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双如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文学的本体问题是个历久弥新的话题,相关论争伴随文学研究史上多次研究模式的转向而时起时伏。20世纪80年代,受英美新批评的影响,国内掀起一股“形式论思潮”,推动文学研究从先前强调社会历史批评的外部研究转向形式审美的内部研究;90年代文化研究思潮兴起,文学研究迎来了“文化转向”,这一趋势发展迅猛,且进入21世纪后余威不减,极大改变了文学研究的样貌。面对文化研究浪潮的过热,部分学者开始冷静下来反思所出现的问题。例如朱立元认为,“文化研究思潮过度泛滥”使得“文学研究和批评本身日益远离文学和文本”[1]; 金衡山认为,一些“预设政治立场”的文化研究把文学作为文化表述的手段和用以论证政治立场的途径,“其结果是稀释了‘文学性’,同时也消融了文学本体的存在价值”[2]。在这一语境下,讨论文学研究的本体、文学与历史、文学性和文化性的关系等问题依然具有现实意义,也存在诸多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本文将在这一问题框架下,检视亚/华裔美国文学批评范式,聚焦于亚/华裔美国文学批评范式单一化以及对文化批评过度倚重的问题,思考华裔美国文学的形式与内容、文学性与文化性的关系,同时尝试从方法论的角度对华裔美国文学批评进行一些新的探索,以期为促进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的健康多元发展提供一些可供思考或者借鉴的思路。
亚裔美国文学研究从20世纪70年代起步,到进入新世纪后蓬勃发展,至今已有近五十年的发展史,分别在美国、中国台湾和中国大陆这三个研究重镇凝聚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研究者,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批评范式和理论话语。但在检视亚/华裔美国文学批评话语时,可发现一些问题,主要表现在批评范式的集中和单一化,有明显注重社会历史和文化批评而轻形式审美的倾向。
最早的亚裔批评文本是赵健秀等人为《啊咿!——亚裔美国作家文选》(1974)所撰写的前言,以破寂的“啊咿”一声为亚裔族群经验发声,定下了亚裔美国文学批评的政治性基调。1982年,金惠经(Elaine Kim)的《美国亚裔文学:作品和社会背景介绍》(AsianAmericanLiterature:AnIntroductiontotheWritingsandTheirSocialContext),从历史和社会学分析的角度介绍亚裔作家创作文学作品的社会语境。她在导言中坦言,“理解亚裔美国文学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对我而言很重要”“本书并非旨在讨论亚裔美国文学的文学形式”。[3]尽管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此书有其历史局限性,但其重要性毋庸置疑,可以说开创了亚裔美国文学批评的历史和社会学分析的传统,并深深影响了此后的批评家,如林英敏、林玉玲、骆里山、尹晓煌等,他们都基本上延续了这一传统。此历史和社会学路径基本上是将美国亚裔文学当作是关于亚裔族群的社会学和人类学文献,侧重的是文本所反映的外部世界,而对文学的本体——作品的文学性则关注较少。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散居族裔等文化理论形成热潮,美国亚裔文学批评逐渐走向文化批评,主要关注作品中的性别、阶级、族裔、文化身份等问题,批评话语带着浓厚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色彩。这一批评范式很快由美国影响到了中国台湾和中国大陆的华裔美国文学研究。
由于中国台湾本土特殊的历史、社会构成和政治环境,台湾学者对亚/华裔美国文学的共鸣度和接受度都较高,对后殖民理论、少数族裔理论和女性主义理论等为视角展开的文化批评范式响应迅速,尤其以后殖民视角的“弱势族裔研究”成果最为突出。从许多研究成果的题目和关键词中频繁使用的“弱势族裔”“东方主义”“抵抗”“颠覆”“政治”等字眼可见其浓重的政治色彩。中国大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华裔美国文学方面,在受美国和中国台湾的研究影响之同时又自成一派,形成独特的“中国视角”。[4]从近30年来在各种学术期刊发表的研究成果来看,许多研究的关注点集中在“中国文化书写”“文化冲突和融合”“母女关系”“文化身份认同”、种族、性别、族裔等,形成独具特色的中国学派文化批评范式。
