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会玩的人才能过好一生

2019-05-09 00:54牛皮明明
百家讲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世襄蟋蟀

牛皮明明

马未都是当代“玩家”中的大佬,玩得通透,玩得洒脱,玩得智慧。可有一次别人问马爷:“你一生最敬佩的人是谁?”马爷想都不想,直接回答:王世襄!

文物专家王世襄究竟有什么值得马爷敬佩呢?答案是:会玩。

1914年,王世襄出生在北京一个文星辈出的家庭:祖父当过工部尚书,父亲曾是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母亲是著名花鸟画家,大舅是画坛领袖,二舅、四舅都是竹刻大师……于是,名门之后的王世襄早早就被家人摁进私塾,但他平生不爱学习,只图一个“玩”字。

自幼年起,王世襄就爱养鸽子,一养就是一生,少年时的他常常手持长杆在房顶上跑,训练鸽子的反应能力。母亲在房底一看,吓得脸都白了,王世襄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养出来的鸽子更是京城一绝,杆子指哪儿飞哪儿,非常听话。

王世襄还爱斗蟋蟀,蟋蟀喜阴,越是藏在阴湿之地的蟋蟀越凶悍。12岁那年,王世襄看不上从街上买回的蟋蟀,于是深夜一人挑灯去乱坟岗抓蟋蟀,听着声一抓一个准。王世襄抓回来的蟋蟀头形高而圆、腿大、触须直,拿出去一练手,直接把京城公子哥的名贵蟋蟀杀得七零八落。

此外,王世襄爱玩鹰。鹰习性凶猛,要玩鹰就要先熬鹰(驯鹰),比谁不睡觉。但王世襄熬鹰,六七夜不打盹,最后鹰服了。没有王世襄的指令,鹰绝不敢乱来。

读完几年私塾,父亲送王世襄到北京的美国侨民学校念书。王世襄看不惯同学一个个文弱不堪的模样,带着大家一起练摔跤。有个美国同学练拳击出身,壮实如牛,要和他比试,结果三个回合下来,就被王世襄撂倒了。

有次上街,王世襄看见有人骑一辆摩托车,牛气哄哄地在炫富。那年月,骑摩托相当于今天开私人飞机,同学都去围观。王世襄瞟了一眼,非常不屑:这算玩什么,怎么也得骑一匹白马。于是,当同学们都在教室里考试时,王世襄穿着绲边短袍,骑着白马进山去了。他在山间拉弓射箭,追鹿逐兔。回来时,他左手拎着猎物,右肘擎着猎鹰,少年意气风发,潇洒至极。

哲学家说,如果生活变成了只是怎么活下来的话,那就是无聊。但在少年王世襄那里,好玩的事那么多,根本顾不上无聊。

高中读完后,王世襄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学习中国古代绘画。但王世襄的野性和他的大学同学们格格不入,他觉得太无趣,于是独自纵情山水。

一日在湖边,王世襄遇见一个渔夫,二人聊起垂钓,竟然非常投机。次日,王世襄自带酱油、姜蒜等食材,上午打鱼,中午烧鱼,温几壶酒,和渔夫泛舟湖上,结成挚友。如此神仙般的日子,哪管春夏秋冬。夏天时,两人脱得赤条条,从断崖上往江里跳;到冬天,两人则身披蓑衣,垂钓寒江,颇有古人闲趣。

这样的时光过起来就像是指尖流沙,如白驹过隙,瞬间流逝。不过每个男孩都有突然长大的一天,长大就懂得了伤心,也懂得了爱和被爱。

25岁那年,王世襄的母亲去世,一夜之间,他好像长大了。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王世襄硕士毕业后,北京沦陷。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王世襄走到街上,看着流亡的人,再看看自己,几个转身就把白天磨成了黑夜。

1943年冬,王世襄南下求职,与梁思成在重庆相遇,彼此一见如故。梁思成大他十几岁,论世交是平辈,论学术是他的启蒙老师。1945年日军投降后,在梁思成的极力推荐下,王世襄担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

