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越骂越笨”

杨元魁 | 东南大学儿童发展与学习科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

我在东南大学负责两个研究室：“儿童情感研究室”和“电生理研究室”。“儿童情感研究室”的主要工作是从脑科学、心理学、教育学、生物学、医学这样一个很大范围的跨学科角度，研究孩子的情绪是如何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出现这些问题背后可能的生物学、心理学和教育学影响因素是什么，以及怎么帮助孩子们去解决和应对这些问题。

由于我的学科背景是生物医学工程，因此“电生理研究室”还采用了脑电、心电、皮电等电生理技术，以额叶脑电偏侧化、心率变异性和皮肤电导反应为主要电生理指标进行个体的情绪调节、心理弹性和压力管理方面的研究、评估和干预工作，这个研究方向的工作与大中小学的心理健康教育和家庭教育密切相关。

近两年，南京脑科医院王纯教授团队、北京安定医院郑毅教授团队、中国科学院心理所的一系列研究均表明，当前我国儿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人脑情绪调节的主要机制及其对教育的启示

有关情绪的脑科学研究表明，情绪功能是全脑网络协调工作的结果，但是也呈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偏侧化，即左右半脑是一定程度专门化的，负责不同的情绪功能。人脑边缘系统尤其是其中的杏仁核在情绪的启动和激活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众所周知，杏仁核最重要的生物学功能是通过各种感知觉信息，快速且粗略地评估当前刺激或环境改变对自己是否具有威胁及其严重程度，为个体的紧急反应做好“战”或“逃”的准备，因此杏仁核又被称为“人脑情绪的发动机”或“人脑的预警系统”。

额叶是人脑的控制中心，几乎负责了人类所有的高级认知功能，例如计划、决策、判断、情绪调节等。双侧杏仁核与双侧前额叶（主要是眶额皮层）之间有着解剖结构上的直接神经投射，就情绪调节能力来说，个体是否能够进行有效情绪调节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杏仁核与前额叶之间的神经效能。通俗来说，一个人的情绪是否容易波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杏仁核的敏感性，能否控制住情绪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额叶是否有足够的神经效能可以快速地抑制杏仁核的高度激活。

在进入青春期之后，青少年脑发育的不平衡性加剧：负责情绪激活和启动的边缘系统发育速度要远大于额叶控制系统，这就导致了青春期的孩子一方面情绪体验增强，另一方面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体验。因此，青春期孩子的情绪往往表现出易激惹、难控制的特点。脑功能成像的研究表明，当青少年在面对情绪性刺激时，边缘系统的活动变化剧烈，但是额叶尤其是前额皮层由于发育水平较低，导致其工作效率还不能有效地控制和调节边缘系统的激活，这两个系统之间存在着显著的效能不平衡。此外，有关青少年脑发育特征的研究发现，海马和杏仁核的发育过程存在较大的性别差异，这导致了青春期女孩比男孩更容易受到情绪和焦虑障碍的影响，男孩则在违反规则或冒险行为方面表现出更大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左右两侧杏仁核与前额叶之间的神经效能并不一致，这就引起了在脑电活动上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额叶脑电偏侧化，有时也被称为额叶脑电不对称性。有关情绪调节的电生理研究发现，在静息状态下，额叶脑电偏侧化模式与不同的情绪调节能力有关，良好的情绪调节能力往往伴随着左额叶更大的活动。额叶脑电偏侧化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可以作为评估和预测个体情绪调节能力发展的重要指标之一。

额叶虽然是人脑的控制中心，但它也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缺点”：额叶在情绪极度波动或受刺激很强的情况下会暂时失去工作能力。这种现象之所以存在，实际上也是长期的生物进化留给人类的一种非常重要的自我保护能力：在危险的情况下如果避无可避，那就干脆装死，限制身体动作，说不定能躲过危险；或者干脆装作看不见、听不见，以避免脑和身体在短时间内受到强烈的刺激从而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例如死亡。

很多老师和父母会发现，自己对孩子较为严厉时，孩子有可能会呆住，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让他写作业或做某件事情可能会半天不动，这就是人面对恐惧刺激时除了“战”或“逃”之外的第三种反应：“呆”，与人脑信息加工的“高通路”和“低通路”有关。老师和父母很容易把这种情况归结为孩子的态度或习惯问题，但实际上是因为严厉的责备、批评尤其是吼叫引发了孩子的恐惧反应，孩子的额叶暂时失活了，这也是为什么那些经常被吼的孩子其反应速度或处理事情的能力往往反而低下，“越骂越笨”。