亚/华裔美国文学倚重文化批评的研究范式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和一定的合理性。首先,亚/华裔美国文学作为美国少数族裔文学,产生于独特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其书写的对象和内容,创作者本身的身份属性,本身就包含了文化研究的属性,可以说先天具有与文化研究的亲缘性。其次,这一文化批评的研究范式无疑也是受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化研究热潮裹挟而形成的,与美国其他族裔文学研究如非洲裔文学、拉丁裔文学等的研究趋势高度一致。总而言之, 作为一种“边缘言说”的文学形式, 亚/华裔美国文学丰富的政治和文化内涵是其重要的价值所在,从这一意义上说,文化批评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批评范式,也为拓宽亚/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领域做出了莫大的贡献。
然而,亚/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化批评话语呈高度集中和单一化态势,不免引起人们对亚/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学性的怀疑,进而质疑其作为文学的价值。所幸,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亚裔美国文学研究不断走向理论的自觉,学界开始反思亚裔美国文学研究发展中存在的问题。早在1998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亚裔研究系主任凌津奇(Jinqi Ling)就指出,美国亚裔文学研究存在重意识形态轻形式的倾向。[5]此后又有多位重要学者发声,其中包括美国多元族裔文学研究会(MELUS)会长兼会刊主编邦妮·塔斯密斯(Bonnie TuSmith)。她在2002年的研究会年会发言中强调:“在考察少数族裔文学作品的社会文化语境时,或者在检视经典形成的政治时,不应该遮蔽同样重要的文学性批评。”[6]另一重要韩裔学者李素音(Sue-Im Lee)也指出:“美国亚裔文学研究中的政治批评不应排斥将文学作品作为文学审美对象。”[7]
国内也有一些研究者注意到这一问题。2007年,孙胜忠批评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的“唯文化批评”倾向,呼吁华裔文学批评应回归“审美的内部研究”“还文学批评的本来面目”。[8]2009年至2010年前后,张子清也在多篇论文和书的序言中提出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应该关注文学本身的审美价值。2009年于北京举行的“亚裔美国文学”研讨会上,也有多位学者呼吁亚裔美国文学研究应“向文学本体回归”“重视美学价值”,引起与会者的反响。2011年,刘增美的博士论文也提出要纠正华裔美国文学批评的“唯文化研究”倾向。[9]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此后长达10年,却鲜见关于这一话题的进一步讨论。
回顾新世纪以来的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研究,关注文学审美的批评实践和理论话语依然不多,而另一边,受文化研究在各人文学科领域高速蔓延的裹挟,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研究依然在文化批评的路径上奋力前行。正如方幸福所言:“进入21世纪,美国国内的非裔文学研究,……已经完全挣脱了文学的桎梏,而在文化的层面自由驰骋、延伸和拓展。”[10]综观国内的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实践,其情形更是如此。这实际上也是国内的外国文学研究的整体趋势。
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是时候重提回归文学审美了,其理由有以下几点。
首先,这是亚/华裔美国文学的本质所提出的要求。亚/华裔美国文学是文学的一种形态,具有一切文学普遍具有的文学性和审美价值。“文学性,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11],文学作品的根本在于其文学性。亚/华裔美国文学作为亚/华裔作家创作的文学,只见其文化性而无视其文学性,必将消融其文学本体的存在价值。正如张子清所言:“它是文学,我们还应该从审美层面上阐释它,辨析它,把对它的认识提高到关注它的文学品质上来。”[12]
