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春[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上海 201600]
19世纪末期,英、法、德等国在海外大肆扩张,建立殖民地。南太平洋群岛因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成为各殖民帝国的必争之地。在海外殖民扩张的进程中,作家外出游历,在旅行过程中目睹了各帝国的殖民扩张活动。作为一名英国作家,斯蒂文森一生旅行经历丰富,足迹遍布欧洲大陆,北美和南太平洋地区。他在三年的南太平洋旅行中(1889—1892)游历了众多南太平洋岛屿,包括马克萨斯群岛(Marquesas Islands)、塔希提岛(Tahiti)和马绍尔群岛(Marshall Islands)等。他的旅行经历在其游记《在南洋》(In the South Seas)中有详细的记载,并在游记首页手绘了旅行的路线图。对于真实地理岛屿的叙述固然能展现南太平洋地区的地理景观,但是仍然存在空白的区域需要补充,从而构成完整的南太平洋文学地图。《弗利沙海滩》中的弗利沙岛作为一个虚构的南太平洋岛屿参与到整个南太平洋景观的建构中,与真实岛屿一起形成了南太平洋文学地图。
不同于斯蒂文森早期的《金银岛》(Treasure Island)等小说带有帝国主义冒险扩张的特点,《弗利沙海滩》以一个虚构的南太平洋岛屿为背景,讲述了两位白人商人竞争逐利的故事。主人公威尔特希尔(Wiltshire)为了经济贸易来到弗利沙岛,虽然一开始受到当地白人商人盖斯(Case)的欢迎,在其介绍下和土著女性乌玛(Uma)结婚并定居下来,但是这一切都是盖斯的计谋。因为威尔特希尔很快发现没有人敢靠近他和乌玛,没有人买他的货物,导致他们面临经济困境。随着威尔特希尔逐渐意识到是盖斯在背后设计要将他赶出弗利沙岛,他愤怒地去摧毁盖斯利用当地的禁忌(taboo)控制土著民的建筑,最终杀死了盖斯,使土著民摆脱了盖斯的控制。斯蒂文森在小说中详细地描述了虚构的南太平洋岛屿的地理和文化,通过文学制图重新思考西方殖民者的文化优越性,用文学创作的方式来帮助南太平洋土著民反抗殖民扩张。
地理制图是绘制一个地区的地理形态,包括一个地方的植被、地貌和物理特征。通常,这种制图过程是由制图人员来完成的,他们通常测量一个地方的面积,并计算出其纬度和经度。一个作家可能就像一个制图师,在他的作品中调查一个给定的领土,并记录这个地方的地理结构特征。一个区域的真实与想象地理是地理地图的核心。如果说对某一地点的真实地理的描绘来自于作者的个人观察和记录,那么对该地点的想象地理则来自于作者的艺术想象。美国文学批评家罗伯特·塔利(Robert Tally)认为“叙事是一种绘制爱德华·索亚(Edward Soja)所说的‘真实和想象’空间的手段”。正如叙事是一种制图形式一样,地理叙事也是一种地理制图形式。虽然《弗利沙海滩》中的弗利沙岛是虚构的岛屿,无法在地图上找出对应点,但是岛上的各种地形和植被表明这是一个典型的南太平洋海岛。
那个岬角把村庄和我的住所从东边堵住了。在它的尽头有一条小路通向下一个海湾。这里每天都有强风,当大堡礁的线条在海角尽头停止时,一股汹涌的海浪冲击着海湾的海岸。一座小山丘把山谷劈成两半,紧靠着海滩。海水涨到高地,淹没了海面,一切航道都停止了。四周群山环抱,郁郁葱葱;东边的屏障特别陡峭,树木繁茂,地势较低的部分,沿着大海,落在黑色的悬崖上,上面有朱砂的条纹;上面部分被大树的树梢所包围。有些树是鲜绿色的,有些是红色的,沙滩上的沙子像鞋子一样黑。许多鸟在海湾周围盘旋,有些是雪白的;飞狐(或吸血鬼)在光天化日之下咬牙切齿地飞到那里。
