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茹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借助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源自西方的女性主义理论进入了中国知识界。女性主义理论是西方女权运动的产物,在彼时中国拨乱反正的具体历史语境中,女性要求“平权”和尊重性别“差异”的理论主张,与“人”的发现、人性论、人的主体性讨论以及人道主义等思潮结合之后落地生根,很快形成了立足本土的批评特色。可以说,经过四十年的批评实践与理论建设,女性主义批评已经成为文学史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不可忽视的理论资源。如果追溯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脉络,我们不难发现,该理论是与女权运动中出现的女性写作相伴生的。换言之,女性主义理论一开始就是作为女性写作的衍生物出现,并通过阐释具体的女性文本获得理论发展的动力。这意味着女性写作可以遵循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推进,女性主义理论却无法脱离具体的文学实践独立展开。新时期以来,中国本土的女性写作取得了卓越成就,众多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创作出大量优秀作品,相对而言,本土的女性主义理论建设和批评实践却渐显颓势,难以及时有效地完成批评阐释。蓬勃展开、不断变化着的女性写作与范式固化、日渐式微的女性主义批评形成了某种落差,因此,反思女性主义的批评路径,并对批评范式做出相应调整是研究者必须面对的理论问题。
与文学史上出现的其他文学现象不同,“女性文学”不是某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比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也不是某一种独特写作方式的体现,比如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而是以创作主体的性别作为唯一标识的文学现象。这意味着女性文学首先具备文学生产的普遍共性,至于是否彰显其性别特性,则取决于写作者的写作目的。如果将女性写作视为一个整体,单纯以女性主义批评所强调的性别意识来解读其文本内涵,无疑会限定其多样性、丰富性和复杂性。
清理当代文学史的发展脉络,我们不难发现,每一种文学现象都离不开女作家切实有效的参与。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是新时期文学中较早借助叙事技巧打破僵化形式壁垒的文学实践;宗璞的《泥沼中的头颅》对象征手法的运用、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渲染出的现代性焦虑,推动了中国当代小说的“现代派”进程;残雪的《黄泥街》《山上的小屋》中对变形的身体、幻听、梦魇等的呈现,革新了读者的审美感受和阅读体验。可以说,这四位女作家的文本实践串联起了1980年代当代文学形式探索的基本脉络,而如果将这些作品与同时期处于同一文学旗帜下的其他文本相对照,比如王蒙的“集束手榴弹”系列、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余华的《现实一种》等,我们会发现她们与他们之间的差异仅在于形式探索的方法和角度,而不在于“性别”。
同样,在追随时代进程,反映社会生活,书写现实人生的文学思潮中,丁玲的《牛棚小品》写出历史灾难中的个人伤痛,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写出回城知青重新面对城市生活时的疲惫不堪和捉襟见肘,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赋予改革者以不屈不挠和执着坚守,王安忆的《小鲍庄》重新审视文化传统中的“仁义”,池莉的《烦恼人生》以平视角和“零度情感”讲述一个普通产业工人的平凡一天,须兰的《思凡》《宋朝故事》以清冷落寞的笔调写历史烟尘中的小人物和小故事。当这些文本与语境结合,被纳入伤痕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小说和新历史小说的潮流中时,起作用的仍然是她们契合时代要求的故事,表达文学诉求的讲述以及这些文本之于文学史的建设性力量,而不是“性别”。
