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阳 刘 顿
里弄是上海百姓特有的居住场所,诞生于19世纪50年代,并伴随着城市命运的发展而发生异变。上海开埠后,随着租界人口与经济的迅速发展,商品化的房地产开始出现,里弄住宅应运而生,成为近代上海的特殊空间产物。里弄的建造止于1949年。在这期间,里弄住宅发展为早期老式石库门、后期老式石库门、新式里弄、花园里弄和公寓里弄等多种形式,满足不同阶层人群的居住需求。20世纪80年代末,政府进行旧区改造和住房制度改革,大量的里弄被拆除,使里弄在城市中逐渐成为被忽视的角落。直到2002年出台的历史文化风貌保护制度以及之后相继出台的风貌保护街坊制度,使里弄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重新回归人们的视野。如今,里弄不仅是宝贵的建筑遗产,还蕴含了许多无形的文化遗产,成为上海城市影像的典型代表之一。
当下的里弄已经不是其建成时的原始状态,经过了岁月的变迁和文化的更迭,里弄具有更加复杂的多重身份和价值,与整个城市和社会共同生长变化。尤其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之后,在《上海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二个五年规划纲要》中提出加强城市文化规划,并在《全力打响“上海文化”品牌加快建成国际文化大都市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年》中提出要着力打造全球影视创制中心,对电影中城市文化内涵的挖掘提出了新要求。近十年来,上海城市更新和历史风貌保护的推进力度逐渐加大,里弄场景在这一阶段电影中的意向表征也发生了很多微妙的变化。因此,本文聚焦2010年后上海电影中的里弄场景,援引挪威建筑理论家诺伯格·舒尔茨(Norberg Schultz)关于空间场所的现象学研究方法,探索建筑环境的本质和意义,并通过其提出的“显现”(visualization)、“补充”(complementation)和“象征”(symbolization)三个人为环境认知维度,对上海电影中里弄场景所构建的意向关系进行建筑现象学解读,进而剖析里弄场景在上海电影中的三种表意机制:本质特征的直观共鸣、特色场景的内涵增补和超越现实的文化表意。
广义的建筑现象学是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现象学方法,对人与环境关系所进行的研究。狭义的建筑现象学则是由挪威建筑理论家诺伯格·舒尔茨(Norberg Schultz)所创立的建筑现象学理论,从存在和建筑环境的内在关系中挖掘出深刻的建筑意义。诺伯格·舒尔茨在《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Genius Loci)一书中对人为场所的现象进行了解读,认为人为环境是特定的自然环境与人们生活状况相结合而产生的空间,主要包含显现、补充和象征三个维度。其中,显现是通过人为环境与原有自然环境实现结构和本质特征的共鸣,而更有力地表达场所的意义和属性。
图1.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剧照
哲学家们从哲学的角度探讨人与世界和空间的基本关系,如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usserl)提出了四元世界的空间性概念,认为物聚集了天、地、人、神四元,且这四元乃是本源的统一。它们并非绝然分离,而是交互的,每一“元”的本身都反射它的本性,即镜子游戏。在此游戏中,物物化,世界世界化,并且空间得以展开。以里弄场景为例,其在电影中提供了一个位置和场所,但它并非仅仅限于那个位置,还带出了里弄周边的城市环境、天际线、历史的痕迹、生活和行走的人们等,产生了四元空间。里弄作为一个特定时期所产生的特定空间,体现了人们居住的本质需求特征,这种居住空间是建筑活动的本质,也是使人们产生归属感的场所。如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程耳,2016)中多次运用鸟瞰的里弄场景表征“家”的意向,配合吟唱的英文歌词“Take me home”,表达在淞沪会战前夕的上海滩,无论何种阶级地位和立场的人们都渴望获得家的平和与宁静。此外,导演还运用战争前后里弄场景的繁荣和破败景象进行强烈对比,将战争所带来的家破人亡和巨大创伤表达得淋漓尽致。一段特殊时期的、扭曲的罗曼蒂克最终落幕。
