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炜,梁能幸,丁智聪,余尚贞,2*
(1.暨南大学中医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2.暨南大学附属江门中医院,广东 江门 529000)
养生与健康长寿,越来越成为当代人的生活追求,是实现《“健康中国2030”规划刚要》的重要组成部分[1]。《黄帝内经》中谈及的“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为养生的最高境界,中医的生理病理观认为,人的衰老经历了肾气由盛转衰的过程,《素问·上古天真论》超前地指出了当今社会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人们“不知持满,不时御神”的现状,故“半百而衰”,疾病逐渐年轻化,亚健康困扰当代百姓,如糖尿病、高血压等,但在为其运用补法时,往往不尽人意,甚至使症状加重,即所谓“虚不受补”的情况。《黄帝内经》没有明言“虚不受补”之概念与含义,但可见于后世众多医家的典籍中,如张景岳的《景岳全书·杂·虚损》曰:“而有不能服人参、熟地及诸补之药者,此为虚不受补”,陈士铎笔下的《本草新编·十剂论》言:“愈补愈虚者,乃虚不受补”。但其中的“补虚之道”缺乏系统论述,故本文拟从《黄帝内经》的角度探讨“虚不受补”的应对策略。
广义的“虚不受补”是指“虚人”服用补益药之后起不到相应效果而且出现一些不良反应的一种状态[2]。针对“虚不受补”的成因及缘由,众多医家学者从不同的维度解读分析,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观点:一是虚实夹杂,辨证不准,处方用药不当,持此观点的现代学者居多[3-10]。二是脾胃失司,无力运化药物[11-13]。三是补益时机不当[14-16]。还有部分学者认为是特殊体质[17]、经络不通[18]所致。以上观点均有道理,但究其本质是没有把握好“补虚”的阴阳之道,故“补不得法”“虚不受补”,故此需要“取法阴阳,和于术数”。从患者的角度看,“阴”的方面为脾胃失司、特殊体质、虚实夹杂等原因引起的药物不耐受,医者则需在此基础上运用“阳”的方法,注重脾胃、缓补慢治、煎服调护、结合非药物疗法、顺应四时等以平衡阴阳,正确把握补益的“法”与“度”。
而《黄帝内经》中对于补益的“法、度”高度浓缩在“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一句中,针对此条文,结合所在的篇章《素问·上古天真论》、前后“上古之人”与“今时之人”对比的语境,历代医家通常注释为养生的方法,如王冰曰:“夫阴阳者,天地之常道;术数者, 保生之大伦”。现代学者王成亚亦认为术数应为阴阳的下一层次[19],故大多理解为养生的方法[20-21],即“从宏大的阴阳变化规律中领悟出的治病养生的技术与方法”。而本文认为此“术数”贯穿于《黄帝内经》通篇内容,是一种治疗思维的高度凝练,不单是养生之法,而《黄帝内经》中“虚不受补”的应对之策正是“和于术数”其中一种具象化的体现。
脾胃为水谷生化之源,药物进入人体后,需要通过脾胃运化成精微物质,才能作用于五脏六腑,如《素问·玉机真藏论 》曰:“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临床上,应用中药“补虚”即出现口舌生疮或腹胀腹泻,一般是“呆补”所致,反而阻碍脾胃气机,如《灵枢·本神》云:“脾气虚则四肢不用,五脏不安;实则腹胀,泾溲不利”,脾胃升降功能失司,则运化无力,药物不耐受、不吸收,如“清气在下,则生飧泻;浊气在上,则生胀”(《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无论是吴鞠通[12]认为的脾胃虚弱所致虚不受补,还是吴澄[13]提出的“理脾阴法”用以辨治“虚不受补”均来源于《黄帝内经》中“脾胃为本”的思想[22],如“脾为孤脏,中央土以灌四傍”(《素问·玉机真藏论》),“胃者,五脏六腑之海也,水谷皆入于胃,五脏六腑皆禀气于胃”(《灵枢·五味》), 在上述论述中,《黄帝内经》认为“脾胃”是药物的运化之本,其中脾主运,胃主化[23]。从《黄帝内经》专门制定“治痿独取阳明”的准则中,足以见得脾胃对“补虚”的重要性,如“论言治痿者,独取阳明何也?岐伯曰: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素问·痿论》),故此,脾胃运化功能是药物“补虚”的基础,《黄帝内经》亦从反佐的角度论证,“平人之常气禀于胃,胃者平人之常气也,人无胃气曰逆,逆者死”(《素问·平人气象论》)。脾胃之气是实现人生理功能的重要基础,故从《黄帝内经》论治“虚不受补”,首先应在用药时注重脾胃的气机升降,充分发挥脾胃运化之功效;临证中,诸如平胃散、健脾丸之类,应用的就是健脾和胃、调整升降气机之法,以健运、理气为本,故能达到补而不滞。
