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吏治腐败是古代中国由来已久且难以根治的痼疾,也是宋代较为突出的政治问题,宋代思想家和官员对官吏腐败现象多有批判与建言。陆九渊从“发明本心”出发,剖析官吏腐败的深层原因;同时他身体力行,在荆门施政期间,革除弊风,整饬吏治,卓有成效。陆九渊对于吏治腐败的批判和治理实践,既体现了他对儒家治国平天下理念的承继,也体现了其心学浓郁的实践性色彩。
【关键词】 吏治腐败;陆九渊;荆门之治;本心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8-006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8.019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厅课题(19C0089)“陆九渊心学的实学精神及当代价值研究”;世界智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课题“陆九渊本心论的美学意蕴及当代价值研究”;2019 年长沙理工大学青年教师成长计划项目。
中国古代的吏治腐败一般是指地方官吏滥用公共权力,以非正当途径压榨民众,牟取私利,侵犯民众的应享权利和应得利益。吏治腐败现象由来已久,是历朝历代难以根除的痼疾。宋代吏治腐败现象普遍,成为较为突出的政治问题。
一、宋代吏治腐败问题突出,宋代思想家普遍关注
宋朝初年,宋太祖便十分注重对官吏的治理。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便处死贪官商河县令李瑶。太祖和太宗对于贪赃枉法官吏实行严厉打击的政策,依据唐例制定的《宋刑统》显示,宋朝对官吏的惩处力度更大,相关吏治法律条文严密,尽管宋朝对于职官的法律条文细密,然而“人治”却逐步僭越“法治”,宋代统治者常常运用赦免。“在宋代施行之广泛,远过于中国的任何朝代。它被认为是一种能够有效地感召罪犯,使其改过自新以回馈帝国之仁政的手段。”[2]两宋三百余年间,各种赦免活动近千次,宋初较为清明的吏治状况渐为破坏,开始呈现一片贪腐之象。
宋代思想家和大臣对于吏治腐败普遍有所批判。欧阳修指出百姓之苦源于吏官之贪:“公私困弊者,不惟赋敛繁重,全由官吏为奸。每或科率一物,则贪残之吏,先于百姓而刻剥;老缪之吏,恣其群下之诛求。朝廷得其一分,奸吏取其十倍。民之重困,其害在斯。”[5]范仲淹深以为然,提出应“委天下按察使,省视官吏,老耆者罢之,贪浊者劾之,昏懦者逐之,是能去谬吏而纠慢政也”[6]。由范仲淹倡导及推行的庆历新政,就是以整饬吏治为首要任务。王安石也意识到整饬吏治势在必行,“能推行朝廷之法令,能推其所缓急,能使民能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7]王安石对此痛心疾首,斥责官吏“廉耻之心毁也”[7]。张栻对贪官污吏十分痛恨,在任荆湖北路转运副使、知江陵期间,竟一天除去贪吏十四人。宋朝官吏贪腐现象严重,成为宋代思想家和朝廷大臣普遍较为关注的社会问题。
