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摔车与夜

2022-09-17 07:14鲁荣涛
读者·原创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大雨队长订单

文 | 鲁荣涛

▋在瓢泼大雨中送餐的外卖员

在我刚加入外卖行业时,队长考虑到我是新手,请站长给我设置了“1单”的接单上限,也就是只有当我完成了手上的订单后,才能接到新的订单。

这对刚入行的我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熟悉道路、商家和各大单位与小区的位置。我还记得接到属于我的第一单时的状况。那是一位住在水利局宿舍里的老年人,点了一份粥和一笼蒸饺。在楼下,我跟着这栋楼里的住户进了单元门,然后爬了4层楼梯,敲开顾客的房门。当我在手机上点下“确认送达”,回到我的电动车上时,我一边骑车一边开怀大笑。那是一份非常天然的情感,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了报酬,在那一刻,我挣得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5元。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于这份工作和这座城市都愈发熟悉,因此我开始不再满足于每趟只送一单。事实上,就在我入职的第3天,我就主动跟队长说把我的接单上限改成2单。一下子,这份工作有了挑战性:它很像你玩游戏时的任务,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规定的货物运送到规定的目的地,这一路上你可能遇到各种突发事件,不断刺激着你的肾上腺素分泌。不久,队长将我的上限改成3单,他告诉我,在我跑完第一个星期之后,我的订单上限就会变成5单,然后我的上限会慢慢提高。一位外卖员能够同时接单的最高纪录是13单,这当然是极端情况,而在高峰期或者“爆单”时,一位外卖员同时跑5到8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遇上第一场大雨是在我的订单上限刚达到5单时。我事先买好了雨衣,并听从前辈的建议给车子也配好了雨布,终于能用上这些装备的我甚至还感到一丝兴奋。接着,手机就接连响起系统派单的声音。它们都是往同一个方向的订单,距离均在4公里左右,都是从市区的商家将餐带到市郊。对于其中几个目的地我有所耳闻,但我从没去过,因此我的注意力被调动起来,根据系统规划的任务路线开始一个个到店取餐。然而,我遇到了第一件意外的事:商家“卡餐”了。

“卡餐”的原因有很多,有时候是因为某一个顾客点了一个大单,可能包含十几份不同的菜式,导致商家为了准备这一单就要花费很多时间;很多时候是因为这样的大雨天;但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很多顾客集中点某一商家的餐,第100单的餐还没做好时,系统就已经派到了130单。对于这种情况,骑手也无可奈何。我只有站在这家店门口看着店主在厨房里忙碌,同时“神经质”地反复刷新自己的手机,看着不断变少的剩余时间。

这是一家比萨店,只有店主一个人在照料,显然应付不过来这么多的订单,他的苦水也只有对着我们外卖员才能倾诉。我一边听他抱怨不讲理的顾客,一边催促他快点儿出餐,我甚至还帮他将餐食装到包装袋里。最后在我这单还剩10分钟就要超时的时候,我终于离开了这家店。

这时,第二个意外降临。还剩最后一家商家没取餐,我却找不到这家店。说来理由也很可笑,这家店的名字叫“菜老包”,位置在一家菜市场内,但我总觉得这是一家卖包子的店铺,所以我把整个菜市场转了个遍,给商家打了两次电话依然没有发现它。大雨瓢泼,再加上雨衣帽檐对视线的遮挡,让我更难发现这家店的招牌。手机上所有订单的剩余时间都变红了—我只剩下不到4分钟的时间。系统给予了每位外卖员在预计送达时间的基础上超时7分钟的宽限,因此我只剩10分钟来完成所有的订单。兴奋感消失了,大雨加剧了我心中的焦急感。商家最后在道路中间截下了我,我这才意识到,这家店是一间菜铺。我赶紧把这一大袋菜塞到我已经放得满满当当的车上,然后“飞”向城郊。

