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纽带与地方整合:清前中期汉江沿岸城镇商业会馆的角色书写

2022-09-14 08:13覃兆刿
关键词:汉口汉江会馆

覃兆刿, 王 耀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明清之际,经年的战乱使中国国内一度繁荣的商业活动出现暂时的萎缩。清初,全国商业处于一个恢复时期,但受时局和政策的约束,其恢复发展速度缓慢。至“康乾盛世”的清代中期,国家空前统一,国内市场基本形成,加之统治当局出于发展经济、维护统治的目的,改革赋役制度,采取了重视商业经济的政策,促成了远距离贩运贸易的发达,“1788年长途贸易商品价值大约是1.73亿两,占整个市场流通商品价值的近1/2,而当时市场商品的总价值为3.87亿两”(1)裴德生编:《剑桥中国清代前期史(1644—1800年)》上卷,戴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586页。。商业贸易的发达、富有弹性的商业政策“促进了市场扩张、劳动分工以及地区专业化的斯密动力”(2)万志英:《剑桥中国经济史:古代到19世纪》,崔传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69页。,进而带动了清代城市商业的繁荣。

清代中前期长途贩运贸易的恢复及发达、城市商业的繁荣,直接催生了商人会馆在这一时期的大规模建设,是会馆发展壮大的黄金时期。会馆始创于明代前期,作为中国传统社会集地缘与业缘于一身的组织,却在明末遭到极大的冲击,数量大减。清前中期,因政局稳定,经济发展,会馆新建或修复者比比皆是,这种现象在各通商节点、商贸重镇表现得尤为明显。据统计,清康熙、乾隆时期会馆数量达到历史顶峰。而鸦片战争后,传统中国社会发生了根本性变革,商业风气、组织等相应发生了改变。尤其是清末新政的推行,直接催生了新式的商人团体与组织,其中商会是典型的代表。清末至民国,历史见证了商会数量由少到多,势力由小变大的发展历程,这也表明传统的会馆从清末逐渐走向没落。总体而言,清代前中期是中国传统会馆发展与壮大的高峰期,也是其由盛而衰的转折期。

汉江作为国内沟通东南,连接西北商贸往来的通道,沿岸城市商业发达,商业会馆的建设亦是极为繁盛。目前汉口与襄阳两地是学界研究清代汉江沿岸城市会馆的焦点所在,主要成果集中在会馆与地方商务、会馆与城市空间、会馆的修建与保护等方面,但缺乏全局性、系统性的研究(3)有关汉口会馆的研究主要见:李灵玢《汉口西会馆重修及清代山陕西商务管窥》(《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21年第2期);赵煌《山陕会馆与近代汉口城市空间形象塑造》(《浙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彭蛟《从会馆公所分布看清代汉口内部商业空间》(《中国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3期);刁莉、龚英姿、王敏芬《从山陕会馆看清代晋商在汉口的活动》(《城市史研究》第38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刘剀《汉口会馆对汉口城市空间形态的影响》(《建筑学报》2012年第S1期)。关于襄阳会馆的研究主要见:张平乐、李秀桦、张毅琼《襄阳工商会馆的发展与分布》(《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张平乐、贵襄军《襄阳会馆的特点及保护价值》(《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崔新社、申玉玲《关于襄樊会馆的社会功能与保护利用》(《中国文物科学研究》2009年第2期);张平乐、李秀桦《襄阳会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本文在考察清前中期汉江沿岸城市商业会馆运行机制的基础上,从地缘业缘性、区域经济组织、城市景观、商业与文化空间、社区治理与地方整合等多方面分析商业会馆在汉江沿岸城镇中所扮演的多重角色。

一、地缘纽带与经济网络

清前中期,汉江沿岸城市中分布着形态多样的商业性会馆,“沿汉水上下三千余里,若秦、若楚、若吴、若粤,为会馆无□数十百所”(4)《白邑创修山陕会馆叙》(道光五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7页。。如汉江上游之汉中,会馆有6座,其中修建最早者为两湖会馆,“始创于乾隆初年,向分南北两帮”(5)《追收两湖会馆会产告示碑》(光绪二十九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5页。。汉江中游之樊城“为水陆交通,南极湖湘,北控关洛,舟楫蹄轮之所经,商贾百货之所集”(6)《关帝庙创置石狮小记》(乾隆十七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199页。,会馆多达18座。汉江下游的汉口为汉江沿岸最繁华之都市,故会馆数亦是最多。《民国夏口县志》有计,“汉口各会馆公所约二百处”(7)武汉地方志办公室、武汉图书馆编:《民国夏口县志校注(上)》,武汉:武汉出版社,2010年,第118页。。这些会馆呈现出地缘性和行业性相结合的特点,同时也成为区域经济的重要纽带。

(一)地缘性同乡组织

商业会馆首要的特性就是地缘性,其创设之初就是为了吸纳同乡商人,“以地域、乡土的纽带,祀神、善举的方法,团结同乡商人,地域的色彩很浓”(8)吴慧主编:《中国商业通史》第4卷,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8年,第577页。。商业会馆的地缘性在其祀神功能中展露无遗。

祀神是商业会馆的一大重要功能。“会馆之设由来旧矣。盖上以妥神灵之祀,而下以亲桑梓之谊也”(9)《白邑创修山陕会馆叙》(道光五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57页。。会馆供奉神灵主要是为了祈求庇佑,以实现消灾避难、庇佑同乡、保障商业经营顺利的目的。这些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的商人在会馆供奉家乡的神灵就成为他们最大的精神寄托。纵观汉江沿岸城市的商业会馆,大多供奉的都是乡土神灵(见表1)。

(表1) 各类会馆主祭神灵及会馆名称汇总表

由表1明显可知,汉江沿岸城市商业会馆所祭祀的神灵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不同会馆都有与之相对应的祭祀神灵,这些神灵基本上都与会馆来源地域有着最直接的关系。如山陕会馆祭祀关帝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关羽出生于山西;而江西会馆祭祀的许逊,又称许天师、许真君,流传有斩杀蛟龙治理水患的传说,因出生于江西南昌,故被江西商人所供奉。