性别当然是写作者获得身份认同的标识,但并非唯一标识。张洁始终认为自己不是女性主义者,而是一个“炽烈的马克思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1];迟子建并不回避女作家的身份,但坚持认为女作家不必张扬性别,因为“在写作时其天然的气质,会出现裙钗的影子”[2]。徐则臣在谈及写作与性别之间的关系时说道:“作家的确需要探讨普遍的人性,这个普遍的人性跟性别关系不是很大。此外,不愿意被局限在性别里,也是很多作家对自身创作的期许。能够突破性别的局限写作,绝大多数作家肯定都梦寐以求,这意味着立意的高远、视野的开阔、写作疆域的辽广,也意味着写作能力的高超,以及探讨更深刻宽广问题的可能性、自身写作的更多可能性。”[3]他的观点在张莉所做的调查问卷中很有代表性。性别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敏感话题,尤其对男作家而言,因而写作者在公开场合的表态不排除男性想要“政治正确”,而女性不愿被贴上标签的可能性。
但换一个角度来看,性别与生俱来,写作者无可回避,也无需回避,无论是要表明政治立场,还是要书写普遍的人性,性别身份都不是这些写作诉求的对立项,而是否借助明确的性别视角进行讲述只是个人选择而已。张洁在《方舟》的题记里开宗明义:“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用以说明文革后想要开创新生活,女性要面对远比男性更多的不堪和困境;王安忆在《逐鹿中街》中让女人安于主“内”的角色,但她追问的是妻子是否能拥有创造、改写等主动性行为,并彻底掌控她的丈夫。这类从不同角度思考造成女性弱势地位的文化传统、心理积习和现实原因的文本无疑是具有明确性别意识,并得到女性主义批评有效阐发的。同样,男作家对性别视角的运用也取决于叙事目的。张贤亮的《绿化树》复现了英雄受难的古老母题,出于拯救英雄的需要,女性作为男性的崇拜者、抚慰者和帮助者在男性视角的滤镜下被刻画成善良、包容、坚韧、无私的圣母,用以实现作者成就主人公英雄受难的主旨;而苏童写《妻妾成群》《红粉》则有意使用女性视角,通过女性人物的身世浮沉讲述历史幕布下小人物的生存逻辑和善恶心机,实现对宏大历史的解构。这些文本实践都说明,写作者对性别视角的选择和运用只与写作主旨和主题设计有关,与写作主体的性别并无必然联系,而一部优秀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回应了柯尔律治的说法:“睿智的头脑是雌雄同体的。”[4]
不可否认,随着女性主义理论的广泛译介,女性写作中的性别意识实现了由自发状态向自觉状态的转变。那些结合本土语境和社会现实观照性别议题的文本,不仅反映了女性的生存状态,也推动了本土女性主义批评实践的发展和完善。比如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写社会秩序重建过程中,当每个人都有机会站在同一起点,为获得自身社会价值而拼搏时遭遇的各种艰辛。带着清晰的性别视角,文本在让男人遭遇权力和人际关系的掣肘,让女人承受事业家庭不能两全的痛苦。这种情节设计凸显了职业女性极为尴尬的现实处境,也促使本土的女性主义批评一开始就关注性别“差异”,而非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初始阶段的男女“平等”,并进一步清理文学史,挖掘被民族国家宏大叙事所遮蔽或置换的性别书写。又如徐小斌的《羽蛇》,以一个包含了伤害与救赎、逃离与背叛、复仇与宽恕等元素的家族故事,重构了创世神话,并且通过放逐家族中的男性家长,使这个由五代女性维系的家族摆脱了历史的规定性,抵达母系历史的最深层。这种处理方式使本土的女性主义批评在解读历史书写时有意识地将女性主义与新历史主义相结合,考察女性书写解构宏大历史,建构her-story的可能性。
立足于性别差异,或者对女性性本质的遵从,1980年代中后期的女性写作开始触及女性主义理论中一些颇具革命性的主张,比如性别本质论、同性情谊和身体写作,同时也显现出这些理论在本土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关于“性别本质论”,铁凝的《玫瑰门》一反女性主义批评中“女性美学”为女性设定的美好形象,写出女人的邪恶和阴毒,作家这种“如果不写出女人让人反胃的、卑琐的、丑陋的、男人所见不到的那些个方方面面,女人的魅力反而不能真实地展示出来”的创作意图,改变了女性主义理论对女性本质的既定表述和评价尺度,促使女性主义批评走出孤芳自赏的局限,重新思考女性的本质。[5]关于“同性情谊”,虽然王安忆的《弟兄们》一开始也让三个女人主动热情地投入她们倾力打造的“兄弟会”中,结成巩固的攻守同盟,一如艾德里安娜·里奇赋予“同性情谊”的美好愿望:既是“女性历史和女性心理的建设性力量”,也是“互相提供和接受物质支持和政治援助”的自足统一体。[6]然而,一旦“弟兄们”离开学校的象牙塔,不得不面对就业、结婚、生子的生活日常和社会秩序时,貌似牢不可破的攻守同盟便于顷刻间土崩瓦解。《弟兄们》的寓言性与其说是指向“同性情谊”的脆弱,不如说指向女性主义批评中现实语境的缺失。
