐时即误称为《达尔文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此后钟复亮在施存统翻译基础上所做的缩译版(神州国光社,1948)则被命名为《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故《虹》中的《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应为笔误。

⑥ 1924年,因与陈独秀等人发生意见分歧而回到武昌教书的李汉俊,依然在文章中强调,生物学是社会学的基础。见汉俊:《生物学与社会学的成立史》,《国立武昌师范大学生物学杂志》1924年第1期。

⑦ 除妇女问题研究会与妇女评论社的周作人、周建人、吴觉农、陈望道等人外,蔡元培、孙伏园、李石岑、徐调孚、顾颉刚等人亦参加了讨论,共计22人,讨论持续了三期,之后依然有相关稿件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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