此外,在会馆的命名上,明显有两种类型。一种取自于客商籍贯所在地,有以省籍进行命名,如“广东会馆”、“北五省会馆”、“四川会馆”、“福建会馆”等;还有以府、县名称进行命名的,如天门岳口镇的“汉阳会馆”、仙桃的“祁阳会馆”、汉口的“宁波会馆”以及樊城的“泾县会馆”等。另一种则是直接以祭祀神灵的庙宇命名,如江西人创建的会馆多称“万寿宫”、“许真君庙”、“许旌阳祠”;山陕商人所建会馆多称为“关帝庙”,即因主祭关帝,“观若关帝圣君其于天地之正气,非有以人之而无亏无□。……莫不建庙而崇祀之,况吾乡之客于斯,考其崇□□尤久乎”(10)《建修关帝庙碑记》(康熙四十四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189页。。无论是以省、府、县籍命名,还是用祭祀神灵作为名称,实际都是商业会馆地缘性的体现。

(二)行业整合调试

在地域性之外,汉江沿岸城市商业会馆的创设也呈现出与行业性相结合的特点:“这些同业者跑到他乡经商或劳动的时候,为着应付当地土著的压迫而保护自家的利益计,遂组织成‘帮’(约分商帮、手工帮、苦力帮三种)并建立会馆。故会馆一面是同乡的团体,一面又是同业的组合,可说是同乡的行会。”(11)全汉昇:《中国行会制度史》,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0-101页。商业会馆内部成员通过制定各类“行规”相互扶持、保护自身利益,同时协调内部关系,抵御外来侵害。兹以樊城山陕会馆为样本,具体考察汉江沿岸城市商业会馆行业整合调试的基本情况。

樊城山陕会馆修建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到嘉庆年间,因白莲教战乱的影响,加之会馆建筑历经百年,殿宇逐渐朽坏。自嘉庆十六年(1811)起直至嘉庆二十五年,历经十年的维修重建,山陕会馆焕然一新。此次修缮是樊城山陕会馆历时最长、工程量最大的一次维修工程,故樊城乃至汉江沿岸多个城市的山陕商人纷纷捐资。据碑刻统计,捐资名录中共计有93大类,涉及行业类别的有41类(12)参见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33-259页。。

在41个行业类别中,涉及到典当行、铁货行、铜货行、钱业、木材行、京货行、山货行、粮食行、布匹业、南货行、成衣行、西货行、度量衡业、鞋帽行、皮毛业、杂货铺等行业门类,另有与商业紧密相关的饭庄业、劳力行、骡店业、旅店业等服务行业。此外,还有酿酒业、染坊、屠宰行等手工业行业。值得注意的是,在这41个行业类别中,还有2个带有明显地域性的门类,其中汉中帮应为汉中在樊城商人组成的行帮,府城会推测应为在襄阳府城经商的山陕商人组成的行帮。

由修缮樊城山陕会馆的捐资名单不难发现,会馆不单纯是乡土性、带有籍贯色彩的商人团体组织。在这一大的团体组织之下,亦多见帮、会、行、铺、坊等带有明显行业性的组织名称,可视为会馆的二级组织。与樊城山陕会馆类似组织架构的商业会馆在汉江沿岸城市中比比皆是。如樊城中州会馆在多次整修过程中,酒仙会、雷祖会、司命会、罗祖会、鲁班会、财神会、杨泗会、龙王会、葛仙会等众多带有明显行业特征的组织捐资不菲,甚至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会馆整修过程“乃合关帝、雷祖、司命、鲁班,酒仙、罗祖六会大众商议”(13)《中州会馆整修碑记》(同治九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73页。。在汉口的山陕会馆同样如此,会馆之下,山陕商人就各自所从事行业成立了不同行帮,计有:“太原帮、汾州帮、红茶帮、盒茶帮、卷茶帮、西烟帮、闻喜帮、雅帮、花布帮、西药帮、土果帮、西油帮、陆陈帮、匹头帮、皮货帮、众账帮、核桃帮、京卫帮、均烟帮、红花帮、当帮、皮纸帮、汇票帮”(14)侯培峻、冀麟书编修:《汉口山陕西会馆志》,张博锋点校,武汉:武汉出版社,2019年,第46页。。正如有学者所言:“对会馆不宜过分的突出其地域性,归之于地域性(或主要是地域性)的商人组织,对其行业性也须予以充分估计。当然,所谓行业只是某一籍的该业商人,还不是真正的全行业组织,以行业命名的会馆也不是全行业的。……乡土观念再加经济内容(行业),是商人会馆与当时更为大量存在的试馆的不同之处。”(15)吴慧:《会馆、公所、行会:清代商人组织演变述要》,《中国经济史研究》1999年第3期。

实际上,在汉口、樊城这样的汉江沿岸商业大城,同一籍贯商人往往会涉足不同行业,但在商业贸易次发达的城市中,“一个地方的某一行业,常为某籍商人独占,在贩运外地货的商业中,尤其是这样”(16)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这就使得在这些城市中,往往是以地域籍贯形成固定行帮。如在汉中,多见以省域籍贯划分的行帮体系,分别有:江帮(江西帮),专门经营江西景德镇的瓷器;怀帮(河南帮),专门经销中药材,来往汉中河南之间,零整批发兼出口;秦帮(陕西帮),专门经营典当业;黄帮(湖北黄陂帮,又叫汉阳帮)专门经营桐油、猪、生漆、皮货与药材,销售外商(17)汉中市工商联合会:《解放前南郑工商业概况》,《汉中市文史资料》第4辑,汉中:政协汉中市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6年,第13-14页。。在陕西安康,“各商人之间,竞争角逐很激烈。为了互相支持,结帮提携,于是在安康按地域结合,形成了‘八帮’。在商业方面,各帮有其主要经营,如陕帮的山货土特产;河南帮(含怀帮)的五金、药材、丝绸;江西帮的药材;湖北帮(含黄帮)的山货、匹头、皮张、鬃毛、色布;湖南帮的印染、陶瓷;还有川帮、福建帮、山西帮等,时有兴衰和增减。先后计有十三帮,统称八帮,各举首士一、二人办理公益事项”(18)政协安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安康汉江航运史》,内部印刷,1991年,第24页。。

