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越
北宋嘉祐四年(1059),在福建东南部的泉州城北侧,建成了一座大型石桥“洛阳桥”(图1)。主持这项工程的名臣蔡襄,在桥梁建成后撰写《万安桥记》一文,记述桥梁长度,建造所耗费的时间,以及一同协助建造者的姓名等情况,言语间流露出自豪之情。此桥建造的确极为不易,其所在的洛阳江被泉人描述为:“水阔五里,上流接大溪,外即海也。每风潮交作,辄数日不可渡。”1[宋]方勺,《泊宅编》,许沛藻、杨立扬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79页。故此桥又被称作“万安桥”,实为利用“万安”之名以求渡河平安。而该桥的建造也经历了重重困难,早在庆历初年就有郡人李宠甃石作沉桥,却因水流湍急,沉石难以为固;后皇祐五年(1053)郡人王实再度建桥,也一直未能完工。直到嘉祐三年(1058),蔡襄接手主持建桥工作,此桥才得以建成。
图1 泉州港以及洛阳桥位置3据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卢美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地方志 福建省志 福建省历史地图集》,福建省地图出版社,2004年,第134—135页,“宋元泉州港”图绘制。
洛阳桥的完工,有效解决了当时渡江不便的问题,此桥也成为了北上的交通枢纽。直至20世纪洛阳新桥建成之前的千年间,这座北宋中期的石桥一直在泉州发挥着重要作用。另外从我国桥梁建筑史的角度而言,洛阳桥还是我国文献记载显示的第一座跨海石桥,2泉州市文物管理局编,《泉州洛阳桥修缮报告》,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31页。今日亦被称为“中国四大古桥之一”。桥梁建筑上的新技术,历代详细的重修记载,以及文人雅士对此桥诸多笔墨流传,共同造就了这座集人文历史价值一体的石构建筑。1988年洛阳桥被列为全国第三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7月,在泉州成功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时,洛阳桥也是其中最重要的22处代表性古迹之一。
今人对洛阳桥的研究,多从其建筑、建造历史等角度入手,然而除了桥梁本身以外,桥上还留存有六座保存较好的古塔。这些石塔的记载极少,历代桥梁又经数十次重修重建,为年代断定带来了困难。唯一一座题记较为丰富且有年代信息的古塔,是目前坐落于桥梁北侧的三层四面石塔(图2、图3)。该塔塔身一面刻有的年代信息“巳亥年造”(图4),表明此塔与洛阳桥落成时间一致,建造于嘉祐四年。今日学者大多将其视为镇桥之用的桥梁附属建筑,这的确符合泉州兴化一带用石塔镇桥的传统4如泉州北侧枫亭地区的太平桥石塔,年代上略早于洛阳桥,同样是石造阿育王塔镇桥的做法。,但洛阳桥上的此塔却也展现出特殊的一面。根据20世纪60年代的旧照片,5张驭寰,《张驭寰文集》第5卷《中国古塔》,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9页,图十九。可知塔上层原有四块山花蕉叶的建筑构件,塔型应为阿育王塔形制。620世纪在洛阳江中打捞出几块山花蕉叶的石塔构件,如今藏于桥南蔡忠惠公祠中,可能是月光菩萨塔上遗失的部分。然而在塔身表现上又与五代北宋时期流行于江浙一带的吴越小型阿育王塔截然不同:洛阳桥上石塔四角无金翅鸟装饰,且四面并非传统阿育王塔的佛本生故事,而是在塔身一面雕凿戴冠菩萨头像,这种特殊的样式带有明显的泉州地域性。而头像一侧刊刻的“月光菩萨”四字,向我们展现了造像身份,这也是该塔另一处特殊之处:不论是从东南地区遗留的宋代造像,还是从福建地区遗留的史料来看,月光菩萨的造像表现以及信仰等都十分罕见。由月光菩萨的造像我们也能推测,在桥梁南侧原本应有另一座日光菩萨造像塔,与其形成对应。