里弄的出现和发展与上海人口的迁移和租界的演变紧密相关,其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为了解决人们陡增的居住需求。尤其是“华洋分居”局面被打破后,大量的华人涌入租界,由于人多房少而房租奇高,因此,大多数外商洋行都纷纷加入到房地产经营中。里弄的雏形是以出租为目的的木板简屋,成本低廉且建造简易,后来又逐渐演变为以砖、木和水泥为主要材料的石库门里弄。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市民的生活每况愈下,住房条件空前紧张,生活水平也大幅度下降,里弄空间被过度使用,各色人等混居。罗苏文认为,“经过几十年的变迁,石库门从晚清在沪华商的洋房公馆沦为小市民的居所,已经成为近代上海人员相对复杂、居住密度最高、建筑结构陈旧的平民住宅的标志了。”新中国成立后,城市住房紧张的问题仍然比较严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无法得到实质性的解决。里弄曾经是上海居民最主要的栖身之所,到20世纪90年代,仍然有近一半以上的上海市民居住在里弄里。因此,里弄的本质是为了解决人们的居住问题。勒·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说道:“一切活人的原始本能就是找一个安身之所。”即使在2010年后的上海电影中,里弄的居住属性仍然能够引发观众的直观共鸣。
图2.电影《黄金时代》海报
首先,里弄作为普通市民的居所,生动地反映了上海的大众生活和文化。罗西认为,“历史和实际情况告诉我们,住房并不是无形的,也不是很容易被迅速改变的物体。居住建筑的形式及其类型特征与城市形式密切相关,住房体现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它的变化是极其缓慢的。”里弄具有丰富的内涵,其鱼骨状的排列方式、狭窄悠长的弄堂空间、温情琐碎的邻里感和这里的生活百态,赋予里弄这一特定场景多样而复杂的意向。如电影《我和我的祖国》之《夺冠》(徐峥,2019)片段中,里弄场景作为上海普通市民的居住场所,导演将人与人之间的邻里温情与美好刻画得细致入微。弄堂里千姿百态、生机勃勃的生活场景,以及居民们齐心协力、一呼百应观看女排比赛的场景,展现出里弄作为“家”所衍生出的人与人之间密切的情感关系。同时,影片通过弄堂居民不约而同振臂高呼“中国加油”的场景,将“小家”的概念升华为“大家”,映射出特定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爱国热情和情怀。再如电影《肆式青春》之《纤雨初晴》(李豪凌,2018)片段中,以“住”为主题,讲述发生在上海的一段青梅竹马的初恋故事。影片借助石库门里弄这一场景的空间意向,表达主人公对儿时的家和恋人的情愫。里弄作为那个时代上海市民的主要居住场所,是体现乡愁意向的典型场所,能唤起观众的情感共鸣。
其次,里弄作为许多上海近代重要历史人物的居所,其中蕴含了时代的印记和特殊的经历故事,在电影中经常会围绕里弄场景而展开人物叙事。建筑现象学的研究方法就是在特定的地点、人群、事物和历史构成环境中,探讨人物与里弄场景之间的交互关系。从人在里弄中的经历去发现里弄建筑环境的具体意义和价值,更注重从内在的心理和精神而不是外在的物质现象去考察人与里弄场景之间的各种关联,从不同的侧面去理解里弄场景中的本质现象。电影《黄金时代》(许鞍华,2014)中,萧红的一生辗转了多个城市和住所,并在上海遇到了对她有知遇之恩的鲁迅先生,迎来了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影片将镜头瞄准寻常化的生活细节,使里弄中的日常生活场景与萧红的传记叙事构建了深层的链接和交互,讲述了二萧、鲁迅以及文艺友人之间的人物情感和发生的故事。与2012年霍建起执导的《萧红》相比,《黄金时代》的叙事方式更加收敛,传统的叙事方式占了很大的比重,即通过演员的表演,在连续性的时空场景中呈现情节故事。鲁迅、蔡元培、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等文化名人都曾在里弄中居住过,在这里组织革命和文学活动。他们的文学作品也很多涉及里弄生活,因此,里弄作为革命者和文化名人的居住地,在影片中往往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和价值。
