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皓媛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地方音乐是中国民族音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地方音乐是经过相当长的历史沉淀后流传下来的文化瑰宝,它体现出各个地方民众的生态环境、审美情趣与风俗习惯等,从而形成特有的艺术风格并自成一派。陕西筝乐艺术的形成和发展与陕西地方音乐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它对陕西筝乐进步与完善起着重要的指引性作用。在今天这样百花齐放的筝乐创作艺术中,陕西筝乐能与各大筝乐流派并驾齐驱,保持独树一帜的重要地位,背后是陕西地方音乐不断为其提供丰富的音乐素材,并由一代代陕西筝人始终不忘初心地将其传承发展,而最终成为极具地方特色的筝乐艺术。古筝协奏曲《行者》就是运用陕西地方音乐素材创作而成的陕西筝乐代表作之一,作曲家在传统音乐素材的基础上结合西方的作曲技法,并对古筝演奏技法进行了精致的选择运用。不仅传承与发扬了传统音乐,也为今后的筝乐创作提供了新颖的创作理念。
《行者》是魏军先生于2015年9月运用西安鼓乐的音乐素材创作的一首古筝协奏曲。魏军先生1947年11月出生于陕西西安,1982年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并留校任教,从事筝专业教学和筝史、筝演奏理论研究,是我国著名的古筝演奏家、教育家及作曲家。先后师从于山东筝派代表人之一高自成先生与陕西筝乐代表人周延甲先生,并得到过岭南筝派传人陈安华先生、浙江筝家孙文妍先生的指点与教导,曾参与创建了陕西秦筝学会,并曾担任陕西秦筝学会副会长。
筝乐艺术曾在距今两千多年前的陕西地区极为流行,而直至新中国成立时期,该艺术却在陕西地区濒临绝响。经过几代陕西筝人的不懈努力,陕西筝乐在如今的中国古筝艺术里已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魏军先生也为此发表过多篇学术论文,以证明陕西筝乐对于中国古筝艺术发展的重要性,如《秦筝源流新证》《秦筝源流再证》《秦筝源流三证——质疑筝源于越地及西渐之说》《秦筝源流四证》《关于长安乐派的发展与完善》《春秋战国时期音乐美学思想浅识》等,对陕西筝乐渊源的论述有独到的建树。魏军先生还积极创作筝乐作品以丰富陕西筝乐的艺术魅力,代表作品有《源》《三秦欢歌》《行者》《婆罗门引》《水墨丹青》等。
筝曲《行者》描绘的是踏着千年古丝绸之路,追寻沙漠中消失了千年的绿洲古国——龟兹。正如魏军先生自己所说道“向往你神奇般美丽的存在,曾传播着神圣的道义与文明。一路走来,心中再现你曾有的光辉与辉煌”[1]。该作品共有两个版本,分别是:筝与乐队版本;筝与钢琴版本(本文中该作品所示例的曲谱以筝与钢琴版本为主)。
龟兹是古代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大国之一,北倚天山,南邻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地处西域中心地带。龟兹的地域辽阔,包括现在的库车、拜城、新和、沙雅、阿克苏、乌什等县。在公元3世纪,龟兹的主要宗教信仰便是佛教,至公元4、5世纪以后,龟兹已发展成为西域佛教文化的中心[2],故龟兹还有“西域佛国”之称。龟兹人同时还擅长音乐,龟兹乐舞也因此产生。龟兹乐舞不仅管弦妙绝,而且善于创新,富于变化,始终保持旺盛的艺术活力,所以才在中原产生巨大影响[3]。因此可以看出,在历史长河中,龟兹是地处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其宗教、文化、经济等都十分繁荣。它作为一颗耀眼的明珠,在古丝绸之路上一直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筝曲《行者》是作者运用西安鼓乐中《婆罗门引》的主要音乐元素创作而成,描述了在古丝绸之路上,消失于沙漠中的千年绿洲古国——龟兹。而古丝绸之路同时也是链接世界历史的主轴,无数来来往往的人曾行走于此,古往今来,他们一直都是这条向往美好与繁荣道路上的“行者”。通过这首作品,人们仿佛能够听见千百年前古丝绸之路的音乐在耳边回荡,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对龟兹古国与古丝绸之路的向往与幻想。
