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女性命运观与中国古典思想的契合
——以《战争与和平》典型女性为例

2022-08-15 00:42朱高慧哈尔滨佰瀚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哈尔滨15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17期
关键词:娜塔莎男权托尔斯泰

⊙朱高慧 [哈尔滨佰瀚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哈尔滨 150000]

列夫·托尔斯泰是享誉世界的文学泰斗,他的皇皇巨著铸就俄国文学史上的一座座丰碑。作为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师,他曾被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誉为“俄国革命的镜子”,而其巨作《战争与和平》则是一座巍峨大山。作家将宏大的国家格局与世俗社会生活交织一起,塑造了一系列立体丰满的女性形象:富有生命活力的娜塔莎、风姿绰约的海伦、聪慧内敛的玛丽雅……但或许作家的女性观受时代影响,不免带有男性视角的凝视和父权社会的阴影。而在以宗法制为主导的中国古代,女性同样受限于男性中心主义之下。据此,本文将分析其中具有典型性的女性,深入挖掘中国古典思想同《战争与和平》中女性命运观之相通点。

一、托尔斯泰与中国古典女性观渊源

列夫·托尔斯泰崇拜中国古典文化思想,在其后半生直至晚年,曾潜心研读中国古典哲学,尤其当他游历欧洲,目睹用断头机杀人等野蛮行径后,对欧洲文明大失所望,在救赎世俗的上下求索中,托尔斯泰崇拜于东方哲学,东方智慧之光感染了他。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作者塑造的女性形象与中国古典文化思想的女性观之交集是有迹可循的,他在文中写道:“伯爵夫人生有东方女人的瘦削脸型,四十五岁光景,生过十二个子女,有点未老先衰。她由于体弱,举动迟钝,说话缓慢,但因此给人一种端庄稳重之感,使人肃然起敬。”以东方面孔对西方贵妇加以形容的做法并非巧合,而是恰好透露出托尔斯泰以东方女性为参照点对理想女性形象的追求。在托尔斯泰看来,女性应遵从于性别天职的选择,即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与中国古代“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观点不谋而合。

中国古代对女性自然属性的强调从汉字上便可见一斑。譬如,“姓”是血缘关系的传承体现,许慎对其解释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以赐姓。’”即歌颂女性在人类繁衍生息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展现女性对于国家人口安定繁荣的伟大意义。但随着后期宗法制的发展,“姓”的母族影响逐渐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父族对子女的外在归属权,女性作用身影内化隐藏在家庭之中。

因此,无论是《战争与和平》,还是中国古典文化思想,不难发现男性都在试图给女性戴上枷锁,将其打造为符合宗法社会传统标准的“完美女性”,这彰显着宗法制社会男性的主流地位,形成了男性主导、女性依附的现实状态。社会性别是一种秩序,是一个确定了支配与被支配、压迫与被压迫的制度,这就是父权制。

二、女性命运的社会角色

在中国,男人,正如儒家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人则不能成为独立属于自己的个体,只是被控制的菟丝子附庸,其命运被天然赋予了两个社会角色:妻子和母亲。她们遵从于家庭权威的意愿,心甘情愿地被同化为父权的俘虏。

(一)娜塔莎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塑造了一位理想女性——娜塔莎。她的女性角色建构带有动态机制,即角色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存在于潜移默化的点滴之间。

娜塔莎带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走到读者面前,展现着少女韶华的绚丽。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显现着俄国女性的美好品质:小“哥萨克”凭借可爱的年纪,灵动的性格,肆意绽放着少女野性的光芒。她不仅如狄安娜般英姿飒爽,更是能歌善舞,独具魅力;并且在国家危难之际,少女尽己所能地帮助伤员,兰质蕙心。

但女性的命运有其必然性。男权意识形态的渗入,使得娜塔莎无意识地暴露在男性凝视之下,并为成为妻子、母亲做着准备。这并非性格的割裂,而是在男权教条浪潮的裹挟下女性行为的特性。

在命名日宴会上,娜塔莎模仿着交际场所中大人的模样,迈出了成熟的第一步。随后,娜塔莎更热切期待于外界的关注与认可。第一次参加盛大舞会时,她全力以赴使自己达到最佳状态,“腿、臂和脖子、耳朵都按照舞会要求精心洗过,喷上香水,搽了香粉;双脚穿上透花长袜和有花结的白缎舞鞋;头发差不多梳好了”。一切都力求完美,营造出贵族少女对外在美丽的强烈追求。舞会上,欢乐与悲哀同时笼罩着她,她因没有男性的邀请而患得患失,直至安德烈公爵的邀约打破了她的沮丧,少女重燃自信,容光焕发。在这里作为男权社会中被审视的对象,娜塔莎受时下主流精神、规范和文化所影响,自愿接受将个人价值建立在男性肯定的基础上,迫切希望获得男性的青睐,将自己置身于受支配的地位,坦诚地释放出内心深处对男权意识的遵从,为后期成为理想女性奠定了思想基础。