这种女性写作、理论批评与现实语境之间的错位关系更突出地反映在1990年代关于“个人化写作”的讨论中。从某种程度上说,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个人化写作”将女性主义理论,主要是埃莱娜·西苏倡导的“身体写作”理论推上了顶峰。不论是林白借助“身体”表达出一种被压抑、被扭曲的女性生存,还是陈染通过“身体”追述一个女人的成长历程,“个人化写作”都将性和身体作为最基本的叙事符码,并通过“身体写作”理论获得了文学书写的积极意义。[7]然而,“身体写作”只强调了“个人化写作”中的身体,尤其是女性的身体,其负面影响也旋即出现:一方面,在集体意识、公共经验作为文学主潮并构成某种压迫性力量时,书写个人经验无疑是对抗集体记忆、解构宏大叙事,从而获得个体身份认同、建构主体精神的重要途径,因而,脱离彼时社会文化语境中对“现代意识”“现代化前景”的期许来讨论“个人化写作”只会窄化其文学史意义;另一方面,在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不断开疆拓土、攻城略地的1990年代,贴上性别标签的“身体写作”很容易陷入商业化包装和炒作的泥沼,不仅让“身体”的革命性旗帜变得面容模糊、身形暧昧,让女性写作陷入伦理化、道德化的指摘,也将女性的形象更为牢固地限定在“身体”上,强化了其“物化”的本质。而这恰恰是女性主义理论一开始就要反抗和颠覆的。
新时期以来的女性写作与女性主义批评并没有形成严丝合缝的互动关系,文学对现实生活的投射与批评所倚重的理论构想之间存在着明显的错位,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性别问题并非单一的两性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是与社会制度、意识形态、风俗习惯、经济水平、教育程度等紧密相关、相互影响、互为因果的复杂混合体,其间所包含的权力制衡让性别成为一种政治。
伊莱恩·肖瓦尔特在梳理女性主义批评的发展脉络时,将妇女解放运动之初的女性主义批评描述为“双性同体诗学”,其特点是“否认女性文学意识的独立特性,鼓吹妇女作家必须达到单一或普遍的批评衡量标准”[8],简言之,文学创作的主题和文学批评的标准不由性别决定,文学批评必须给予女性写作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和评价体系。显然,这一批评形式对应的是妇女解放运动中女性争取“平权”的诉求。不过,在中国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平权”近乎是女性“坐享其成”的福利。这是因为中国虽然有着半个多世纪的妇女解放运动史,但关于女性解放的话题一开始就被置于政治变革之中。从晚清维新党人倡导的“强国保种”,到民主革命时期共产党人指出的“妇女解放需从民族解放中得来”,妇女解放运动一直是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和民主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被深刻地打上了现代民族国家元叙事的烙印。因而,与妇女解放运动同步的女性写作一开始书写的就不是单纯的性别问题,而是与“个性解放”“阶级斗争”“民族独立”等时代主题紧密捆绑的宏大叙事。在“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工作者也是革命者的年代,女性写作和女作家已然以平等的权利和同等的标准投入了文艺事业。
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特殊性,意味着触发西方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理论的女权运动在被转译成妇女解放运动后,其实质也转变为民族解放运动的副产品,这使该运动不仅缺乏独立的斗争纲领和明确的性别意识,甚至也缺乏女性参与者的性别自觉。因此,斗争的胜利只是少数女性参与社会革命的胜利,而非作为性别群体的女性获得社会伦理层面的解放。新中国成立后,出于经济建设的考虑,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对女性的性别规范做出了新的调整和形塑,类似于“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同志能做到的事,我们女同志也能做到”的标语口号使性别差异消逝在“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革命目标中。