图2 洛阳桥上部分石塔的位置标识(依据今日洛阳桥中亭展览馆中的桥梁遗迹平面图绘制)
图3 如今洛阳桥上的“月光菩萨塔”(笔者拍摄于2019年7月)
图4 洛阳桥月光菩萨塔四面,顺时针方向分别为“菩萨头像与题记”“《大涅槃经》经文”“五方佛种子文”“《法华经》经文”
在已有的洛阳桥研究中,沈峰的〈洛阳桥月光菩萨石塔新解〉是为数不多对桥梁石塔造像进行探讨的文章。文中认为题记所说的月光菩萨,实为泉州地区的“月神”,意味“祈求海潮平息”。7沈峰,〈洛阳桥月光菩萨石塔新解〉,载《厦门日报》2019年8月18日,第A07版。月亮与潮汐之间的关联,在宋代以前已被发现,同时此塔的确建立在连通海域的洛阳江上,但月光菩萨是否在泉州地区有可能成为月神,并和潮汐互相联系,则证据不足。观察流传至今与月神相关的儿歌8参见谢云声编,《闽歌甲集》,厦门市闽南文化研究所,1999年,第87页。、中秋之时所举办仪式9参见张素萍,〈拜月娘妈烧塔仔泉州中秋习俗多〉,载《东南早报》2016年9月14日,第A07版。,可知泉州地区宋时具有的“月神”信仰反而多与保护孩童、促进男女感情等相关。其实纵观北宋整个东南地区,都没有将月光菩萨视为平息潮水的说法。
虽然民间的确有将月光菩萨与月亮互相关联的倾向,但月光菩萨作为一个佛教神灵,在考虑到其地理位置的同时,更需要关注其表现载体“佛塔”在桥梁中的意义。仔细观察石塔本身,塔身两侧撰写的经文,一面为“涅槃经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巳,巳灭为乐,常住三宝”10[东晋]释法显译,〈大般涅槃经〉,载《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5年,第204页。,这出自法显翻译的《大般涅槃经》,只是原文中个别字有所不同。另一面文字为“诸佛出世,欲令众生,开示悟人,佛之知见,使得清净”11[后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一,载《大正新修大藏经》第9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5年,第262页。。这应该出自鸠摩罗什所译的《妙法莲华经》,该经文方便品中讲到诸佛出世的内容,语义上与石塔所述相同。此二经文一直以来都是佛教中的经典,同时出现在石塔上,表明此建筑带有浓厚的宗教性质,亦说明石塔的建造应有正统僧人的参与。
令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塔身背面的五方佛种子字:以中央的大日如来为中心,分别在左上角安置西方阿弥陀佛,右上角安置东方阿閦佛,左下角安置北方不空成就佛,右下角安置南方宝生佛,表明此塔具有明显的密教因素。而且,这并非是洛阳桥上唯一的五方佛种子字,在今日洛阳桥南端西侧的一座六角石塔中(图5),最上层从东南侧开始顺势针雕刻着“十”“方”“三”“世”“一切”“佛”七字,中层则雕刻了六个符号。一直以来学界大多将其视为“六字真言”,但从此塔的拓片中清晰可见(图6),六个图案中的五个与月光菩萨塔五方佛种子字完全相同,剩下一个其实是常说的“唵”音符号。这个符号往往出现在真言最前,是一个独立而完美的赞美及感叹的字。12沈观鼎编译,《梵文字典》,常春树书坊,1989年,第11页。这六个符号并非按照空间布局,但其中心依然突显:大日如来的种子字最早出现,与该塔上层的起始文字“十”相对应,意为首要表现。从两座石塔字体完全一致,以及相似的表现形式可见,南端西侧的这座六角三层石塔也应为北宋建桥时期的原物,在使用目的上与月光菩萨塔相同。两处种子字的出现,说明洛阳桥在建造完成之时,其中宗教表现部分明显受到密教影响。