如何杜绝官吏腐败,宋代思想家和官员提出不同见解,大体可归为两类。一类是从人才选拔方面提出建言,如北宋翰林学士王禹偁在真宗咸平元年上疏,建议朝廷“艰难选举,使入官不滥。”[1]包拯强调要“精选廉干中正之人”为官。程颐认为治理好国家的关键在于人才,所谓“天下之治,由得贤也。天下不治,由失贤也。”[8]南宋陈亮也建议“任贤使能以清官曹”[1]。另一类则是从吏治体制和管理的角度提出建议。如北宋知代州柳开指出“天下州县,或冗长至多,或几年久阙”,他一方面建议精简官吏,“酌量省免,免虚费于利禄,仍均济于职官”[1],另一方面强调对于官吏的奖罚分明,“惩吏奸以明赏罚”[1]。程颐主张“官吏有犯入人罪者,则终身弃之”[8]。王安石则提出了较为全面的吏治策略,即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叶适对官吏见解独到,他认为百姓相信和倚赖的是吏而非朝廷命官,缘于“骤而问之不若吏之素也,蹔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举而归之吏官。”这种情况致使“朝廷之纲目其在吏也”,这是不利于国家社稷的,因此他针对吏官制度和管理向宋孝宗提出建议:“使官与吏相制而不制于吏,使人与法相参而不役于法,使贤能与资格并行而不屈于资格”[9]。
二、陆九渊猛烈抨击吏治腐败,深切同情受害百姓
相较于上述宋代思想家和大臣对吏治腐败的温和批判和建言,陆九渊对地方胥吏的贪赃枉法深恶痛绝,抨击尤为猛烈,对胥吏腐败的剖析也鞭辟入里。如邢舒绪所指出“陆九渊政治思想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他对地方胥吏的危害认识非常深刻,因而十分重视对管吏的治理。”[10]他在与友人门人的往来书信中,屡屡提及地方官吏的胡作非为,对此切齿痛恨,对百姓之苦深切同情,忧国忧民之心,见于笔端,发于本心。
(一)抨击地方官吏贪污成风,唯利是图
陆九渊犀利指出民生凋敝并非源于朝廷赋税过重,而是由于地方官吏的贪腐。金鸡县执事赵宰上任之初,陆九渊便致信提醒他不要被当地胥吏所蛊惑和混淆视听。“吏胥贪鄙,旁公浸渔,惟利是见,岂恤公上。”[11]陆九渊指出国困民苦,唯独胥吏日饱,地方胥吏往往假公济私,中保私囊。他披露奸猾吏胥利用簿书侵吞公家财物,指出“簿书”等事不可轻视,“此奸贪寝食出没之处”。簿书名数等财物之事,士大夫颇为鄙夷,常常不屑于接触和管理,导致胥吏趁机侵吞。对于世儒耻之簿书,象山屡次予以批评:“世儒耻及簿书,独不思伯禹作贡成赋,周公制国用,孔子会计当,洪范八政首食货,孟子言王政亦先制民产、正经界,果皆可耻乎?官吏日以贪猥,弊事日以众多,岂可不责之儒者?”[11]陆九渊认为吏胥侵贪,这些迂腐的士大夫官员要负一定责任,正是他们自视清高,不屑簿书,才导致贪鄙奸吏有机可乘。“簿书”等财务事要,历来为腐儒所轻视,他们极少亲临检视和督查,而象山对簿书事务并不排斥,甚至颇为重视,这和象山的宗族制生活经历有一定关系,同时也源于象山对于财务重要性有着更加清醒的认知,他深知只有“簿书齐整明白”,才能使“吏无所容奸”。
(二)批判地方官吏巧设名目,横征暴敛
陆九渊痛陈地方胥吏巧设名目,横征暴敛。宋代的税赋征收,主要由县级官府来完成,地方胥吏作为国家税收的具体执行者,对上刻意欺瞒,对下巧取豪夺,致使民不聊生。陆九渊指出贪吏惯常使用各种名目来搜刮民脂民膏,“今之贪吏,每以应办财赋为辞,此尤不可不辩。今之贪吏,虽在利源优处,亦启无厌之心,搜罗既悉,而旁缘无艺,张奇名以巧取,持空言以横索,无所不至。[11]其中陆九渊对“斛面之蔽”的批判尤为激烈。南宋地方财政日益窘迫,各州县为缓解财政困境,在朝廷规定的常规税收以外,设立各类附加粮税,如斛面斗面,加耗,折变等。[12]斛面是州县对老百姓的额外克扣,奸猾吏胥往往以此牟利,百姓深受其苦,陆九渊对于此有所披露:“民户秋苗,斛输斛,斗输斗,此定法也,常理也。抚之输苗,往年惟吏胥之家与官户有势者,斛输斛,斗输斗。若众民户,则率二斛而输一斛,或又不啻。民甚苦之……由是取之无艺,而暗合、斛面等名目,不可胜穷。由于州县赋税名目众多,税租过重,致使逼民为奸,流离失所。陆九渊在致苏宰的书信中提到,由于官吏巧设各类名目,课税过重,农户逃亡别处,流离失所。陆九渊对此“苛政猛于虎”的状况予以无情揭露。