可以说,这样的性别认同能够迅速被走入新中国的新女性接受、认可并身体力行,妇女解放运动与民族解放的同质化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带着服务政治的使命感和“半边天”的性别认同,新中国成立初年的女性写作一如“双性同体诗学”所追求的那样,书写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和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非性别主题;塑造革命英雄和社会主义“新人”,而非具有性别特质的女性。但彼时的女性写作并不像“双性同体诗学”标榜的那样具有无性别差异的想象力,而是在进入这些时代主题时更倾向于个人情感或婚姻家庭的角度。比如杨沫的《青春之歌》,以林道静的情感经历,写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坚强的布尔什维克战士的过程,突出了知识分子只有跟党走才有出路的主题;草明的《新夫妇》《迎春曲》、茹志鹃的《如愿》《里程》等短篇小说均立足于女性主“内”的传统角色,让她们承担起改造家庭的历史重任,通过对妻子角色的淡化和家庭私场景的置换,成功地将一家一户的私空间转变成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公场域。这些女性文本作为社会主义文艺实践,一方面塑造了无性别差异的英雄和新人;另一方面则基于女性的性别角色和定位,解构了家庭和私人生活,并最终在解构了“女性”之后也解构了“个人”。新中国成立初期女性写作对待性别的两面性充分显现出中国语境中性别问题的复杂性。
不少关于女性主义理论中国化的路径研究,都将新时期接受该理论的起点追溯到1981年朱虹为《美国女作家作品选》写的序言,这篇文章以“妇女意识”为切入点,介绍美国20世纪60—70年代的女权运动和“妇女文学”,其核心观点是抨击充满性别歧视的社会现实和文化偏见。[9]不过,梳理新时期女性主义理论的译介情况,我们却不难发现该理论在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界并不处于主流位置。“据不完全统计,1980—1983年间,全国各刊物平均每年发表5篇这方面的译介文章,86—87年间,每年11篇,而88年增到20余篇,89年增至32篇。”[10]与新时期引起大量讨论的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人道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思潮,或者盛极一时的精神分析学、存在主义、结构主义、新批评、解构主义等研究方法相比,女性主义理论的译介虽然持续时间长,却一直不愠不火,没有形成一定的规模,直到1980年代末期。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大致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思想文化界,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并不是出于自身文化建设的需要接受女性主义,而是在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中,将其作为西方现代思潮之一种引进的。毕竟,在彼时拨乱反正、打破思想禁锢的具体语境中,思想文化界最关注的是关乎“现代化”“进步”的命题;是“人”的问题,涉及“人”的发现、“人”的主体性以及“人”的尊严、价值和自我实现等等,而非关于“女人”的社会伦理问题。戴锦华在解读新时期女性写作时也说,“新时期初年的女性写作者,似乎出演着愈加合法的文化主体与话语主体,成为‘现代性’话语再度扩张过程的得力助推者”[11]26,但她们呈现出的“并非一个性别群体的声音或话语,而是女作家群所深刻认同的另一社群:(精英)知识分子社群”[11]26。显然,包括女性知识分子在内的思想界都没有将性别问题作为关注对象,这种态度也就决定了女性主义理论在新时期的基本境遇。
