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于传统与现实之间
——关汉卿流寓江南思想变化

2022-08-15 00:42杜泳林信阳学院中国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河南信阳464000
名作欣赏 2022年17期
关键词:杂剧关汉卿窦娥

⊙杜泳林 [信阳学院中国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信阳 464000]

钟嗣成《录鬼簿》将关汉卿列为元代杂剧作家第一人。陶宗仪《辍耕录》记载了中统(1260—1263)时,关汉卿和王和卿在大都活动的情况。与关汉卿交好的剧作家杨显之、费君祥、梁进之都是大都人,他们构成了北方杂剧圈。但至元以后,他们随着文化中心的南移,纷纷南下。关汉卿到过杭州,写过一套散曲《杭州景》,歌咏杭州的景物。也曾去过扬州,写过一套散曲[南吕·一枝花]《赠珠帘秀》赠给著名杂剧演员朱帘秀。从文献资料显示,关汉卿的一些杂剧《窦娥冤》《望江亭》《复落娼》《单刀会》也是其流寓南方的作品,这些作品展现了元代文人在一个新的时代环境面前,进行着艰难而又无法逃避的心灵再选择。跋涉的辛酸与市井享乐气息的冲撞,使他们挣扎于传统与现实的两难窘境之中,给元代戏曲作品来了去多元复杂的审美意蕴。因此,关汉卿流寓江南是其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是其创作思想成熟的重要时期。

一、关汉卿的流寓行迹及创作

关汉卿南下途中,曾活动于中州一带。[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是关汉卿带有自述性质的散曲,在曲词中他自称“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关汉卿用观赏过西汉梁孝王刘武在开封建造的“梁园”的明月、品尝过东京的佳酿、赏过洛阳花来说明自己畅游过洛阳和汴京。此曲虽为文学作品,作者会有虚指夸饰,不能等同于历史文献资料,然而,从关汉卿杂剧作品中的情节,可以窥探出作者的确去过中州一代。剧作家每到一个地方,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结合历史故事,撰为杂剧。《救风尘》便是典型的一例,剧中讲述的是郑州同知之子周舍与东京妓女的故事,完全以汴梁、郑州为背景,地理描写、风俗民情清晰可见。故事当出于当地社会传闻,关汉卿将之采用入剧。不光如此,关汉卿的杂剧《金线池》《调风月》讲述的都是中州一带的故事。

此后,关汉卿由中州入江南。有资料显示,关汉卿在流寓江南的过程中,曾经过楚湘一带。贾仲明吊关汉卿友人费君祥《凌波仙》曲云:“君祥前辈效图南,关已相从看老耽,将楚云湘雨亲把勘。”挽词中显示二人结伴游历于湘楚一带,拜访过楚人老聃的遗迹,饱览湘楚一带的自然风光。

关汉卿大概于至元十七年(1280)前后至杭州,作[南吕·一枝花]《杭州景》。另一套[南吕·一枝花]《赠珠帘秀》亦是杭州之作。朱帘秀是当时著名女艺人,至元后期在扬州作场,后嫁给钱塘道士洪舟谷。关汉卿赠曲中有句:“你个守户的先生青相恋。”这里的先生是元代对道士的称呼,这首赠曲应为朱帘秀新婚或婚后所作。

关汉卿到了杭州,在杂剧的创作上也受到南方戏曲圈的影响,体制和风格发生了变化,《望江亭》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在《望江亭》中,关汉卿打破了元杂剧每折由一人主唱的体制特点,第三折末尾,由衙内、李稍、张千三人分唱、合唱一支[马鞍儿]南曲,出现了形式上不合北剧体制的地方,显然是受到南方戏文的影响,是对北剧体制的一种局部解放。

除此之外,《复落娼》《窦娥冤》《单刀会》也是关汉卿的晚年作品,都作于杭州。《复落娼》 全名《柳花亭李婉复落娼》,原本已佚,但故事情节有迹可循。宋元戏文有《李婉复落娼》;贾仲明《李素兰风月玉壶春》杂剧第二折卜儿晕云:“李婉儿为甚复落娼?皆因为李府尹的儿子也姓李的缘故”,从这可看出,李婉“复落娼”的原因是犯了同姓不婚的条例。《通制条格》卷三《户令》:“至元二十五十月十六日,尚书省奏……从今后同姓为夫妻的每,交禁约者。”由此可推断《复落娼》作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后。