主人公威尔特希尔从整体俯瞰式的角度结合了地形特征、自然景观和本土生物,用生动翔实的语言绘制了整个弗利沙岛的地理地图。他仔细观察并描述了不同的地理,包括海角、堡礁、巨浪、黑沙、海滩,给读者呈现了一幅详细的岛屿地图。由于他细致的描述,这幅地图在读者的脑海中浮现,在他们阅读了这个想象中的岛屿的地理描述后,唤起了一种地方感。作为整个南太平洋文学地图的一部分,弗利沙岛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与真实岛屿相比,它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呢?和地理制图者一样,威尔特希尔对弗利沙岛客观而真实的描述如同一副地理地图,填补了真实地理地图中的空白区域,作者在小说中想象建构了一个独特的南太平洋岛屿,通过地理制图客观地创造这样一个海岛有着深刻的寓意。
首先,弗利沙岛作为白人商人逐利的竞技场,象征着整个南太平洋地区作为各殖民主义国家竞争与掠夺的区域,是殖民扩张的场所。同时,弗利沙岛作为西方人海外殖民扩张的对象,岛上丰富的植被和农作物资源可以为资本的原始积累提供原料,同时岛上的土著民可以充当廉价劳动力,一旦他们被白人商人控制和利用,就会沦为他们经济扩张的工具。椰子仁干(copra)是当地主要的农作物和贸易产品,白人商人盖斯依靠采摘椰子仁干来赚钱,他将土著民当作剥削的对象,为了积累资本和实现贸易流通,他在利用当地丰富的土地资源种植收购椰子仁干,无视此举对于当地生态环境的影响,破坏当地的生态平衡和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从而导致了生态恶化。土著民最早是以物换物的观念被物质财产的概念替代,白人商人宣称要给他们带来好处和文明,实则是为了自己谋取利益,将当地的商品低价购入,再转卖到欧洲市场,积累资本。
弗利沙岛的地理建构还迎合了19世纪末西方读者对南太平洋地区的向往,普通的西方读者由于交通等原因没有出国远航的经历,他们大多通过作家的文字描述了解海外地区,由于19世纪末的帝国主义殖民扩张,许多读者渴望更多地了解作家和传教士所描述的那些奇异梦幻的疆域。弗利沙岛作为一个植被丰富,动物种类多样,充满生机的海岛满足了西方读者对于海外殖民地的渴望。
斯蒂文森在《弗利沙海滩》中的地理想象聚焦在弗利沙岛的地理地图中,他对于弗利沙岛的地理制图体现了作家就像一位制图师,用文字来绘制某个区域的地理特征。虽然整个弗利沙是虚构的,但斯蒂文森通过地理制图赋予了这座岛真实而典型的南太平洋海岛的地理特征,并且联系到众多真实的南太平洋海岛,如萨摩亚岛(Samoa)和莱恩群岛(Line Islands)等,小说中真实与想象的地理元素交织,构成了一副独特的南太平洋海岛地图。
在社会学研究中,文化制图被定义为“一个收集、记录、分析和综合信息的过程,以描述文化资源网络”。绘制一个地区的有形和无形资产是文化制图的主要关注点之一。在小说中,作者的文化制图可以是对文化资产的虚构,尤其是无形资产,如“价值观和规范、信仰和哲学、语言、社区叙事、历史和记忆、关系、仪式、传统、身份和共同的地方感等”。从文化制图的角度分析一部文学作品是探索作者文学制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一个地方的地理和文化是互动的。在小说《弗利沙海滩》中,斯蒂文森通过文化制图刻画了土著民的文化传统,主要包括仪式和禁忌。
19世纪末正是殖民扩张的关键时期,各帝国主义在扩张过程中把南太平洋区域当成战场,互相争斗夺取各岛屿的控制权。而虚构的弗利沙岛不同于斯蒂文森早期作品的“金银岛”之处在于土著民的出现。作为本土居民,土著民在殖民扩张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习俗和文化。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仪式和禁忌集中体现了南太平洋文化的鲜明特征,即“建立在口头文化而不是书面文化的基础上”。它们都不是书面文件,而是口头流传下来的,属于南太平洋区域的无形文化资产。南太平洋海岛远离大陆,很少受到大陆社会文明和社会习俗的影响,所以仪式和禁忌对于生活在这些南太平洋海岛的土著民来说至关重要。