凭着多年的“玩”,王世襄北上追还被敌伪劫夺的文物,一年多共追回七批文物,从东京运回被日本掠夺的106箱古籍。

1946年,王世襄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当年的故宫还没有所谓的研究员,都是大玩家们聚在一起“玩”,谈笑有鸿儒,边玩边做学术。后因特殊原因,王世襄被审查一年多后释放回家,可是却被原单位开除了公职。

王世襄的一个挚友劝他:“你别再玩了,我给你介绍个稳定工作吧。”王世襄却说:“一个人如果连玩都玩不好,可能把工作做好吗?”没有了公职的牵绊,从此他放浪形骸,玩得更加投入。

比如同样是养鸽子,别人玩的是新奇,他玩的是学问。为养一只鸽子,王世襄直接把养鸽专家请到家里,同吃同住,天天泡在一起。最后,他把学到的经验编成一本《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成为养鸽者的必读之书。

王世襄玩蟋蟀,别人玩的是赌博,是酒色财气,他玩的是真趣。为养好蟋蟀,他从全国各地图书馆和藏书家那里找来十多种蟋蟀谱,然后逐段断句、改讹、勘误,还编成了堪称蟋蟀谱的百科全书——《蟋蟀谱集成》。

王世襄玩葫芦,别人玩的是炫耀和显摆,他玩的却是等待。春天,他自己种下葫芦,然后就像冬天在等一场雪一样,他等一棵小苗长成葫芦满枝。最后,他还写了《读匏器》,在《故宫博物院刊》发表,这项濒临灭绝的传统技艺终于得以传承。

王世襄的玩,不是玩世不恭,而是真的做學问。世间万物只要到了王世襄手里,都有情有义,都栩栩如生,都生机盎然。

而且在做菜方面,王世襄也是高手。当年北京各大饭店的名厨师每天早上都会到朝阳菜市场买菜,开门之前在大门口打太极拳。王世襄则趁机混在里头,偷师学艺。他从未拜师,却厨艺精湛,素菜荤做,荤菜素做。他用做白菜的方法做鱼,用炒青菜的方法做肉,得心应手,还发明了一道独家菜系——焖葱。一次老友聚餐,要求每人现场烹制一道菜,有鱼翅、海参、大虾、鲜贝,王世襄都不选,只焖了一捆葱,一端上来就被大家一抢而光。很难想象,他竟然能把一捆葱做成佳肴!

多年之后,王世襄去世,每当马未都想起他时,就对这道焖葱念念不忘,称:王爷的焖葱,真是一绝!清华大学一位教授说:在当代玩家中,王世襄是最通制作、最知材料、最善游艺的一位。大收藏家张伯驹也曾感叹:王世襄是个天才。

王世襄玩东西物我相忘,物在我在,物亡我亡,他是真正的玩家,为一物,可以奔波,可以颠沛流离,也可以舍命。

1976年,受唐山地震的影响,王世襄院子里的东厢房掉下一块屋脊,邻居都在院子里搭床过夜,王世襄却合不得自己的收藏,钻进家中一个紫檀大柜里睡觉,人钻进去,腿都伸不直。防震期间,他都睡在柜子里,人送外号“柜人”。

为找玩物,王世襄四处晃荡,常年骑着一辆自行车,一日骑行上百里,穿梭在大街小巷。看到一对明朝杌凳,人家要价20元,他身上的钱不够,赶紧回家拿钱,回来时杌凳竟然被人买走了。他懊悔不已,后来终于在另一个货铺看见了,店铺却要价40元,他的钱又不够,可等他拿完钱回去,杌凳又被人买走了。

一件物,他看见两次,又“丢”了两次,顿时追悔不已。最后,他辗转满北京城找人,跑了30多次,最后以高于原价400块钱的价格才终于买到杌凳,这下才觉得踏实了。

只为一个初见,王世襄爱物如此,也算奇人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听说某地有一个好物件,立刻心生澎湃,家人在吃年夜饭时,他却踏雪而去,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抱着东西回来,这个年他才算过踏实了。

爱物如此,恐怕世间再没有几个人了吧。

到了80年代,王世襄住在北京东城芳嘉园的一个四合院里,他偏爱明式家具,将收藏的近百件明式家具统统放在这里,越堆越多,最后只剩下一条过道,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仍视如珍宝。