其次,这是亚/华裔美国文学创作发展到新阶段的必然。诚然,亚/华裔美国文学在早期是以其文化异质性而进入批评家视野的,然而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亚/华裔美国文学创作早已不是其在早期被认为的民族志写作了,而是“开始趋于成熟”。[13]越来越多的亚裔文学创作者尤其是新生代创作者不断地超越族裔性写作,“以其诗歌、故事、小说、戏剧,表达人生的喜乐与悲伤,创作文学新形式,想象艺术新世界”[14], 这使他们的作品无论是在艺术形式还是作品主题方面都越来越具有普遍性,审美趣味越来越浓厚,甚至不乏艺术性和文学性都非常高的作品。亚裔美国文学这种新面貌,使更多关注其审美价值就成了必然的要求。
再次,倡导批评回归文学性也是维护亚/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学地位和长足发展的需要。如果批评家只关注作品时代性的文化内涵,而无视普世性的文学性和艺术特征,长远来说不利于这一文学的文学价值的体现,不利于其长期发展,也是对作家和作品的不公。作品的文学价值和艺术品质才是作家的名片。对此,著名华裔作家汤亭亭的话最具代表性:“我努力写作,希望人们认真地将我们的作品视为文学,而不仅仅作为民族学、娱乐节目或异国情调来看待。”[15]只有使亚/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学品质得到全面的理解和尊重,才有利于亚/华裔美国文学在美国文学甚至是世界文学之林确立其文学地位,获得长期的发展。
最后,这也是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自身均衡发展的需要。亚/华裔美国文学批评范式的单一和集中化有悖文学批评的开放性,而且过度倚重文化批评忽视文学性研究,由此造成的批评生态失衡不利于学科的发展。反之,呼吁文学审美的回归也并非否定政治和文化批评而回到“新批评”旧路。亚裔美国文学研究中的文学审美和文化批评并非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关系。我们需要做的是开拓批评思维,鼓励批评模式的多元化发展,但同时又应该坚守文学的本体。唯有促进批评话语的多声对话,方能启发思维,开拓研究视野,推进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的发展。
值得指出的是,提倡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回归文学性,同时坚持文化性,实际上走的是文化性和文学性相结合的道路,其可行性最终需要方法论上的指导。借用邦妮·塔斯密斯的说法,就是美国少数族裔文学中的社会文化语境研究主要有两种路径,一是“直达主旨”式,将文化语境作为反映文本和“真实”世界关系的“镜子”,另一种则是“曲径通幽”式,通过审美尤其是文本的语言来透视作品的文化语境。[6]“曲径通幽”式研究,即从文学作品的形式入手来研究作品,由形式到内容,体现的正是文化性和文学性相融合的思路。当然,如何真正做到从形式到内涵,将文学性与文化性相结合,具体的研究方法仍然有待研究者多方探索。这也是亚/华裔美国文学研究在新的发展趋势下所提出的新课题。
从形式到文化内涵的研究思路与当代符号学的研究方法具有颇多契合之处,若能将符号学的方法应用于华裔美国文学批评①,或许将可以实现文学审美与社会文化批评的互融,符号学与华裔美国文学的结合,或许将是解决文学的形式与内容、文学性与政治性、文化性问题的一个有效途径。
符号学是一门“研究意义的产生、传达和诠解过程的学说”[16]。其源头包括语言学、逻辑学、修辞学、解释学,甚至更多,是一门多学科汇合的产物。[17]15当代的符号学研究已经从最初的元语言符号学走向含蓄意指符号学,从封闭的文本走向开放的世界、从形式走向意识形态、从结构走向解构,并继续向与各个学科结合的方向发展,为各个学科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寻找一个共同的方法论。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言:“……符号学已成为一种思想方式,一种方法,它渗入一切社会科学,渗入与意指方式有关的一切科学话语或理论(人类学、精神分析学、认识论、历史、文学批评、美学)中,……符号学取代了古典哲学,成为科学时代的科学理论。”[18]因此,本文在谈符号学时,倾向于不将之视为文化研究的一个学派,而是视为一种方法论。
以符号学理论来看,一切用来表达意义的东西都可称为符号,一切与意义相关的人类活动包括文学、音乐、绘画、电影、摄影、建筑、烹饪、广告、时装等都可以成为符号学研究的对象,都可以用符号学方法进行探讨。文学活动是作为“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的人类最复杂的表意方式,是人类社会独有的、复杂的、审美的符号活动。[19]从文学符号学来看,叙述是人类的表意行为,文学叙事是一种符号化过程,这一过程产生了文学文本,即一种符号形式;而文学读者和批评家则对文学文本符号进行解码和阐释,透过文学文本的表面意思,达其底层及“背后”的意思,并在此过程中传达自己的审美经验和审美理念,这同样是一种符号化过程。可以说,符号学方法与文学研究具有天然的契合性。