在《弗利沙海滩》中,威尔特希尔因为和受到禁忌的乌玛生活在一起,许多村民都不和他做生意,甚至不想靠近他。那些村民对他的反应就是土著民对待受到禁忌之人的仪式。
十几个年轻人和孩子在我房子的侧面围成一个半圆形:河流把他们分开,一些在近的一边,一些在远的一边,还有一个在中间的一块巨石上;他们都裹着被单静静地坐着,像猎狗一样直直地盯着我和我的房子。我走出去时觉得很奇怪。当我洗完澡回来时,发现他们都在那儿,还有两三个人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更奇怪了。我不知道他们在我的房子里能看到什么,就走了进去……我不时能看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话,但他们说话声音太低,我听不到他们的嗡嗡声。其余的都像雕刻的偶像:他们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沉默而悲伤。
威尔特希尔此时感到极端无助,许多岛民围绕在他的房子周围,不动也不说话,一直盯着他看,这样的凝视对他来说很难理解。事实上,这个禁忌是岛上的另一个白人商人盖斯设计的。为了保护他与岛民的贸易,盖斯在威尔特希尔来弗利沙岛前就对乌玛设计了禁忌,又在他到达岛上时主动将乌玛介绍给他,威尔特希尔没有怀疑就同乌玛一起生活了。通过这个岛屿本土的禁忌,盖斯成功地实现了目标,将威尔特希尔孤立于岛民之中。威尔特希尔被土著民孤立后无法进行正常的贸易。在南太平洋土著民的世界里,如果一个岛民受到禁忌,就没有人会和他做生意或接近他。因此,白人商人盖斯利用这个禁忌,试图驱逐威尔特希尔。
对于当地的岛民来说,仪式和禁忌都是由长辈传承下来的,长辈颁发并践行着这些仪式和禁忌。就像西方大陆的道德一样,仪式和禁忌是所有这些岛民除了遵守之外别无选择的主要公共习俗。同时,禁忌作为南太平洋岛屿文化的一部分,有很强的文化控制作用。盖斯利用禁忌引起岛民的恐惧,控制了岛民的行为,同时对于乌玛的禁忌导致威尔特希尔的贸易受阻,面临破产的绝境。当威尔特希尔得知自己是受到禁忌才没有岛民愿意和他交易时,他极度愤怒,去向盖斯寻求帮助,而盖斯带着威尔特希尔到酋长那里找寻解除禁忌的办法。威尔特希尔见到酋长时俯视地说,他是英国来的商人,要带给他们文明和利益,并痛斥当地人的无知与迷信。此时他内心的欧洲中心主义和白人优越感展露无遗。他以英国人傲慢高贵的态度来审视当地岛民并评判他们习俗低下。但是他的言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禁忌仍然没有解除。他后来在乌玛的帮助下理解了禁忌,并主动同土著民交流,这才逐渐摆脱了禁忌的控制。斯蒂文森在这里强调尊重当地的习俗,包括仪式和禁忌,是外来者融入南太平洋海岛生活的关键。从这方面来看,仪式和禁忌是外来者与当地岛民培养稳定关系的桥梁。
盖斯与威尔特希尔对待土著文化传统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结合西方的戏法(tricks)和岛民本土的仪式和禁忌,建构了一个供奉魔鬼(Tiopola)的建筑,给自己打上恶魔之子(Tiopola's son)的标签,利用土著民的文化传统,成为岛上实际的统治者。盖斯利用禁忌在精神层面操纵岛民的行为和传教士利用教义来控制土著民的做法有相似之处,两者都试图通过非武力的方式来谋求土著民的臣服。弗利沙岛作为接触区域(contact zone)融合了土著民本土习俗和欧洲的文化传统,集中体现在信仰转变和经济贸易。欧洲传教士打着宣扬教义的旗号,实则是想通过宗教信仰来控制土著民,借机谋取利益。土著民一方面想继续保存本土文化,另一方面受传教士影响学习外国语言,将基督教同本土信仰相结合,建造本土的基督教堂。从乌玛、土著牧师拿弩(Nanu)和土著民参加教堂礼拜可以看出,土著民已经逐渐西化,将原始文化与西方文化融合。