二是知识界对“女权批评”的译介与女性写作的具体表现存在错位,这使女性主义理论无法形成有效阐释。伊莱恩·肖瓦尔特将西方20世纪60、70年代的女性主义批评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集中在60年代和70年代前期,她称为“女权批评”,其实质是一种阐释模式,没有自身独立的理论根基和理论框架,只是借助其他理论抱持修正论的观点,对公认的概念框架提出质疑;第二阶段大致从70年代中期开始,她称为“女性批评”,重点在于对女性作家的研究,包括女子著作的历史、风格、主题、文类、结构、创作心理、女子文学传统等,尝试建立一个独立的批评体系。①新时期对女性主义的译介主要集中在“女权批评”,以一种否定性的立场和批判式的态度进行文本阐释。然而,这种阐释方式面对新时期的文学创作却难有用武之地,这不仅是因为长期以来社会生活中“平等”悬置“差异”的性别认同早已被广泛接受,而新时期文学创作关注时代现实的自觉,使“现代化”“人”的发现等时代主题成为女性写作中的最强音;也是因为“女权批评”作为一种阐释方式,具有自身的局限性,它“也只能同别的阐释见解决一雌雄,而所有的批评读解注定会成为明日黄花,被更新的读解所取代”[12]258。
新时期的中国知识界经历了“新启蒙”“西学热”,将“人”从激进的观念形态中释放出来,不过从“人性”“主体性”的“人道主义”呼唤中重新站立起来的“人”很快又遭遇到了“现代主义”对“人”的分裂和“后现代主义”对“人”的消解。新时期关于“人”的话语处于这种确立/消解的内在紧张中,[13]不仅是因为西方诸种现代思潮历时性的发展历程在新时期思想解放的迫切需求中被共时性地“拿来”,更是因为中国知识界出于功利主义的目的对其删繁就简甚至是断章取义、改头换面的吸收。因而,当1980年代末,随着被主流意识形态筛选过的“人道主义”的式微,“纯文学”带着世俗化、去政治化、“躲避崇高”、反理想主义等现代性特征驰骋文坛时,女性主义理论作为一种现代性话语,其否定性、反抗性的立场重新受到知识界的关注。换言之,如果说女性主义理论中所包含的边缘性、反抗性和启蒙性与1980年代初的思想主潮构成某种合谋关系,并且遮蔽或曰悬置了性别差异,那么该理论从性别立场出发对欧洲启蒙主义神话的颠覆则与1980年代末思想界对“人”的理性、价值和终极关怀的放逐,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不谋而合。或许正因如此,中国知识界在1980年代末迎来了女性主义的热潮,不少女性学者开始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作为研究女作家的学术资源和阐释依据。
1980年代末,西方女性主义研究的重心从“女权批评”转移至“女性批评”“女性本原批评”,乃至对“性别理论”的探讨②,而此时开启的第二次译介高潮也追随西方的理论脚步,对其脉络流派和理论主张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翻译和研究。不过,本土最具代表性的批评实践仍侧重“女权批评”的阐释,比如林丹娅的《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即在扉页上点题,“这不是一部断代史——她从历史混沌处而来,穿贯时空,于空白处,于无声处,鲜活而来,呈现她被塑的苦难与挣脱的意象——一个女性生命让我们重新认识的动态过程”[14],以凸显女性抵制男权文化规定性的书写历史,倡导和谐与平等。或是“女性批评”的分析,比如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地表》“在一个解放、翻身的神话中,既完全丧失了自己,又完全丧失了寻找自己的理由和权力,她在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里,似乎已不应该也不必要再寻找那被剥夺的自己和自己的群体”[15]的特殊语境中力图解读出女性话语的独特性。“女权批评”重视“平等”,“女性批评”强化“差异”,可以说,本土的女性主义批评实践正是依托这两种阐释方式在反抗男权中心、质疑象征秩序的过程中成功地在话语层面发现了“女人”,同时也发现了“女性文学”。
不难看出,“女权批评”和“女性批评”都是以性别本质论为前提,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为基本的理论框架。在追求平等、自由、解放、进步的现代性话语场中,性别立场、性别视角和明确的性别意识具有相当的革命性,并且作为一种洞见带来了认识论上的革新。然而,这种二元论的认知体系也存在一些问题,肖瓦尔特在评价“女权批评”时说:“只要我们仍仰仗男性中心的范式来规定自己最基本的准则,即便加上一个女权的参照系作为修正,我们也学不到任何东西。”[12]259这一判断实际上也适用于“女性批评”,不同的只是前者是取而代之,后者则是另起炉灶。此外,随着“后现代”“后殖民”“后革命”等理论构想越来越接近当下的文化现实,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也遭遇到更多的挑战,“性别”处于多元而复杂的话语场中,与人民、民族、阶层、个人、地方性等多重话语构成了某种争夺与妥协、对抗与渗透并存的复杂关系。此时,性别不仅是一种政治,也是话语场中的一种陈述(statement)方式③。