(三)区域经济的纽带

城市商业会馆因为是商人、商品、商业信息的集聚地,往往成为城市商业中心之所在。而商人、商品、商业信息的进出往来,进一步促使会馆成为所在城市与周边区域发生经济关系的重要纽带。

在上文所述樊城山陕会馆的修缮过程中,除去行业性质的41类捐资目录外,尚有地名性质的52类。52个地名类中,大致确定具体位置的有44个,另有无法确定具体明确位置的8处(见图1)。52个地域来源大致可反映樊城的经济往来范围。

(图1) 嘉庆道光年间樊城重修山陕会馆捐款客商的地域分布示意图

从图1以及樊城山陕会馆重修的捐款碑可以大致判断,参与集资的来自湖北、河南、陕西三省。这些集资的商户应都是山陕商人所开,并与樊城有着最直接的经济往来,因而才会积极参与会馆的重修工程。在44个具体名录中,上至汉江上游的汉中、兴安,下达汉口均有所涉及。具体而言,44处捐资名录中,陕西省有3处,河南省19处,湖北省22处。府城主要有汉中、兴安、郧阳、汉阳(汉口)、随州、安陆(今湖北钟祥)、南阳等地;县级主要辐射到白河、谷城、老河口、枣阳、邓州等地;市镇主要有沙洋、旧口、赊旗店、瓦店等地。另外,从图1还可以推断出:一是就经济联系密度而言,樊城与河南地区的联系更为紧密。汉江上下游的商品在樊城集中,进而转运至河南地区;二是樊城与河南地区的紧密联系有赖于水路的加持。樊城位于唐白河与汉江交汇处,由唐白河溯流而上,与河南地区的联系更为便捷。相反,因为汉江水势不定,加之航运条件有限,故樊城与汉江上下游尤其是汉江上游的经济联系活跃度远远低于河南地区;三是行政等级与市场层级呈现出不对等的现象。河南地区的大多数市镇都通过唐白河与樊城直接发生联系,其经济活跃度甚至超过很多的府县州城。

二、城市空间与地标景观

商业经济的发展,直接催生了汉江沿岸城市标识性空间的变化。与传统行政力量主导的城市空间相比,商业经济的烙印深深刻在了汉江沿岸城市的建筑、街道、市场、天际线等空间中,成为城市特殊的符号。会馆作为汉江沿岸城市商业经济发展理所当然之代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城市的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

(一)城市新的地标景观

商业会馆作为祭祀神灵先贤、联络乡情乡谊、抚恤同帮同乡、制定行业规范的重要场所,其建筑样式和规格在修建时就被重点考虑:“比较完备的会馆当然是高屋华构的,它们多追求符合礼制,在中轴线上布置主要房屋,坐北朝南,最南端为戏楼,次为客厅,再次为正厅和东西两厢房,有的会馆还设有魁星楼,有的会馆则设置假山,建亭挖池。”(19)王日根:《中国会馆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第372页。清前中期汉江沿岸城镇的商业性会馆大多都是雕栏玉砌、极尽华丽,成为城市重要的地标性景观。

樊城山陕会馆修建于康熙三十九年,最初修建时已有山门、偏殿、大殿等建筑,但规模较小。康熙五十二年,山陕商人重选基址,再建山陕会馆。乾隆十七年(1752)、乾隆三十八年,山陕商人先后在会馆创设石狮、三官殿。经过两次扩建,樊城山陕会馆已是蔚为大观,“前后殿阁参差,廊舍整齐,其崇峨壮丽,非仅气势之雄浑而绕梁遏云,尤有歌声之嘹亮,则凡谒斯庙者,谁不仰神光之赫赫,颂人力之巍巍乎?”(20)《山陕会馆重修山门门面乐楼碑序》(嘉庆六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18页。嘉庆初年,受白莲教战乱影响,樊城山陕会馆迅速衰败。嘉庆六年起,山陕商人开始重修会馆,直至嘉庆二十五年,重修工程方才大致告竣,“庙貌其辉煌崇隆,真足超古而迈今,不亦极一时之大观也哉”(21)《重修山陕会馆并创建荧惑宫碑记》(道光三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31页。。经过百余年的不断营建,“山陕会馆建筑群总占地面积达7000平方米,殿堂楼阁100余间,达史上规模最盛”(22)张平乐、李秀桦:《襄阳会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281页。。在襄阳本地市民眼中,樊城山陕会馆绝对是城市最宏伟最靓丽之建筑,“一色的琉璃瓦,彩色陶瓷装饰,金碧辉煌,气势雄伟。大殿中塑有关云长座像,……迎面是一戏楼,高两层,雕梁画栋,造型美观。空地两侧有对称的耳房数间,楼上、楼下均可坐人看戏。大殿后面还有一座两层楼的正殿,其两侧有东西花亭,并有内戏台,荷花鱼池等建筑。规模之大,居全城各会馆之首”(23)彭毅生、龚焕章:《樊城的会馆》,《襄樊文史资料》第12辑,襄樊:政协襄樊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93年,第115-116页。。

汉口作为汉江沿岸商业经济最发达之城市,会馆建筑更是争奇斗艳,其中佼佼者当属紫阳书院。汉口紫阳书院,又名新安书院、新安会馆。汉口紫阳书院“肇自康熙,乡前辈捐资共创”(24)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7页。,历经十二年的建设,汉口紫阳书院基本成型,其主体建筑和附属设施主要包括尊道堂、寝室、戟门、演剧平台、半亩池、御书楼、藏书阁、对厅、主敬堂、愿学轩等。在修建过程中,徽商用材极为考究,“墙垣俱属头城砖。每块十七斤,至十八斤止。错综两行。眠砌直至楼板,方继以二城砖,至俱是眠砖。下广约一尺五寸,上广约一尺三寸,然后结脊。识此,以见创造之不苟。其余大概可以类推”(25)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41页。。康熙五十六年到嘉庆九年,徽商对汉口紫阳书院多次进行了扩建、修缮。经过近百余年的持续建设,汉口紫阳书院规制基本完整,一派巍然大观气象。“国朝以来,繁盛称最,祠庙随在竞胜,金碧照耀,惟徽国文公祠堂(即汉口紫阳书院)规模正大,雅冠众构”,尤其是魁星阁,更是成为汉口地标性建筑,“再上为新码马头,即祠前近日所建魁星阁是也。为石级四十有一,飞檐高啄,上干青云,登临眺览,恍置身斗牛宫矣。溯流而上,如沈家庙、永宁巷、老官庙、五显庙、关圣祠、宗三庙等处,名称甚众,要皆不及魁星阁之大观也”(26)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10页。。康熙六十年进士、浙江海宁人查祥曾赋诗《寄题汉口紫阳书院》,诗中如此描述汉口紫阳书院之壮观:“历时工始竣,踵事费犹宏。檐桷看飞翥,庭墀见敞明。余工兼博济,盛举表升平。近过争瞻仰,遥观即震惊。龟山青郁郁,鸳瓦碧晶晶。”(27)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93页。