[南吕·一枝花]《不伏老》这首曲子,是关汉卿南下初期,在中州一带所作。作者写这首曲子,也只是作为沦落底层的文人发泄自己内心中的不平。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现在,仍有一部分读者将“铜豌豆”说成是一种“比喻誓不低头的精神”“一种反抗旧社会黑暗势力的战斗性格”,其实,“铜豌豆”在元代的俗语中通常是对“妓院中的老狎客”的称呼,是一种流行于市井社会的行业隐语。关汉卿把自己说成是“老狎客”绝不是作践自己,颠倒传统,只是用一种戏谑的口吻来解除内心的压抑苦闷,表现出桀骜不驯的“真性情”。

二、对科举由“不屑”到认同

元世祖时,随着经济的恢复,开始收揽儒生,但由于蒙古贵族内部的反对,科举并没有正式恢复,汉人多沦为社会下层。科举制度的废止、元代统治者自身文明程度的不发达,使得元代文人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发生了很大变化。关汉卿作为沦落底层的“浪子班头”,对待科举的态度也比较复杂。

他首先表现出对科举的蔑视与怀疑。这种思想在关汉卿早期的杂剧《蝴蝶梦》中有着明显的体现。《蝴蝶梦》讲述的是王老汉被皇亲葛彪无故打死,而王家三兄弟“只是读书写字”,家境贫寒,无钱安葬父亲。在家人无计可施之时,王大说:“母亲,家中有一本《论语》,卖了替父亲买些纸烧。”王二也说:“母亲,我有一本《孟子》,卖了替父亲做些经忏。”《论语》《孟子》皆是圣贤之书,却落到如此下场。三个读书人连安葬父亲尽孝的能力都没有,可见关汉卿对读书及科举的怀疑。

南下初期的作品《救风尘》里,也流露出关汉卿对读书走科举之路的怀疑。剧中的安石秀是一名秀才,在妓院与宋引章相爱并定下婚约。后来宋引章在妓馆结识纨绔富家子弟周舍,遂抛弃安秀才。虽然说后来经历一番周折后,安秀才与宋引章团圆,但在剧中,关汉卿并没以科举成名为筹码来换取二人的大团圆,剧的结尾,也未安排二人的幸福需要安秀才走科考之路。

关汉卿不光在杂剧里表现对功名的蔑视与否定,在他的散曲作品里也有所体现。如[双吊]《碧玉箫》:

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

这首曲前四句写景,描绘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秋景图;五六句沉醉在美景中开怀畅饮,清樽、泼醅、白衣、酒杯暗含着安贫乐道、笑傲王侯之意;最后四句笔锋一转,先是发出“纵然品级升到极限,最终有什么救助”的反问,实质上是抒发不屑仕进的归隐之情。

关汉卿一生都没有机会步入仕途,但在流寓江南的过程中,随着他对社会的深入体察以及他在行走的过程中对文人命运的思考,他对待科举的态度也在发生改变。从关汉卿流寓江南的剧作可以看到,书生多半是通过科考来改变命运,一方面改换门庭,发迹腾达,并获得爱情;另一方面通过科考复仇雪恨。《望江亭》《窦娥冤》便是例证。

《望江亭》中的白士中,出场时已经是在科举高中后“前往潭州为理”的路途中。他的上场诗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自登科甲,金榜姓名标。”可见,他走的是由科考而入仕途的道路,这也体现了关汉卿对科考的认同。

《窦娥冤》中“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煞马相如”的窦天章,读了半辈子书,贫困潦倒,靠高利贷度日。后走投无路的时候,将亲生女儿窦娥送给蔡婆做童养媳抵债。无奈,窦娥被冤死,成为大冤案。剧作以冤案得到平反结尾。作为戏剧艺术,理性化的结尾会使观众的心理稍稍得以安慰,不过,这一平反具有极大的偶然性。窦娥的父亲最后科场中第,荣任高官,回到楚州,窦娥的案子又恰巧到了他手里,这才得到平反昭雪。从现实角度看,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简直可以说是不可能。但是,以关汉卿之睿智,他当然知道依靠社会本身来纠错是绝无可能的,那么由窦娥之冤激起的一腔愤懑何以发泄?无奈之下,作者只有借助巧合,借助偶然来解决。

很明显,这是沦落底层的知识分子,他们坚信只有读书人才能维护社会正义,科举是唯一的途径。

关汉卿晚年饱经世事,历尽沧桑,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有着深刻的认识和强烈的愤慨,甚至借窦娥指责天地来抒发自己的愤怒,但最后他还是安排得第做官回来的窦天章为窦娥报仇,体现了关汉卿晚年思想的复杂性以及对科举制度报以很大信心。