图5 洛阳桥南端的六角三层石塔(笔者拍摄于2019年7月)
图6 石塔中层六面的六个符号。由左向右分别为:上段“阿閦佛种子字”“宝生佛种子字”“唵”,下段“不空成就佛种子字”“阿弥陀佛种子字”“大日如来种子字”
无独有偶,桥梁上的石塔,刊刻的密咒,甚至不全造像的特殊表现,引出了另一座位于泉州更南方的石塔——“龙津石塔”(图7)。此塔坐落于深圳宝安区沙井镇内,如今仅存四面方形塔身,塔顶有一圆球装饰,应为相轮残存部分,四角位置原本也应有山花蕉叶装饰,如今均脱落不见。塔身东面的年代题记“嘉定庚辰立石”表明其建造于1220年,是深圳地区最古老的地面建筑之一。
图7 深圳沙井龙津石塔(笔者拍摄于2020年7月)
崇祯时期编撰的《东莞县志》对龙津石塔有所涉及。在其“龙津桥”词条中,记述桥梁建成之时“风雨骤至,波涛喷涌,若有蛟龙奋跃之状,因立塔镇之”13[明]张二果、[明]曾起莘,《崇祯东莞县志》,杨宝霖点校,东莞市人民政府办公室,1995年,第52页。,文中所述镇蛟龙之塔,正是现存的龙津石塔。从造塔缘起来看,龙津石塔的功能与泉州洛阳桥石塔相似,只是如今石塔一侧的桥梁已经不存。询问当地百姓得知,此塔一侧的河流旧称“龙须沟”或“龙津涌”,可见宋时所建桥梁名作“龙津桥”,应是从属水流称呼。沿此龙津涌向北,能找到另一条与之相通的河流“衙边涌”,此河西起衙边社区,向东流入“茅洲河”(图8)。而茅洲河则最终进入珠江口伶仃洋中。也就是说,今日之“龙津涌”“衙边涌”等支流,都汇通珠江口,龙津石塔实为是一座距离海港不远的石塔。
图8 龙津石塔与周围几条河流的地理位置关系(笔者绘制)
唐宋时期的广州,是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而珠江口正是进入广州的主要海上通道。从近年深圳地区发掘出土的大量宋代钱币等遗物来看,14董小明主编,深圳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深圳文物志》,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77页。龙津石塔所在的宝安区因地理优势,在宋代商贸中享有重要地位。大量记载以及文物均表明宋元时期多有泉州、漳州移民定居在珠江口伶仃洋的零星岛屿上。15张侃、水海刚,《闽商发展史 澳门卷》,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页。在现存香港九龙半岛上的宋人严益彰题刻中,也提到有泉州人刊刻的石碑。16伍庆禄、陈鸿钧,《广东金石图志》,线装书局,2015年,第169页。泉州广州两地海上往来的便利,为珠江口周边闽人频繁活动奠定了基础。
从目前全国范围发现的桥梁石造阿育王塔以及不全造像表现来看,除了龙津石塔以外,其他均出现在以泉州为中心的福建地区。两地石塔相似的不全造像表现、同为阿育王塔的建筑形制,以及用于镇水镇桥的相同目的,反映沙井在南宋时期此类石塔的出现,正得益于与泉州等福建地区的交流,龙津石塔明显是福建地方造塔思想下的产物。而对龙津石塔题记、图像的分析,同样有助于我们思考泉州石塔背后的造塔含义。
龙津石塔西面雕有一尊双手结印的半身佛像,造像面向河流,应为石塔正面。北侧与南侧各有一壸门形龛,北侧龛中浮雕合十双掌,南侧龛中浮雕持宝剑手印,两图像下各有楷书文字若干,字迹大多仍能辨识(图9、图10)。从清晰的经咒与图像表现,可知题刻文字是唐代密教大师金刚智所译,后传为不空译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咒语,此经内容为观世音说大悲陀罗尼咒。石塔上的两处真言原文为:“若为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当于宝剑手。