因此，老师和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切记不要突然声音提高八度，这对孩子的脑和行为的发展非常不利。也就是说，在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过程中，老师和家长面对孩子要尽可能“好好说话”，这是构建和谐班级环境和家庭环境的核心方法。此外，老师和家长还要尽可能地做到“六个不”：不要急、不要吼、不要催、不主导、不打扰、不控制，学会非暴力沟通，避免由于“教而不当”在教育过程中给孩子造成过多的毒性压力。

人体应对压力的主要机制及其对教育的启示

人体的内分泌系统对压力的反应十分敏感。个体在面临压力（应激）时，交感神经—肾上腺髓质系统（SAM轴）和下丘脑—垂体—肾上腺皮质系统（HPA轴）的激活水平最为明显，它们构成了人体应对压力时最重要的两个激素管理系统。

个体的压力（应激）反应主要体现在身体应激和心理应激两个方面。SAM轴的高度激活会使个体生理方面出现明显的变化（即心理躯体化）。对于青少年来说，最明显的身体应激反应一般表现在睡眠、饮食消化等方面，例如，睡眠方面可能会出现入睡困难、失眠、噩梦、易惊醒等问题；饮食消化方面可能会出现暴饮暴食或食欲不振，恶心、腹泻等问题；还有可能会出现不明原因的腹痛、胃痛、头痛或肌肉酸痛等疼痛症状甚至是胃溃疡，以及新出现的或加重的过敏症状等，即使通过医学治疗也无明显好转。

HPA轴的短期高度激活（急性压力）或长期慢性激活（慢性压力）都会使个体出现明显的心理应激反应，具体在认知、情绪和行为方面都会有所体现。压力源会引起下丘脑的激活，下丘脑的激活则会诱导垂体前叶分泌促肾上腺皮质激素，这种激素会刺激肾上腺皮质开始分泌一种被称为“压力分子”的糖皮质类激素——皮质醇。皮质醇能够帮助个体尽可能地快速动员能量来应对压力，但是效果则取决于它的含量。如果皮质醇能够在短时间内突然释放并且迅速降低，这种简短且适当的皮质醇水平能够显著增强注意力和改善记忆力，这对于个体来说十分重要，这也是生活中为什么人们经常会体会到适当的压力反而能够更好地提升学习效率或工作效率。此外，个体每天早上刚醒来一个小时内，人体会大量分泌皮质醇，并迅速达到一天中的峰值，然后很快回落，这一过程被称为“皮质醇觉醒反应（Cortisol Awakening Response，CAR）”，这可以帮助人们迅速清醒过来以投入紧张的工作或学习中。

然而，如果皮质醇一直处于较高的水平，很可能会导致整个内分泌系统出现紊乱，影响脑的正常发育和功能。人脑海马中的皮质醇受体非常多，因此皮质醇的水平过高会直接侵害海马，导致海马发育异常或功能受损，从而影响儿童青少年的学习和记忆效果。人们在平时的生活或学习中，常常感觉压力大时记忆力不太好，这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

此外，人脑额叶中的皮质醇受体也非常多，所以过高的压力水平也会使额叶功能受损，导致执行功能水平下降，进而更难控制自己的注意力和行为，导致情绪调节、学业成绩、生活自理等方面出现严重问题。人们在生活中经常会发现，明明知道当前这件事情很重要或很紧急，但往往就是提不起兴趣或没有动力去做，其原因就在于额叶的控制功能在压力状态下被过高的皮质醇水平抑制了。

麻烦的是，当额叶功能被抑制时，其控制杏仁核激活水平的能力也会下降，这就会导致激活水平居高不下的杏仁核又持续高度地激活了HPA轴，导致HPA轴产生了更多的皮质醇，进而更加严重地抑制了额叶的调节功能，形成了非常麻烦的恶性循环。个体一旦陷入这种恶性循环，想要快速打破并不容易；如果长期受困于这种恶性循环，很容易陷入抑郁或焦虑的状态。研究表明，在所有压力管理的方法中，有氧运动和正念冥想是相对来说见效较快并持续时间较长的方法，对于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具有很好的效果。