《黄帝内经》虽载方不多,而且大部分没有具体药物组成,但从其“十三方”的组方构造不难看出,“补虚”讲究的是“简、效、验”,方不宜大,药不宜多,即后世俗语中的“小剂救沉疴”,如二物合为丸,可治妇人血枯的四乌鲗骨一芦茹丸。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中所言:“治有轻重,适其至所为故也”,认为治疗药物应“无使过之”“不可至剂”,从针对妇科疾患提出激进驱邪的治法看,“有故无殒,亦无殒也”(《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故需“衰其大半而止”。“补益”亦当如此,用药需缓,量及药力,慢病慢治,“补其大半而止”,“过度”则会“虚不受补”,如《素问·痹论》有云: “饮食自倍,肠胃乃伤”,同理“药物自倍,肠胃亦伤”,故需谨遵《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言: “补上治上制以缓”。
药物治疗的剂型同样重要,当临床上使用中药汤剂内服而“虚不受补”时,改用丸散剂为其妙用,如《黄帝内经》中的乌鲗骨芦茹丸、小金丹等。医圣张仲景正是充分领悟及借鉴了《黄帝内经》“缓中补虚”之意,在其《伤寒论》及《金匮要略》中记载了大量药方要求以药丸为剂型服用,如治虚劳的薯蓣丸,治瘀血的大黄蛰虫丸,治肾阳虚的肾气丸等,即中医认为“丸者缓也”,丸散剂大多为减毒的缓释剂型,可平稳长久地释放疗效,尤其适合病后体虚,“虚不受补”之人。
这里谈的“无象之药”具体指的是非药物疗法,人体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当遇到“虚不受补”情况时,药物取不到相应的疗效可以从非药物疗法考虑,平衡其阴阳,让有形之药与无象之药结合。
非药物疗法,最经典的莫过于针灸,《灵枢》专门对针灸理论及方法做出了系统论述。经络具有统筹全身气血、平衡阴阳的作用,当药物难以取效时,结合针灸以通经络往往能取得良效,如《灵枢·经脉》言:“经脉者,所以能绝死生,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 。现代学者黄小珍、粟胜勇亦认为“虚不受补”主要责之于经络不通[18],针药结合能增效减毒[26]。
功法锻炼亦是重要一环,“运动养生观”是《黄帝内经》“和于术数”的一个方面[27],“补虚”如同“健身增肌”一样,既要加强蛋白质摄入,也要有相应的负荷锻炼才能起到作用,在《素问·奇病论》中明确指出“导引”必不可少,是辅助治疗的重要一环,“积为导引服药,药不能独治也”。《黄帝内经》主要分为“外气导引”和“导引”,两者互相补充,即自体内修或医师辅助外练。其中“外气导引”,也称“布气疗法”[28],指通过医师使用特定手法,以“布气”的形式作用于患者的经络、腧穴中,起到相应的治疗作用,即逐渐发展成现今的“推拿按摩手法”。“导引”,通过特殊的自我修炼功法平衡体内阴阳、通畅自身气血以达防病治病的方法,而现今成为养生保健运动的统称,如八段锦、太极拳、五禽戏等中医传统运动。在《灵枢·官能》中建议欲舒筋通络、调和脏腑者宜导引行气,“缓节柔筋而心和调者,可使导引行气”。
情志疗法在《黄帝内经》中有十分丰富的论述,如《素问·上古天真论》中描述的“恬淡虚无”正是从情志入手以防病治病,其基础是“形神一体观”,如音乐调神、五志协调五脏亦是一种治疗方法[29-31],体现的是一种系统对应、整体协调、取象比类的观点,如《灵枢·邪客》言:“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神志和谐则五脏清灵、邪不可干,“志意和则精神专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脏不受邪矣”(《灵枢·本藏》),精神活动亦影响机体的健康,情志失常会使我们的脏腑气机失调,影响临床用药,甚至“虚不受补”,如《灵枢·五变》云:“怒则气上逆,胸中蓄积,血气逆留”。《黄帝内经》中“形气神”三位一体的观点与现代医学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不谋而合,早已实现从以病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的突破,其中的精神心理疗法对“虚不受补”的启示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心理暗示,临证中常有“实则不虚”而自认为“虚证”的患者前来就诊,此时《黄帝内经》的移精变气,也称“祝由法”,就能充分发挥作用,与西方的催眠、心理咨询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毒药不能治其内,针石不能治其外,故可移精祝由而己”(《素问·移精变气论》),甚至不用“一针一药”,亦能让邪气退散,“按摩勿释,出针视之,曰我将深之,适人必革”(《素问·调经论》)。