真言:唵(引)帝势帝惹睹尾儜睹提婆驮野吽泮吒。”“若为令一切鬼神龙蛇虎狼狮子人及非人常相恭敬爱念者。当于合掌手。真言:唵(引)尾萨啰尾萨啰吽泮吒。”17[唐]不空译,《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载《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0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5年,第118页。在图像表现上也与经文“宝剑手”与“合掌手”的配图一致,明确可知此塔是利用密教大悲心陀罗尼经咒起到镇水之用。
图9 龙津石塔合掌手一侧的题记辨识(笔者绘制)
图10 龙津石塔宝剑手一侧的题记辨识(笔者绘制)
龙津石塔是密教咒文运用在半身像阿育王塔上的重要案例。该塔选用的经文《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在密教经典中占有重要地位,自唐宋一直流行至今。各类译本中流通最广者为唐时天竺僧人伽梵达摩所译,全称《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文中明确在观音咏持此神咒时,日光菩萨、月光菩萨与无量神仙前来作证并加以拥护:“日光菩萨为受持大悲心陀罗尼者,说大神咒,而拥护之……月光菩萨亦复为诸行人,说陀罗尼咒,而拥护之……”18[唐]伽梵达,《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载《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0册,第111页。
由此可见,日光菩萨与月光菩萨在文中作为观音说此法的拥护者,自然与观音产生了紧密关联。有关此经文的日、月光菩萨图像表现,也就和我们熟知的药师佛二胁侍无关,反而构成了一种新的图样模式:中间安置观音作为主尊,而日、月光菩萨则为左右胁侍。对于此经的广泛信仰,在北宋其他地区也可见类似的表现,如延安黄陵县双龙乡的“万安禅院”石窟。从该窟龛凿题记信息得知,此窟造像大约雕凿于北宋绍圣元年至政和五年间(1094—1115),与泉州洛阳桥年代相近。石窟甬道两侧分别有手持日月的日、月光菩萨(图11、图12),在内室甬道一面的上面则为千手观音像(图13),明显受到了同一经文的影响。
图11 延安万安禅院石窟甬道左侧造像(笔者拍摄于2018年7月)
图12 甬道右侧造像
图13 甬道尽头内室的千手观音像
龙津石塔上虽无日、月光菩萨的表现,但利用密教咒语来加持石塔镇桥镇水的做法,却很可能同石塔本身一样来自福建沿海地区。从现存遗迹来看,十二世纪的泉州石塔也存在受此经文影响的案例。在今日泉州开元寺拜庭中,保存有两座完整的石造阿育王塔,其中东侧塔南面底座上留有的柳三娘绍兴乙丑七月舍钱题记,表明此二塔建于南宋初年的1145年。另一个年代证明出现在塔内安置的鎏金银制观音造像上,造像背面题记柳三娘于六月供养此像于塔中。19林宗鸿,〈泉州开元寺发现五代石经幢等重要文物〉,载《泉州文史》第9辑,泉州市泉州历史研究会,1986年,第29页。两处题记时间相距一个月,但均提及柳三娘出资造塔一事,可见对于供养者而言,先供像与再立塔,实为同一个活动。故我们在对二塔开展研究时,也应将观音像视为石塔的一部分纳入考察。从二塔表现细节来看,有一特殊之处在于二塔的上檐“德宇”部分均有刻字,东侧石塔南面刻“今上皇帝”,西侧石塔的南、东、西面则分别刻有“皇帝万岁”“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字样(图14、图15)。一般而言,阿育王塔的德宇部分往往不作雕刻,或仅用纹样进行装饰。