里弄的本质特征是人们居住的场所,也就意味着是人们的家和心灵的归属。当我们回溯往事时,会有一些记忆持久的情感,并认识到这种挥之不去的柔情是与一些空间和物质的实体相联系。这些实体就是场所,正是场所在我们的头脑中诉说着那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它包括人、环境、行为和意义。电影中里弄场景的呈现随着时间维度而不断变化。在早期上海电影中,里弄作为社会底层居民的住所,主要表达苦难生活、阶级冲突、底层抗争等社会矛盾,如《马路天使》(袁牧之,1937)、《十字街头》(沈西苓,1937)、《乌鸦与麻雀》(郑君里,1949)等;新中国成立后到改革开放这一时期,居民生活条件得到明显改善,电影中通过里弄生产和生活场景表现和谐欢快、团结互助的社会主义美好生活,如《万紫千红总是春》(沈浮,1959)、《今天我休息》(鲁韧,1959)、《女理发师》(丁然,1962)等。改革开放以后,电影中的里弄场景展示了这一特殊时期上海市民奋斗、梦想与挫折的复杂情感,如《股疯》(李国立,1994)、《假装没感觉》(彭小莲,2001)等。2010年后的上海电影中,里弄场景的表意和认知则回归到其本质的居住属性,更多地体现出人们心理和精神上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从更深层次上去表达存在和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形形色色以上海为背景的影片对里弄生活的刻画,既为上海这座城市以及上海人精神面貌的变迁留下了生动的记录,也展示了影片创作者对时代精神和城市变化的理解和态度。
诺伯格·舒尔茨(Norberg Schultz)的建筑现象学理论为我们提出了一种思考建筑存在和现象的重要方法,在人为场所的理论中,“补充”也是其中重要的维度之一,主要是指对原有特定环境的必要增补,在场所中增加更多生活的要素,使场所的特征更加突出。在胡塞尔(Husserl)提出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这个概念中,将事物同其在人们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紧紧联系在一起。生活世界是指人们进行日常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具有目的、意义和价值的世界。20世纪90年代后,里弄所处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不断发生嬗变。里弄场景在电影中展现出了不同的身份特征,并随着生活在里弄中人群的变化而产生了更加丰富的都市意向。尤其是2010年后的电影,在《阳台上》(张猛,2019)、《学区房72小时》(陈晓鸣,2019)、《谎言西西里》(林育贤,2016)、《上海堡垒》(滕华涛,2019)中,里弄场景分别以拆迁房、学区房、租屋、生活宿舍等多样化的新身份形成了上海都市意向中的特色场景,并赋予里弄场景更多元、丰富的内涵。
里弄在新中国成立后开始陆续进行旧区改造,截至1990年,全市还有旧式里弄3143.04万平方米,新式里弄475.34万平方米,主要是对质量较好的里弄进行修缮和改造。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上海经济发展的增速和城市更新步伐的加快,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里弄开始加速消失,大量里弄被拆除,里弄成了很多人再也回不去的“家”。直到2002年上海市划分了中心城区的十二片历史风貌保护区,使一部分里弄可以成片地保护下来。历史风貌保护区为里弄提供了一个避风港。因此,现存的大部分里弄都位于中心城区的风貌保护区范围内。此外,自2016年起,上海市又先后公布了历史文化风貌区范围扩大名单,将250处风貌保护街坊列入保护范围,其中有近一半为里弄类风貌保护街坊,里弄的价值也逐渐受到人们的关注。曲折跌宕的发展历史和丰富的内涵使里弄在近年的电影中具有众多特色化的身份和意义表征。
时间意味着空间的历史演替,抛开时间而研究里弄空间是空泛的、缺乏意义的。在电影中,里弄场景在不同的年代会有不同的现象认知,而这种认知与时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纽曼·卡迪特尔(Manuel Castells)认为,从社会理论的观点看,场所包容空间和时间,空间需要来自不同历史时期内的社会实践的物质支持才能与时间融为一体,在时间中同时并存的物质实践中形成了空间与物质的结合,空间才能被感知。20世纪90年代后,里弄开始面临大面积拆除的命运。电影中常以里弄拆迁作为社会背景,描述小人物的生活故事。如电影《阳台上》(张猛,2019)讲述由弄堂拆迁而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日常故事,具有明显的时间与空间融合特征,展现了特定时空下上海的另一面,引发人们对时代和弱者的关注与思考。全片以一种散漫的结构与少年的无力感相对应,呈现出主人公的主观世界和情绪状态,通过里弄中的跟踪场景以及废墟场景,隐喻人物的内心挣扎和生活困境。拆迁的里弄场景则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成为电影叙事的一种重要“补充”元素。