符号学方法与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相结合,将使华裔美国文学研究获得全新的视角和有效的方法论指导,有望在“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争论中走出一条内外兼顾、形式与内容综合研究的第三条路径。
首先,符号学的“文本”观为我们把握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学本质提供了一个非常有效的切入点。在解构主义符号学理论中,任何一个携带意义的等待解释的东西都是“文本”(texte)。[17]43任何一个符号文本都既有形式又有内涵,都携带了大量的社会约定的涵义和文化联系,也即其意义。但文本不是一个封闭静止的意义系统,而是一个处于不确定状态的意义网,这个网是开放的,由不同的人不断参与编织生成的(texte的原意就是织物),因此是文本空间的交汇,是众多先前文本的对话,具有复杂的“文本间性”。[20]符号学的任务就是揭开文本能指面,分析能指所指涉的各种社会文化和政治因素。如前文所论,华裔美国文学既是文学文本,又是文化文本;普遍性和族裔性、文学性和文化性兼具是这一文学形式最为突出的特征。这一特征决定了华裔美国文学文本本质上是一个多层级的符号系统,也决定了符号学分析的方法对这一文学有着极佳的适用性。以符号学的文本理论来观照华裔美国文学,将有助于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形成系统性观念,从而避免阅读流于简单化和片面化。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华裔美国文学的表层文本中的族裔个体生活经验,往往还指涉华裔作为离散族群的族裔历史,族裔历史以其厚重底蕴成为表层文本的潜文本,构成作品的深层结构。阅读者由表入里,层层深入,使阅读在历史纵深维度展开,方能形成对作品的正确理解。另一方面,华裔美国文学虽聚焦于族裔经验,但族裔经验并非一堆纯粹的族裔符号,也不是封闭自足的单体文本,而是携带着大量的伴随文本,交织着与美国社会和主流文化的种种联系,浸透着种族、性别、阶级等意识形态因素,有着丰富的“文本间性”。有了对华裔美国文学文本的这一认识,我们在解读文本的时候就不会止步于眼前的表象,而是有了更为开阔的视野,能从多方位对符号文本进行观照。
其次,文学符号学重视从文学作品的语言、修辞、叙述情节等符号形式进行分析,揭示作品形式中蕴含的意义,这种批评方法非常适合分析华裔美国文学的美学特征。例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凌津奇教授在《叙述民族主义》一书中就分析华裔美国文学作品的文本特征和语言符号,实践其所倡导的意识形态和形式分析的结合,其批评实践极具启发性。
华裔美国文学的一个主要的美学特征是其艺术模糊性。[21]这既是华裔美国文学普遍性的美学追求,也是其作为少数族裔文学特殊性的体现。正如美国亚裔批评家黄秀玲所指出的,包括华裔美国文学在内的亚裔美国文学充斥着有关人的双/多重性的探讨,[22]许多优秀作品通过描述人与各种“类我”,包括其“个性的另一面、影子、魂灵、第二个自我、反自我、对立的自我,以及隐秘自我”等的纠缠,揭示被异化、分裂的人内心的矛盾和冲突,体现了文学对人的主体性、人的情感和精神的人文关怀,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和美学价值,同时也创造出一个微妙的、独具模糊性美学效果,因而更具艺术张力,有更多阐释空间的文本世界。这一方面是华裔美国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一员而与其他种类文学共享的美学经验,另一方面,这也是与华裔美国文学作为一种边缘言说所独具的特殊性有关,体现在含蕴其中的独特的族裔经验和族裔感性。因为华裔族群有着在美国长期被消音,历史被抹杀,备受压抑的族裔经验,华裔美国文学文本中充斥着各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家庭秘密和幽灵般的、真幻难辨的历史记忆,以及各色言行神秘、身份模棱两可的人物,为华裔美国文学增添了模糊隐晦的艺术气质。