随着中国市场化改革的不断深入,尤其是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中国社会被越来越深地卷入到“全球化”的浪潮中。德里克在充分考察了全球资本主义给社会生活带来的诸多影响之后,以“后革命氛围”来指称这一历史环境,其理论构想承袭了后结构主义的论题,关心的是全球化过程中种族、性别、阶层等各种社会群体之间的权力关系,并概括出其中的一些共同特征,比如逃避和否认革命的激进意义;与权力布局共谋以规避结构化权力变动的必要;重新组织身份认同、地方性知识等差异性概念以及“文化热”等[16]。虽然德里克关于“后革命氛围”的描述并不完全贴和中国社会的复杂语境,但在“非中心化”“多元化”的理论背景中,作为一种陈述方式的“性别”无疑遭遇到了更多的“他者”。
当“女权批评”和“女性批评”以反抗男权中心,颠覆象征秩序为旨归时,女性主义理论的革命性不言而喻④。不过,语境的变化使“革命”概念的外延不断延展,其政治含义和激进特征也不断地被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淡化甚至消解,1990年代“个人化写作”以及围绕该文学现象展开的争论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与此同时,革命本身所体现出散裂、延宕、去中心化等后现代特征也反应在西方女性主义的自我修正和理论推进中。在后结构主义理论框架中提出的“女性本原批评”强调父权制系统的分裂是由话语的分裂所构成,文本中的女性主体只是阅读过程中的产物;与“种族”“阶级”等社会关系范畴相呼应的“性别理论”则认为女性主义的研究目标不应局限在“女性”,而是将“性别”作为分析范畴。不难看出在这些理论主张中,“性别”已经与女性主义最初的革命诉求有了一定程度的差距,并且带有“告别革命”的倾向。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对“性别”理解的变化,显示出“性别”逐渐摆脱二元对立的性别本质论的限定,进入开放多元的话语空间。
1990年代本土的女性主义理论建设也呈现出某种“告别革命”的症候。陈染立足“个人”话语,在呼唤“纯粹”爱情的前提下提出“超性别意识”的概念,认为“人类有权按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而且“一个具有伟大人格力量的人,往往是脱离了性别来看待他人的本质的”;[17]刘慧英倡导“平等”,在论及女性的终极关怀时,借助卡莫迪所说的“双性文化特征”倡导建立一种“不带偏见的文化设想”;[18]崔卫平强调“包容”,在反思激进的“女性话语”时指出:“好作品之所以好的一个重要品质在于:他是宽容和接纳的,他能表达人类的共同处境,容纳全体人类成员不分男女老幼种族职业。”[19]所有这些观点虽然出发点不同,思考的路径不同,但都指向两性之间的对话而非对立,她们对“性别”的态度都是开放的。不过,从这些讨论中我们也不难发现,本土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并未实现理论自觉,关于“性别”的讨论仍然局限在两性关系中,性别话语尚未与其他话语建立起有效的互动形式。
在中国具体而复杂的历史语境中,性别问题从来都不是单一的两性关系问题,性别话语与民族国家话语之间的同构关系几乎贯穿了整个20世纪,那些关于“个性解放”“自我认同”“民主革命”“国家建设”的时代话题往往借助“性别”得到了更透彻的表达,比如冯沅君的《隔绝》、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杨沫的《青春之歌》、茹志鹃的《春暖时节》等。1990年代以来,由于社会历史语境的变化,原本定于一尊的民族国家话语退出了中心位置,成为多元话语场中的一元,性别话语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空间来参与复杂的话语冲撞和权力角逐。新世纪女性文本对性别意识的表达,对现实生存的书写所形成的多元共生、多重阐释的意义空间更为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大致可以将新世纪以来女性写作处理性别话语的方式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尽量避免单一的性别视角,倾向于表达某种共有的普遍经验,这种方式在涉及时间跨度长、空间范围广的题材中比较常见。