(三)鞭挞地方胥吏贪赃枉法,司法腐败
陆九渊对地方胥吏的司法腐败也有所披露和抨击。宋代经济贸易发达,社会文化水平不断提升,促使宋代社会诉讼盛行。宋代民风好讼,诉讼中的敲诈勒索成为苛捐杂税外地方胥吏的另外一条敛财之道。陆九渊抨击地方胥吏狱卒“曲直不分,以贿为胜负”[11]。诉讼中的腐败现象比比皆是,陆九渊披露狱卒滥施刑罚:“而县邑之间,贪饕矫虔之吏,方且用吾君禁非惩恶之具,以逞私济欲,置民于囹圄、械击、鞭棰之间,残其肢体,竭其膏血,头会箕敛,槌骨沥髓,舆奸胥猾徒厌妖咆哮其上。”可见平民一旦入狱,只能任狱吏为所欲为。象山认为狱卒常把握断狱之权,平民一旦入狱,则如入“残狼蝎氓之区”,“盖狱官多非其人,吏卒常司其权。平民一柢于狱,唯狱吏之所为,棰楚之下,何求不得?文案既上,从而察之,不能复有所见矣。盖其词情皆由于吏卒之所成练。”[11]象山无情揭露了地方胥吏在断案中对百姓的肆意凌虐,体现其爱民之心。
三、陆九渊以“心”治吏,荆门之治卓有成效
陆九渊执事荆门时间不长,仅一年零三个月,但象山执政期间鞠躬尽瘁,政绩斐然。《荆门州志》记载:“昔之牧荆门者,有陆九渊先生,以治政声卓卓,曾城斯州以为民捍,岂不欲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垂久远而光文治哉!”[14]陆九渊在荆门治理期间,从其心学思想出发,以发明本心为治理宗旨,革除弊风,整饬吏治,卓有成效。
(一)讲学吏民,发明官吏本心
陆九渊从心学角度出发对吏治腐败的根源进行剖析,见解十分独到。他认为吏胥之所以为非作歹,无所顾忌,不仅仅是俸禄低下、惩罚过轻等客观因素导致,更是源于胥吏“本心”未明,故而“无良心,无公心”,以至于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吏人大多只是“本乡之民”,没有圣贤经典的浸润,没有忧国忧民的胸怀与治国平天下的担当。以陆九渊心学视角来看,他们是本心未被发明,贪图于私利的一群人。象山认为只有从“本心”出发进行启发,才能釜底抽薪,从根本上杜绝吏胥贪腐。
陆九渊在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闲暇之时,便亲临郡学讲学论道,试图通过教化发人心之善。陆九渊曾在上元节为荆州吏民讲学,以发明人之本心。每年正月十三上元节,荆门军的固有地方习俗是设斋蘸黄堂,以酒祭神等传统民间活动。绍熙三年的上元节,象山打破往年旧俗,集中吏民,讲演《洪范》皇级。从发明本心入手来改善吏治腐败,是陆九渊所独创的治理途径。有学者问陆九渊:“荆门之政何先?”象山对曰:“必也正人心乎。”[11]事实证明,这种诉诸人心的方法有一定成效。陆九渊在与其侄子陆麟之的信中提到:“此间风俗,旬月浸觉变易形见,大概是非善恶处明,人无贵贱皆向善,气质不美者亦革面,证所谓脉不病,虽瘠不害。近来吏卒多贫,而有穷快活之说”[11]。虽贫却穷快活,生动地反映了荆门吏治清明之象,表明陆九渊以心治吏确有成效。
(二)革除弊制,防范官吏贪腐
除了以发明本心以治吏,陆九渊还通过一系列革除弊风措施来防范胥吏贪腐。他首先改革税收弊制以防范胥吏从中牟利。陆九渊初到荆门,便着手访察民间疾苦,得知当地百姓皆苦于用铜钱纳税。荆门历朝皆为军事要地,南宋政权为防止铜钱流入金,在荆门地区通行会子,而禁止使用铜钱。百姓缴纳税钱役钱按理应是缴纳会子钱即可,当地胥吏为从中牟利,却要求缴纳铜钱。“比年铜钱之禁日严,此地已为铁钱地分,民户艰得铜钱为苦。”百姓或“到鄂渚兑换铜钱,所费颇多”,或是到当地官吏手中以会子兑换铜钱,吏胥借机收取三分利息,“吏胥辈收其赢,故民以重困。”[11]陆九渊深知税钱役钱纳铜钱不合理,只不过是州郡舆胥吏得其利,于是“断然因民之请而尽罢之”,百姓大悦。