实际上,由于汉口是全国商人麋集之地,各地客商为彰显实力,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占有一席之地,往往在修建会馆时各出己囊,慷慨大方,极尽奢华之能事。叶调元在《汉口竹枝词》中对此有云:“一镇商人各省通,各帮会馆竞豪雄。石梁透白阳明院,瓷瓦描青万寿宫”;“阳明书院即绍兴会馆,梁柱均用白石,方大数抱,莹腻如玉,诚钜制也。江西万寿宫瓦,用淡描瓷器,雅洁无尘,一新耳目。汉口会馆如麻,之二者,如登泰山绝顶,‘一览众山小’矣”(28)叶调元:《汉口竹枝词校注》,徐明庭、马昌松校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15页。。其他会馆亦是如此,“西关帝庙,为山陕公所,极为壮丽”(29)范锴:《汉口丛谈校释》,江浦等校释,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0页。,咸宁会馆也是“局面恢宏愿莫酬”(30)叶调元:《汉口竹枝词校注》,第16页。。会馆规模宏大、金碧辉煌,不仅成为城市的地标建筑,甚至成为行政区域划分的重要依据,如金庭会馆,乃江苏苏州洞庭西山商人于雍正元年(1723)所建,在“沈家庙上首正街,其界前抵官街,后抵襄河”(31)武汉地方志办公室、武汉图书馆编:《民国夏口县志校注(上)》,第122页。。地理位置的重要加之自身在城市空间布局中的显著性,使金庭会馆成为汉口仁义司和礼智司管辖范围划分的重要节点,正所谓“金庭店上属仁义,以下都归礼智司”(32)叶调元:《汉口竹枝词校注》,第3页。。

不仅是通都大邑,即使在汉江沿岸普通之市镇,商业会馆亦是飞檐翘角,雄浑秀丽,成为一地最显眼之风景。如在湖北老河口,清雍正中期所建之山西会馆,“系砖木结构,全部设计布局仿宫殿建筑形式,两殿一戏楼,另有钟、鼓楼、花厅、戏楼子台,均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全部用绿色琉璃瓦面屋。整个建筑,气势雄伟且富丽堂皇”。建于乾隆末期的陕西会馆,“全部设计布局,仿宫殿建筑形式。两殿一戏楼,两旁有钟、鼓楼,另有铁铸盘龙旗杆及戏楼子台。殿楼均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雄伟”。江西会馆,又名万寿宫,“两殿一戏楼,另有钟鼓楼及戏楼子台花厅,宫内石雕更为突出,殿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全用江西景德镇烧制的白底蓝花瓷瓦瓷器面屋饰脊,绚丽多彩”(33)《老河口的会馆、寺庙》,《老河口文史资料》第20辑,老河口:政协老河口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8年,第116-117页。。老河口民谚有云:“上会馆(山西馆)赛如金銮殿,下会馆(陕西馆)铁旗杆,江西馆象座瓷器店……”(34)《老河口的会馆、寺庙》,《老河口文史资料》第20辑,第113页。山西会馆、陕西会馆、江西会馆不仅成为了老河口城市地理空间的地标性建筑,更是成为市民心理和文化上的地标。

(二)商业议事空间

商业会馆最初修建之目的是为聚集众商,讨论议事,故客商同仁常定期于会馆之内协商问题、解决矛盾,因而会馆也成为地方商贸活动的管理组织,承担着管控商贸活动的职能。众多商人在会馆内,经共同商议后制订章程,“岁时祈报,与一切行规,皆于此乎议焉”(35)《重修会馆关帝庙记》(嘉庆二十三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8页。,保证了会馆各项事务得以正常运转。

从现有资料来看,商业会馆管理章程内容众多、规定细致,主要集中在会馆日常管理、祀神安排、经费使用以及违规处罚等内容。如订立于嘉庆年间的汉口紫阳书院条规,共计十六条。第一、四、五、六、九、十、十一、十二、十三条对维修、物件、清洁、接待等日常管理事宜作出详细规定;第二、七、八对祭祀要求予以规定;第三条规定了收入支出的具体要求;第十四、十六为会馆工作人员的管理规定;第十五条则主要规定了消防水龙使用规范。

商业会馆还设立各类行业章程,对商贾的商业活动予以详细规定。樊城三义庙为屠宰业从业者所创建之会馆。同治七年(1868),樊城屠宰业商人在三义庙重整旧章,约为十章,进一步约束商人的商业行为,“亦必安分守己,公平安易”。具体规定如下:

一议,新开汤锅者,捐钱拾贰串文入庙充用。一议,新添肉架一付,帮完丁祭差一季,演戏一台敬神。一议,上架之肉不准减价卖肥,违者罚戏一台。一议,外乡镇车推担挑新鲜及腌肉到襄、樊两镇售卖者,无论多寡,折一半入丁祭差费。一议,喂户猪私杀私卖者,查出着办丁祭一次。一议,凡婚丧等事请屠其猪者,入庙厘钱三百文,狥情同行查出,罚钱一串文。一议,本行中搅乱定规,故意不遵者,查出罚戏一台。一议,通镇汤锅添肉架并违规杀喂户猪及一切等事,言明查章报知众姓公论,若汤锅狥情者,罚钱贰串文入公。一议,庙内遇有公事,閤汤锅同众公办,不得迟误,违者罚钱二串文入公。一议,每年自五月初十日起至八月初十日止,分上下关,每猪抽钱壹佰文,以备补修庙宇之用,违者公论。(36)《襄樊三义庙章程碑》(同治七年立碑),李彩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2-293页。