华裔美国文学的特殊性还体现于其独特的言说方式。美国非洲裔文学理论家小亨利·路易斯·盖兹(Henry Louis Gates)在分析黑人文学传统时指出,黑人文学有一个突出的艺术特征——语言的含蓄意指方式,认为这是少数族裔“他者”独有的言说方式。[23]华裔美国文学同样存在含蓄意指的言说方式,作品中人物在人格上的分裂、冲突和矛盾,往往都不是通过显在的方式被揭示的,而是通过各种隐喻性的、暗示性的叙述手法而被意指的,例如通过梦境、幻象、神话、传说、幽灵鬼怪等叙事形式,营造各种象征性形象来喻指和暗示少数族裔主体在冲突的文化语境下、断裂的历史片段中内心的困惑与挣扎、情感的纠葛与宣泄。
对于华裔美国文学的模糊性文本特点和言说方式,符号学可以为我们提供非常有效的阐释视角,使我们不轻易满足于文本表面的显象,而是深入符号背后的深层结构,去探索隐藏其下的潜文本。尤其是符号学与精神分析理论结合而产生的符号学心理学,可以帮助我们由文本中行为符号、语言符号、心理符号等的形式入手,从种种符号征象的蛛丝马迹中追踪那些躲躲闪闪于文本中,似是而非、可说又不可说的话语,捕捉那些潜行于符号背后,若隐若现的象征和隐喻意义。唯有透过文本外显的符号形式,去探究符号潜在的意义,我们对华裔美国文学的阅读才不致流于表面,才能避免做出轻率肤浅的结论。
以华裔美国文学梦境叙事的解读为例, 符号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在华裔美国文学中,作家所采取的梦境叙事手段模糊了各种身份和时空范畴的界限,为叙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而且向读者打开了一个内涵丰富的符号空间。例如,汤亭亭在《女勇士》(TheWomanWorrior)中,别出心裁地为叙述者创造了一个梦的异度空间,从而使在现实中受到时间和空间限制,受到历史和文化规训的族裔个体,在虚拟时空中获得暂时性的身心自由,释放第二自我,使自我的另一面获得彰显的机会。又如在赵健秀的《唐老亚》(DonaldDuk)和徐宗雄的《家乡》(Homebase)中,华裔主人公都在梦境中邂逅另一自我以及先祖灵魂,以体认的方式承续族裔血脉,追寻被湮没的族裔历史。这几部优秀的华裔文学作品都以似幻似真的梦境来折射现实,在模糊性的美学效果中彰显文本的深刻现实意义。
从符号学角度看,梦境是一种符号文本,是与现实相互映射的“互文本”,是对现实生活的“潜叙述”[16],犹如冰山一角,暗示着一个等待解码和阐释的世界。在符号学心理学看来,梦是一个有意义的符号系统,是能指(梦的显象)和所指(现实内容)的结合,是现实生活内容经过梦的凝缩、置换和伪装机制而形成的。[24]因此梦并不外在于语言象征体系,受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制约。由此,我们可以通过对华裔美国文学中的梦象的解码,阐释梦境符号的“潜叙述”,剖析梦符号背后的话语权力关系,深入了解美国华裔交织着族裔历史和几代人精神诉求的族裔经验。[25]从这一角度来阅读和阐释华裔美国文学中的梦境叙事,将使我们获得更为深刻的美学体验,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对梦幻意象的感官愉悦层面。
此外,符号学的方法在解读文本的语言符号方面同样具有启发意义。文本的语言形式很大程度决定了文本的风格特点,也是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人物的语言不仅是表达思想和情感的符号媒介,还是一种界定身份和族群边界的符号标识。很多华裔美国文学文本的语言都有杂糅性特征,即美式英语混杂着本族语和方言。一般而言,是否使用本族群语言体现了说话者对于族群身份是认同还是拒斥,体现了说话者选择站在族群界线之内还是之外。例如,刘裔昌的自传《父亲和裔昌》中,人物语言混杂着英语和广东话,语言符码的切换象征着人物身份的认同。刘裔昌父亲作为第一代华人生意人,口中往往是体现其人情交往原则的“买卖算分,私交无论”,有关家庭观念的“家散则人亡”,祝贺生日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而刘裔昌本人却认为汉字“奇形怪状”,学习汉字浪费时间,因此他除了在家里和父母交流时不得不使用洋泾浜语外,其余时间只愿讲英语。他还将中文学校的中文老师描写得迂腐和了无生气,将美国学校的美国老师描写得富于朝气,使两套语言符号(华人的和美国人的)形成强烈的反差。在此自传中语言成了身份的象征符号,中文代表他急于抛弃的华人身份,而英文则代表他希望被承认的美国身份。他以拒斥中文亲近英文来宣称自己的美国化。