这样有文字表现的案例十分少见,应是出资者特意要求所为。同时二塔的文字内容也相互对应,实为表达了同一个思想:东侧石塔的“今上皇上”指代了对象,西侧石塔的“皇帝万岁”则表明了目的。石塔两侧雕刻的日、月光菩萨文字,此时也作为护佑与塔内部的观音成为组合,正符合《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加护说法,起到共同加固石塔的作用。可以说,开元寺此二塔的建造,同样是依据密教经文,以祈佑绍兴八年(1138)新成立的南宋都城安稳,和宋高宗赵构的万寿无疆。
图14 开元寺拜庭西侧石塔东面与南面上题刻“日光菩萨”与“皇上万岁”(笔者拍摄于2018年3月)
图15 开元寺拜庭西侧石塔西面上题刻“月光菩萨”
开元寺的这两座宋塔虽然没有安放在桥梁之上,但其体现出来的思考模式,实与泉州桥梁上石阿育王塔的价值功能一脉相承。同时洛阳桥的建造,本就有开元寺僧人参与。蔡襄《万安桥记》中明确提及的“职其事,卢锡、王实、许忠、浮图义波、宗善等十有五人”。20[宋]蔡襄,《万安渡石桥记》。原碑现存桥南蔡忠惠公祠内,碑文收录于郑振满、[美]丁荷生编纂,《福建宗教碑铭汇编 泉州府分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页。其中“浮图义波”在《泉州开元寺志》21杜洁祥主编,《中国佛寺史志汇刊 泉州开元寺志》,明文书局,1980年,第40页。与《紫云开士传》中均有提及,清晰表明其为开元寺僧人:“义波,善讲说。嘉祐中,蔡襄造万安桥,以波董之。”22[元]释大圭,《紫云开士传》,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78页。如果说对于开元寺此二宋塔的分析成立,那么当我们再次回顾洛阳桥上的月光菩萨塔时,或许应该思考桥梁上是否存在以观音为中心的相似布置。
如今的洛阳桥中段设有展览厅以及碑廊,之所以可以在桥梁中央展示,得益于洛阳桥以江中巨石为基,故建筑可立于桥梁中部,成为往来路人休憩参观之所。然而对早期洛阳桥中段的建筑布局,史料中并没有清晰的记载。倒是坊间一直有传闻,说早在洛阳桥前,就有了观音庙。甚至还有当地老人坚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亲眼见过桥上的庙宇。23懒游的故事,〈泉州洛阳桥中亭岛上的观音像,有段曲折的历史〉,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27618849949397677&wfr=spider&for=pc,2020年06月20日。有关洛阳桥上有观音庙的说法,还导致近年发生了民众擅自在桥梁中段挖坑重建寺庙的事件,当然这一行为立马受到了文保部门的制止。最终在民众的一再坚持下,在桥中安置了一尊观音像,才将此事告一段落。如此执意要在洛阳桥上建造观音庙的做法,不能仅仅视为百姓的信仰需求,其实背后正反映出观音庙与洛阳桥之间可能存在的紧密关联。
从泉州永春五里街镇保存下来的一幅清代壁画上,我们发现民众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在洛阳桥的中央原本的确有一座观音庙(图16)。这幅壁画至今保存尚好,据题记应绘于乾隆四十年(1775),题名《洛阳胜景》。画面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描述了与洛阳桥有关的三个传说,并反映出清代洛阳桥上拥有的建筑类型。刘汉瑶在其文中详细记载了画面中段的内容:“右门中间有楼阁建筑书写‘蔡公祠’‘观音宫’,中间有城堞,门书有‘西川甘雨’。而画中观音殿前有二塔,塔前荷叶扁舟上站有一妇女手持芭蕉扇,头上虚线引伸至桥上空化成观世音持拂尘站在云头。”