三义庙所定章程对樊城屠宰业商人的销售、经营、扩张、违规处罚乃至会馆维修等都作出了详细规定。这类章程的设立,不仅能维护同行、同乡商人的正当利益,同时也规范了商业贸易活动,更彰显了商业会馆作为议事空间的存在。

(三)文化娱乐空间

会馆的重要功能就是祭祀、联谊,实现这一功能的最重要手段就是演戏娱乐。会馆通过形式多样的戏曲演出活动,达到“连乡情、敦乡谊”的目的,强化会众对来源于共同乡土的自豪感和认同感,同时平衡内部成员之间的利益及处理好与外部的种种关系。

汉江沿岸城市中的会馆大多都建有戏楼,以便戏曲演出。始建于康熙年间的汉口山陕会馆在清末重修时,就建有左右两戏楼。再前戏台,“为春秋两祭演古酬神而设”(37)侯培峻、冀麟书编修:《汉口山陕西会馆志》,第20页。。嘉庆三年,郧阳江西会馆在扩建时,“买王瑾前首西边房屋基地,去价银陆百□□□□,盖戏台屏墙山门拥□□□□面馆内”(38)《建造江西会馆基地市房刊列于左》(嘉庆十三年立碑),李彩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173页。。湖北谷城的江西会馆戏楼建于清初,“戏楼前场地可容1500余人”(39)阎俊杰、董治平主编:《襄樊市戏曲资料汇编》,内部印刷,1987年,第273页。。老河口的黄州庙戏楼,“系黄州商人集资修建……戏楼前能容纳观众1000人”(40)阎俊杰、董治平主编:《襄樊市戏曲资料汇编》,第276页。。陕西汉中河南会馆乾隆年间亦建有戏楼,“坐南朝北,由舞台和东西看楼三部分组成。戏楼宽12米,高6.5米,进深12米。两侧有耳楼,台下是供化装、服装用的后台,共三间。舞台口东有‘姜子牙钓鳖’,西有‘姜子牙钓鱼’的石刻浮雕。东西看楼各长28米,高5米,分上、下两层,各隔房数间”(41)陕西省编纂委员会编:《陕西省戏剧志·汉中地区卷》,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年,第226-227页。。除了汉口、樊城、汉中这些通都大邑之外,汉江沿岸市镇的会馆亦建有不少戏楼。湖北谷城盛康镇的江西会馆设有戏楼,为砖木结构。“通高九点四米,宽六点四米。戏楼与万寿宫正殿相对,中间为广场,可容七百余观众。”(42)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湖北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年,第458页。陕西旬阳蜀河镇黄州会馆乐楼位于黄州会馆附近,“坐西向东,南靠汉江,背依山坡,为砖木结构。……楼基座高2.1米,前台宽7米,深4.5米,三面敞开,台前有柱4根,一字横排,鼓腹石为柱础。台面共立桩10根,上托硬歇山式重檐翘角屋顶”(43)陕西省编纂委员会编:《陕西省戏剧志·安康地区卷》,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251页。。

会馆的戏曲活动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祈神祭祀。“商人会馆很喜欢戏剧,每逢祖师诞辰,无不奉上戏剧。有的会馆,甚至于春秋季节祭祀,也表演戏剧”(44)田仲一成:《清代会馆戏剧考——其组织、功能、变迁》,《文化艺术研究》2012年第3期。。樊城江苏会馆就规定“每遇神会,凡我同人仰蒙庇佑,藉得团聚一方欢然道故,情至亲谊至厚也。惟是每年神会香火之资、演剧之费,一切会馆中均有成例”(45)《江苏会馆规费碑》(道光二年立碑),李彩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0页。,从中可见江苏会馆每年神会都要演剧。汉口山陕会馆亦有类似之约束:“春秋楼为时祀圣帝之所,理宜洁净严肃。凡属桑梓,除敬神献戏外,不得在此设宴、演剧”(46)侯培峻、冀麟书编修:《汉口山陕西会馆志》,第126页。。二是行业演剧。该种形式较为常见,或因新开店铺而演剧,或因商人违反会馆的章程而罚戏。其目的是通过演剧敬神约束商人行为,维护行业规约,解决行业内部矛盾,进一步团结行业大众。如樊城三义庙章程中有约:“新添肉架一付,帮完丁祭差一季。演戏一台敬神”;“上架之肉不准减价卖肥,违者罚戏一台”(47)《襄樊三义庙章程碑》(同治七年立碑),李彩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2页。。陕西紫阳瓦房店北五省会馆亦公议条规,其中约定:“油费及罚项各钱,存值年首人铺内,当泗王庙会期办会,同众算账。”(48)《严禁奸商漆油掺假碑》(光绪三十四年立碑),李彩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页。

商业会馆的演戏活动往往吸引大量市民,一定程度上满足群众的娱乐需求,也使得商业会馆成为城市最重要的娱乐空间。但逢演戏,“观者骈肩叠背,不可转动”;迨演至前半本戏将毕时,“呼被挤痛者,呼失鞋帽物件者,摇手呼停摆者不知凡几”;待演戏结束后,“众从大门拥出,势如排山倒海”,以至于“挤伤之人约言之有数十人”,甚至有孩童“谓臂骨已被挤断”。清代汉江沿岸城市的戏曲活动与商人、商帮、会馆紧密相连。一方面,戏曲演出的“逐利”本能决定了戏班剧团必须紧密追随掌握巨大财富的商人进入商业贸易发达的城市;另一方面,商人亦需要通过会馆戏台的修建和常态化的会馆演剧来祭祀神灵、凝聚乡情、联谊嘉会,最终实现商业上的发展。商人与戏班的“结合”为戏曲活动在城市的开展提供了平台与空间,也营造了城市民众喜爱看戏的浓厚氛围,“凡遇人家或公所演戏,恒舍业而往观”(49)《观剧折臂》,《申报》1881年12月16日,第2页。,进而促进了城市娱乐功能的发展。