比如王安忆的《天香》写晚明江南贵族士人的生活日常,将修园植木、制墨裱画、织锦刺绣等造物过程与茶道、诗论和儒佛理学相结合,探寻世俗生活背后的美学追求与哲学意蕴;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了鄂温克族从原初的采集狩猎到工业文明迫近下的部落解体,历时百年的生活史,表达一种顺应自然、万物有灵的生命观;铁凝的《笨花》不再把甲午海战、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当成背景,而是以地方志的形式直接介入革命战争,写出华北一个小乡村的坚忍和值守;范小青的《灭籍记》以个人建构身份认同的内在需要进入历史,写出个人命运的偶然性与历史进程的必然性之间理不清辨不明的复杂纠缠。这些文本的写作技术不同,表达的历史观各异,但叙述中的性别话语都没有被特别凸显,而是作为话语场中的一元,与民间、世俗性、自然、生态、民族国家、个人、身份认同等多重话语相互融合、彼此叠加,呈现出历史缝隙中的生活肌理。
第二种没有回避性别经验,但文本想要讨论的议题并不局限于性别。比如王安忆的《乡关处处》用绍兴阿姨的眼睛写大上海的生活日常。绍兴阿姨们穿梭于不同的东家,看尽都市里的热闹与冷清,邻里间的功利与仗义,她们的品头论足和精打细算当然出自性别经验,但这样视角和眼光与其说是女性的,不如说是外乡人的。孙频的《光辉岁月》以三段校园时光写一个女人在千帆过尽后与现实也与自己达成的和解,但这一主题表达的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在不断变动的时代里的自我调适,“光辉岁月”既是对女性成长的纪念,也是对时代回响的记录。文珍的《安翔路情事》用一段“情事”写一个北漂姑娘在扎根北京和回到乡下之间的人生选择。故事虽然围绕女主人公展开,但这种资本抵不上梦想的形象却概括出不少身无长技又有些好高骛远的打工族的生存现实,那是留不下的城市与回不去的乡村、看不见的贫穷与得不到的富足、剪不断的情感与理还乱的现实之间某种不想放弃却也难以拥有的无奈。蔡东的《伶仃》写一个女人日日跟踪离家出走的丈夫,想弄明白他们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故事的落脚点并不是两性关系或者婚姻家庭,而是借女人的“伶仃”说明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这些关于女性生活的讲述中,性别并非叙述的唯一指向,而是作为线条串联起多元的话语场,突出了女性写作的丰富性。
第三种是以明确的性别意识聚焦性别,推进叙述,符合女性写作最狭义的界定,但这些文本中的性别意识并没有对既定的权力秩序发起挑战,与前两种处理方式相比,反而更具否定或解构女性主义革命性的特征。比如鲁敏的《男人是水,女人是油》在一个看似男主女从的象征秩序中,写三对夫妻紧跟经济的飞速发展追名逐利,女人的确要仰仗男人来抬高身价,但男人背后推动力却是女人的欲望,真正异化女人的并非男权秩序,而是不受控制的功利心。裘山山的《失控》写男人按照自己的想法精心调教妻子,女人也配合丈夫的教导亦步亦趋,但一次简单的家庭旅行,一款普通的联机手游就击垮了丈夫操控一切的权力框架,丈夫赔了性命,女人也六神无主。林那北的《唇红齿白》将一对双胞胎姐妹放置在充满各种利益争夺和利害关系的现实生存中,这种血缘与同性叠加的“同性情谊”在两人不择手段的趋利避害面前不堪一击,攻守同盟的溃败显然不是来自另一性的破坏,而是基于享乐、时尚、大众文化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女性主义理论的革命性本是建立在父权制的基础上的,如果象征秩序的瓦解不是由于女人的突围反抗,而是人人都要遭遇的消费意志,那么女性意识、女性主体性、女性文化这些原本具有明确性别标识的范畴就不仅不再具有革命性,而且失去了革命的意义。
女性主义批评和女性写作的互动关系虽然在各自发展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作为女性写作的阐释者,女性主义的理论探索离不开女性写作的批评实践。新世纪女性写作在处理性别话语时的多元特征,以及西方女性主义对“性别理论”的探讨为本土女性主义批评的理论建设提供了方向和可能。
在1990年代以来多元共生、话语纷呈的文化语境中,女性主义批评的理论建设需要首先调整二元论的思考模式。这意味着虽然男权中心的象征秩序依然存在,女性也依然被符号、形象和意义所代表和界定,女性主义的理论前提依然成立,但研究的重心和目标则需要根据语境做出相应调整。五四时期陈望道在论及“女人运动”时说:“第三阶级女人运动,目标是恢复‘因为伊是女人’因而失掉的种种自由和特权;第四阶级女人运动,目标是在消灭‘因为伊是穷人’因而承受的种种不公平和不合理。所以第三阶级女人运动,是女人对男人的人权运动;第四阶级女人运动,是劳动者对资本家的经济运动,宗旨很是差异,要求也不相同。”[20]这种表述已然说明性别问题与阶级阶层、经济地位之间的复杂纠缠。在地区发展不平衡、民俗习惯、受教育程度、文化积习日益多元的社会空间中,性别问题所牵涉的层面显然更为复杂。正因如此,对平等关系的诉求、对差异和异质性因素的考察就不能简化为等级制的对立,而是要充分考量性别问题的复杂性。
