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南在南方
一
看到黄苗子写明朝正德皇帝“在宫中发现把生葱用口吹气,会发出‘叭叭’之声,便大感兴趣,要所有宫女陪他用葱吹着玩,宦官们便收买全城的葱”,我一下愣怔住了,吹葱哨这事立马鲜活起来。
思绪一下回到我小时候,万籁俱静,唯有山头大朵的云,那么浮着,不肯动。我们要弄点儿声音出来。柳哨只有春天能吹,过了春天,树皮不好从枝干上取下来;吹葱哨不受季节限制,关键是材料唾手可得,把葱叶掐头去尾,搭在嘴上就能吹响,当然,葱叶的粗细决定葱哨的声音是洪亮还是尖细。
有时,吹葱还需要干些细活儿。把葱的一头慢慢撕成条,这些条儿自己就会卷起来,形成一个喇叭口的样子。搓一个小小的泥丸,放在喇叭口头上,仰起脖子吹,泥丸起起落落,一玩就是一整天。后来嫌搓泥丸麻烦,干脆从粮柜抓几颗黄豆替代。
有人能把葱哨吹出曲调,虽然我们也晓得曲调好听,但我们不着急,只是“呜呜”地吹着,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满头满脸的葱味。
吹葱还有别的意思。苏东坡被贬海南,在一首诗里写:“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有点儿仪式感了。
二
大多数的葱是用来吃的,小葱拌豆腐,大葱卷饼,亲切朴素,说不出来的自得。这其中也有惊艳的,像葱油拌面,看似是平常的食物,却能在口腔里挺拔俊俏起来。不过,葱油拌面最好还是用碱面条,除了有嚼劲,它的紧致还让葱油能“面面俱到”。
汪曾祺说王世襄是烹饪高手,一道“焖葱”技压群雄。如此简单的一道菜,就两样东西,一是大葱,一是海米,能有多惊艳呢?后来王世襄的儿子说:“父亲当年选用的是京葱之中的大葱。但是并非所有的大葱都能入菜,必得是霜降之后、上冻之前,从地里起出来的大葱。因为只有在地里经了霜,葱质才会变得脆嫩可口。”看来先得有天时地利,然后才是他的手艺。
葱的轶事还有一则,出自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有士大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蔡太师的豪奢让人想象不到。
从前乡下菜园离厨房不远,小孩儿常常被大人唤着去菜园,摘两条黄瓜,或者扯两根葱回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不是什么难事儿。
老家的厨房,年年都贴一副相同的对联:桃红柳绿春先至,细雨和风客到门。桃红柳绿,平常景物,只是春来,它们总是先声夺人。
有一回,看到张爱玲写的一段文字:“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她说葱绿配桃红,为啥不是柳绿配桃红?想了一会儿,可能葱的绿,绿得沉稳一些,柳的绿则有点儿明媚。
后来看《红楼梦》,莺儿给贾宝玉织络子,宝玉问她配色的事:“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大约张爱玲,同意贾宝玉的一条桃红,一条葱绿。
三
我到城里多年,习惯还是乡下的,裤角很多时候要卷起来,任人怎么提醒都无济于事,像是下意识地随时准备下地。就像有些平常的字词,看见了就会产生联想,像荏,像蔓菁,像秦岭,像石头、木头,像葱茏,一遇见,心里就要郁郁葱葱一阵。
世上的葱,大葱卷饼,小葱拌豆腐,总要吃的。
20年前,我常在一位老妇人那里买小葱,因为她像我去世的祖母。有时顺手给她带一本杂志,里面有养生类的文章,也是有些祝福在里头。偶尔,她会给我一捧新摘的莲子。后来,她不见了。
街道上总有些事情发生,像吵架。有一天,一位冲着另一位喝道:“你算哪根葱?”我站在那儿,倒不是看吵架,而是心思一下飘忽到秦岭深处的老家,那儿曾经有一块菜地,如今篱笆散了,长满杂草,只是年年有些细小的蔬菜冒头,种子落下,来年再长。要是有人问我是哪根葱,大约就是那块菜地的。
如今我时常也要买葱,常去光顾的那位卖葱妇人,神态很像我的母亲。从前,母亲喊我的名字,让我掐点儿葱回来。如今,我再也听不着她的声音了。
母亲在菜地旁边,那里开满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