大雨带来一个悖论。雨天意味着电动车不能以很快的速度行驶,因此外卖员每单花费的时间会更长;但雨天又意味着会有更多订单,于是外卖员又必须在每单上花更少的时间。电动车在到处是雨水的马路上行驶犹如走钢丝:首先,你要尽可能快;其次,你的神经必须紧绷,好应对马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最后,你需要对自己的座驾了如指掌,比如鼓刹和碟刹的区别,在多大力的急刹下车会甩尾,以及大雨时轮胎能接受的最大偏转角度。那天的每一个订单我都是在超时6分钟—也就是系统能接受的最后一刻—抵达顾客楼下,然后我匆匆点击送达,再坐电梯上楼送餐。一切似乎都有惊无险,可这时有了第三个意外。

那家比萨店的外包装是一个纸袋,用简易的胶纸粘上纸绳作为提手。本来它放在我两脚之间的盒子里,但因为装菜的袋子体积太大,于是我将这一袋意大利面挂在车把手上。然而因为雨水不停地打在纸袋上,胶纸的黏性开始不断降低。最终,在我飞速拐进一个小区时,这个袋子不堪重负,掉在马路上,并且因为惯性滚了好几圈。我停下车检查情况,发现袋子已经破了,意大利面里的咖喱和番茄汁飞溅到我的雨衣上,面条撒了一地。我手里还有3个即将超时的订单,那一刻我有些崩溃。我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给这个顾客打了电话,不停地赔礼道歉,然后提出解决办法:如果他不急的话,我为他重新买一份送过去。他认同了这个方案,于是我赶紧先去送另外两个订单。

完成手头的单子之后,我给比萨店的老板打电话让他帮忙重新做一份,我来取餐时给钱。这时,系统又给我派了新订单。我赶紧下线—否则你就只能一直绝望地听着手机里那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一遍遍对你重复:“派单,从XX到XX,请在‘滴’声后回复‘收到’。”不过美团骑手系统有一个很不错的功能,就是可以给语音提示换声音。我后来换了一个甜美的声音,那真的让我的工作愉悦了不少。

我送完了新派发的订单,回到比萨店,那个老板很好心地只收了我30元成本价。我带着新做的两份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我空空荡荡的车,一方面意识到高峰期的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一方面又为耽误顾客吃饭感到内疚。等我终于到达顾客的门口时,时间已经迟了一个小时。开门的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学生,我连声道歉,其他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连说了4个“谢谢”。

回到车上,我的眼眶湿润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哭,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在下大雨时接下5个订单的手忙脚乱;可能是兴奋感退却之后,焦虑与恐惧才慢慢袭来;可能是为了赔掉的30块钱,那意味着我一个中午白跑了;也可能是因为善良的商家和顾客,以及他们的包容和相互理解。

这或许是作为外卖员的我开始理解这份工作的时刻。在那之后,我开始逐渐适应真正的外卖员的工作强度。我可以在下大雨时同时接下7个订单并游刃有余地完成,我能在高峰期的两个小时之内跑完15单,我甚至会因为同时接的单子过少而担心自己的收入。我开始慢慢抛弃导航,直至完全不用—在刚入行时,我的每一个订单都需要导航的帮助才能完成。

为了赚取更多收入,外卖员总是在赶时间,而每位外卖员都明白,这份工作存在出现交通事故的可能性。在我离职前的倒数第三天,我就遭遇了一场事故。事实上,就是因为这场事故,我下定了结束这份工作的决心。

因为前一单我送错了餐,我返回商家调换重新送,导致手中剩下的3个订单派送时间所剩无几。因此,我下意识加快了车速,并且对于周遭环境变化的反应有些迟滞。我从一条主路下匝道,路边一个停车场入口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在我即将接近它时,这辆车突然倒车,车尾从入口伸出。刹时,我紧紧捏住了刹车,这样的急刹让电动车的轮胎开始打滑甩尾,最后完全失控—我连人带车摔在路边,餐箱里的东西撒落一地,头盔从头上滑落。