同时,西方女性主义的“性别理论”提示我们,女性主义批评的目的是在文学话语中对性别的分析完全敞开,这意味着性别议题不应只是女作家关注的问题,更应该是全人类普遍关注的问题。事实上,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脉络已然说明性别书写与宏大叙事的紧密缠绕,不少作家正是借助性别来呈现或讨论彼时的思想文化问题,比如胡适的《终身大事》、茅盾的《创造》、萧红的《生死场》等,社会历史批评可以悬置性别,解读出不同历史阶段的时代要求,女性主义批评也可以聚焦性别,侧重通过人物形象透视文本中呈现出的性别问题。与之相关的是,虽然女作家书写性别问题有着天然的性别优势,但这并不意味着讨论性别问题是她们的专利和义务,更何况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中,男性知识分子本就是最有力的推手。从这个意义上说,男作家创作的相关文本理应成为女性主义批评的研究对象,比如张中行的《关于妇女》、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阎连科的《她们》等。如果做进一步的理论假设,“性别”也不应被限定为“女性”,所有的写作都带有性别,“性别理论”所探讨的各种意识形态因素对性别的干预可以为女性主义批评打开了新的理论空间。
从本质上说,性别是一个包含着差异性的范畴,如何在尊重差异的前提下谋求平等、在接受平等的基础上尊重差异一直是女性主义理论关注的问题。在多重话语并置的文化语境中,对性别问题的思考有助于我们认识和理解社会生活中其他带有差异性的范畴,比如种族、民族、阶层、地方性等。而当我们不再沿着二元论的方式讨论性别问题,“性别”则不仅是我们观察世界、认识自身的立场和眼光,更有可能成为各种范畴间求同存异、对话协商的一种方法,从而建构起重新理解世界的知识形态。
【注释】
① 伊莱恩·肖瓦尔特:《荒原中的女权主义批评》,载王逢振等编《最新西方文论选》,漓江出版社,1991,第255-261页。这篇文章写于1981年,她在后来的另一篇文章《我们自己的批评:美国黑人和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中的自主与同化现象》(1989)中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脉络梳理至1980年代末,并将此文中的“女权批评”替换为“女性美学”(Female Aesthetic)。两个概念虽然不同,但基本特征和理论倾向一致。为了避免混淆,本文在论述中使用“女权批评”一词。
② 伊莱恩·肖瓦尔特在《我们自己的批评:美国黑人和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中的自主与同化现象》一文中给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复杂整体的不同阶段和方式”起了名称,妇女解放运动之初是“双性同体诗学”(an androgynist poetics);20世纪60年代末期为批判男性文化,颂扬女性的“女权批评”(Feminist critique);70年代中期为专门研究女性作品的“女性批评”(gynocritics);70年代末受后结构主义影响,出现“女性本原批评”(gynesic criticism);80年代末兴起了对性别差异进行比较研究的“性别理论”(gender theory)。此文载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254-264页。
③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认为陈述(statement)是话语实践的主体,它包含了对一个话语事件的界定和阐释、对其发展过程和各种对应关系的描述,以及对其结果和意义的评论等。陈述不仅是一个被叙述的单位,也是一种功能。详见谢强等译:《知识考古学》(第二章和第三章),北京三联书店,1998。
④ 张京媛曾对西方女性主义“革命性”的理论主张做过总结:“在菲勒斯中心的文化里,妇女虽然总是被符号、形象和意义所代表和界定的,但是由于她们也是这一社会秩序的‘否定’,所以在她们身上总有某种东西是过剩而无法代表的,对立的双方要获得意义就必须压制另一方,对立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地为获取意指优势而争斗。”换言之,父权制是男性力比多机制的投射,女性要摆脱沉默或缺席的境遇,就必须通过压制对方在象征秩序中获得意义。参见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