二是情志相胜,通过五志相克调节患者的情绪,亦能治病,如《灵枢·杂病》所言:“哕……大惊之,亦可已”。三是语言疏导,“补虚”的疗效评价更多是患者的主观感受,说理开导可以增加患者的信任度与配合度,以取得更好的疗效,如《灵枢·师传》言:“人之情,莫不恶死而乐生,告之以其败,语之以其善,导之以其所便,开之以其所苦”。简而言之,情志疗法是直接作用于人而非病,关键在于调畅脏腑气机,气机通畅,则补虚更易。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生存理念[32],“顺应四时”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黄帝内经》中,相关的时间理论阐释十分丰富,全书分多篇章论述。四时谨遵阴阳之规律,“虚不受补”不单是治疗手段本身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补益时机的问题,故“顺应四时”是应对“虚不受补”的重要策略。这里谈“顺应四时”,既指一日之四时,也指一年之四季。人源于自然,“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素问·宝命全形论》),人必然受到天地自然之影响,“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灵枢·岁露论》),故人应四时而变化,“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素问·宝命全形论》)。学者任秀玲解析《黄帝内经》时指出人具有主动地调节适应自然的能力,名为“天人合一”[33]。现代医学亦认为人有四时、四季的变化规律,如人随生物钟以应日夜变化,并应之休眠—觉醒[34];人在不同季节激素水平会发生轻微变化[35-36]。故相应的治疗手段当顺应自然变化规律,以达“天人相应”,即“气之逆顺者,所以应天地、阴阳、四时、五行也”(《灵枢·逆顺》)。
气机变化在一日之四时有其固定规律,正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谓:“故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若夜间胃气受阻则夜不安眠,即所谓的“胃不和则卧不安”(《素问·逆调论》)。故施以治疗手段时理应在平旦,即日间进行,在阳气升发之际,让针药等充分发挥作用,“日西”而夜幕来临气门关闭时让机体充分修养以运化日间的治疗。
五脏在一年之四季亦有固定规律。《黄帝内经》指出的“五脏四季观”,即五脏调控系统主动适应自然四季的阴阳变化规律,如《素问·咳论》曰:“人与天地相参,故五脏各以治时”,《素问·六节藏象论》言:“心者……通于夏气。肺者……通于秋气。肾者……通于冬气。肝者……通于春气”。故“补虚”的治疗手段应从五脏入手,顺应四季,春季应肝的“升发之象”,多用柔肝、缓肝之法;夏季应心的“君火之象”,多用益火养心之法;长夏应脾的“太阴湿土之象”,多用健脾燥湿之法;秋季应肺的“从革易燥之象”,多用润燥益阴之法;冬季应肾的“封藏之象”,多用补肾温阳益精之法。除此之外,《黄帝内经》认为经络、脉象亦有四季的不同,如“是故春气在经脉,夏气在孙络,长夏气在肌肉,秋气在皮肤,冬气在骨髓中”(《素问·四时刺逆从论》),“以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素问·脉要精微》),故治法不同,“春夏秋冬,各有所刺,法其所在”(《素问·诊要经终论》)。
故此,补虚手段无论是内服中药,还是外用针灸、功法锻炼等治疗手段,均需遵循“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之意以顺应四时,即《灵枢·百病始生》所言:“毋逆天时,是谓至治”。若不从四时阴阳,往往会出现“虚不受补”,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言:“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苟疾不起”。简而言之,本文认为从《黄帝内经》总结出的“顺应四时”以应对“虚不受补”的具体解决方法为:一是内服药物或者施以治疗手段尽量在日间进行,夜间让机体充分修养;二是治疗手段尽量配合四季变化,“升藏有度”,以达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和阴阳消长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