24刘汉瑶,《〈洛阳胜景〉壁画的说明》,载惠安县文化馆编,《惠安名胜古迹》,1981年,第18—19页。画中的“西川甘雨”在今日桥上依然可见,牌楼等建筑原先也的确存在。25泉州市文物管理局编,《泉州洛阳桥修缮报告》,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51页。根据此画作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虽然此画表现了不少传说故事,但建筑物的表现却基本写实,可以推测,在清代时桥梁上确有一座重要的观音庙建筑。
图16 如今保留在泉州永春五里街镇的“洛阳胜景”壁画(拍摄于2020年7月)(左)
刘浩然在其1993年编著的《洛阳万安桥志》一书中,已尝试对洛阳桥进行还原。从图中可见(图17),刘浩然认为中亭的建筑主要有以下六座:郑公祠、观音院、姜公祠、万公祠、济亨亭和甘雨碑亭,并称观音院是由姜公祠改建而成:“姜公祠建后不久即毁于火。后被改建为观音院。至清雍正八年(1730),知同安县事唐孝本,恢复旧祠,仍祠姜公。”27《洛阳万安桥志》,第79页。书中将雍正八年1730年误印为1703年,此处引用时已更正。《泉州洛阳桥修缮报告》一书中也持相同说法,但此说并未见出处,且唐孝本的任职时间似乎也有错误。28同注25,第17页。但本书中误将“唐孝本”记为“唐孝年”。雍正七年(1729)唐孝本任晋江知县,但同年就被调任至台湾县知县29[清]唐景崧、[清]蒋师辙、[清]薛绍元纂修,《光绪台湾通志》,载上海书店出版社编,《中国地方志集成 台湾府县志辑 1》,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94页。,雍正九年(1731)才上任同安县知县30林学增修,《民国同安县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376页。,雍正八年之时并未任同安知县。而且如果此庙在雍正时期重新用以纪念姜公,为何在短短四十年后的永春壁画中仍然将桥梁中亭位置的建筑物视为“观音宫”呢?所以很可能原本观音庙与姜公祠即是两个不同的部分,且观音庙也并非是由姜公祠改建而成。
图17 《洛阳万安桥志》中绘制的桥梁建筑分布图26图片来源自刘浩然,《洛阳万安桥志》,华星出版社,1993年,第9页。(右)
清代已确定有观音庙建筑的存在,而观音和洛阳桥之间的关联,还有着更久远的说法。而从民间流传文本来看,几乎所有的洛阳桥建造传说中都有观音的影子,并且大多数故事中都将洛阳桥建成视为观音施法帮助的结果:当蔡襄建桥遭遇资金不足时,观音化身美女乘舟洛阳江上,以谁能用钱币掷中她身上便以身相许的方式,吸引富人纷纷解囊投掷钱财。但观音使用法力,使钱币只能落入船只却碰触不到身上。最终小船满载金银,成为桥梁建造的资金。这一情节的出现,可追溯至传奇剧本《四美记》,依据今人研究,该剧本中的“宣虏尔干”一词,是蒙古语中“库虏尔干”,31方龄贵,《元明戏曲中的蒙古语》,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97—298页。这说明该剧雏形很可能创作于元代。叶明生在泉州南安实地考察时,也发现了传抄自明代的签文,已有“洛阳桥浮观音”的说法,32叶明生,《福建傀儡戏史论》,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第949页。可见到了明代,洛阳桥观音的传说已被改编为剧本而广为人知。所以将泉州洛阳桥中亭处的观音庙判为由明代后期的姜公祠改建而成,也与民间传说的时间不符。