在戏曲活动之外,商业会馆还通过举办其他各类娱乐活动来联络乡谊,彰显存在,其中重要的一项活动就是举办灯会。灯会举办之时,“士女如云,无分老幼,皆注目聚视”,由于人多拥挤,加之举办之地往往濒临河边,往往酿成惨祸,“各河埠因看会渡河同归于尽者又有七八人,此外遭险渡划不下二十余艘”(50)《汉阳灯会记略》,《申报》1876年5月15日,第2页。。

著名美籍华裔地理学家、人本主义地理学的开创者——段义孚在论述“城市的标志”时曾这样说到:“城镇的象征性标志可以是功能性的,比如一座桥,也可以是非功能性的大型建筑物”;城市标志建筑的“成功不仅依赖于这个形象本身的亲切度,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能够抓住公众从这个新颖的、精致的造型中所想象到的内容”(51)段义孚:《恋地情结:环境感知、态度和价值观研究》,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305、308页。。商业会馆修筑的最初目的是为彰显经济实力,联络乡情乡谊,这就使其与城市内衙署、学宫、兵营等带有政治色彩的建筑截然不同,往往是雕栏玉砌、高屋华构,充满商业与异地文化的气息,成为所在城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深刻影响了城市的景观空间。此外,客籍商人定期或不定期在会馆内举办演剧等文化活动,一方面为联系乡情、沟通商情,另一层重要意图实为谋求深入融合当地社会与文化生活——“会馆建筑作为一种文化的象征物,一种文化的放射器,必然会对别地文化产生影响。它增加了客地的人文景观,让人们在异籍文化的对比中开拓眼界”(52)王日根:《中国会馆史》,第325页。。人、物、信息、文化等诸要素在商业会馆这一建筑空间内交织、融合,最终使会馆超越建筑的藩篱,演变为客籍与本地的共同记忆、共同生活,并通过人的记忆留下痕迹,进而在城市社会生活中形成集体认同,成为城市记忆之所。

三、社区治理与地方整合

商业会馆以地域、乡土为纽带,通过祭祀、演剧等手段,以“联桑梓之情”,最终实现团结客商、调节纠纷、共谋发展的目的。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会馆作为重要的客商组织,不可避免地会与本地官府、市民、坐商等群体产生交集,进而深度参与城市基层社会治理,成为当地社会运行中的重要一环。

(一)参与市政建设

会馆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往往超越自身范围积极投身地方市政建设,客观上促进了城市市容环境的更新。具体来说,主要包括下述两个方面:

一是热心城市消防事业。商业会馆在建设之初,出于防火考虑,大都设有专门人员负责此事,并在城市火警时积极投入灭火工作,实际上承担了城市消防的部分职能。在汉口,大多数会馆都设有水龙。叶调元《汉口竹枝词》对会馆水龙参与城市救火有生动描述:“传闻走水共惊猜,长炳灯笼挤满街。轿子飞跑锣乱打,各帮人馆水龙来。”(53)叶调元:《汉口竹枝词校注》,第190页。汉口山陕会馆常备水龙,“由是汉镇有火灾,水龙至,……附近居民得以安息”(54)侯培峻、冀麟书编修:《汉口山陕西会馆志》,第192页。。汉口紫阳书院在建立之初,就考虑到“汉镇居民稠密,不下数十万户,火灾之患常有”,故“增设水龙以备缓急”,并专门“制成立之程式”(55)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老河口文史资料》第20辑,第113页。进行日常管理。

汉口紫阳书院所置水龙在城市消防事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以至于汉阳官府于嘉庆五年专门出台相应的“水龙章程”,对水龙安设场所、灭火人力的雇佣及工资支出、灭火奖惩、新设水龙资金来源等诸多方面进行了详细明确的规定,并于新安码头等人流集聚之场所张贴告示、广而告之。会馆的内部管理制度成为了城市管理者制定城市社会治理政策的重要依据和文本来源。商业会馆通过这一特殊形式深度参与所在城市的基层社会治理,进而实现了异地文化的本土化。

二是参与城市道路、堤防等市政建设。商业会馆出于扩大自身影响力以及方便自身发展的需要,通过与所在地官府合作的方式,参与城市市政建设,尤以道路、堤防等基础设施为主。

汉口紫阳书院在修建时,对周边道路就进行了全面修整。如“新安街,在书院照墙之前,原名新安巷,地颇狭,乾隆乙未始辟而成康衢。广一丈余,深自夹街至大街,长三十二丈。两旁市屋皆书院基业,岁收其租以入祠”;“西水巷,旧有,在新安街西。长与街等,广仅二尺有四寸。近又增设东巷,以便行汲往来焉。东水巷,名太平里,在新安街之东。嘉庆甲子买宅重辟,深与新安街等。北出夹街与祠东巷相直,广四尺余”。另外,为方便徽州商人往来,会馆还专门出自修建了新安码头,“广二丈九尺,为石级四十有一。上建魁星阁”(56)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42页。。汉口紫阳书院修建道路、码头主观上是为了方便徽商往来,但在客观上却提升了汉口市政建设的水平。

类似汉口紫阳书院整修市政道路的案例在汉江沿岸城市不知凡几。如在樊城,为整修余家巷,“居是坊者公议乐捐”,周边多个商号“捐赀捐工庇材”,附近的江西会馆捐资贰拾千文,“宽其巷,厚其垣,高其闬闳”。经过整修,余家巷“货物上下,虽有毂击肩摩,庶绰乎有容矣”(57)《改修余家巷碑》(道光二十五年立),现藏于襄阳米公祠石苑。。

除了城市道路之外,汉江沿岸城市商人组织还积极投身城市堤防建设。汉江中游的樊城与襄阳隔江相对,“汉水中束,性浊且疾,唐邓之水复自白河南注,横截汉流,其波涛激射为害尤烈”(58)《樊城新堤记》(道光十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300页。,堤防建设一直是地方市政建设的重中之重。道光八年(1828),襄阳知府郑敦允倡修樊城汉江堤坝,樊城各会馆纷纷解囊,支持修堤(详见表2)。

(表2) 樊城筑堤会馆捐款情况一览表(59)《樊城新堤记》(道光十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302页。