图3.电影《上海堡垒》海报
在不断变化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下,里弄的身份内涵也逐渐多元化起来。尤其是近几年,很多市中心的里弄被赋予了一种新的身份,即学区房。里弄相较于市中心的其他商品房,面积较小且房龄较老,因此,里弄成为相对便宜、划算的学区房,而受到家长们的青睐。如电影《学区房72小时》(陈晓鸣,2019)就聚焦于当代中国父母为了学区房而发生的一系列戏剧化的故事。主人公是大学里的副教授,却要为了女儿可以就读优质的小学,而一再突破自己的价值观底线,从一个宽敞明亮的商品房,搬进低矮、拥挤、陈旧的新式里弄。场所、空间、情景、规模、照明等建筑的特性、人类生存的定位,不可避免地渗透到每一部电影中去表达。当下,一部分里弄已经脱离了本真的居住功能属性。影片中的里弄被附加了“学区房”的功能性和象征性,突显出家庭的矛盾、现实生活的无奈和道德底线的丧失等现象关联。里弄构成了一种表征价值和意义的抽象补充,已经远远超越了其本身的空间属性。
目前被保留下来的里弄代表了城市的历史印记,在2010年后的电影中,里弄场景除了表达居住空间意向之外,还增补了一定的文化内涵。里弄大多位于上海的城市中心位置,陈旧的空间和独有的生活气息与周边的国际化大都市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们对里弄的认知也随着里弄的环境变化而产生转变,由此,里弄场景在电影中包含了更多的隐喻特征。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说,隐喻是指一种处理方法,它通过选择或者替代某个信息组成部分,把信息和信码联系起来,也可以通过信码把各组成部分联系起来,从而建立一种在信息中出现的部分和信息中未出现的部分之间的联系。在近年的电影中,里弄常常作为在上海打拼的年轻人的居住场所,并以一种上海文化符号的方式而参与电影的叙事结构中,表征当代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如电影《谎言西西里》(林育贤,2016)和《超时空同居》(苏伦,2018)的男女主人公都居住在里弄中,他们虽来自于不同的职业或时空,但都以发生在里弄中的偶遇故事而逐步参与彼此的生活世界中。可见,里弄空间对于在都市打拼的年轻人这一特殊群体具有格外的关联意向。影片运用他们居住生活的里弄场景去引发观众的联想和回忆,以隐喻里弄空间中看不到的更多的信息和内涵语义。
图4.电影《爱情神话》剧照
在电影《上海堡垒》(滕华涛,2019)中,里弄作为江洋等一群保卫地球战士的生活宿舍,将人物、生活、叙事等元素融合增补其中。在灾难科幻的叙事背景下,影片运用大量特效场景与里弄中生活的温馨画面形成对比,将爱情、友情和叙事主线贯穿于空间场景中,如里弄中晒台上聊天的温馨画面和激烈的保卫地球战斗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影片的结尾,江洋回到曾经和战友们居住的里弄,百废待兴,隐喻了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场所从本质上包括人、生活以及意义,其中,意义意味着个人生活的故事、个人经验的叙述、个人生活的价值,而上述所有的都是个人在社会历史脉络中各种情感的整合。因此,里弄作为大众居住场所是具有主观感受的空间。根据社会背景和经历的异变,在2010年后的上海电影中,里弄场所被定义的身份内涵和特征愈加丰富起来。
美国学者威廉·奥格本在《社会变革》一书中提出“文化滞差”(cultural lag)概念,即精神文化的抽象性、深层性、稳定性和保守性使得它的变迁总是比文明的其他任何层面的变化都要更为艰难。里弄经历了近两百年的发展变迁,社会变革引起了物质与精神的断裂,形成了明显的文化滞差。改革开放后,物质和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人们尝到了甜头,对人文本体的丧失并无太多的痛感,而这种痛感只有随着经济发展的不断提升而愈加深刻。好在近些年里,人们逐渐认识到里弄空间的宝贵价值,是城市风貌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内在的文化价值得以回归。城市是不断生长的,风貌区在城市社会生活中并非意味着破旧和落后。相反,风貌区中的大部分在当今城市生活中仍然充满活力,承担着十分活跃的城市功能,有时甚至比城市新区具有更强的创新能力,蕴藏着极强的生命力。