作为贸易竞争的场所,弗利沙岛不再同“金银岛”一般是藏宝之地,而是白人商人盖斯谋划获取土著民财富的场所,他为了自己独享贸易,将其他商人或杀死,或驱逐出岛。根据传教士塔尔顿(Tarleton)的讲述,盖斯过去成功地用计策驱逐了两位白人商人亚当斯(Adams)和威格斯(Vigours),把安德希尔(Underhill)活埋,独享岛上的贸易。随着威尔特希尔的到来,他也想用计策将他赶走,但是这一次却失败了,原因在于威尔特希尔结合西方文化和南太平洋地区的传说,破解了他的装神弄鬼的把戏,炸毁了他供奉魔鬼的建筑并将其杀死,使土著民从他的恐惧威胁中解脱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威尔特希尔逐渐被土著民同化,他与乌玛在传教士塔尔顿的见证下结为真正的夫妻,这一事件表明他已经决心融入当地土著民的生活中。他逐渐习惯本土人的习俗与观念,根据当地人的生活理念来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体现了被殖民者对殖民者的巨大影响。
斯蒂文森在此绘制了南太平洋岛屿的文化地图,主要包括海岛的仪式和禁忌,在这个过程中他重新思考了白人的欧洲中心主义和文化优越性,威尔特希尔和土著人一起战胜盖斯的结局暗示了作者赞成并支持土著民勇于反抗殖民者的精神,体现了他对于殖民扩张的抵制。白人商人内部的矛盾与激烈斗争揭露了殖民者为了获取利益而不计一切代价要争夺殖民地的丑恶嘴脸。他们之间的斗争对于土著民的地理和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文学与绘图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文学创作和绘图过程一样都具有生产地图的功能。斯蒂文森在《弗利沙海滩》中绘制了具有真实和想象地理的弗利沙岛,通过虚构这样一个独特的南太平洋海岛参与到整个南太平洋的地理建构中,他的文化制图则集中描绘了南太平洋海岛特有的仪式与禁忌,表现了他对于南太平洋岛民文化的认同和对西方殖民者的批判。斯蒂文森同情南太平洋的土著民,用文学绘图创作小说的方式为他们发声,打破他们的失语状态,反抗殖民者的暴行,体现了他作为一名作家的责任。
①Tally Jr.,Robert T:,London:Routledge,2013,p.6.②⑥Stevenson,Robert Louis:The Beach of Falesá.1892.
vol.15,New York:AMS Press,1974.26 vols,p.349,p.299-300.
③Stewart,S.:,2007,p.8.
④Duxbury,Nancy,Garrett-Petts,W.F.,and MacLennan,David:“Cultural Mapping as Cultural Inquiry:Introduction to an Emerging Field of Practice.”W.F.Garrett-Petts,and David MacLennan,New York:Routledge,2015,p.2.
⑤Phillips,Lawerence:New York:Continuum,2012,p.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