大文学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王世襄对玩物有多执着,就说明他有多深情。王世襄一生本来就图个玩得痛快,不承想到了70岁,却被人封了个“中国第一玩家”的称号。哲学家张中行说:王世襄所治之学是绝学,奇得稀有,高不可攀。画家黄苗子评价王世襄是“玩物成家”,书画家启功则评价他“研物立志”。

其实,真正的玩家玩的不是钱,也不是物,而是情。他对物深情,对人更深情。

王世襄的夫人袁荃猷喜爱书画,擅长古琴,精于描花剪纸。王世襄关于家具、漆器、竹刻、葫芦器等著作的线描图例,都由她亲手完成。夫妻二人情深义重,生活中也多有童趣。

有次夫人嘱咐王世襄去给她买一套衣服,王世襄买衣服途中路过小古玩店,见到一尊藏传米拉日巴佛像,心生喜欢,就用买衣服的钱买回了这尊佛像。夫人并不埋怨他,而是笑着包容这个一生都像个孩子的人。爱人之间总是这样,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活中相互理解扶持,精神上心有灵犀。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人到晚年,王世襄不承想,自己一生的收藏都变成了天价,这些物件,随便拿一个都值上千万。可那又怎样,对于王世襄来说,万贯家产也不敌一个情深义重。有人问王世襄家里的所有物件中最合不得哪个?大家以为他会说哪个黄花梨家具、哪个乾隆瓷瓶,谁曾想,晚年时,他流泪说:是夫人买菜时用的一只小筐。

2003年,夫人去世,王世襄立下遗嘱:将来自己辞世后,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两个墓穴之间,能与妻子“生死永相匹”。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如一场深情!王世襄对夫人深情,对朋友也深情。

马未都30来岁的时候认识了70多岁的王世襄。两人本是以祖孙辈论,但王世襄把马未都当莫逆之交,知无不言,谈得投机,还不让他走,留到半夜,还给他炒几个菜吃。

一个人能跟平辈的人玩不算什么,真的玩家是年轻的时候能跟年长者玩,胡吃海喝,谈天说地;年老了又能跟小朋友玩在一起,推杯换盏,这才叫玩!

更可贵的是,王世襄玩了一辈子,积累了无数财富,散去的时候,却云淡风轻,潇洒至极。

晚年的王世襄左眼失明,从此不再外出。他将精心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大部分交予国家,或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低价象征性地转让给博物馆收藏,或通过拍卖寻找新主人。

拍前卖后,王世襄绝口不提价钱。很久之后,有个后生给他念了念当时拍卖的价钱,王世襄并不在意,说: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使之上升成为知识,有助于文化研究与发展。

有人曾问王世襄,你散尽一生心血难道真的合得?他回答:万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最好的归宿。凡是生命以外的东西,都是人生长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幸陪我走一遭,已是人生之幸。

起家犹如针挑土,散尽犹如水推沙。一个人能做到这般洒脱真的不容易。就像尼采说的: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而王世襄一生中的每一天几乎都在起舞,活了95岁,玩了整整一生,起舞了整整一生。这种玩当然不是纵情声色,而是会享受生活,懂得生活。

其實,我们一生中,能够用认真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兴趣就是玩。这个玩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你有什么样的心态,就有什么样的境界。

今天,很多人的玩是酒色财气,但真正的玩,玩的是学问、心态、智慧和境界。

今天,很多人的玩是人云亦云,心无定见。别人说法国好就去法国,说马尔代夫好就去马尔代夫。但真正的玩,是跟随自己的内心,玩出特色,玩出风格,玩得纯粹。

今天,很多人的玩是功利的多,洒脱的少;谈钱的多,谈情的少;刻意的多,自然的少。但真正的玩从不在于你有多少财富,去多少声色犬马的场合,喝多贵的酒,开多贵的车,而在于一生都有孩童般的心态,认真对待你生活里的每一次遇见和别离。

生命如恒河之沙,玩不只是消遣,更是一种修行,人生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人生本应如此,以自由之心做无用之事,在世俗生活中,活出人生真趣,活出一花一世界的开阔……而王世襄无疑早已揣透了这一境界,为今人留下了太多值得回味的地方。

编辑/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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