日常生活中有一个词叫作“过劳肥”，这是由于应对压力需要比平常消耗更多的能量，因此长期的慢性压力会导致人体饥饿素增加、瘦素减少，所以很多人越辛苦反而越胖，例如睡眠缺乏的人往往更容易发胖，尤其容易长肚腩。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感受到压力时大多会不自觉地选择吃东西来缓解压力，尤其是吃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值得注意的是，儿童的身体发胖并不一定是因为营养过剩或缺乏运动，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压力过大。

无论是在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中，帮助孩子有效地进行压力管理并不能停留在相关知识或方法的传授上，还必须高度重视体验和实践。正如前文所述，在急性应激和慢性应激状态下，个体的额叶功能可能会被抑制，此时孩子们并不是不知道哪些方法可以帮助自己缓解压力，但是额叶功能一旦被高度抑制，即使自己知道也往往难以付诸行动。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要强调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过程中的人际关系支持，在他们无力从“知”到“行”的时候，推他们一把、帮他们一把，通过对各种案例和事件的分析、复盘、表演加深孩子的具身体验。

从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角度来说，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王殿军校长所提出的“动”字非常适用于“五育并举”和“双减”背景下的儿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教育，即通过运动、劳动和活动帮助儿童青少年将心理健康知识运用于自己的生活实践中，逐步趋向于“知行合一”，这正是心理健康的最高水平。

关于中小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十点建议

最后，从脑科学、心理学和教育学的跨学科角度，提出关于中小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十点建议：

一是正确认识并理解孩子的各种“问题”，做“成长型”教师和父母。父母应当学习儿童青少年发展的相关生理和心理知识，认识并理解孩子各种心理、行为、学习问题背后的生物基础。

二是保证孩子有充足的睡眠时间。尽可能保证孩子每晚有8—10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午休时间控制在30分钟以内或90分钟左右；周末不宜补觉时间太长，会严重干扰睡眠节律，导致孩子周一用至少半天时间来“倒时差”。

三是让孩子多参加有氧运动。有氧运动可以很好地促进脑的发育和缓解压力，让孩子多参加运动并不是浪费时间，反而能够提升孩子的学习效率和成绩。建议有条件的家庭为孩子准备一些合适的运动器材。

四是帮助孩子学习时间和任务管理的方法。充分高效地利用好有限的时间，协调管理好学习、生活和娱乐之间的关系。根据学段不同，孩子可以学习的时间和任务管理的方法有：番茄工作法、四象限法则、LAC生活规划辅导法等；目标管理应尽可能遵循SMART原则。

五是帮助孩子学习科学的压力管理方法，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压力缓解方法。此外，学校和家庭有必要在孩子进入青春期之前，帮助孩子发展一两项兴趣爱好，这可以帮助孩子在进入青春期以后面对更加复杂的压力源时，能够利用这些兴趣爱好缓解压力，否则对于青春期的男孩来说更容易产生成瘾行为，对于女孩子来说更容易早恋。

六是充分尊重孩子的兴趣。允许孩子做一些喜欢做的事情，哪怕与学习无关，但前提是健康的事情。当个体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时，容易进入“心流”的状态，这对于个体来说是缓解压力、恢复心理弹性、提升自我效能感的重要方法。

七是很多孩子写作业或做事情速度较慢，家长和老师不要着急。尊重孩子自己的学习节奏，让孩子慢慢来，父母要适应孩子的节奏，而不是让孩子来适应父母的节奏。尤其注意不要催、逼、吼孩子，这反而会导致孩子越来越难以有序地去处理生活和学习中的问题。

八是为孩子营造宽松温暖的家庭氛围和积极的学习氛围。要想做到这一点，家庭或教室的每一位成员都应当学习非暴力沟通方法，学会“好好说话”，这是积极家庭氛围建构的核心。

九是关注孩子的情绪发展，对孩子“共情”。不要只关心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和考试成绩，更要关心孩子的情绪变化，引导孩子正确地认识和对待自己的情绪，在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中与孩子多讨论情绪。

十是不能一味地回避竞争。需要帮助孩子学会在集体中合理地竞争与合作，并学会应对竞争带来的压力。幼儿园、小学和初中的竞争最好是集体形式的竞争，这样既可以培养孩子的竞争意识，又可以培养孩子的合作精神。

希望从事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的一线教师和家长朋友们，能够更多地了解有关儿童青少年情绪调节和压力管理的生理、心理知识，运用脑科学相关研究的成果和方法，从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融合共育的角度共同提升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水平，帮助每一位孩子拥有良好的心理健康水平以应对学习和生活中的各种挑战，拥有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