樊城十八座商业会馆中,有十三座捐资筑堤,且所捐金额占比甚高,为汉江堤坝的修筑作出巨大贡献。更值得一提的是,倡导此事的襄阳知府郑敦允因此事在死后被樊城民众所铭记,专门修建郑公祠以纪念之。而郑公祠无论是在修建时,还是日常维持运转中,都能看到会馆的身影。“因思樊城各会馆首士均属老成持重、干练有为,又经本府谕,令樊城山陕馆、徽州馆、覃怀馆、武昌馆、黄州馆、福建馆、江西馆、韩城馆各会馆首士,将每年收支息钱账目轮流经管,以专责成”(60)《郑公祠香火岁修经费谕示碑》(道光二十九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305页。。从筑堤到修祠,樊城众多商业会馆都参与其间,通过这种对市政建设甚至是文化建设的参与,商业会馆这一客籍组织实现了对地方文化的融入与整合。

(二)维持城市商业秩序

商业会馆一项重要职能就是维护正常商业经营秩序。对内,制定各种章程约束本帮商人,解决行业纠纷,维持市场秩序。陕西紫阳瓦房店北五省会馆曾专门制定章程严禁油漆商人掺假进行买卖:“奸商涉利之徒,每于打油时搀和潮水、粉石,只徒己之多重斤两,不顾人之受害百般,不几以天然物品反成败劣乎?生等目击心伤,爰集合镇绅商,齐赴太山庙公所商议,自后买卖漆油,仿照毛坝关、高滩两处办法,出入均以公议一百零五斤称过,以昭公允。漆油不得任意搀假和潮,如有□不经公议称过,漆油有潮者,每百斤议罚钱二串,作泗王庙香火之资。似此维持商务,不惟可去商贾之患害,而且可保本地之畅旺。”(61)《严禁奸商漆油搀假碑》(光绪三十四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8页。樊城三义庙定有多条规章以维护市场秩序:“上架之肉不准减价卖肥,违者罚戏一台”;“本行中搅乱定规,故意不遵者,查出罚戏一台”;“通镇汤锅添肉架并违规杀喂户猪及一切等事,言明查章报知众姓公论,若汤锅狥情者,罚钱贰串文入公”(62)《襄樊三义庙章程碑》(同治七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2页。。

此外,商业会馆往往还出面组织制定诸如市场准入制度之类的行业规定,“从流通环节上调剂商品的买卖,不许同行之间‘滥市出售’,限制彼此的自由竞争”(63)彭泽益:《中国行会史研究的几个问题》,《历史研究》1988年第3期。。清代钟祥郢中镇银楼业的发展即为最好例证。钟祥郢中镇的银楼业长期被江西帮所把控,“虽然在商战中他们利害相争,互相排挤,但对外江西帮团结紧密,他们一般不雇佣外地工人和学徒,直至民国二十七年(1938)后,才雇佣钟祥籍的学徒”(64)黄益三、王国齐辑录:《郢中镇的银楼业》,《钟祥文史资料》第6辑,钟祥:政协钟祥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7年,第65页。。又如樊城的面铺行业,也曾制定类似的行规以保障行业发展之稳定。清嘉庆二十年,樊城从事面铺生意的乐楼新雷祖会面铺坊、梁顺兴、郑兴源等91家面铺商在樊城的中州会馆共立盟约,对新入行者、外帮入行者、市场价格控制、市场竞争约束、学徒工管理等诸多方面进行了详细规定,要求“同业之人协力同心,见利思义,常怀君子之心,无存小人之念”(65)王力明:《清朝的襄樊面铺行行规》,《樊城文史》第2辑,襄樊:政协襄樊市樊城区委员会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2005年,第27页。。

面铺行所涉及行业主要为粮食加工及贸易业,之所以将订立行规的地点设在中州会馆,当是从事这一行业的商户多为河南人。面铺业行规设置了市场准入制度,对行业营业秩序、学徒招收等方面都进行了详细规定,目的在于规范交易,限制和杜绝内部和外来的不良竞争,维护行业秩序,同时防止外部人员随意进入该行业而破坏基本的市场秩序。

对外,商业会馆为维护本帮商人之利益,常常与外部不公平的竞争作斗争,客观上维护了市场的稳定。陕西紫阳瓦房店北五省会馆约定:“买卖商贾平白被人欺凌,屈无力伸,商务会众应公同保护。”(66)《严禁奸商漆油搀假碑》(光绪三十四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页。樊城三义庙曾为牙行勒索一事,多次与地方当局沟通、诉讼。该案中,“徐义聚等六家行帖,均系偏僻下帖。胆敢在于樊城上盛之地,擅自朦混开贸牙行,逞刁取巧”。会馆商户告官后,牙行反倒控告“屠户刘大兴等任意拦阻贴□禁单,行用每串惟十八文方准买伊行猪”。经会馆商户多次斗争,襄阳县府最终判定牙行“各归各埠,开货所取行用,遵照定制,以三分为率,买卖各半,不许多索分文”(67)《禁止猪行勒索告示碑》(同治七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94页。。湖北谷城的山陕、江西、武昌、黄州等地35家商户曾就地方差役借用布疋不还之事多次与官府交涉,当地县衙不得不专门告示,“凡遇差务需用布疋,向各铺户借备,务须差□时,即照各埠字号按数清还,不得隐匿、转给亲友、搭盖篷厂,致滋弊端。有示之后,倘敢仍蹈前辙,许□铺户人等指名赴县禀究,以凭按法重惩”(68)《禁止借用布疋告示碑》(乾隆四十年十二月立),现存于湖北省谷城县博物馆。。