陆九渊不仅罢黜了不合理的税钱纳铜钱,还改革不合理的“三门引”商贸税收制度,杜绝胥吏从中取贿。荆门府库空竭,地方财政收入主要依赖于商税。然而商税的征收手续却极为烦琐,“先是日差使臣暨小吏伺商人于門,检货给引,然后至务,务唯据引入税,出门又覆视。”“三门引”制度本为“严禁榷,杜奸弊”,事实上却是“门吏取贿,多所藏覆,禁物亦或通行。”使得“官收无几,而出入其费已多。”由于手续极为繁复,加上小吏的非法索取,往来商人往往走偏僻路径以避税,荆门财政收入日益缩减。为吸引和鼓励商人来荆门做生意,陆九渊撤销胥吏盘剥商人的“三门引”。新令刚张贴,就有巨商一改往常偏僻路径,而走正路。
(三)以身作则,改进官吏作风
陆九渊以身作则,事事躬行,当地官吏在其感召之下一改懈怠作风。陆九渊经常带领官员深入田间,访问农事。陆九渊对荆门各地区的土质,收成,种植品类等皆了如指掌。陆九渊也常常率领官员为民祷雨。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即陆九渊任职荆门第二年,荆门地区旱情严重,陆九渊悯农心切,多次率官吏为祷雨,“初六日致祷,虽未即得霈泽,坛道之所,朝暮致祠,祠官未常不沾湿也。”陆九渊还亲自劝督吏民修筑城池。荆门素来为战争之场,边防要塞,“南捍江陵,北援襄阳,东护隋郢之胁,西当光化夷陵之卫”,陆九渊认为修筑城墙十分必要,“荆门固则四邻有所惮,否则有背胁腹心之虞”[11],陆九渊“审夺决计,召集义勇,优给庸直,躬自劝督” [11],新城池两旬即告完工,花费仅5000缗,只占预算的四十分之一。其修筑速度之快,花费之少,着实为边防建筑奇迹。
陆九渊事事躬亲,一心为民。在他的感召之下,荆门官吏作风为之一变。往日吏胥“以执役为耻,吏为好衣闲观。”[11]经过陆九渊一年多的整饬,“督役官吏,布衣,杂役夫佐力,相勉以义,不专以威。盛役如此,而人情晏然,郡中恬若无事。”[11]官吏一改往日官僚作风“吏卒亦能相勉以义,视官事如家事”[11],陆九渊荆门之治政绩斐然,丞相周公必大尝复傅子渊书曰:“荆门之政,如古循吏,躬行之效至矣”。[11]
四、结语
陆九渊对吏治腐败的批判,有着其独有的心学特色。宋代思想家对于吏治腐败的批判众矣,大多从官吏制度层面着手进行分析,陆象山则别出一格,以心学视阈审视吏治腐败问题,从“本心”发明角度深入剖析胥吏贪污腐败之根源。相较于其他思想家的宏观分析,陆九渊对吏治腐败现象的揭露更为具体细微,这和陆九渊的家庭背景与生活经历不无关系。陆氏家族是没落贵族后代,以药肆为生。胥吏对下层百姓的欺压,陆九渊有着切身体会,对底层受害百姓深切同情。“陆象山以其炽热的情怀投入治国安民的政治实践中去,为我们呈现了心学家寓道于政的一面”[16],他在荆门治理期间独辟蹊径,通过发明本心来治理官吏,是陆九渊心学思想基础上颇具特色的有益实践,对于后世吏治具有一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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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聂亮,女,湖南娄底人,长沙理工大学讲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宋明理学。