而将该作品命名为《行者》的含义又是为何?魏军先生认为,可将“行者”理解为《西游记》中的灵魂人物孙行者,即孙悟空。这个人物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且始终不忘初心,历经千难万险,一往无前,最终取得真经。因此对于“何为行者”,魏军先生给出了两个定义的解释,即:是有目的、有责任心的,对前进的道路边走边观察,不忘初心,还要紧随时代的思想和潮流;做默默奉献,不留名的四大皆空的行者[4]。并且,魏军先生从事筝事业的数十年来,在探索与继承中不断发展创新并一往无前,因此他也将自己称作是其筝事业道路上的“行者”。
西安鼓乐是流传于西安地区的一种大型民间器乐合奏形式,以鼓为主的打击乐与吹奏乐混合演奏的大型乐种,又被称为“长安古乐”“西安鼓吹乐”“西安古乐”[5]。由隋唐以后各个朝代逐步积聚变化发展而来,至今仍完整地保留着曲谱、乐器以及演奏形式,有“中国古代音乐活化石”之美誉。
西安鼓乐的演奏形式有坐乐与行乐两种。坐乐是大型器乐演奏,其演奏形式为演奏者们依次排列围坐在一张方形桌子周围。所用乐器以笛为主,笙管相称。但节奏型乐器在演奏时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其中四种鼓(独鼓、乐鼓 、坐鼓、战鼓)具有丰富的表现力,故称之为鼓乐。坐乐的演奏结构分为前、后两大部分,且乐曲结构庞大、复杂多变。演奏风格多庄重肃穆,温文尔雅。行乐是演出队伍在街道行进时和庙会场合站立时演奏的,因此也被称为“路曲”。其形式较坐乐而言就会简化一些,没有过于庞大复杂,多为节奏规整的小曲。旋律乐器都以笛为主,笙管相称,节奏乐器起伴奏击拍的作用,演奏的曲调多为单牌子散曲,演奏风格多明快活泼,悠扬清丽。
西安鼓乐保存并流传下来的曲目与曲牌有上千首,大致分为三个体裁类别,分别是:(1)大型套曲体裁,如《南词》《北词》《大乐》《套词》《花鼓段》等四百余套;(2)小型乐曲体裁,如《小曲》《行拍》《游声》《花打》《经曲》等五百余首;(3)可以独立演奏的鼓谱,如《干鼓》《法点》《花退鼓》《大赐福》等百余首。
筝曲《行者》运用西安鼓乐中《婆罗门引》的音乐素材创作而成,其整体结构为复三部曲式,核心内容由神秘幽静的首部、热烈悲壮的中部以及神圣悠远的再现部组成,并附加了引子与尾声构成全曲,调性调式为燕乐七声 e 商调式。
首先看到西安鼓乐《婆罗门引》旋律片段(图1)(引自《西安鼓乐演奏教程》第56页):
图1 西安鼓乐《婆罗门引》旋律片段
可以看出《婆罗门引》旋律走向以三度音程关系为核心,加上四度及二度关系构成,将其与《行者》乐曲的引子旋律内容(图2)进行比对:
图2 《行者》引子片段
不难看出《行者》在第一与第三小节的旋律便是由《婆罗门引》的主题旋律发展而来。同样在《行者》的中部结束时即162小节处(图3)也出现了这样的旋律,与引子部分旋律相比,音程关系由四度变化为三度,其内容与《婆罗门引》主题旋律更为贴合,但节奏型保持不变,为紧随其后的再现段做出了铺垫。
图3 《行者》再现片段
在作品首部的25-34小节主要运用《婆罗门引》开始处的三度核心音程创作而来,尤其在25与26小节处(图4)最为明显。
图4 《行者》25-26小节
通过谱例可以看出这种显而易见的三度走向、在乐节高、低点里所隐藏的三度安排[6],从而使此处的旋律更加立体丰富。
作品中部第112-114小节的主旋律走向强调四度的音程关系,而强拍的落音位置又符合《婆罗门引》所强调的三度关系(图5)。
图5 《行者》第112-114小节
另外,从《婆罗门引》开头处的部分旋律一直在凸显其调式中的三级与五级音,而《行者》的第5-6小节同样也在用上下滑音技法所呈现出环绕式旋律的状态,强调着该作品中的三级音sol与五级音si:
第 12 小节处,同样也在用旋律环绕的方式强调着调式中相同位置的两个音级的sol与si,可以看出这两个部分的音乐是同源的,音乐进行的方向也采用下行回落至主音的相同模式[6]。
而不同于《婆罗门引》的是,《行者》在整首乐曲中都大量的强调调式中的三级音si,形成其独特的音乐风格同时,在旋律进行与《婆罗门引》有着相辅相成之妙。
直到今天,已流传了千余年的西安鼓乐所保留下来的作品,大多以能够反映出中原音乐文化特色的民族调式为主。运用西安鼓乐音乐元素创作出的筝曲作品几乎亦是如此,如曲云老师创作的《香山射鼓》《梅花引》《捧金杯》等。以《香山射鼓》为例,这首乐曲根据西安鼓乐中的三个曲牌《柳青娘》《月儿高》和《香山射鼓》移植创编而成,调式为典型的燕乐调式。并大量运用极具陕西筝乐特色的“二变之音”——微升fa与微降si,即苦音。由于该乐曲演奏时为D调五声音阶定弦,因此这两个特征音在乐曲定弦中并不存在,是通过左手分别在mi与la弦上向下按弦得以呈现。并在演奏“二变之音”时左手还需加入颤弦技法,以体现出两个特征音的游移性,从而展现了独特的陕西筝乐风韵。除此之外,该曲还运用了大量的左手重颤技法,将传统筝乐中揉、吟、滑、按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西安鼓乐中《婆罗门引》的音乐色彩却有着明显的异域风情,与中国传统音乐风格截然不同,让人很难想象到它属于汉民族音乐文化。这是因为据史料推测,该乐曲在流传的过程中,可能由河西走廊经过敦煌地区而传入长安,与唐代最为著名的大曲作品《霓裳羽衣曲》有紧密关联。一般认为,是唐玄宗李隆基根据印度佛曲《婆罗门曲》创作改编而成的。因此,《婆罗门引》的曲调素材来源于印度佛教音乐,从而形成了独特的音乐风格。而《行者》这一完美吸纳了西安鼓乐《婆罗门引》音乐元素创作而成的筝曲,清晰地为听众呈现出一幅古丝绸之路上龟兹古国的壮丽画卷并从侧面反映出龟兹人对于佛教的崇高信仰。