我赶紧站起来。从轿车的车窗处探出两个人头,是一对情侣,他们反复确认我有没有受伤。我有点儿茫然地回答“没事、没事”,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确认车上的餐食是否完好—在发现已经撒了之后,接着想的是该怎么和顾客解释和赔偿。我们大队的队长正好在附近,赶紧过来找我了解情况。我大概解释之后,给队长说我还有两个订单快超时了没有取餐,想赶紧离开这里。队长认为这是轿车车主的责任,要求他们向我赔偿。车主停好了车对我说,即使我的队长不说,他也会为我支付这些餐食的费用,并且让我骑车时慢一点儿。他的女朋友帮我把撒落的东西捡起来递给我。此时,我的大脑依然处于一种断电式的空白状态,不停地说着“谢谢”,接受转账,然后联系顾客,解释情况并把餐费转给顾客—这是一个更聪明的做法,因为这样至少我还能赚得这一单的5元单费。

重新上车之后,我再也无法抑制住泪水,我边骑车边放声大哭,让喧闹的车流声淹没我的哭声。我在一种大脑“宕机”的状态下完成了最后两个订单,然后下线,流着泪骑车回家。就是在那一刻我泄气了,我感觉到累积了一个月的疲惫、郁闷、苦涩像决堤的山洪一样倾泻下来,摧毁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工作热情和动力。

回到家之后,我才发现手蹭掉了一层皮,而膝盖伤口上的血已将裤子浸出一块痕迹,脚踝也扭伤了。但最重要的是,第二天上班时,我开始对马路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我害怕每一辆从我身旁经过的车辆,畏惧每一个穿过马路的行人,所以我放慢了车速。由于腿伤,我也不能奔跑或者很快地爬楼梯。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当天的收入减少了。于是我觉得,是时候退出了。

我的最后一个班是夜班,并且要值班到凌晨3点。夜晚的城市反而让我感到心安,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拥挤的人群,很多商家也已经打烊,并且因为值班的外卖员不多,收入很可观。很多时候,我就是一人一车行驶在马路上,视野所及之处再没有任何车辆,仿佛这个城市在这一刻独属于我。晚上,系统给予的配送时间也更多,并且每一单的距离都变得更长,因此工作的节奏开始慢下来,这时的工作更像是一种喘息。我开始观察我的城市,观察它的杂乱、沉寂,但又有可爱的一面。我开始认真去思考我的这份工作,以及因它而来的得失。

▋城市夜色下,忙碌了一天的外卖小哥在小憩

在那晚,我甚至觉得我还有力气继续干这份工作。但最后我意识到,我留恋的是我的同事们,他们可爱又热心,彼此交流和互相帮助;我留恋的是我遇到的善良而包容的顾客们;我留恋的是在马路上奔驰时偶然能发现的城市的新变化,有时是一条新的巷子,有时是商店旁一棵开了花的树。我并不留恋这份工作本身。于是,我在夜幕下的城市里再次鼻头一酸—这权当是对我过往一个月的致意。

我也意识到这份工作是多么困难—对那些真正以它为生的外卖员来说,他们要花费多少心血来让自己适应这份工作并且变得成熟,要多少次从摔车、差评和扣钱的沮丧中走出,要经过多少次锤炼才能从无尽的重复之中找到新的热情和力量。而我只是一个尝试者,我即使结束这份工作,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把送外卖作为一种人生体验和以送外卖为生,这其中有着天壤之别。

比起我来,那些依然留在这个行业里的人,他们要面对的是不知多出多少倍的挑战,却依然要迎难而上。罗曼·罗兰所说的英雄主义,就这样在社会的一个角落里得到了最直观的展现,而这是你不亲身体验就不会得到的感受:他们可能风尘仆仆,并不光鲜,但至少在那个夜晚,我认为他们都是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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