历尽劫波,饱尝亲人的生离死别,最终与皮埃尔的婚姻昭示着娜塔莎正式完成由少女到妻子的转变,标志着她完全从属于父权社会。在托尔斯泰看来,男性和女性的和谐统一是家庭幸福的根基。婚后的娜塔莎将自己完全献给了“妻子”这一角色:“年轻的皮埃尔伯爵夫人难得在交际场所中露面”,往日的灵气与可爱消失不见,只是全情投入家庭。此时她已重新转换思想,不再致力于释放个人外在魅力,而是“一开始就把整个身心无保留地奉献给丈夫”,于是娜塔莎专心致志地在家中充当丈夫的奴隶:她揣测着丈夫的心意,着力于满足其所有愿望,以至于言谈举止都带有丈夫的影子。男人是思想上的主体,女人则成为任其操纵的客体。娜塔莎坚定不移地崇拜着丈夫,甚至产生了自卑心理,一味地以丈夫为中心,归顺于皮埃尔的羽翼之下。被塑造、被物化是女性的必经之路,独属于少女娜塔莎的人格已不再,留下的只是空洞的躯壳。

“母亲”是“妻子”的延伸角色,母亲的“天职”将女性牢牢地与家庭捆绑在一起,隔绝了她与外界现实的沟通联系,无法获得物质和精神的独立,进一步加固了男权文化对女性的烙印。托尔斯泰清晰地表明立场,他认为女性在母性中所表达的自然本质远重要于其个人精神追求。娜塔莎仅在七年间便孕育了四个孩子,这是她敬献给男权社会的供品。在日复一日的情感与思想熏陶下,曾经活泼开朗的青春少女形象已逐渐消失,“她只是一位强壮、美丽和多子女的母亲”。她抛却自由,无私地为整个家庭付出,接连不断地怀孕、生育和照顾丈夫,俨然一位贤妻良母的典型。娜塔莎对丈夫充满精神依附,并将孩子作为寻求安慰的情感寄托,也充分展现了男权社会下女性活力的逐渐磨灭,女性终将通过家庭完成丧失自我的蜕变。托尔斯泰将自身对理想女性的向往寄托在娜塔莎身上,大力“赞赏娜塔莎献给皮埃尔的盲目忠诚”,塑造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女性形象。在托尔斯泰的期盼中,娜塔莎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女性,而是逐渐失去独立意识,一步步地满足着男性的想象,最终服从于男性规则下被物化为父权社会的提线木偶。

(二)海伦

与娜塔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风流女性——海伦,她是男性视角下罪大恶极的淫妇。托尔斯泰对其展现了强烈的排斥与厌恶。在外貌层面,这位光彩夺目的美人尽情展现自己的美丽,“慷慨地让每个人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丰满的肩膀、时髦的大袒胸和光脊背”,伪装着端庄仪态和优雅的风度,高调地让所有人都沉迷于她的风姿。但在精神层面,托尔斯泰极致渲染着海伦的轻佻与淫荡,她迷失在肉欲的旋涡中,勾引着男人内心深处最隐晦的渴望。婚前她与哥哥阿纳托利曾经发生过一段丑闻,闹得满城风雨;在金钱的诱导和家族的示意下,她便将自己送到皮埃尔面前,大胆挑逗,“您没注意到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个女人,我可以属于任何男人,也可以属于您”。婚后她则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不知廉耻地诱使各色男人为她前仆后继:先是挑起丈夫与情夫陶洛霍夫的决斗;后又将年轻英俊的鲍里斯纳为密友;在彼得堡,她是“聪明而美丽的迷娘”,使馆秘书和公使都为之倾倒……男人们迷恋她的万种风情,甚至赞美她庸俗浅薄的话语,但那不是爱情,是被肉体的魅力所蛊惑从而产生的卑劣感情。