华裔美国文学的美学特征还体现在文本中丰富多彩的族裔文化意象所营造的形象化艺术效果。这些文化意象包括饮食、服饰、节庆仪式、行为姿态等。从符号学角度看,这些文化意象都是一个个具有文化意义的符号,它们在文本中的出现并非仅仅是为了营造“异国情调”的摆设,作为符号,它们经历了被编码和意义植入的符号化过程。从符号学来看,符号化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由意识形态操纵的过程。饮食、服饰、仪式等符号与身体直接或间接关联,既具有物质性,又具有象征性,它们经过编码者精心选择和编码,可以成为界定人的身份范畴的符号,还可以成为权力规训身体的工具。以黄玉雪的自传小说《华女阿五》和刘裔昌的《父亲和裔昌》中的饮食符号为例。这两部作品都频频使用中国饮食符号,细致入微地展示中国菜肴的制作方法,不遗余力地解释某些食物的药用功效以及中国式宴会仪式的意义。这些符号既是族裔性的文化符号,又是文学表达形式,在文本中塑造人物形象,反映人物成长和身份认同心路历程。尽管两人不同的叙述口吻暗示了各自对待这些饮食符号的立场和态度有所不同,但同样都是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模范少数族裔”身份,向主流文化示好,期望得到主流文化的接纳。苏珊·凯尔锡克(Susan Kalcik)认为:“由于饮食在象征性的层面上能够传达有关个人和群体的身份及边界等信息,因此可以成为可供某些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希望表达身份认同的个体和群体选择的符号工具。”[26]黄玉雪和刘裔昌通过对饮食符号具有象征性的操弄而发出自身身份的声明,同时也表明自身对强权话语所塑造的“模范族裔”“神话”的全盘接受。可见,从符号学角度解读这些文化符号,让我们有了更为敏锐的洞察力,透过“异国情调”这层面纱,去考察其背后的权力运作关系。
在某种程度上,华裔作家运用语言、饮食、服饰、节庆仪式等符号作为族裔身份的象征,的确可能有意或无意地加固了主流文化中固有的华裔刻板套话。关于华裔刻板套话,华裔美国文学研究时有论及,我们同样可以从符号学中获得对这一论题的启发。这些刻板套话就是符号学家罗兰·巴特所说的“神话”。“神话”作为符号系统,被既已存在的观念所建构,并且自然化,使得其虚伪性不被发觉。在这些“神话”中,美国的华人移民及其后代被塑造成天性温顺、女性化的仆人、家臣,擅长烹饪、洗衣等家务活。这种神话不仅被主流话语所创建,并且经过不断的重复、固定、永恒化,甚至被华裔族群内部某些成员所接受,再度生成次生符号系统,继续发挥其符号的意指作用。从符号学角度来分析,这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为什么有些批评家,尤其是亚/华裔批评家在阅读一些亚/华裔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华人洗衣工、华裔饮食这些意象时感到不安和反感。巴特认为,关注符号的能指如何被意义填充,关注这些意义如何使得形式变形、走样,这样就可以破译神话,揭开神话的意指作用的秘密。[27]依照巴特解码神话的方法,我们可以考察华裔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华裔刻板套话的由来,考察它们是如何被神话制造者选中,成为其表征既定观念的形式,以及意义如何使得某些华裔形象变形,成为一种假象。我们还可以遵循巴特所建议的从符号学转到意识形态的原则,将神话模式与历史关联起来,观察神话如何使观念自然化,将历史转变为自然,从而使华裔的刻板套话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综上所述,符号学的文艺批评方法,既是形式批评,又是文化批评。它在重视形式分析的同时深入文学的肌理,致力于探讨形式与内容之间或潜在或显现的关系,积极探寻作品的深层意义。在华裔美国文学批评实践中运用符号学方法,既有助于提升对作品的审美体验,深化阅读,也有助于彰显华裔美国文学从形式到内容的审美特质,有助于人们正确评判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学价值。可以说,符号学的批评方法与华裔美国文学相结合,将不失为消解华裔美国文学形式与内容、文学性与文化性之间二元对立,探索形式批评与文化批评互融,实现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化性与文学性齐头并进的一个可行路径。总之,随着华裔美国文学的创作和研究的不断发展,研究者不应固守旧有研究范式,应该不断拓宽研究视野,勇于探索新的理论范式、新的批评视角和方法,积极参与建构多元化的批评话语。从这一角度来讲,任何在方法论上的新尝试都是有意义的,都是对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的一种促动。这正是本研究的初衷及意义所在。
【注释】
① 笔者曾在《华裔美国文学“身份表演”书写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一书中探讨了符号学方法用于华裔美国文学中的身份表演书写研究的可行性。本文是在此基础上,结合当下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现状所作的进一步思考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