(三)投身城市防灾救难

在维护市场正常经营秩序之外,商业会馆还通过各类慈善事业承担起城市社会保障的职能。如通过购置义地、设立瘗旅公所的形式解决同乡商人的殡葬事务。安康的武昌会馆、江西会馆开展合作,“自乾隆四十四年起,抵嘉庆四年,价买来越里四甲山地,坐落土名马家河阴阳二坡,施为义地”,其目的就是“聊使萍魂有托,浪骨不灭,共免北邙新旧之恨,丘墓垦犁之悲”(69)《禹王万寿宫义地序》(嘉庆十五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35页。。樊城湖南会馆置有多处义地,“以瘗同乡之没于斯者”,其经费来源主要依靠“同乡仁贤捐赀”(70)《义地公顷碑》(光绪四年立碑),李秀桦、任爱国编著:《清代汉江流域会馆碑刻》,第287页。。汉口山陕会馆建有瘗旅公所,明确规定:“倘若存寄灵柩,须向值年首士申明,实系两省之人,方允存寄。……公所存寄灵柩,每年清明、中元、寒衣三节,虽无诵经之说,必施食超度,神鬼均安。”(71)侯培峻、冀麟书编修:《汉口山陕西会馆志》,第202页。汉口紫阳书院在汉阳十里铺亦设有义阡,“盖因客游斯地,患病云亡,或一时不便谋归,或孤身无人代殡,始而草率,继则因循,以至棺枯骨露,诚堪悯恻”(72)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123页。。此外,当城市商人的家乡发生灾难时,商业会馆往往集聚城市各类资源,整合地方各方力量进行捐款赈灾。汉口山陕会馆在重修过程中,恰遇“晋省奇荒,陕亦岁歉”,重修工程组织者“议暂停工,移款作赈”(73)《停工办赈》,《申报》1878年4月10日,第3页。;黄冈、麻城、黄安(今湖北红安县)三地遭遇水灾时,汉口的黄州会馆广发告示,“代募赈捐并转各报馆”(74)《汉口公电》,《新闻报》1908年7月26日,第4版。。正是在黄州会馆的号召之下,在汉商人纷纷解囊,短短一月之内,计有126户商家解囊捐洋6045元。无论是停工助赈还是代募赈捐,实则反映出的是商业会馆在整合地方力量中的重要作用。

如果说商业会馆解决客商殡葬事务是其基本功能的体现,那么在城市发生灾害时,会馆往往为城市居民提供了基本的安全屏障,对城市社会秩序的恢复起着重要作用。康熙二十五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武汉三镇突发大火,汉口受灾最为严重,“自晨至夕,毁万余家,火光烛天,河水皆炽。自市廛、巷漠、渡口,延烧巨舰小舠,夹岸滨河,焚溺蹂躏,死者不可胜纪”。汉口的徽州会馆因墙垣高峻未受火灾波及,“男妇老幼,逃于宫墙戟门内,及尊道堂寝堂前,其箱箧衣饰,皆担荷贮书院无失,保全生命不下数千人”(75)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111页。。如果说此次火灾中徽州会馆的救灾行为尚属“被动”,那么雍正年间面对汉口水灾时其慈善救助明显带有“市政自治”的色彩。雍正五年六月初六,长江、汉水突发大水,一时之间,“江水暴瀵,堤岸崩溃”。汉口由于地势低洼,受灾严重,“低处可行舟,堤内居民,水平檐角皆驾板为巢,汹汹焉有不可终日之势”。而徽州会馆由于地势相对较高,使得水位较低,“民皆避入书院,蚁聚雁集,堂庑充塞,阶除及戟门后院,构席篷数百所,可炊可寝,几三阅月”。徽州商人一边对“有病者给医药,死者助棺敛”,同时“悉竭力捐赀,乐施不倦”(76)董桂敷:《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徽商公所征信录汇编》,第111页。。

日本学者斯波义信曾言:“一般来说,在十七世纪以前,城市供水的维护、城郊堤防和水闸的维修以及内河航道的疏浚,都是民政或军事官员的职责,劳力大部分由水陆军士兵提供。在设置常平仓、孤儿院和养老院方面,官府也起了领导作用。但接近明代末期,市政设施的职责开始越来越多地由城里的绅士和富商共同分担了。”(77)斯波义信:《宁波及其腹地》,施坚雅主编:《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叶光庭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501页。到清代,城市公共事务、公益事业由政府主导向地方社会转移的趋势愈发明显。在这一过程中,商业会馆发挥着重要作用。对内,商业会馆通过制定一系列章程、行规,抵制本帮商人的不正当行为,保障本帮商人利益不受损害;对外,商业会馆使同乡商人群而不涣,协调与牙行及本地商人的关系,共同限制、对抗影响行业经济发展的不合理行为,维护市场秩序,自发地为自己也为所在城市构筑良好的经济发展环境。此外,商业会馆还部分承担了城市市政建设、慈善公益事业管理的职能,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为官府代言”的市政管理组织。

因各区域城市功能的特殊性和差异性,明清会馆大致分为三类:试馆会馆、工商业会馆、移民会馆。其中,汉江沿岸城市会馆,如汉口、樊城等地,因工商业发达,多以工商业者、行帮的工商业会馆为主。汉江沿岸城市会馆虽是中国传统的商业组织,却在清前中期产生了近代因素。各会馆每逢重要节庆皆有酬神演戏之举,有效促进了城乡及地域文化之间的交流,为城市近代复合型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在会馆的组织下,各邦商人积极参与市政建设,不仅展拓了城市空间,且减轻甚至消解了主客矛盾,实现了地方整合。以会馆为中心,商人制定了约束城市行业经营者的规章制度,并力保有效实施,使契约精神和信用意识深植城市各行各业。会馆热心城市救灾防灾,在提升城市公共安全水平的同时,萌发了商人自办某些城市事业的种子。各地商人在会馆的引领下,广泛参与所在城市的各项社会事务,使得近代商人自主精神,甚至自治精神在传统商人的头脑中生根发芽,在行动上开花结果。

晚清以来,情势大变,商人的地位大为改观,商人组织及功能相应发生变化。1903年,清政府设立商部,成为统辖农工商实业的最高机构。次年,清廷根据商部的意见颁布了《奏定商会简明章程》、《商会章程附则六条》,是商会成立的法律依据。汉江沿岸城市的汉口,成了建设商会的重点之区。根据《奏定商会简明章程》中“凡属商务繁富之区……宜设立商务总会,如直隶之天津……湖北之汉口”(78)《奏定商会简明章程二十六条》,《东方杂志》1904年第1卷第1期。这一规定,1907年11月汉口商务总会正式成立,辛亥革命后改组为汉口总商会。“1908年,全国已有58个总商会(其中9个建于海外)和223个分会。1912年商会总数猛增至794个,1915年更激增到1262个”(79)冯小琴主编:《中国近代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4页。。新式的商会在组织形式上逐渐取代会馆等传统商人组织,但却进一步继承和发扬了后者的一些功能,并在日后的城市治理、城市与地方社会的融合、城市文化的传播与整合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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