三、对忠孝节义由质疑到弘扬

儒家核心思想是“仁”,“仁”最主要表现在忠孝上。然而,后世在对中国儒家传统文化进行接受与运用时,注重个体遵守伦理规范,扼杀个体自我人格以适应群体要求。程朱理学更是将“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提倡“存天理,灭人欲”,达到治理社会的目的。在这种背景下,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以他们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中国儒家传统文化走向制度化以及对人性的压抑。到了元代,面对时代的变幻,知识分子的地位急剧下降,他们更是感到苦闷无助,迷茫失意,也因此在思想里流露出对传统忠孝文化的质疑。在关汉卿的剧作中,体现最为明显的是前期剧作 《西蜀梦》 《陈母教子》。

《西蜀梦》讲的是西蜀皇帝刘备思念驻守在荆州的关羽、张飞,差使臣去请来聚会,时二人已被杀,二人决意给刘备托梦,让他替兄弟报仇。但是直到最后,刘备也只是设坛祭祀,没有实现为关、张二人报仇的愿望。关汉卿由金入元,经历了蒙古贵族征服战争之苦,他更能深刻感受到时代对英雄的迫害,关羽、张飞所坚守的忠换来的是亡魂到处游荡,不得安宁。刘备面对关、张二人的请求表现出的只有无能为力,这些皆体现出作者对传统文化中忠孝观的质疑。

从关汉卿流寓江南前的作品,我们可以注意到作者体现更多的是对传统儒家文化的批判和质疑,但批判、质疑不等于否定、排斥。他满腹才华,却不能为国分忧,为民做主。所以在他流寓江南前的剧作中,充满对儒家文化的不满,但深入剖析,会发现是剧作家在时代的剧变中对文化的一种反思。“对于元代文人来说,对他们心态起决定性影响的莫过于社会情势的剧烈变化,因为这种变化与他们的命运(自然和社会的)有关”。自元世祖忽必烈攻灭南宋,实现南北统一后,在思想统治方面,尊儒崇孔,积极提倡理学,并规定四书五经以程、朱注释为准。理学乃北宋周敦颐、程颢和程颐,南宋朱熹等人倡导的儒家学说,提倡三纲五常,特别强调臣下和妇女的“守节”,以事君、夫。这套思想统治变化也影响着关汉卿,在他流寓江南的剧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如果说在前期的历史剧《西蜀梦》中,关汉卿揭露的是时代对英雄的扼杀,那么在后期的历史剧中,作者投入更多的是对国家命运的反思。在“英雄”不再、自己也无法成为英雄的时代,关汉卿开始呼唤“英雄”,借历史中的英雄人物来表达自己“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单刀会》中的关羽不再重演《西蜀梦》中被对手杀害的悲剧,而是被塑造成一位为结义兄弟只身犯险而守卫“ 汉家邦”的忠义英雄。他胸怀坦荡又足智多谋,忠肝义胆,处事临危不惧。关羽身上的品格,体现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培养英雄品格的认同。

一直以来大家对《窦娥冤》主题的解读,有这样一种观点,就是将它的主题与反民族压迫联系在一起,也顺理成章地认为窦娥身上最可贵以及值得大家赞颂的精神便是她的反抗性。但如果细读文本,抛开阶级论视角的局限,我们会发现窦娥身上体现最为明显的是对儒家传统文化的认同。我们先看窦娥的成长环境:她幼年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而父亲又是一位深受传统思想影响的秀才,一生坚定走科举之路。父亲作为窦娥幼时的主要照顾者,他的思想理所当然会影响到窦娥。因此,在窦娥身上表现最为明显的便是贞节观念,坚守“贞女不事二夫”的教条。中国古代女性文化教育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的家庭化,女子接受的是父母的熏陶式教育。

后来窦娥的冤魂寻找窦天章之时,窦天章首先认为是窦娥犯下了罪状,对着窦娥的鬼魂骂道:“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从这可以看出,窦天章对女儿的要求,就是恪守古代伦理纲常。这点,也使窦娥丧夫之后,没有任何改嫁的想法,而是尘封内心。

孝悌是儒家的核心思想,关汉卿杂剧中也有孝悌思想的闪光。在《窦娥冤》中,窦娥从前面被打得血肉横飞,宁死不屈,到后面愿意屈服,主要的原因就是不忍心年长的婆婆受棍棒之痛。临上刑场,还担心婆婆看见伤心,要求刽子手到后街去。这就是一个弱小的善良妇女,坚持守节守孝,而最终被黑暗社会所吞噬。这里,窦娥不是关汉卿笔下塑造的成功反抗者,而是恪守伦理道德的典型。关汉卿通过对窦娥形象的塑造,也是借助善良弱小女子的一生悲剧谴责现实,弘扬全贞全孝,以期唤回传统道德,恢复伦理,挽救社会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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