里弄作为居住空间场所,不仅意味着栖身之所,还包含了心灵和精神上的寄托。诺伯格·舒尔茨(Norberg Schultz)指出人为场所具有“象征”的重要属性,即一种源自于具体环境而又超越其上的特质,是对人为环境进行认知的重要维度之一。在建筑现象学中,空间场所是指容纳人们日常生活和经历的三维环境,其中承载了空间向外伸展的多重意义,将人们在场所中经历的文化内涵从其产生的特定环境中提炼和释放出来。新人本主义认为,随着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加快,人们对人居环境的体验从满足人的居住、生活、生存的生理需求向空间的社会需求、尊严需求、价值需求方面深化。在2010年后电影中的里弄场景,已经逐渐超越了现实的物质空间表意,走向更为多元的文化认知层面。
图5.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建筑现象学中的“存在空间”赋予空间文化的意义和价值。里弄空间具有独特的精神和个性,因而近年电影中的里弄场景往往代表了一种氛围和场所精神。“场所精神”一词源于拉丁文,是建筑现象学的一个基础出发点和核心观点,城市中的人为环境要保持和延续其场所精神。2010年后上海电影中的里弄场景的文化表意不断加强,如电影《爱情神话》(邵艺辉,2021)着重表达里弄中人物的生活态度和相互联系。里弄场景在影片中不仅是一个居住的场所,更多的是人们建立联系的空间纽带,进而上升到对海派文化的表征和传承。片中人物在老白居住的里弄内聚会,通过轮流用“女人这辈子,没有……是不完整的”句式造句的情节,展现了三位性格迥异的都市女性角色追求自由、不受束缚的生活状态。通过对弄堂中小皮匠的手磨咖啡壶、coffee time、小钢叉吃蛋糕等细节刻画了上海街头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态度,展示了里弄中传统城市文化与现代都市气息的交融。电影在凸显海派文化市井表达的同时也彰显了文化格调,传递了海派文化中个性、独立、多元、包容等精神品格。近几年,里弄在上海城市更新过程中重新焕发活力。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在电影中更多地传达出历史与时尚交融的海派文化气息,彰显其超越现实的文化叙事特征。
为了更好地理解2010年后上海电影中里弄场景的文化表意,从共时性的角度选取同样处于国际化大都市环境中的北京胡同场景作为对照和补充分析。北京同上海一样,经历了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快速发展过程,近年也在不断探讨城市文化保护传承和城市更新的路径。特别是在进入当前“新时代”以来,当中国传统在当代城市生活中的创造性价值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乃至成为城市发展新的核心价值取向时,《老炮儿》和《邪不压正》中的北京胡同意象世界才有理由成为北京城市影像中的美学现实。如电影《老炮儿》(管虎,2015)中运用胡同与现代高楼场景的对比,烘托以六爷为代表的老北京“老炮儿”与现代年轻人之间的矛盾与斗争,同时隐喻传统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与融合,进而塑造北京在现代转型中所面临的价值碰撞和转型困惑。另外,电影《邪不压正》(姜文,2018)运用里弄场景展现了对北京城市意向的建构,城墙、城门、胡同连同那片连绵不绝的青瓦屋顶,成为引燃怀旧故都北平的又一触点。
北京这座城市始终承载了民族和国家的身份而受到牵引与掣肘,因此,北京胡同场景在电影中传达城市文化记忆的同时,也显露出时代发展与传统文化之间的矛盾与融合困境,并大多与男性形象具有关联性建构特征。而2010年后上海电影中的里弄场景则更多地尝试与现代都市气息进行时尚接轨,并通过女性形象进行更为细腻和创新的文化表意。在近年的都市题材电影中,里弄也经常作为年轻人在上海奋斗打拼的居所,隐喻追求梦想、励志拼搏的城市精神。文化生态学者把城市比喻为包罗万象的“生态”,而里弄场所作为组成城市肌理的重要空间具有自身独特的意义。如在电影《梦想合伙人》(张太维,2016)中,里弄作为三个共同创业的女主角中顾巧音的住所,导演用里弄破落的景象与上海都市景观形成对比,暗示顾巧音一边背负家中债务想要嫁个有钱人改变命运,一边执着于改变命运做独立自主的女性之间的现实冲突感。同时,影片中使用“我的关键词就是奔跑”“一无所有则无所不能”等台词,用主人公的励志故事来感化观众,暗含了拼搏奋进、海纳百川的上海城市品格。无独有偶,电影《101次求婚》(陈正道,2013),导演中运用主人公居住的里弄与国际化大都市环境的空间对比,默示包工头黄达与大提琴手叶薰之间的感情鸿沟,为之后两人跨越障碍、勇敢追求爱情做好铺垫。里弄场景以一种与当下都市文化相对立且融合的方式参与到电影的叙事表达中,成为其中传递特定文化、信息和意义的方式,或显或隐地构建起影片中人物的生活环境和行为认知,勾勒出特定物质空间环境下特定人群的特定文化意向。