在托尔斯泰保守的女性观中,海伦作为妻子无疑是不称职的,她坚持享乐主义原则,从不以丈夫为中心,拒绝家庭的束缚,只一味追求欲望的满足。相较于男权社会欣赏的顺从,海伦更致力于跳脱出规则之外,不遵守男性建立的道德法则,释放自己的本性。自私、贪婪、淫荡、多情——她简直带有托尔斯泰讨厌的所有特征。于是在命运的安排下,她在拥有丈夫的同时,荒诞地爱上了政府要员和外国亲王,且没有丝毫羞愧和掩饰,最终在痛苦抉择中心绞痛而亡,沦为全城的谈资。托尔斯泰轻描淡写却又毫不留情地结束了海伦的生命,展示着男权至上的傲慢。

在整个剧情的发展过程中,海伦拒绝接受女性天然既定的命运,她缺席了“母亲”的角色,果断回绝皮埃尔的要求,“有一次我问她有没有怀孕的感觉,她轻蔑地笑着说,她可不是傻瓜,不会要孩子,而且她绝不替我生孩子”。这在男权社会是罪无可恕的,他们塑造女性,教育她们最重要的就是生养孩子,那是女性神圣的职责,女性必须全心全意地为此努力。但海伦——一个只追求感官刺激、热衷卖弄风情的女人,她不会允许自己因怀孕而导致身材变形变丑。这种行为无疑是对男性权威的挑战,更加剧读者对其利己主义的认知,引起人们对这类女性的鄙夷。

海伦是欲望的化身,也是托尔斯泰所不齿的存在。他曾借由皮埃尔抒发感慨:“我最后一次对您说:把您的注意力集中在您自己身上,控制您的感情,幸福不要从情欲中寻求,而要从自己的内里寻求……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而不在外界……”纵观全文,托尔斯泰的男性视角无处不在,他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对于不符合男权社会准则的女性,男性往往会因未知和失控而产生本能的恐惧,进而在恐惧的驱使下对这类女性进行排斥。在以男性主义为中心的父权社会,男性掌握着全局话语权,可以有效丑化和诬蔑背离自己预期的女性,这决定了社会角色下女性命运的悲剧性。

(三)中国古典思想中的女性命运

托尔斯泰不认同19世纪发起的妇女解放运动,他认为女人唯有通过家庭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正如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娜塔莎一般。在他看来,女性的美不在于外在的修饰,而在于她的自我牺牲和奉献精神,在于扮演妻子和母亲双重角色时对男性无条件的顺从。这与中国古典思想中的女性命运观高度重合。

在中国古典思想中,女性命运亦受男权秩序的支配。在整个古代父权社会背景下,女性的举止言行有着明确的标准,她们被灌输终身依附男性的观念,成为男性的附属品。男权对女性畸形的精神塑造与培养贯穿其整个人生:早在女性意识朦胧之际,“男女有别”“男女七岁不同席”等理念就强调了男女自然性别的不同,更为隔绝女性与外界的沟通创造了有利条件,推动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性别和社会分工的确立和发展;在少女时期,由于社会话语权被牢牢掌控在男性手里,女性没有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机会和动力,其视野被局限在狭窄的范围中,被动地接受“三从四德”教育,被阉割成为男权文化所追求的完美女性模型,为之后成为合格的妻子、母亲做准备;婚后,丈夫成为家庭的权威,享有对妻子的支配权,女性正式沦落为男性的私有物品。作为妻子,她们以操持家务、侍奉丈夫为主要职责。“以夫为天”“妻贤夫祸少”的观点就表明了女性在婚后应顺服于丈夫和丈夫的家庭,无怨无悔地接受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忽视自身主体意识的发展。而作为母亲,女性“繁衍子嗣”的天性被父权要求的“传宗接代”所绑架,“多子多福”的理念深入人心,仿佛女性的人生意义只存在于她的子宫里,女性只能在这种社会文化中一次又一次的透支生命,逐渐枯萎。

三、结论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在父权社会中,男性作为意识行为的主体,支配并操纵时代的发展。女性则依据男性的审美,磨掉自己的棱角,披上女德的袈裟,遵照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既定路线,成为符合男性需求的“他者”。中国古典思想同《战争与和平》女性的命运走向都指向了男权统治的社会背景。他们制定了理想女性的框架,赞美女性的无私奉献和顺从,丑化脱离秩序者的形象,通过地位的不对等性对女性施加影响,固化女性思维。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制度中,他们利用妻子和母亲的社会角色将女性困在家庭之中,限制她们的价值发展,最终导致女性命运千篇一律地充满悲剧色彩。

①④⑤⑥⑦⑨⑩⑪⑫〔俄〕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草婴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第472页,第1174页,第1175页,第1174页,第12页,第214页,第331页,第377页。

②〔东汉〕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58页。

③郑新蓉:《性别的含意与理解》,《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

⑧⑬〔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合卷本)》,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627页,第3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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