图6 《行者》5-6小节
筝曲《行者》在乐曲定弦上就打破了传统五声调式的定弦规律,采用人工调式定弦(图9):
图9 《行者》定弦
从作品的音阶可以看出,虽然作者在定弦时加入了升fa与si,但依旧在中国传统音乐调式的框架内,即燕乐七声调式,结合调性分析该作品为燕乐七声 e 商调式。因此整首作品给人一种神秘飘渺,却又不乏亲切之感。
乐曲在首部也可称为慢板部分,主要用右手的摇指技法呈现其主旋律。具有神秘幽静的音乐风格,宛若商队走在丝绸之路上,浩瀚的沙漠中传出阵阵摇曳的驼铃声。其伴奏声部,节奏类似切分节奏类型,改变了旋律的强弱顺序,犹如行走的脚步声响,表现了行者在前进中坚定不移的步伐(图10)。从而使音乐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将听众的思绪带入广袤无垠的沙漠之境:
图10 《行者》首部片段
中部整体演奏速度由首部的每分钟40拍迅速提升为每分钟150拍,在中部开始时旋律声部多为同音反复,伴奏声部以属音小撮持续做节奏音型,且打破了四四拍的强弱规律,使音乐更具有异域风情的舞蹈性色彩,增加了生动之感。
重复这一西方典型的音乐发展手法在筝曲《行者》中也多次出现,以作品快板中的第58-65小节为例,这段内容运用古筝技法中的快速点指技法予以呈现,要求音质清晰旋律音明显且具有颗粒性,从而才能展现出作品的异域风格。并且在第58-59小节进行了重复,演奏时需要在第二次旋律呈现时做弱化旋律的对比音响效果,使听众产生不一样的感受。而第94-110小节旋律作者同样运用了重复第58-65小节旋律内容进行变奏发展,将快板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高度。这样的旋律进行手法能够强化听觉感受,也更易使听众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第140-146小节以长摇呈现出的单线条旋律却体现出一种悲壮之感,似乎是行进的商队在沙漠中遇到了风暴,体现出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无助,而紧接其后的第147-154的旋律成整体下行级进进行,并运用了连续的扫摇加以呈现,展现出商队以顽强的毅力与沙漠中的风暴作抗争。第155-162小节的旋律连续上行进行,代表着商队坚强地挺过了风暴,而后沙漠中也渐渐趋于平静。这一段旋律运用了大量的长摇与扫摇技法,考验到演奏者的手臂肌肉耐力,若稍有松懈就会对乐曲风格的表现大打折扣。接下来的再现部速度与情绪都回到了乐曲首部的状态,预示着商队依旧迈着坚定的步伐,在丝路上往目的地悠然地行进,最终渐渐消失在远方的沙漠中。全曲仿佛能将自己带回到古长安,随着进行的旋律在辽阔的沙漠中缓缓行走,踏着丝绸之路文化的步伐去寻找千年前的绿洲古国龟兹。
纵观整首作品,《行者》运用了大量现代筝曲的演奏技法,如长摇、扫摇、快速指序及双手点指等,并且没有同大多数陕西筝乐那样强调欢音与苦音。其中原因就在于该作品是以西安鼓乐《婆罗门引》音乐元素的基调进行创作,以展现该音乐元素自身的独特风韵。因此,筝曲《行者》在整体构思上体现了西安鼓乐《婆罗门引》的音乐风格特征,并用现代作品的形式展现出传统古典音乐的文化内涵,以一种不同于以往陕西筝乐的面貌呈现其独树一帜的风采。
作者魏军先生对这首协奏筝曲进行了细致入微的风格化雕刻,体现出对唐代音乐风格的模仿。魏军先生在传统筝乐艺术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将中西方的音乐文化完美地融合,展示了中国水墨画的意蕴之美和西方油画的粗狂之美,使东方韵味与西方色彩统一又对比,构成既细腻、含蓄又具有立体感、色彩层次递进的筝曲语言[4]。筝曲《行者》有着独特的音乐风格与强大的感染力,并对现代筝乐演奏技法恰到好处的运用。因此这首作品一经面世,就一直受众多古筝专业人士及筝乐艺术爱好者的追捧与喜爱,是众多专业赛事及音乐会中演奏率极高的协奏曲目之一。这首作品在刻画行走在丝路沙漠中商队风景的同时,也是作曲家对人的心路历程的一种写照。因此,我们在欣赏或学习这首作品时不禁反思,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何尝不是一位行者?所有人都需要为自己的人生理想付出努力并为之奋斗,战胜挫折与困难,朝着目标不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