此外,里弄还具有一些特殊的文化身份,这里除了有石库门建筑文化遗产,还有许多无形文化遗产的传承。作为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之一,很多重要的红色历史事件发生在里弄中,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陈独秀、瞿秋白等,均曾居住在里弄中,并在这里召开了中共一大、中共二大、中共四大等党的重要会议。中央局机关、中央军委、中央秘书处、中央文库等重要的党组织机构也设立在里弄内,这些都是里弄中宝贵的红色文化印记。近年的主旋律电影顺应时代特点,融入更多的中国特色文化元素而进行创新性的表达,“进而成为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有机统一的优秀作品”。里弄作为党的诞生地的重要活动场所,在影片中突显出独特的红色文化记忆和民族情怀认同,如电影《建党伟业》(韩三平、黄建新,2011)、《1921》(黄建新、郑大圣,2021)等。《建党伟业》在媒体的商业化包装下,形成了集历史、政治、经济、娱乐、媒体等于一身的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电影文化奇观。影片中各地共产主义组织代表抵达上海,在望志路106号的弄堂中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革命的理想之火就在这里点燃,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是近代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变。电影《1921》以“空间”和“人”为中心,讲述13位中共“一大”代表在上海和嘉兴南湖的建党的故事,里弄在影片中作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新青年》杂志编辑部、“外国语学社”办学地、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等特殊的空间身份,在特定的文化背景和城市环境下构成了独特的场所性,这种独特性为电影叙事提供了气氛和特征,使空间与人产生复杂的联系和文化表意。
里弄场景在电影中通过构建不同时期人们生活的状况和方式,展现不同人群与城市空间、文化内涵、叙事结构之间的深刻内在联系。值得注意的是,电影中的里弄场景呈现往往具有一定的时间差异性,如电影《请你记住我》(彭小莲,2018)就是以现代视角去追忆老一代电影艺术家赵丹、黄宗英等人的故事。里弄作为一种上海百姓生活的场所象征,将老一辈电影人对底层百姓的关切和艺术追求传承至今,以场景再现的方式构建了时间跨越的桥梁。导演彭小莲细致入微地在现代化城市进程中持续地讲述着上海故事,拍摄的“上海三部曲”《假装没感觉》(2002)、《美丽上海》(2003)、《上海伦巴》(2005)也都离不开里弄的场景元素,将时间和空间维度、历史和现代维度进行了交织的呈现。相较于近代中国电影中里弄场景以表现居住功能和邻里关系为主旨,2010年后的上海电影作品中里弄场景更多的是一种来自建筑的空间体验表意,并带给人们更多元化的文化意向认知。丹麦建筑学家斯汀·拉斯姆森(Steen Eiler Rasmussen)在《体验建筑》一书中论述了人们是如何从对建筑的体验中获得对世界的深入理解,获得生活的乐趣和意义的。上海社会经济以及城市更新的加速发展和推进,持续地为里弄赋予了物质空间之外的文化属性和意义,其空间、质感、尺度、光线等对人们产生微妙而深刻的城市文化认知影响。近年的电影作品更多地从人们对里弄空间环境的体验中去探讨里弄的价值、意义以及与人们生活和都市文化之间的密切关系,运用人与里弄环境之间密切而复杂的联系,帮助观众更加完整和准确地认识在现实场景背后的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和意义,更多的是一种场所精神的体现。
里弄场景作为城市空间的重要表征之一,在2010年后的上海电影中显露出更为丰富的主题特色和更加多元的文化意向表征。除了本来的居住和家的属性以外,里弄在当下社会环境下孕育了更为复杂的身份特征。值得注意的是,里弄作为城市的宝贵文化遗产和精神依托,其文化属性也愈发显著。随着人们关于文化延续和城市品格意识的觉醒,电影中的里弄场景的物质空间与精神表意之间的文化滞差正在逐渐被弥补。里弄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变迁,在电影艺术表达中的特征和意向是很庞杂的,在城市和生活叙事维度上进行更多元和复杂的认知与探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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