虽然目前没有留下宋时洛阳桥上是否存有观音庙的记载,但是从元时观音洛阳桥的传说已被转变为剧本来看,宋代的民间应该已经将观音与洛阳桥互相关联,这同样在本文重点研究的月光菩萨塔头像表现中有所体现。细观月光菩萨的造像,会发现在其宝冠的中央有一尊化佛,只因风化等原因,此细节已经难以辨认,只能在拓片中模糊可见(图18)。在北宋时期,常见菩萨的图像仪轨已经确定,就如同文殊骑狮、普贤乘象一样,化佛冠在汉传佛教中往往被视为观音的辨识标志。比较四川地区唐末宋初雕凿的多处月光菩萨造型,以及广西桂林龙隐岩至和元年(1045)日、月光菩萨造像,均不见头戴化佛冠的案例。泉州此处特例,应视为密教影响下与观音有关的特殊表现。月光菩萨头戴化佛冠的特殊表现,进一步暗示了洛阳桥在建造之时与观音之间具有的关联性。以上这些均反映出洛阳桥早已具有观音渊源。由此来看,月光菩萨塔本身也不再是单一存在的桥梁附属建筑,而是同桥梁中央形成呼应,作为观音的胁侍而存在。在洛阳桥两座石塔上的五方佛种子字,与月光菩萨的造像,都是密教经文影响下洛阳桥建筑与宗教融合统一的表现。
图18 从拓片上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月光菩萨头上宝冠中央的坐佛像(笔者2019年7月拍摄于洛阳桥中亭展览馆)
从龙津石塔以及泉州开元寺宋代二塔的案例来看,二者均受到密教经文《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的影响,这为解释洛阳桥上阿育王塔为何雕凿月光菩萨造像带来了启示。不论是月光菩萨像头戴的化佛冠,还是元明歌谣中多次出现的观音传说、清代桥梁留存的观音庙等信息,都暗示了观音与洛阳桥的密切关联。桥梁石塔上现存两处五方佛种子字,更直接表明了洛阳桥宗教建筑布置中的密教因素。由此可见,桥梁北侧之所以会在建成时安置月光菩萨造像,也应为依照《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说法,将其作为观音的拥护者。在此,日、月光菩萨与桥梁中央的观音庙形成呼应,共同起到镇水镇桥之用。洛阳桥的布局创新之处,还在于将造像表现在镇桥石塔上,与桥梁中央的庙宇成为一体,实为宗教仪轨与建筑空间的融合统一。主尊两侧的胁侍不再是传统平面上的左右布置,而是跨越了纵深的距离,真正在“全方位”意义上守护桥梁。
洛阳桥在蔡襄建成后,因为王子京向宋神宗献桥梁图等活动33[明]庄一俊,《洛桥新城记》。原碑保存于洛阳桥中亭,碑文收录于《泉州洛阳桥修缮报告》,第250页。,在东南地区极具盛名。元祐年间(1086—1094)在泉州南部的同安县(今为厦门市同安区)建造的另一座石桥“西安桥”,明显受到了洛阳桥的影响。不仅后人称此桥为“洛阳之亚”,34[明]蔡献臣,《重建西安桥记》。原碑已佚,碑文收录于《福建宗教碑铭汇编 泉州府分册》,第1012页。并且从如今藏于厦门梵天寺的西安桥阿育王石塔中可以看到,其石塔也模仿洛阳桥的月光菩萨塔,在塔身一面雕凿了半身菩萨像,来替代传统样式中的佛本生故事图。其实不只是西安桥,随后整个宋代泉州地区的大桥建造,都无法绕开洛阳桥之辉煌而独树一帜。而这种依据密教经文,将宗教空间与建筑空间结合的做法,也逐渐成为了福建一带桥梁建造的传统。直到清代修建的万寿桥,我们仍能在建桥碑记中发现观音庵,以及用以镇桥镇妖的阿育王塔:“既而复造小庵于桥左,中祀观音大士,俾僧世守之。又造阿育王石塔于右,使主河神,瞻敬呵护……”35[清]释道霈,《河口万寿桥记》。原碑保存于福州于山碑廊,碑文收录于黄荣春编著,《福州市郊区文物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3—184页。如今笔者在莆田涵江区白塘镇考察时,也发现新建桥梁入口处用以供奉观音的小型阁楼。就今日的建造工艺,阁楼的建造费用已远超具有实际功用的桥梁,但当地人依然愿意在桥头安置如此精美的小庙,其背后正是超越时空的桥塔建造观念之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